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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 瀟/ 圖
當娘掀開那壇子儲存已久的羊肉餡時,一股刺鼻的味道沖了出來,肉餡已經(jīng)走味了。
那是娘過年時特意給我留出來的。盡管娘知道我在城里的生活比在家里要強得多,我吃過的東西可能自己一輩子都吃不著,娘也知道隨著天氣日漸變暖,肉餡隨時有變質(zhì)的危險,可娘還是固執(zhí)地給我留出了一小壇子,并在里面多加了一些鹽和醬油。
娘對爹說,這孩子從小就饞羊肉餡的餃子。
娘在壇子旁邊一邊翻挑著那些肉餡,一邊不住地惋惜:“多好的肉餡,咋就壞了呢?”
聽著娘的嘆息,望著那壇子肉餡,看著娘頭上那縷縷可見的白發(fā),我的心簡直都要碎了,淚水無聲地滑落,流過臉頰,流過我的心,我那可憐的娘??!
每次回家,包餃子仿佛成了娘一個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哪怕時間再緊自己再累。娘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吃餃子,娘總也忘不掉我十歲那年第一次吃羊肉水餃時被撐得在院子里一邊遛圈兒一邊不停地打著飽嗝的情景。
自打我離開家鄉(xiāng)到異地求學(xué)再到參加工作,每次回家,餃子成了娘招待我的最好飯食。
雖然隨著時代的變遷,“好吃不過餃子”的說法已日趨淡化,可娘仍然固守著這個習(xí)慣,像是固守著一個不變的信念:只要兒子喜歡吃的,肯定是最好吃的。
得知我不能回家過年的消息后,娘很是失落和難過了一陣子。娘早已打發(fā)爹到集市上稱好了上等的羊肉,只等我回家包餃子吃,想不到我竟回不去了。
除夕那天,娘和爹只用少量的羊肉包了一頓餃子,剩余的便全都腌制了起來,留著我回家的時候吃。
鄉(xiāng)親們告訴我,在我快要回家的那兩天,娘經(jīng)常跑到胡同口張望。一看到村口有停下的公交車,娘就滿懷希望地等著那些下車的人走近,盼望里面能有我的身影,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失望。
可是等到正月十五我趕回老家,娘盼兒歸的愿望成真的時候,肉餡卻已腐爛變質(zhì)了。
爹心疼花了那么貴的價錢買來的肉餡不成用,忍不住抱怨娘:“當初我早就跟你說,先不慌著買,不慌著買,你倒好,非拗著我買這么多!”
娘嘟著嘴申辯:“當時不是怕剛過完年,集上沒有賣的么?再說了,誰尋思這羊肉餡說壞就壞?。 ?/p>
娘有些不甘心,還在那里不停地翻挑著那些肉餡。娘心疼得不僅僅是那些精心腌制的肉餡,而且是那些肉餡里曾寄寓著多少娘對兒子的牽掛、思念、疼愛和希冀啊。
我輕輕地拉住了娘的手。多少年了,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愛,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娘親手包的噴香的水餃,卻從來不曾想過娘平日里是否會舍得吃這些羊肉丸的餃子,從來不曾細細品味每個餃子里所包含的母愛和深情,從來不曾觀望一下娘那看到我吃得滿頭大汗而充滿欣慰的眼神。
直到今天,我才這么近距離地打量娘、靠近娘,感受娘那顆疼愛兒子的心。
娘老了,深深的皺紋已爬滿她的臉頰,腰腿也因年輕時不惜力氣干活而落下了傷病。娘和爹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和血汗,把我送出了農(nóng)門,送進了大學(xué),送進了他們認為是天堂的城市。
我離他們越來越遠,可是他們那顆疼愛兒子的心卻伴著我山一程,水一程,風(fēng)一更,雪一更,從來不曾因時空的改變而褪色。
都說“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一壇肉餡,一頓水餃,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再三勸說娘把肉餡倒掉,娘舍不得。娘一個勁兒地說:“沒事兒的,沒事兒的,摻點白菜還能用!”
我說:“這都已經(jīng)變味沒法吃了啊!”
娘很固執(zhí):“多摻點白菜,多倒點醬油和香油能蓋住味!”
我只好舉例說服娘:“娘,這變質(zhì)的東西是不能吃的,吃了會食物中毒,前段時間電視上剛剛報道過,一戶人家因為吃過期的食物中毒的事兒,一家五口全上了醫(yī)院。你說,這多么得不償失啊,何苦來呢?!”
這句話像一把“撒手锏”,娘怔住了。娘知道,兒不會編瞎話,新聞上說的事情肯定是真的,兒的話不能不信。
娘不言語了,卻依舊遲遲不肯動,還是拿著筷子在肉餡里翻來挑去,一個勁兒地嘆息著、自責著,嘆息好端端的肉餡不能用了,自責自己沒有儲存好。
伴著嘆息和自責,幾顆渾濁的淚珠從母親的眼窩里滾落下來,落到那壇肉餡里。
我的心里又是一陣難過和愧疚,原本自責的應(yīng)該是我呀!
我不忍心再看娘站在那里守著肉餡難過,狠下心伸出手去將壇子抱起來轉(zhuǎn)身快步往外走。
驚覺的娘待要攔擋,哪里還來得及又哪里能攔得???
娘在身后慌不迭地追趕,一邊揮著皴裂如樹皮般的手。
我暗暗加快了腳步。
娘終于停下來,跺著腳一迭聲地嚷著:“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唉……”
我不敢回頭去看,料想此刻娘正無力地倚在門框上兀自心疼和嘆息,也許眼角還淌著淚滴。
我那不爭氣的淚水再次涌了出來。
那壇子走了味的肉餡被我埋掉了,但它將連同娘的愛一起深埋我心,繼續(xù)發(fā)酵,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