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zhuǎn)”考

岳 海 燕

(山西大學 文學院，太原 030006)

一、歷代關(guān)于“輾轉(zhuǎn)”的解釋

“輾轉(zhuǎn)”一詞，現(xiàn)代漢語多作為連綿詞來解釋，主要是由于“輾”單用無義，《現(xiàn)代漢語詞典》“輾”不單釋，見于“輾轉(zhuǎn)”“輾轉(zhuǎn)反側(cè)”條。但作為連綿詞解釋又頗多爭議，該詞始見于《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作為儒家經(jīng)書的開篇，《關(guān)雎》的地位極為重要，因而歷代對“輾轉(zhuǎn)”的注釋頗多，且注釋時多為“輾”“轉(zhuǎn)”分釋，但關(guān)于“輾”的意義，同樣由于后來不再單用，歷來的解釋其實并未徹底落實。

《詩經(jīng)》“輾轉(zhuǎn)”字最初當作“展轉(zhuǎn)”?！督?jīng)典釋文》：“輾，本亦作展”[1]二七四；陳奐《詩毛氏傳疏》：“輾，本亦作展。呂忱從車展，則‘輾’始見于呂忱《字林》，古作‘展’必矣”[2]五；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瑞辰按：‘輾’字始見《字林》，《說文》惟曰‘展，轉(zhuǎn)也。從尸， 省聲?！痆3]三四”

最早對“輾轉(zhuǎn)”之“輾”直接進行注解的是鄭箋所釋“臥而不周曰輾”[1]。但“臥而不周”相對費解。

孔穎達《正義》認為“轉(zhuǎn)”與“輾”同義，證據(jù)是“反”與“側(cè)”同義?！胺磦?cè)既為一，則輾轉(zhuǎn)亦為一，俱為臥而不周矣”[1]?？资栉丛凇爸堋鄙隙嘧鹘忉?，但仔細玩味其所說的“《書傳》曰‘帝猶反側(cè)，晨興’，則反側(cè)亦臥而不正也”“反側(cè)猶反覆，輾轉(zhuǎn)猶婉轉(zhuǎn)，俱是回動”[1]，可知孔疏認為“輾”“轉(zhuǎn)”同義，都是轉(zhuǎn)動之義。孔疏應(yīng)受到《說文》的影響，“輾”字《說文》未收，《說文·尸部》：“展，轉(zhuǎn)也?！盵4]一七四由于《說文》的影響，孔疏的強化，“輾(展)轉(zhuǎn)”之“輾(展)” 釋為“轉(zhuǎn)”成為歷代注釋的主流意見。如陳奐《詩毛氏傳疏》：“展與轉(zhuǎn)同義，展轉(zhuǎn)又與反側(cè)同義。[2]”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均引《說文》并認同此注法。今人注也多將“輾轉(zhuǎn)”看作同義連用，如余冠英先生《詩經(jīng)選》：“輾就是轉(zhuǎn)。[5]4”王延海先生《詩經(jīng)今注今譯》：“輾轉(zhuǎn)，同‘展轉(zhuǎn)’，轉(zhuǎn)動也，此指翻身。按《說文》‘展，轉(zhuǎn)也?！盵6]5

朱熹《詩集傳》對“輾轉(zhuǎn)反側(cè)”四字進行了分別細致的解釋：“輾者，轉(zhuǎn)之半。轉(zhuǎn)者，輾之周。反者，輾之過。側(cè)者，轉(zhuǎn)之留。皆臥不安席之意?！盵7]3朱注綜合了《說文》與鄭箋的解釋，一方面，以“輾”為“轉(zhuǎn)”，但又將二者區(qū)別開，以鄭玄“臥而不周”的“周”作旋轉(zhuǎn)一周講。

依以上諸家注釋，將“輾”作“轉(zhuǎn)”講，對于整句話、整首詩的意義來說是順的，但就單個詞“輾(展)”看，除了“輾轉(zhuǎn)(展轉(zhuǎn))”這個語境，很難找到可以用“轉(zhuǎn)”來解釋的其他語境。

二、“輾轉(zhuǎn)”之“輾”考證

再確認一下鄭箋，要理解鄭箋關(guān)于“輾”的注釋，就涉及到“臥而不周”之“周”的意義?！爸堋庇协h(huán)繞之義，《左傳·成公二年》“逐之，三周華不注”，指繞著華不注山追逐了三周?！冻o·九歌》“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指水在堂下環(huán)繞流動，“周”傳達的環(huán)繞的特點是動態(tài)的，是一種旋轉(zhuǎn)，故后又產(chǎn)生“週”的字形?！芭P而不周”或為躺著但是不旋轉(zhuǎn)，恐怕強調(diào)的點并不在旋轉(zhuǎn)多少度，而只是旋轉(zhuǎn)。這樣，鄭玄所注釋“輾”與“轉(zhuǎn)”并非孔疏所謂的“輾轉(zhuǎn)亦為一”，而是“輾”“轉(zhuǎn)”不相同。另外，孔疏是通過“反”“側(cè)”為一來旁證“輾”“轉(zhuǎn)”為一的，事實上，“反”“側(cè)”也并不為一，“反”字《說文·又部》訓為“覆也”，小徐本從字形出發(fā)，進一步認為“反，反手也”，“反”是從正面翻到相反面之義，涉及到躺在床上的動作，應(yīng)是俯身而臥?！皞?cè)”當為“仄”的借字，《說文》“側(cè)”下段注對兩個字的辨析非常清楚：“不正曰仄，不中曰側(cè)。二義有別，而經(jīng)傳多通用，如‘反側(cè)’當為‘反仄’。仄者，未全反也?！盵8]三七三“反側(cè)”之側(cè)，應(yīng)是側(cè)身而臥?？资璧呐宰C站不住腳，相反，從“反”“側(cè)”有區(qū)別來看，進一步證明“輾”和“轉(zhuǎn)”也是有區(qū)別的?！对娂瘋鳌房吹搅恕拜?、轉(zhuǎn)、反、側(cè)”四者各別，但對鄭箋中“周”的理解比較拘泥。如果對“周”的理解不強調(diào)旋轉(zhuǎn)角度，而當旋轉(zhuǎn)這一動態(tài)理解，那么鄭箋所謂“臥而不周”恰恰是不轉(zhuǎn)動。

“輾轉(zhuǎn)”后來之所以難以分開解釋，就在于“輾”字受到“轉(zhuǎn)”的影響，類化加了偏旁“車”，使用語境少了，意義難明。而還原到“展”，就是一個常見詞，完全有獨立意義。

“展”字甲骨文、金文中未見，《說文》收錄，《說文·尸部》：“展，轉(zhuǎn)也。從尸， 省聲?！睆南惹匚墨I用例來看，“展”未見有作“轉(zhuǎn)”義使用的，許慎的解釋，顯然還是受了《詩經(jīng)》中“展轉(zhuǎn)”的影響。 “展”字從尸，段注解釋其構(gòu)形意圖為“展布四體之意”?！墩f文·尸部》：“尸，陳也。象臥之形?！?段注解釋無誤，“展布四體”不僅僅是其造意，也應(yīng)當是“展”的實際意義，如《左傳·定公四年》：“臣展四體以率舊職，猶懼不給而煩刑書?！薄肚f子·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薄罢埂倍加帽玖x，表示肢體的舒展?！稄V雅·釋詁四》：“展，舒也?！薄笆妗焙鸵话愕纳煺共煌侵竿ㄟ^伸展而舒適，應(yīng)該也指身體的伸展，《廣雅》收錄的是本義。《說文·大部》“奄”下旁注：“申，展也”，此旁注顯示了“展”的常用義是伸展，也是伸展四肢意義的泛化。舒展四肢之外，“展”在先秦文獻中還常指陳列、展布，《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隸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屬各展其物?！薄秲x禮·聘禮》：“及郊，又展如初。及館，展幣于賈人之館，如初?！边@一意義和舒展是相通的，陳列必須展開。“展”加偏旁“車”是受“轉(zhuǎn)”的影響，與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車碾壓的“輾”為同形字，表示碾壓用的“輾”另有異體字“碾”，文獻中常用“碾”而少用“輾”?！澳搿钡脑~義是碾壓，但被碾壓過的物體往往會被壓平、伸展，與“展”的詞義特征相同。同源系統(tǒng)中另有“ 馬 展”，“ 馬 展”字《說文》大徐本未見，段注本據(jù)《藝文類聚》引文補出?！墩f文》(段注本)：“ 馬 展，馬轉(zhuǎn)臥土中也?！薄队衿纷⑼巫⒈尽墩f文》。《廣韻·線韻》：“ 馬 展，馬土浴?！薄俄n詩外傳》：“其馬佚而 馬 展吾園而食吾葵?！薄?馬 展”是古人為騾馬打滾而造的詞，打滾是騾馬類動物的習性，馬勞作后，往往通過打滾的方式緩解疲勞、驅(qū)除蚊蠅。打滾有翻轉(zhuǎn)的動作，故而“ 馬 展”也被用來佐證“展”有“轉(zhuǎn)”義，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馬之轉(zhuǎn)臥曰 馬 展，猶人之轉(zhuǎn)臥曰展矣?！钡珜嶋H上，打滾和舒展是相連續(xù)的兩個動作，打滾也是馬四肢的舒展運動，馬在站立時四肢支撐身體，打滾是放松、伸展四肢，也與“展”的舒展義相通，則“展”為人展布四肢，“ 馬 展”為馬展布四肢。從“展”的詞義系統(tǒng)來看，本義“伸展四肢”用來解釋“展轉(zhuǎn)”從詞義、字義、句意都是切合的。

關(guān)于“輾轉(zhuǎn)”之“輾”，清代人表述最準確的是段玉裁，《說文》“展”下段注“未轉(zhuǎn)而將轉(zhuǎn)也”，明確地說“展”是“未轉(zhuǎn)”，而“將轉(zhuǎn)”充分說明了與“轉(zhuǎn)”連用時的語境義。段注所訓之義是正確的，但其所用的訓釋語仍然圍繞“轉(zhuǎn)”，一方面說明段注未能完全擺脫《說文》訓釋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反映舒展與轉(zhuǎn)動兩個動作的相連貫性，要想清晰分辨“展”“轉(zhuǎn)”確實不易。

綜上，筆者認為，“輾轉(zhuǎn)反側(cè)”一語表述的是在床上滾動難眠之意，但具體到每個詞，其實各有不同意義，是人躺在床上的四種狀態(tài)，仰臥而伸展、轉(zhuǎn)動、俯臥、側(cè)身。如此，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先秦文獻中“展”和“輾”除了本語境之外，再無其他地方可釋為“轉(zhuǎn)動”義。

三、關(guān)于權(quán)威辭書中“展”的釋義考證

之所以限定“展”和“輾”無“轉(zhuǎn)動”義的語境是在先秦文獻，是因為現(xiàn)在通用的兩部大型語文工具書《漢語大字典》(下文簡稱《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下文簡稱《大詞典》)在詞頭“展”下所列的第一個義項都是“轉(zhuǎn)動”義且列有例證。其實，對其例證細加分析，在該語境下“展”的“轉(zhuǎn)動”義尚需推敲，但出于謹慎，暫作如上限定。下對兩部辭書的相關(guān)釋義進行討論。

《大字典》“展”下所列第一個義項為“轉(zhuǎn)動；翻轉(zhuǎn)”，所用例證如下：《說文·尸部》：“展，轉(zhuǎn)也?！薄妒勒f新語·德行》：“(陳)遺已聚斂得數(shù)斗焦飯，未展歸家，遂帶以從軍?！薄段饔斡洝返谝话倩兀骸绊汈чg，那馬打個展身，即退了皮毛?！薄都t樓夢》第七十回：“展眼已是夏末秋初。”[9]409

《大詞典》“展”下所列第一個義項為“轉(zhuǎn)；轉(zhuǎn)動”，所用例證如下：《西游記》第一百回：“須臾間，那馬打個展身，即退了皮毛?！鼻逯煲妥稹冬幓āの鐗簟吩~：“翡帷翠屋，看盡展忘卻，東風簾戶。”并專門注明“參見‘展轉(zhuǎn)’”。[10]42

應(yīng)該說，兩部辭書這個義項的設(shè)置是受了《說文》的影響，從例證來看，都出自中古漢語及近代漢語，其意義尚需商榷。

《大字典》所列《世說新語·德行》“未展歸家”之例，當是理解為“沒有回轉(zhuǎn)家中”。從原文語境來看，這一句話是陳遺要為母親帶焦飯回家，沒有來得及回去，就去從軍了。《世說新語詞典》釋此處“展”為“及”，“未展”為“沒有來得及”。該解釋更切合上下文?！拔凑埂奔跋囝惖摹安徽埂笨譃橹泄艜r期口語，在中古時期的文獻中并非偶見，如任昉《奏彈劉整》：“經(jīng)十二日，整便責范米六斗哺食。米未展送，忽至戶前，隔箔攘拳大罵，突進房中，屏風上取車帷準米去?！逼洹拔凑埂庇梅ㄅc《世說新語》同，也是表示沒有來得及。《南齊書·王儉列傳》：“儉年德富盛，志用方隆，豈意暴疾，不展救護，便為異世?！薄安徽咕茸o”也表示來不及救護?！洞笞值洹穼ⅰ拔凑箽w家”例置于“轉(zhuǎn)動；翻轉(zhuǎn)”義項下并不準確，《大詞典》未采用該例。

《大字典》所列的第二個例證是《西游記》“那馬打個展身”，此處“展”當即為前文討論的“ 馬 展”，雖有轉(zhuǎn)的動作，但也是馬肢體的伸展，此例《大詞典》亦同。

《大字典》所列第三個例證為《紅樓夢》“展眼已是夏末秋初”，“展眼”形容時間過得很快，在近代漢語中是常用詞。因為有“轉(zhuǎn)眼”一語表示時間之迅速，“展眼”與“轉(zhuǎn)眼”為同義詞，則“展眼”之“展”等同與“轉(zhuǎn)”似乎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５科鋵?，“轉(zhuǎn)眼”表示轉(zhuǎn)動眼珠，如《游仙窟》：“當此之時，氣便欲絕，不覺轉(zhuǎn)眼，時復(fù)偷看十娘?！薄抖膛陌阁@奇》卷十七：“正吃之間，只見那邊窗里一個女子掩著半窗，對著聞俊卿不轉(zhuǎn)眼的看。”由于轉(zhuǎn)動眼珠是一下子的、極其迅捷的動作，故用來形容時間的迅速?！罢寡邸北硎景蜒劬Υ蟊犻_張望，如《施公案》第四九一回：“自己將長衣掀著，兩腳踏著實地，一個箭步躥上墻頭，展眼向里面看去。”峻青《馬石山上》：“ 宮班長沒有回答，默默地抬起了頭，展眼向四處望去?！鼻摇罢寡邸蓖c“舒眉”組合，如《王粲登樓》“空學成補天才卻無度饑寒計，幾曾道展眼舒眉”，也說明“展眼”中“展”為舒展義，和“轉(zhuǎn)眼”意義有別。但由于舒展、睜大眼睛也是極短暫的時間就可完成的，故也用來表示時間的迅速。因而，“展眼”“轉(zhuǎn)眼”雖然引申之義相同，但不可具體用“轉(zhuǎn)”來解釋“展”。

《大詞典》還列有朱彝尊《瑤花·午夢》詞：“翡帷翠屋，看盡展忘卻，東風簾戶?！痹撛~條的編撰者應(yīng)是認為“展忘卻”為“轉(zhuǎn)而忘卻”之義，但考察全詞，恐《大詞典》對該詞的斷句有誤。吳肅森先生編校《曝書亭詞》收錄該詞，原文為“日長院宇，針繡慵拈，況倚闌無緒。翡帷翠幄看盡展，忘卻東風簾戶。芳魂搖漾，漸聽不分明鶯語……”[11]135，根據(jù)《瑤花》格律，吳校本應(yīng)該是正確的。比較周密《瑤花慢》“朱鈿寶玦，天上飛瓊，比人間春別。江南江北曾未見，謾擬梨云梅雪?；瓷酱和恚瑔栒l識、芳心高潔”，該詞的斷法同吳校本。這樣，“展”字上屬，不與“忘卻”相承，則釋為“轉(zhuǎn)；轉(zhuǎn)動”就失去了語境依托，需要重新考量了。而依吳校本斷句，聯(lián)系全詞所描述的午睡的內(nèi)容，“翡帷翠幄看盡展”似在表述臨睡之前將帷幄展開，則“展”釋為“張開，展開”義亦妥?！洞笤~典》在兩個例證后注明“參見‘展轉(zhuǎn)’”，實際上點明了“展”字訓為“轉(zhuǎn)”并列為第一義項的原因。

兩部大型語文工具書的編撰都以龐大的語料庫作支撐，但除《詩經(jīng)》“輾轉(zhuǎn)”一語外，整個上古漢語竟未找到“展”訓“轉(zhuǎn)”的例子，而所舉的中古漢語與近代漢語的例子也不禁推敲，只能說明“展”并不具有“轉(zhuǎn)”義，“展”訓“轉(zhuǎn)”皆是受《詩經(jīng)》“輾轉(zhuǎn)”及《說文》“展，轉(zhuǎn)也”的訓釋而來的。兩部辭書的第一義項的列舉需要再慎重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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