張嘯山
大雜院兒真的夠雜,雜得夠排場、夠氣派,雜得不得不對它心生敬意。所以呼其為“大”雜院。
剛邁進(jìn)門道便領(lǐng)教了雜的氣勢。自行車,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叢簇著占據(jù)了一半領(lǐng)土。少了輪子的嬰兒車,沒了坐墊的折疊椅,丟了蓋子的鋁水壺,滿是灰塵的竹籠屜——廢棄在半空,吊著、釘、掛、綁著。想過去,得擠,偷渡似的,提著一口氣,閃轉(zhuǎn)騰挪,落荒而過。一不小心還是碰倒了車,一倒一片。贖罪似的扶起來,這才進(jìn)了門。
低矮油膩的廚房擁著擠著隱藏著,有多少住家,就有多少廚房。每個窗下,幾乎都有磚頭、石棉瓦搭積木似的煤棚。院子被壓榨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瘦得七拐八繞、蜿蜒狹長。地面是一幅抽象派油畫,土黃磚紅水泥灰,交錯混雜。細(xì)看,畫還是立體的,高高低低、凹凹凸凸、坑坑洼洼。白天還好,要是走夜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縱是老住戶也深一腳淺一腳,難免踉蹌失足。一下雨就更犯難了,凹地變成大大小小的池塘。大雨如注,激越出千萬水泡。像滾開的水咕咕沸騰,翻滾著一地黃濁。雨天出門,膠皮雨鞋是戶戶的必需品。黑的紅的藍(lán)的黃的,大大小小的雨鞋趟水而出。雨過天晴,也得有水上漂的本事,在一塊接一塊的磚頭上扭腰提胯,蜻蜓點(diǎn)水似的一路飛躍。這可真是不避危殆了。
每一座大雜院都有來歷,有故事。層層臺階上高踞著暗黃色的木門皺出絲絲紋理?!棒⒗t世第,詩書人家”“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清晰或漫漶,等待著人們?nèi)ケ嬲J(rèn)。門道梁椽下濃成醬色的鏤刻雕花,與雜物頑固對峙,顯示著陳舊的繁華。門口的石墩泛著歲月的包漿,沒了頭的獅子,脖子還是歪著的,夕陽中有點(diǎn)蒼涼。有些大雜院兒的墻外標(biāo)識著故居或舊址的文字,那是一種有關(guān)前世的標(biāo)識,提示著它往日的尊榮。像落魄貴族,紫袍金帶褪去了,褪不去骨子里的驕傲。向人們訴說,讓人們想象。更多的大雜院兒是落難公子,蜷縮在街市胡同的角落,無人識得,少人問津。只有殘存的格局,依稀透露出曾經(jīng)的闊綽。它們失去了記憶,失去了過去,讓人無可想象,又讓人無窮想象。
也有很多老院落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化身為博物館紀(jì)念館會所餐廳高檔私宅。大門被涂得朱紅,雕梁畫棟一進(jìn)連著一進(jìn)。游客豪客食客來來往往。大官大款大腕進(jìn)進(jìn)出出。它們招搖著延續(xù)了的榮耀,讓人仰視、讓人渴慕、讓人望而卻步。大雜院兒失掉了富氣貴氣,卻縈繞著煙火氣人間氣,平和沖淡、自由自在、活色生香。
晌午,黃昏,院子里的廚房商量好似的一齊熱鬧起來。切剁炒聲聲貫耳,前呼后應(yīng)。魚香肉香菜飯香,混雜在空氣里挑逗著轆轆饑腸。沒上自家的飯桌,別家的飯菜早了然于心。了然于心的又何止別家的飯菜。東家的孩子摔了碗,哭聲里夾著呵斥。西家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那孩子甭提多虎勢了,小腳蹬得有勁兒著呢!”老太太見人就嘮叨,爐子上燉著雞湯咕咕地響。前院兒兩口子都下了崗,頓頓青菜豆腐。后院兒的掃街老頭兒,孤身一人,清鍋冷灶,一個饅頭就是一頓飯?;蛄w慕嫉妒,或得意嘲笑,或同情感喟,或無動于衷,或盤算著明天也一樣弄個什么來吃。大雜院兒里,生活的五味就著飯菜的五味下肚,吃了,就得消化,這就是生活。
自來水龍頭,整個院子只有一個。緊鄰門道的方寸之地最是熙來攘往。三老四少端著盆拎著桶拿著鍋,默契地等待。手占著,嘴卻不閑著。樂事,朗聲高笑。怪事,嘖嘖稱奇。難事,憂愁嘆息。苦事,溫言暖語。竊竊私語的瞥見人來了,只一個眼色,表情語調(diào)立刻換了頻道。那一定是隱事了。米淘好菜洗凈,碗筷鍋盆進(jìn)了柜櫥,衣服床單風(fēng)中招展著五顏六色。水龍頭邊只剩下一缸永遠(yuǎn)腌著的咸雞蛋,有的香,有的臭。
大雜院兒里的人,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地住著。吃過王家兒子的喜糖,喝過李家孫子的滿月酒,看見過趙家老爺子出殯。各家各戶經(jīng)歷著彼此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這么多家聚在一個院子里過日子,難免有看不順眼的時(shí)候。吵也吵鬧也鬧,隔不了幾夜,還是和和氣氣。和氣,自然的刻意的,彌散在院子里,供人呼吸。家里來了親戚,鄰家的桌椅板凳會搬過來應(yīng)急。自家小子成績差,對門兒的阿姨是老師,招呼著去她家寫作業(yè)。張大夫開藥,一開就夠半個院兒使。翟老頭弄了個土太陽能熱水器,夏天老老少少小浴室外排著隊(duì)。門口梁老太太的爐子上坐著全院兒的開水。孩子們出來進(jìn)去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地叫著。滿滿的院子,滿滿的人情味。
幾乎每一座大雜院兒都綠意盎然花木扶疏,活脫一個小花園。窗臺上墻根邊萬年青綠得深沉,吊蘭翠得嫻靜,微風(fēng)中的文竹有點(diǎn)纖弱,雞冠花燃燒著一團(tuán)火,渾身是刺的仙人掌威武冷峻,牽?;ㄊ就频拈_滿了墻角。葡萄藤葫蘆蔓半空中給院子織出一片濃蔭,盛夏的午后,地上光影斑駁。扁豆花開,又是半空淡淡的紫,滿院輕輕的香。葡萄紫了葫蘆黃了冉冉便是秋日。肥綠的柿子樹綴滿橙黃,熟透的柿子墜到墻頭,拽下一個來嘬,整個人都是甜的。秋風(fēng)一起,滿院金黃,踩出簌簌秋聲。走到嚴(yán)冬,榆樹楊樹泡桐樹冗繁削盡一身清瘦,雪后又披銀掛素,浴著光,樹樹晶瑩。風(fēng)從西北轉(zhuǎn)向東南,不知不覺野草又鉆出磚縫,屋檐下,燕語聲聲又是滿院花艷樹青。四季流轉(zhuǎn),大雜院兒倒映著自然的輪回,滿城喧囂中留下了一抹綠色,一片市聲里吟唱著一曲田園牧歌。
大雜院兒雜,雜得有味道,雜得親切。就如那一聲聲散發(fā)著體溫與鄉(xiāng)情的稱呼,你聽,大叔大娘,大雜院。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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