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在丘陵地帶,祖先居住的地方多半就在山岡。
山岡和人一樣,都是有名字的,根據(jù)不同的形態(tài)、地貌和住在當(dāng)?shù)氐娜说男帐?,叫夜紅山、茅草岡、黃家?guī)X、康家坡,總之是在田野和天空相接處,一條蜿蜒的山脈如同一堵墻,把眼前的世界分隔成了兩個部分,人間和天上。山下的世界萬物生長,一派生機,山上的世界白云飄浮,一派祥和;而連接這兩個世界的隔墻,那條蜿蜒的山岡,灰黃裸露的山彎處浸染著一塊深綠色,仿佛山岡的心臟,那是一片殘存的樹林,是大肆砍伐的人們提著刀具砍斧唯一躊躇的地方。在那片綠樹掩映處,就是先人們居住的村莊。這個村莊,坐落在人間,行走在天堂。
樹林里的村莊寧靜又安詳。走進(jìn)來的人都會變得溫文儒雅,屏聲靜氣,跟來的狗也靜立在山道上。沒有喧鬧的吵嚷聲,更無狗吠雞唱,只有鳥聲風(fēng)聲,風(fēng)動樹葉聲,似時間的河流在樹林間流淌,又似看不見的清泉,在天上,在很遠(yuǎn)的地方回響,又像誰,在某個地方低聲吟唱。一陣樹搖枝曳,草禾低伏,一陣風(fēng)兒蕩向遠(yuǎn)去,那必定是看不見的行人觸動了枝葉,飄拂而去。抬頭仰望,樹頂上的天空天高云淡。無云的時候,也是無風(fēng)的時節(jié),樹和草都靜立不動,根根草木,片片樹葉,浮在時空,如同鏤空的圖案。一片叮 叮 當(dāng)當(dāng),那是燦爛的陽光,從樹梢投下樹林。暗淡的陰地上,雜草和落葉上,亮著一塊塊水晶樣的陽光,林立的樹干間,插進(jìn)來一根根光柱,如同齊天大圣的金箍棒,又似一條條閃光的時光隧道,伸向空去。陽光的輝映里,樹林里的村莊一片光輝燦爛,明靜亮麗。
明亮的世界里居住的都是親人、鄰居、村人。爺爺、婆婆、外公、外婆、父親、母親、鄰居大爹、二嬸、放牛的老頭兒、算命的瞎子……進(jìn)了樹林,也像看見了一個個親人,那些樹、那些草,都在搖動,都在閃光,都在說話,都在對你含笑招呼,一如既往淳樸好客,拘謹(jǐn)又熱情。他們,仿佛仍然活在人間,活在藍(lán)天白云下的世界里,只是從山下的村莊搬到了山上。
斑駁的陽光灑落在他們的房子上,那些陳年的土堆或新修的墳塋上;上面多半已經(jīng)披著一層青綠,生長著綠色的植物;或者后人植上的一叢芭芒草,覆蓋了整個墳頭,或是栽種的一株鐵樹,在墳頭正開著一串串的花,或者哪里躥來的一叢毛竹,登上墳冢正拔節(jié)出筍,如同新長的一頭茂盛的發(fā);墓碑及墳前的拜臺,剛被上墳祭祀的親人清掃得干干凈凈。滿地的寂靜感覺不出絲毫的恐慌,滿墳的雜草感覺不出絲毫的荒涼,有的只有見到親人的踏實安詳,只有滿眼的青綠,蓬蓬勃勃,青蔥昂揚。這些蓬勃和昂揚,共同組成了那刻在墳碑上,那千篇一律,卻從不讓人感到重復(fù)累贅的愿望:
——長發(fā)其祥。
人們住的地方,多半就只有這兩處,山下和山上。山下是活在自己的世界,活在柴米油鹽里;到了山上,就活成了仙,活在了別人的世界,活在親人的懷念和左鄰右舍的閑談里,活在白云一樣的縹緲中。
從山下的村莊到山上的村莊,自然有一個過程,更少不了一項儀式。
逝世,犧牲,去世,這些文縐又拗口的詞兒,與村人們的生活無緣也無關(guān),人們習(xí)慣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習(xí)慣與生活相關(guān)的事情,習(xí)慣那些說了千百遍跟摸得光溜溜的刀把兒鋤頭把兒一樣的詞兒。人死了,就有專門報喪的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騎著自行車四處去告知親屬。見面的第一句話,也是:
你的某某,舅爺(大爹,姑婆),已經(jīng)走路了。
仿佛人一生下來就在行走,走一條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路,來到這人世間,只是其中的一站,在這里歇一歇,然后靈魂一閃,只留下這歇息的軀殼,繼續(xù)那條漫漫長路。
或者被告知的親屬正在田里栽秧呢,如果是自己很親的人,親爹、親媽、親兄弟姐妹,那得知噩耗的婦人傻了似的一愣,手中栽了一半的秧巴兒掉到了田水中,接著哇的一聲大哭,一身泥的拔腿就往田埂上跑,一邊抹著眼睛;如果又隔了一層,是表兄表妹、姑婆姨婆、郎舅叔伯,就會慢條斯理來到溝水邊洗著腿上的泥,一邊跟報喪的搭訕,哦,什么時候的事?進(jìn)屋喝杯茶?
報喪的人照例是沒有時間留下來喝茶的,幾句話匆匆說完,又跨上自行車去下一家。這邊得知消息的人望著報喪的人騎著自行車走了,照例是要埋怨幾句:正忙,真會挑個好時候!一邊想著是不是要把沒栽完的幾廂秧栽完,晚上再去村頭的店子里買上花圈,提一捆燒紙,天黑了趕去,也不會誤了晚飯。
這場景自然是多年以前的事,現(xiàn)今通信發(fā)達(dá)多了,不再用人騎著自行車挨戶去通知,由一個人打個電話就行了,可報喪的話仍跟多年前一樣:你的某某走路了,定在某某時候發(fā)喪。一遍電話還沒有打完,突然聽見屋外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扭頭從大門口一望,早有一隊親戚扛著花圈提著燒紙,下了摩托車,進(jìn)門來叩頭了。
親戚到齊了,下一步自然是要準(zhǔn)備發(fā)喪,可發(fā)喪的時間也有講究,也會請人看期。
大家已習(xí)慣了做大事都會看個期,蓋房子動土、立門、上梁、生日打喜、結(jié)婚祝壽,這些紅白事務(wù)都是人一生的大事,不能隨便馬虎;同樣,這出靈,什么時辰人從山下的村莊搬遷到山上的村莊去,同樣也是一件大事。
看期自然是去找堂上的湯先生,那個算命的瞎子。那個老頭兒雖然雙眼看不見,但卻掌握著眼睛看得見的一村人的窮通禍福。自然是要提上煙酒,或者干脆就給點錢吧。湯先生聽明來意,就會攤開手掌,在手指頭上一陣掐算,嘴中也念念有詞。那長長的大拇指的指甲一掐一頓行走在他那竹節(jié)似的手指上,仿佛正艱難地跨過一道道人生的關(guān)口,那來算期的人,也兩眼不眨,一臉凝重地望著這位算命先生。
或者那算命的湯先生早在前幾年也走路了,不在了,還有他的徒弟萬壽啊,住在街頭的什么地方,可以找他去——祖祖輩輩傳下的規(guī)矩,別人都在這么做,不看個期心里總不踏實啊——不過看期的價錢已經(jīng)漲了,熟人也要一百五。是多少就多少吧,只要對后人好?;蛘吣侨f壽也不在了,還有徒弟的徒弟家旺嘛,天天拄著棍子去到橋頭坐的??傊@樣的人總會有,只要盲人存在,這樣的行當(dāng)就少不了。在鄉(xiāng)下,盲人才是能看透這人世間的一切禍福的能人。
看的期多半是某一天的天亮前,辰時或者卯時。一陣尖銳的哭號聲、嗩吶聲、急促的鞭炮聲之后,一方沉甸甸的棺材就從喪家的大門口抬了出來,螞蟻搬家似的。一大群人用手抬著棺材從窄狹的門口移出來,放到院場中已經(jīng)支好的兩條長板凳上,然后系上粗重的棕繩,穿上比棕繩還要粗重的抬杠,幾個抬重的人一聲吆喝,在孝子的哭聲、嗩吶聲、飄動的紙幡花圈中,于黎明前清寒的朦朧中,被一群人抬著的棺材,像在還沒有完全亮的黎明前的霧色里飄浮著,向山岡上飄去。
那是一場隆重又悲催的遷居儀式。
或者那幾天期都不好,這停在堂屋中的靈(棺材)就要多停幾日,靈前一盞長明燈,時時有孝子、親人去叩頭燒紙,還得記著常往那長明燈碗里倒菜油,免得油熬干了;買的一頭豬也快吃完了,就又得趕緊去找人,再買半扇豬肉。
也有不相信什么期不期的,管他什么時候,想葬就葬??墒沁@樣的結(jié)果往往傳言得讓人毛骨悚然。那一天正好犯重喪,埋了不幾天,這家里的人,兒子騎車被撞死了,或者孫子掉進(jìn)堰塘淹死了,剛過喪事沒幾天的人家,又扯起塑料棚,擺上了花圈,忙碌著一大群幫忙辦喪事的人。
如果真的犯了重喪,又有種種原因不得不在某一天出靈發(fā)喪,就要先請人治過——在這些楚地,有著楚人巫祝傳統(tǒng)的后裔,治的過程更是神秘又不得而知,被“治”過的孝家那一家人,疲憊的臉上讓人看上去又多了許多的秘密。不管怎么樣治,到了出靈的那一天,總會看見孝子也躺在棺材板上,被人一同在黎明中抬出家門。或許一棺抬出兩人,是重喪已犯不會再犯的意思吧。
也有棺材停放在家中好幾天的,天天有一干人在那里忙碌著,每一頓都在坐流水席,人來人往的很熱鬧,那是因為還有一位親人,在北京讀大學(xué)的姑娘,在廣州打工的兒子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要等著見最后一面??扇绻窃谙奶?,棺材停放時間太長尸體就會散發(fā)出異味,幾個當(dāng)家管事的一商量,怕是等不得了,明天送了吧?好,是要趕緊送了!鄉(xiāng)下雖然也已實現(xiàn)火化,但火化后的骨灰仍然放進(jìn)了棺材,埋進(jìn)了泥土,人們在潛意識里,仍然有棺槨盛殮的傳統(tǒng)。于是第二天的黎明,天還沒亮,遠(yuǎn)方的山岡還看不清輪廓,突然村子里就會響起鞭炮聲、嗩吶聲,隨風(fēng)吹來的隱隱約約的哭聲。聽見一陣拖拉機的馬達(dá)嘭嘭嘭出了村口,那是拖著靈柩到縣殯儀館去火化。
臨近中午,村后的山岡上傳來一陣鞭炮聲,沖天炮也帶著哨聲沖向空去,震得屋角都在回響,那片樹林里炊煙似的升起一陣白色的硝煙,那是送葬的隊伍火化回來,進(jìn)了那片樹林,準(zhǔn)備下葬。
樹林里的“新居”已經(jīng)提前準(zhǔn)備好。一條長方形的半人深的土坑,剛好容那口棺材放進(jìn)去。土坑外面堆著新鮮的泥土,棺材放進(jìn)去后再把這些土培上去。這個新居放進(jìn)棺材前稱為“井”,挖坑也稱為“發(fā)井”,大概也取發(fā)達(dá)、昌發(fā)的吉祥意。新居的選擇有的是多年前主人自己已經(jīng)看好,地勢好,或者挨著路邊,孩子們來燒個紙叩著頭也方便;或者玩得好的鄰居朋友已經(jīng)埋在了這里,想跟他埋在一起;也有母親或者父親先行去世了,旁邊已經(jīng)預(yù)留了一個空位置,做一個合墳,立一塊碑就行了,也為孩子們節(jié)省一些開支,減輕一點兒負(fù)擔(dān)。也有突然說走就走了的,這些事情并沒有考慮到,于是發(fā)井的時候,就要請一個知道一些講究、懂一點兒禮數(shù)的人一同前去,現(xiàn)場看一塊地。選擇墳地說起來也是千人一面,那就是男對包女對凹,是埋男的墳頭就要對著遠(yuǎn)方的山包,反之就是山凹,這大約也是順其自然,與天地和諧的道理。
如果是一些很講究的人家,在這一方算得上有權(quán)有勢的,做什么都要顯得高人一籌的,葬禮自然除了排場外——請的幫忙打雜的人多,兩三班響器,全是鎮(zhèn)上最有名的,打喪鼓的吹嗩吶的一應(yīng)俱全,還請了縣劇團(tuán)演戲的,幾個化了妝的女演員一舉手一投足,和村里的女孩子大不相同,老遠(yuǎn)就傳來一身脂粉香,著實讓人要多瞄幾眼;酒席的規(guī)格也高,席面是兩個火鍋,七大碗八小碗;抬重的除了一人一條毛巾一塊香皂兩包十塊的香煙,還另封了封子,捏在手里也并不??;選擇墳地的大事更不會馬虎。早請了鳴鳳山的道士,那個姓崔的師父,用小車接來,幾個有臉面的親戚陪同上夜紅山去看風(fēng)水。畢竟是道中人,看風(fēng)水的崔師父雖然年輕,但人家一看也是一臉異相,有很高的道行人的相,眉高眼闊,肥頭大耳的,只是一雙眼望人,怎么看也如同一對雞眼,看得讓人渾身不自在,腳下趕緊幾步走開,不如去忙自己的。那一身道袍云鞋,也讓人高看不少,遠(yuǎn)遠(yuǎn)地站了,只有咂著嘴巴崇拜的份兒。而主人家,也是十分地敬重,聽說暗里已經(jīng)給了重重的酬謝,這時還跑前跑后的一口一個師父,大幾十塊的大中華香煙敬了一支又一支。崔師父兩個耳朵上已經(jīng)夾滿香煙了,這時又接過敬來的一根香煙,站在一塊山坡上,用拿著煙的手一指,就是這個寶穴了!接著左右比畫著說,什么前有罩后有靠,什么左青龍右白虎,什么寅葬卯發(fā),一套套說得讓人茫里茫然又肅然起敬。主人雖然盡量不露聲色,卻也望著這一塊從沒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水寶地忍不住滿面笑容,心中暗喜。跟著來幫忙的也都羨慕不已,望著這塊突然價值連城的寶地,后悔自己過去過來過了無數(shù)趟,咋就沒發(fā)現(xiàn)這么個好地方。一面臉上趕緊堆上喜色,恭喜主人家人丁興旺,錢財猛進(jìn),心下在盤算果真這家發(fā)財了,以后自家能跟著沾點兒什么光才好。
不管是自己隨便找的穴地,還是請人看的風(fēng)水,遷居的方式卻不得不殊途同歸:都要進(jìn)入泥土,都要為泥土所覆蓋。棺材被幾根粗棕繩吊著,放入了“井”中,孝子用衣襟兜著一兜泥土,旁邊由兩人架著從棺材上幾步走過,一面把衣襟里的泥土撒上棺板,等在四周的鐵鍬見那孝子的第一抔泥土落上棺材,便一起舉起來,在一陣嗩吶聲中,鋪天蓋地的泥土從四面八方蓋下來,人就從此完成了遷居,進(jìn)入了這樹林里的村莊。
從山下遷居山上的儀式,煩瑣、漫長又虔誠耐心,是一個依依惜別的過程。
首先是三天復(fù)山。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不是道家的理念深入民間,無從去考證,但“三”在民間的確是頗受偏愛的一個數(shù)字。嬰兒出生的第三天,要進(jìn)行“洗三”,用艾蒿、大蒜梗莖、槐樹皮,熬成藥水給嬰兒洗浴,從此百毒不侵百病不生。女子結(jié)婚嫁到夫家,第三天必得回娘家住一晚或玩幾天,叫“三天回門”,三天回門后,娘家從此不再是自己的家,成了客人,婆家才是一生的歸宿。人去世,安葬后的第三天,親人們也要來到墳地,進(jìn)行一個祭奠儀式,叫“三天復(fù)山”,這個儀式做完,才算正式入土為安。
這一天,除了燒紙、放鞭,晚輩們一個接一個跪在墳頭叩頭、燒紙,再次送別,還要燒一些亡者生前用過的衣物:沒有放進(jìn)棺材的衣服,兩件舊毛衣,一件舊棉襖,一頂毛線織的帽子;生前不離手的拐杖;行走提著的一個草墊子,這些都丟進(jìn)了墳前的熊熊大火中。撲的一聲,衣物一丟進(jìn)去,火堆騰起一陣烈焰。烈烈火焰,仿佛把時空撕開一條隧道,在那陣陣騰起的煙霧中,逝者生前的用品被一一傳遞過去。也有不燒的,比如一塊手表,完好無損,燒了也可惜,就會對著火焰后的墳堆說,你的手表,給了迅子了,你得病到醫(yī)院打針時,都是這個外甥子騎著自行車送你,也算是送給他的一個念什……火焰呯的一聲又騰起一團(tuán)灰燼來,仿佛亡者已經(jīng)聽見了,點頭應(yīng)允了,而那個外甥,一個正讀初中的小子,戴著舅父的手表,被燃燒的紙物炙烤得滿頭大汗,正低著頭跪在那里叩頭燃紙。
也有人一悲傷,事情一多,考慮的不周全,忘記了一些那天要帶去燒的,過了一天兩天,早晨一起床,就會迫不及待地對家人說,昨天晚上夢見爹或者夢見媽了,說要抽煙找不著煙袋,或者是要梳頭找不著梳子,原來放在大門后的一桿煙袋,或者收好了要帶上山的一把梳子放在了柜臺上,復(fù)山時忘了拿去燒了。這就要找一個時間再上山去,把父親的煙袋或者母親的梳子放在那墳頭上。也有很多東西是不燒的,比如碗筷,洗漱的瓷盆,常用的茶杯,都扣在墳頭。人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仿佛在人世的生活習(xí)慣并不會改變,生前的吃穿用度,仍在繼續(xù)。送上山來的有的是完好的新碗新盆,怕別人拿去了,就把它敲碎,敲碎后再扣在墳頭。
祖父生前曾和生產(chǎn)隊的幾個老頭兒在夜紅山開荒種地,在那山上搭建過一個棚,后來還改建成兩三間土房,中午或晚上,有時也吃住在那山上,開出的梯田一塊連一塊,連到了天邊,種的西瓜、紅苕,藤葉都蔓延到了墳地旁。當(dāng)時有人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夜紅山上老愚公”,還登在報紙上。這幾個老愚公,要在那里簡單生活,要盆要碗要杯子,就撿起墳頭那些沒有被砸破的盆碗,摳掉上面的泥土,走時說一聲:我們先借去用了!就跟鄰居家借東西似的。
在以往,父母去世了,在朝當(dāng)官的要報丁憂,要回鄉(xiāng)守孝三年,如果朝廷不批假,那叫“奪志”,是很無奈也是很可以拿出來炫耀一把的事情。在地里種田的百姓就實在得多,也沒這些麻煩,在墳旁搭一間草棚茅屋,就能守起孝來。一守也是三年。在這三年里,家里貼的春聯(lián)也是白色的,和鄰居大門上的春聯(lián)顏色不一樣,對聯(lián)的內(nèi)容也不相同,全是思念悼念的意思?,F(xiàn)在,守墳的習(xí)慣已經(jīng)演變,不再是三年,而是三天。這三天里,天天提著簍子去墳上送飯,把在家吃的飯菜一樣夾一樣,用一次性的塑料碗裝了,提去供在墳前。人呢,也不用再在墳地搭棚守夜,用帶去的一種別的物件代替,叫“送煙狗”。
煙狗是用稻草編扎的,頭部扎成狗的樣子,身子也是狗的形狀,只是那狗身特別長,像一條龍。把扎好的煙狗帶上墳去,圍著那墳盤一圈,從一頭點燃,煙狗就蚊香似的一燃一夜,在暮色中冒著綿綿不斷的青煙。
蚊香是為了驅(qū)蚊蟲,煙狗自然也有它的用途。問起煙狗的來歷用途,就會有老人們講,先前時人煙荒涼,豺狼橫行,新墳多有被豺狼野狗侵犯,尸骨多有被扒出來啃食的危險,人不能在墳旁邊守著,就點燃煙狗來護(hù)墳。野獸總是怕火的,豺狼野狗一干牲畜見了煙火自然不敢前來,對著黑暗中那火光護(hù)衛(wèi)的墳塋,頂多仰月長嘯幾聲,便失望地四下散去。很多看似迷信的東西,誕生之初卻不乏實用的價值。
一條煙狗要能燃到天明,就要扎得實,扎得緊,也要有一個好手藝。村里有一個會扎煙狗的人叫石頭兒,小時候村里人管他叫石頭兒,如今大了快老了,一村老老少少還是叫他石頭兒,至于大名,大約除了他的爹媽,再無第二個人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家里窮,生活在底層的底層,人們對生活得比自己差的人,就有了能夠傲視一下他人的資本,還是人們對遍地遍坡的石頭見慣了,也叫順了,改不了。這個跟地上的沙石一樣平常的人,快五十歲了,仍然光棍兒一條,又瘦又弱,兩條腿像兩根竹竿,肩頭常常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塑料瓶、易拉罐、紙殼兒,見人來了就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讓路,安靜得像一頭老山羊。靠撿垃圾,石頭兒還養(yǎng)活著一個繼父??删褪沁@樣一個卑怯的人,卻偏偏會扎煙狗的手藝,扎的煙狗又沉又實又俏。平時人們不知道他的存在,哪家有人去世了,才突然記起村里還有這么一個人。
石頭兒,煙狗扎好沒有?送煙狗的人提著供飯菜的簍子,站在院場里喊。
來了!從豬欄樓上的稻草堆中,一個滿身沾著草屑的人爬了下來,沾著草屑的額頭沁著一層汗珠,手中提著綰成一團(tuán)的沉甸甸的煙狗。
煙狗一送就是三天。
三天的煙狗燒完,三天復(fù)山也就結(jié)束了,那一張張悲切又疲憊的臉,才露出一絲輕松。一行人下山時,就有人望著那墳頭說,這時爹(媽)不知已經(jīng)走到了哪兒了?就有一個年老的長輩長恨一聲說,這個時候,早已是喝了王婆的忘魂湯,過了奈河橋了!——那回答的認(rèn)真的姿態(tài)和肯定的語氣,就跟親眼見到了似的。
并不缺乏一些傳說故事的村人們都知道,奈河橋在冥府,連著陰陽兩界;喝了王婆的忘魂湯,走過了奈河橋,陽世間的一切牽腸掛肚,都不復(fù)存在了。
聽見這話的人臉上就有一種失落,又問,那,像我們這樣弄,他(她)知道嗎?
仍是那個年老的,仿佛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的長輩,就嘆一口長氣,說,后人是盡后人的孝心——是做給后人看的!
盡孝心和做給后人看的事還多。這三天復(fù)山結(jié)束,接下來就是“燒五七”。
燒五七一般是在死者去世一個月后,也有提前的,主要的儀式有兩項,送靈屋,包包袱。
靈屋自然是紙扎的,扎得精美絕倫、富麗堂皇,三層或者五層,全是高樓大廈、瓊樓玉宇。生前即便住的如何低矮的土房,死后也要住上摩天的高樓;生前即便如何的貧窮,死后也要富貴榮華,總之生前達(dá)不到的一切愿望,死后親人們都能幫助實現(xiàn)。實現(xiàn)這個愿望的多半是孝女,亡者的姑娘。之前的祭奠以孝男,亡者的兒子為主,這個時候,祭奠的主角就轉(zhuǎn)換到了姑娘的身上,如果由于種種原因,姑娘在死者生前沒有盡到應(yīng)盡的孝道,這個時候的靈屋買得就越發(fā)氣派,不僅有瓊樓玉宇,還有竹人竹馬、童男童女、服侍的大隊人馬,全不亞于皇宮的氣派。
燒五七的頭一天,要在家擺靈位,靈屋買了搬進(jìn)屋來,供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把亡者的靈牌放進(jìn)那靈屋里,標(biāo)明這靈屋的主人,瓊樓玉宇之所屬,再點上長明燈,亡靈就算住了進(jìn)去。這時就有親朋好友來送包袱,全是提來的一捆捆的火紙。這些火紙要作為冥鈔,包成包包,寄送給亡人,就叫送包袱?;鸺堊兂哨もn,包成包袱,也有一個過程。多年前,是用一個中間有孔的圓形的鐵錐,在那火紙上用木板敲打,把火紙敲打上一排排的孔印,類似五銖錢或銅錢的樣子,算是變成了冥錢??哨もn也在與時俱進(jìn),五銖錢或銅錢,陽間早已過時不用,敲打冥錢的孔形鐵錐也丟進(jìn)了廢鐵簍,人們用百圓或伍拾圓的鈔票,挨著在那些火紙上象征性地貼一下印一下,那些火紙就變成了鈔票。這些被人民幣貼印過的火紙,用白紙一沓沓地包起來,上面寄信一樣寫著寄送和收取人的名字,就成了包袱。所謂寄包袱就是寄錢。那些白紙包著的包袱,如同寄信一樣還要寫上緣由,收、寄人的姓名,日期,包袱數(shù)量、序號:
逢五七之期虔具信袱共XX包奉上第X包
奉
故顯考(妣)X府諱XX老大人 收用
孝 男(女)XX叩
天運 XX年XX月XX日火化
而包袱的背面,那封口上則會寫一個“封”字,算是一個完整的包裹。
那些白紙包著的包袱,堆在供奉靈屋的桌子下,如同碼了半邊屋的白磚頭,加上桌上供的富麗堂皇的靈屋,仿佛這逝去的人真的過上了錦玉衣食的生活。
時間一長,任何痛苦都會淡化,都會日歷一樣一頁頁地翻過去。這個時候家里有老人的,也似全然忘記了失去親人的痛苦,在家人們的一片忙碌中,拄著棍子盯望著那高大氣派的靈屋,那一屋象征金錢的包袱,羨慕起來。正在忙碌的姑娘或者孫姑娘,聽見就會笑著說,你死了我們還不是一樣地弄么!聽到了這句話,老人的臉上就會綻出滿意的笑容。
也有圖簡單的人家,買村頭雜貨店里印好的冥鈔,和真錢很像,動不動上萬上億的,一沓就是多少多少億的,生活在陰間的人都是億萬富翁。用白紙包成包袱時,就有親屬提醒,你們要印點兒零錢啊,不能讓他(她)花錢時找不開。關(guān)于只寄億元大鈔找不開零而報夢的事情,也時有傳聞。于是在寄送那些百億圓的冥錢時,也會掏出伍圓拾圓的小額鈔票在那火紙上印一些零錢。
到了第二天燒五七,那些用籮筐挑上山來的包袱,那些成捆成堆的冥錢,和那靈屋一起,在死者的墳前焚燒?;鹈缱钕热贾四庆`屋糊著的斑斕的彩紙,露出了靈屋竹扎的骨架,接著一陣噼噼啪啪的竹節(jié)燃燒聲,一陣蝴蝶似的灰燼騰上空去,瓊樓玉宇和數(shù)不清的冥鈔就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死者去世后的最后一個祭奠儀式,叫“燒周年”,很多人也叫“脫白轉(zhuǎn)紅”。
燒周年的時候,親朋好友又聚在了一起,到死者的墳頭燒紙放鞭炮,進(jìn)行遷居儀式的最后一次祭奠。所不同的是,燒周年的時候,也會請來一班響器,嗩吶鑼鼓,孝子出門時,頭上戴著孝,一塊白布,大門上貼著一副白顏色的對聯(lián)。戴著白布的孝子走在一行祭奠的人的前面,后面跟著響器班,一路吹吹打打朝山岡上走去。在墳頭燒完了紙,叩完了頭下山時,早把準(zhǔn)備好的一塊紅布搭上了孝子的頭,叫“脫白轉(zhuǎn)紅”,一行人又吹吹打打,簇?fù)碇⒆踊丶胰?。原先的孝子,搭在頭上的“孝”,是一塊白麻布,后來改成了一塊白的確涼,便于儀式用完了還可以做一件衣物一件汗衫,而脫白轉(zhuǎn)紅時搭在頭上的“紅”,現(xiàn)在也是一塊紅床單,儀式完了家里還可以用。
孝子搭上了“紅”后,嗩吶吹出的不再是哀哀凄凄的調(diào)子,而是《狀元回鄉(xiāng)》喜慶歡快的曲調(diào)。留在家里的人聽見一路歡快的嗩吶聲傳來了,就拿出一副早已備好的紅顏色的對聯(lián),貼上大門,蓋住了那副白對聯(lián)。悲傷被覆蓋了,人們進(jìn)入了正常的生活,對親人的懷念和祭奠,從此也進(jìn)入了年關(guān)、清明的常態(tài)里。
在鄉(xiāng)下,家務(wù)事兒孩子們沒有不積極參加的,吃飯前的撿桌子、抽筷子、端菜、盛飯,這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更是家常便飯。有時見桌面上有些臟,黑黑的一層油污,抹去抹來,抹不去那一層灰暗的顏色。碗和筷子都是剛剛在清水里洗了的,還沾著亮閃閃的一層水,而吃飯的父母呢,總是有這個事兒那個事兒,一時不能來吃飯,剩了飯又怕涼了,筷子放到桌上又怕臟了,就把空碗放到飯桌上,一雙筷子放到碗上。
好不容易見忙活完手頭事兒的父親來了,正準(zhǔn)備拿了那放在桌上的碗去盛飯,沒料想走到桌邊的父親伸過手來就是一拐脖:
誰把碗筷子這么放的?
原來,空碗上架著一雙筷子,是不吉利的,祭亡人的。
到了大年三十,是全家團(tuán)圓的時候,那年三十中午的一頓團(tuán)年飯,參加的人不僅有常年分灶吃飯的一大家子人,兄弟妯娌、侄兒侄女,還有住在山岡上的親人,那些已經(jīng)亡去的,婆婆爺爺,父親母親,其他生前常在一起吃過飯的先輩們。
那個時候,大門上鮮紅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貼上,一條長龍似的鞭炮盤在大門口炸出了一地的紅花,鞭炮的濃煙還沒有飄散,便掩了大門,進(jìn)屋吃團(tuán)年飯。
豐富的菜肴擺滿了桌,火鍋燉得熱氣騰騰,一家人卻站在桌邊,不能落座。
桌上擺著幾只空碗,空碗上擺著一雙筷子,要請亡人回家過年。
一副空碗筷,應(yīng)對著一把椅子、一個座位,擺放座位的說,爺爺,您坐這兒,婆婆,您坐這里——仿佛那些亡人就站在身邊,請好坐定了,再給“他們”斟酒水。生前愛喝點兒酒的,塑料杯里就倒點兒酒,喜歡喝飲料的就倒一點兒飲料,還有的家人,就往桌上的空碗里象征性地夾一點兒菜。站等片刻,意思是那酒和飲料喝完了,就把塑料杯里的酒水倒在桌下的地上,說一聲給婆婆爺爺盛飯!就有晚輩拿著空碗——現(xiàn)在多半也是一次性的塑料碗,去象征性地盛一點兒飯,放在桌上。又稍等片刻,說,給爺爺婆婆倒茶!意思是飯已經(jīng)吃完了,上茶水。這時就把先前裝過酒水的塑料杯倒上一點兒茶水,放在桌子上。那剛倒上的冒著熱氣的茶水,再一杯杯地倒在地上,桌子下的地上濕濕的一片,然后把椅子凳子拖一拖,移一移,口中說,婆婆爺爺你們請到一邊坐吧。這時請亡人回家團(tuán)圓的儀式才算進(jìn)行完,站在桌邊的一家人才能坐下來喝酒吃飯。
那些剛請亡人用過的塑料杯還可以再用,盛過菜和飯的塑料碗,則要扣在一起,放到一旁,到了晚上人靜的時候,就送出去,放在夜色里,面對山岡上的那個方向的空地上。
山岡上的村莊常年是寂靜的,除了隔段時間起一陣鞭炮聲、嗩吶聲、哭號聲,那是一戶新的鄰居又遷了進(jìn)來,或者偶爾有人來燒燒紙叩叩頭,或是砍幾根柴,扒一擔(dān)燒火做飯引火的松毛,經(jīng)常的就只有風(fēng)聲、鳥聲飄過天空的云影,驚動林子里的野兔奔跑的聲音。但到了清明春節(jié),尤其是春節(jié),這個林子里的村莊就熱鬧多了。年三十的團(tuán)年飯一過,亡人剛被請回家來團(tuán)過年,就又有家人去給他們上墳了。穿上了過年新衣的大人小孩,提著鞭炮、紙錢,走親訪友似的,往日寂靜的進(jìn)山的小道,一時熱鬧起來,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幾條狗也歡快地在山道上來回奔跑。多日不見的熟人村人,常就在這進(jìn)山的路上遇到了,還沒有說上幾句話,就又聽見樹林里傳來一陣鞭炮聲,抬頭一望,一團(tuán)團(tuán)的青煙正從那樹林里升上天空。
在鄉(xiāng)村,在同一個地方,常常就同時并存著兩個村莊,如同緊挨的近鄰;一個村莊是安靜的,一個村莊是喧囂的,安靜的村莊不會說話,卻永遠(yuǎn)生活在另一個喧囂的村莊里。白云飄浮下的山岡上的村莊,永遠(yuǎn)安靜地凝視著山下的人們。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