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鵬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宋人對環(huán)境的審美自有其獨特的方式,這種方式就是郭熙總結的“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審美模式,《林泉高致·山水訓》寫道: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1]86。
“身即山川而取之”是郭熙對山水畫總結的核心所在,即畫山水,需要身入實地,對山水進行觀照,如此才可得到“山水之意”。鑒賞性的體驗是審美描述的核心,也是游記記載的核心,這種體驗的取得,就需要人們的“身即山川”。這種“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審美模式,于游記而言,是符合其真實性這一特點。游記作為旅游者目見耳聞親歷的記錄,需要游覽者在現(xiàn)實游覽中的真實體驗,游蹤所至,也就是游記記載的所達。宋人的“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審美模式,是與阿諾德·柏林特《環(huán)境美學》中的“參與模式”相仿的,都是需要人積極的參與環(huán)境之中,從而獲得真實、與時的審美感受。在柏林特那里,這種審美體驗“無所不包”,看到的、聽到的、觸到的甚至是思考到的,都成為柏林特參與模式中的審美體驗。郭熙的“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審美模式在重視視、聽、觸、思等方式取得審美感受的同時,更加注重心靈與環(huán)境的融合,注重在獲得審美體驗的同時,對哲理、人生的思考。這種“身即山川而取之”審美模式的實現(xiàn),不僅需要在空間范圍內做到遠望與近看,也要在時間的界域內關注景觀“朝暮、四時”的變化,同時還要在“飽游飫看”中做到“取之精粹”。
游賞中,對于環(huán)境的審美觀照,我們不僅要縱目遠望,還要深入其中細細觀看,如此才能夠環(huán)境做到遍覽、盡游。“遠望”體現(xiàn)了游覽中對于遠景的關注,近看則體現(xiàn)了對近景的重視,遠景與近景結合在一起,構成了審美觀照中的全景。郭熙為其山水畫服務,重視山水的遠觀之景,他認為“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1]86。宋代山水畫重視意象的表達,如郭熙的《早春圖》,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所表達的意象皆非近看所能得。但在實際的觀覽中,我們既需要登高而視的遠觀之態(tài),也需要身入其中的近看之景。遠觀之態(tài)非近看所能得,但近看之景也非遠觀所能取,各有其優(yōu)勢,各有其特點,故郭熙也不得不說“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1]86。
“遠望”是郭熙審美觀照的一個重要方式,他認為“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1]76?!斑h望”重視環(huán)境意蘊、氣象的獲取,宋人于登覽中十分重視這一方式的使用,故游記中很多景觀的描繪,都是與遠望相關的。如宋庠《登應州古城賦》中的古城之景:
何茲城之巑岏兮,據東北之山巔。扼三關之走集兮,眺七澤之敞閑。喬木矗其雄立兮,森而刺天。翔風薄而長吟兮,雜下瀨之潺潺。南陵漸具岥岮兮,盡渺渺之云煙。于是太陽啟暉,六幕澄霽。春塍如繡,春樹如薺。啼鳥壞堞,蒼煙故壘,登高遠望,使人心瘁[2]3。
《岳陽樓記》中的洞庭勝景: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3]194。
蘇轍《黃州快哉亭記》中快哉亭所觀之景: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涌,風云開闔。晝則舟楫出沒于其前,夜則魚龍悲嘯于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4]409。
宋庠《登應州古城賦》中的古城之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洞庭勝景,蘇轍《黃州快哉亭》的所觀之景,皆屬于登臨遠望所能看到的景象。宋代游記中有關的亭、臺、樓、閣類型相關的游記,其中記錄遠望景觀十分普遍,這與亭臺等建筑的建筑功能有關。古人常將此類建筑建造在登覽的勝地,一為宴憩,二為觀景,如蘇軾《超然臺記》中的超然臺“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5]5,楊萬里《景延樓記》中的景延樓,也是為“以納江山之勝”[6]2995。
“遠望”不僅是亭臺樓閣類型游覽的主要審美方式,同時在其他類型游覽中的運用也十分普遍,如針對山水的游覽,即是如此。山水需遠觀,郭熙對此深有認識,他認為山水的形態(tài)和意象,決定了山水的遠觀之妙。他認為山水: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huán),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1]102。
山之大體,水之活體,這些都是指山水的整體意象,這些整體的意象需要站在一定的距離去觀賞品味,宋人游記中記其登山、觀水,往往會利用遠望獲取對山水整體的認識,如郭祥正游覽青山,遠觀而知青山“左丹湖,右長江,穹窿盤礡,延數十里”[7]344,沈括游覽雁蕩山,遠望而知雁蕩山“皆峭拔險怪,上聳千尺,彎崖巨谷,不類他山,皆包在諸谷中”[8]265。山之整體意象,非遠觀不可得,這一點,蘇軾說得正妙:“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盵9]1219
遠望有很多種方法,山外望山是遠望,處于一山望另一山是遠望,山腳仰望山頂,山頂下瞰山腳,皆是遠望。遠望在古人的認知中,有不同的理解。郭熙站在藝術的視角對于遠望重新分析,提出了“三遠”這一審美方式,他認為: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沖淡者不大,此三遠也[1]105。
郭熙的“三遠”是針對山的觀照方法,三種遠望方法帶給人不同的審美感受,其中“高遠”可以望見山色清明,“深遠”可以望見山色重晦,“平遠”可以望見山色有明有晦。“三遠”這一審美方式,對于同時代及后世影響很大,稍晚于郭熙的韓拙以及元代的黃公望都在郭熙“三遠”的基礎上,提出了另外的三遠,如韓拙提出:
有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有煙霧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見者,謂之迷遠;景物至絕而微??~緲者,謂之幽遠[10]67。
黃公望提出:
山論三遠,從下相連不斷,謂之平遠;從近隔開相對,謂之闊遠;從山外遠景,謂之高遠[11]762。
雖然,遠望能夠獲取山川的整體大勢,但對于游覽而言,更多的卻是需要我們走進山川,與大自然進行更近距離的互動。宋人于游覽中,十分注重近看這種審美方法,他們常常進入環(huán)境中,“應于目,會于心”,詳察山水近看所達的“質”。宋人這種實際登覽中近距離的互動,我們可用“步步移、面面看”來進行概括?!安讲揭?、面面看”來源于郭熙的山水畫理論,郭熙認為:
山近看如此,遠數里看又如此,遠十數里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1]90。
郭熙認為,山是大物,需要多距離、多視角去進行觀察,如此山才可“每遠每異”,“每看每異”。郭熙是宋代著名的山水畫家,他對于“步步移、面面看”的闡釋,是為自身山水畫服務的,因此郭熙的解釋脫不開對于山整體意象的探查,其注重以自身為中心進行空間位移而展開的對環(huán)境多層次、多方位的觀察。在宋人實際身入環(huán)境的游覽中,賦予了“步步移、面面看”更多的內涵,“步步移、面面看”成為了一種近距離、全方位、多角度的審美觀照方法。
“步步移、面面看”是一種動態(tài)的審美觀照方法,強調在實際的登覽中進行動態(tài)式的審美,宋人游記中“一步一景”式的描繪,即是宋人在游覽中對于“步步移、面面看”的實際應用。如曾鞏《游信州玉山小巖記》、洪適《通天巖記》皆是以步記景,景觀隨著游者的步伐移動而千姿百態(tài)。
又行二十馀步,至于西北隅,有若架危構虛,成宮殿而宅浮屠之像者,上蔽下承,中曠然甚夷。其下有鐘乳,圍五六人,凝而欲滴者,若檐溜垂空合而外結;積而廣者,若聚雪委平厓側崇而未淺。膩如酥凝,分如瓜形,垂如蓋張,色若海波,風聚而為沫。食之咁吻津舌,異若蔗漿露蕊,殫乎美味,說者云:“可以安躬輔氣,頤精休神,為不死之藥?!弊允纪ㄖ劣谄渖?,飆發(fā)眾竅,當之愴然體清,歘振忽怒,反煬為冷,幽蟲伏蛇,往往鳴息其下。又行三十余步,狀益奇詭,而石上俯壓乃可前[12]67,68。
行前復持火,過群石外,厥壤坦然。循其石,砑然有穴。下之,多垅田,皆分塍畛,如綰蛇盤虬,仰視如復樓閣,去人不遠。其平處復可坐數十百人,撞之,坎然如鼉鼓,徙杖亦嗚,意其下必更空洞……凝于地者,如鬼神形,如幡纛,如帷帳,如筍,如枯木,如禽獸,如器物,多不可名。有冰柱,短長大小不一;有踴石,博下銳上。如壁,遙視之如水,即之,飲不盈掬,捫之如龍鱗。旁曰“輪臧石”,皆棱然,巧非追琢,有羅漢小像,可周可步;有石燕,逢火輒飛去[13]313。
游記中曾鞏、洪適兩人的游覽,皆是隨著自身的不斷移動而進行的對景觀的游賞,這樣看到的景是“凝而欲滴者,若檐溜垂空合而外結;積而廣者,若聚雪委平厓側崇而未淺”[12]68是“凝于地者,如鬼神形,如幡纛,如帷帳,如筍,如枯木,如禽獸,如器物”[13]313。景隨人動,每步每異。
一山之中,游覽路線的差異,其景觀也會各不相同,這里的不同側重同一山中的不同側面。如蔡襄《游徑山記》,記徑山之南有兩條道路,“始至山之陽,東西之徑二”[14]485,兩條道路雖然皆屬于徑山,但從兩條路出發(fā),所觀之景卻大不一樣。
自其西,壁絕襟繞,轎行少休。松檜交錯,盤郁蒙翳,尋丈之間,獨聞語聲。躋棱層,披翠茜,盡十里許;下視來徑,青虬蜿蜒,摶巖騰霄;且及其顛,峽束洞隱,幾不容并行。
由東逕而往,坎窞為池,游魚曠空。其西逕東折,蹴南峰領脰之間,平地砥然,盈畝而半,偃松一木,其高丈,其蔭四之,橫柯不竦,如芝孤生。松下石泓,激泉成沸,甘白可愛,即之煮茶[14]485。
“步步移、面面看”這種游覽中近看的審美方式,是游者通過以身體為中心的位移而帶來的千奇萬狀的審美體驗,這種多方位環(huán)境“質”的審美帶給人的是一些片段式的美景,然正是這種片段式的審美,帶來的卻是更為真實的直觀感受。
環(huán)境的審美體驗在擁有地域的千姿百態(tài)中,亦有著時間的萬般變化。哲學上有“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里”的論證,證明了事物時刻在運動變化著,強調了萬物發(fā)展中的時間屬性。宋人對環(huán)境進行審美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外在世界由時間而引發(fā)的諸多變化,郭熙以藝術的視角觀察山水,總結了山水時間變化的特點,他認為真山水之云氣、煙嵐、四時不同,從而認識到真山水的云氣“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煙嵐“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1]86。從而在實際的觀賞中,隨著山水的“四時”、“朝暮”的變化,“一山兼具數十百山之意態(tài)”。
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tài)不同”也[1]91。
“朝暮、四時”郭熙對所觀之景時間變化的認識,代表著宋人在游賞中對環(huán)境時間屬性的關注。宋人在行游之中,對于所觀之景,常會注意到在不同的觀游時間中,其景觀是不同的,正如郭熙所言的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朝暮看如此,陰晴看又如此,景觀隨時間的流動而變化無窮。如胡宿的西余山之游,所觀之景即有著極為明顯的時間變化,節(jié)文如下:
仲冬,乘雪初霽,晏溫少寒,因與治中諸僚,洎一二禪老,刺舟而造焉。履莓苔、捫蘿蔦,凡三休,甫達于上方。蔭長松、坐盤石,躊躇四顧,有翛然遐舉之想......他日再往,則天風自葺,水波沸揚。向之荊榛,翦而為徑;途昔之土,石累而為磴道。安行百級,遂至于髙頂。復又瞰山西面,結宇十楹,通清遐閑曠之觀[15]425。
胡宿的兩次觀覽,描述之景皆是登上西余山直至山頂弄云亭之景,兩次的所觀之景皆不相同,這便是時間的差異而帶來的不同景觀以及不同的觀景感受。這種明顯的因觀游次數的不同,而影響的所觀之景差異,亦如蘇軾的兩次赤壁之游。
而《岳陽樓記》對洞庭之景的描述則是注重天氣陰晴而帶來的景觀變化。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3]194!
在范仲淹的筆下,洞庭湖在“淫雨霏霏”時是一種景觀,在“春和景明”時則又是一種景觀,洞庭湖的勝景隨時間的流逝而變得分外靈動。關于游覽中景觀四時、朝暮的變化,歐陽修的滁州之游中亦具特點,如其豐樂亭、醉翁亭之游的所觀之景即使如此,節(jié)文如下:
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16]1020。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16]1020。
歐陽修貶官滁州之后,醉心于滁州諸景的游賞之中,如豐樂亭、醉翁亭便是歐陽修時常登覽觀游的地方,這種持續(xù)不斷的游覽,使得歐陽修所創(chuàng)作的游記《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中記述的自身所游之景,往往不是一次一日之游,而是充滿了“朝暮、四時”的變化。
“飽游飫看”是指在觀游中要做到遍游,全面的游,即全身心的投入到觀游活動中。“取之精粹”則是要求人們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的精髓之美,講究游賞中勝景的發(fā)掘與獲取?!帮栍物効础迸c“取之精粹”互為表里,缺一不可。因此在對環(huán)境進行審美中,我們既要做到“飽游飫看”,也要做到“取之精粹”。
古人講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重視知識與實踐的結合,要求在行中做到對知識普遍而全面的驗證,這種驗證就要求在行游中做到“飽游飫看”,從而達到自身知識的“博”與“全”。郭熙從山水畫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在繪畫之前對山水的觀覽要做到“飽游飫看”,才可將山水歷歷羅列胸中,做到胸有成竹,如此才可下筆作畫。在郭熙眼中,做到“飽游飫看”,其一要覽欲淳熟,其二要經之眾多。
何謂所覽欲淳熟?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卷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態(tài)富贍也。何謂所經之不眾多?近世畫手生于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咸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范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于所經之不眾多也[1]98。
郭熙將“飽游飫看”分成“覽欲淳熟”和“經之眾多”兩個層次,雖然他是從繪畫的角度出發(fā)認識的“游”,但是與游記中記述的作者之“游”其實是一致的,皆是出行中的游覽、觀游,只不過將“游”的所得一個行之于畫,一個行之于文。因此,宋人于游覽中做到“飽游飫看”,也在于對“覽欲淳熟”和“經之眾多”的踐行。
“覽欲淳熟”,我們可以理解為宋人在對環(huán)境的審美參與中深層次的把控,即在審美中對運用各種感官進行全面的審美體驗。各種感官的全面體驗,是與阿諾德·柏林特的“參與模式”是一致的,柏林特也要求在對環(huán)境的審美中,對感官的使用不應有所局限,他認為:
環(huán)境體驗則不同,它調動了所游的感知器官,不光要看、聽、嗅和觸,而且用手、腳去感受他們,在呼吸中品嘗他們,甚至改變姿勢以平衡身體去適應地勢的起伏和土質的變化[17]28。
宋代游記中對宋人所游的記錄,也十分重視各種感官的多層次體驗,“素魄初上,納于清池,嬋娟淪漣,相與為一,如金在镕,如圭在磨”[18]432,這是劉敞于待月亭所觀之月景?!靶惺嗖?,上下有水聲潺然,若急鳴玉而趨者,非絲竹也。而聽之者,心平氣舒,有忘形絕累之趣,益知軒冕而榮者為其外,恬靜而居者為其內”[12]68,這是曾鞏游玉山小巖的所聽之音?!帮L揺松隂,人踐寒影,異花靈草,幽香相迎,日含噴泉,紅玉散亂,此人所由之徑也”[19]299,這是黃裳游山中的所觸、所嗅之景。宋人于游覽之中,運用自己的視覺、觸覺以及嗅覺等感官器官去體驗環(huán)境,盡可能多方位、多層次的欣賞環(huán)境,如此才可在游賞中對山之美、水之態(tài)做到“覽欲淳熟”。
如果說“覽欲淳熟”是對環(huán)境內容的深層次發(fā)掘,那么“經之眾多”則是對于環(huán)境形式的普遍性感知。體現(xiàn)在宋人的游覽活動中,“經之眾多”有多種的表現(xiàn)方式,其大者在于游者一生中的行游之多,其小者在于游覽中觀照的景觀之多。
古人喜游,宋人亦是如此,很多人執(zhí)著于此,將游看做人生的追求,其屐履所至,游亦所達,故宋人的游歷往往十分豐富,如楊萬里曾敘其游歷:
余隨牒倦游,登九凝,探禹穴,航南海,望羅浮,渡鱷溪,蓋太史公、韓退之、柳子厚、蘇東坡之車轍馬跡,今皆略至其地[20]81。
其后曾鞏、趙季仁等人的游歷更不遜色,曾豐是“將冠,游學江東,山見廬阜,水見彭蠡。既冠且壯,弟而仕,東入吳粵,南入閩廣,山見金華天目,高蓋大庾,水見浙潮贛灘。既衰且老,入桂道衡陽,山見南岳;入瓊,行朱崖儋耳,水見海,知險之壯”[21]189。趙季仁更是將“看盡世間好山水”作為人生的主要志向。即以游記言之,宋人創(chuàng)作的游記中涉及到的所游之地,遍布全國各地。以個人言之,如蘇軾記其所游,有黃州、惠州、杭州、廣州、海南等地區(qū),以總體言之,今人張德江主編的《中國游記散文大系》收錄宋人游記239篇,涉及的范圍有廣東、浙江、湖北、河南、福建等十幾個省市,可見宋人的所游是十分廣泛的。
在具體的游覽、觀景中,宋人也十分注重對環(huán)境進行遍覽,柳開在游天平中游覽的景觀即竭盡其所能觀,如其在一日之游中就有近十處有明確記載的景觀,節(jié)文如下:
翊日,西游長老庵,上觀珍珠泉,穿舞獸石,休于道者庵下,至于忘歸橋。由澗而轉至于昆閬溪、仙人獻花臺,出九曲灘,南會于白龍?zhí)丁刑}西山,沿候樵徑,望風云谷而歸[22]51。
其中,長老庵、珍珠泉、舞獸石、道者庵、忘歸橋等,皆是其中有明確記載的景觀,而尚未記載的其他或不稱之為景觀的景色,則難以計數。
“覽欲淳熟”、“經之眾多”,代表著宋人于觀游活動中對待環(huán)境的“飽游飫看”,只有在竭盡所觀的“飽游飫看”之下,對于環(huán)境我們才能夠做到覽之更全。如此,千丘萬壑融入胸中,自身的視野才會更廣闊。
“取之精粹”即取得事物的精華部分,于游覽而言,“取之精粹”講究游覽中勝景的發(fā)現(xiàn)與獲取。游覽通過“飽游飫看”將山水“歷歷羅列于胸中”,然而在實際的運用中,卻需要進行取舍,這一點,郭熙說的很妙。
千里之山不能盡奇,萬里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絕者,龍巖一概畫之,版圖何異?[1]100
人的精力有限,要做到覽盡千里之山,萬里之水,幾無可能,能夠做到的就是對于精粹進行有選擇的獲取。如此才可將所游所觀之景,融入自身,成為自身的知識儲備。取之精粹同樣體現(xiàn)在山水觀游中對佳處的選擇上,如郭熙所言: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1]76。
對于宋代游記中記載的宋人行游而言,取之精粹最關鍵的就是勝景的獲取?!皠倬啊闭呒淳爸顒偬?。如《岳陽樓記》中面對洞庭湖景觀的時空變化,范仲淹即總結了其景之最勝: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3]194。
《題湖州西余山寧化寺弄云亭記》中胡宿記述其最勝之景時言道:
亭之妙處,予能言之。卞山當其西,如蒼龍蟠據,勢欲奮挺。太湖在其北,若元氣磅礴,浩無津涯。洞庭、林屋,緑毛縹緲,諸峯了了在目。逺帆參差,飛鳥凌亂,溪云往還,野艇出入,百色映見,如在鑒中,此北眺之勝最也[15]425。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宋人對于勝景取舍的思想由來已久,在實際的觀賞活動之中,對于勝景之游往往是游者最為關注的。名山大川皆是“天地寶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故成為世人心向往之的地方,宋人之游,也多傾向于此。如謝絳祭祀嵩岳之時,也借時機與友人游覽嵩山,范成大由四川歸家蘇州途中,還專門在嘉州停留,到峨眉山進行游覽,其記述峨眉山之游中,對所見佛光的描述,成為后世峨眉山佛光描述的經典。
宋人創(chuàng)作游記,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于游覽中勝景的展現(xiàn)。如蘇軾的赤壁之游,其所行所觀非只一時一景,但是其對景的記述,只有“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5]5雖然短短數語,卻記述了所見的赤壁之最美的夜景。在這夜景之下,蘇軾得到“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審美體驗。
人們于游賞的過程中,面對迎面而來的景觀,獲取的由各種感官器官帶來的審美體驗,往往泥沙俱下,而游記的創(chuàng)作,即是在諸多的審美體驗中進行選擇,從而將最佳的審美體驗書寫下來,即形成我們所看到的游記。否則,泥沙俱下,不僅記無可記,而且即使有所記述,也會如賬簿般,成為簡單的資料匯集,毫無特色。
小結
宋人行游中對環(huán)境進行審美,遠望以取其勢,近看以取其質,勢與質構成了景觀空間的全面,代表了景觀審美中空間的諸多變化。無論是身處其外的遠觀,還是走進其中的近看,獲取的都是因距離而產生的審美體驗。觀游之景因時間不同而富有變化,這種變化有兩個不同的層次,一是時間影響著游覽觀賞的人的變化,不同時間段內,人的心境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心境影響著人觀照環(huán)境的視角,視角的變化,景觀也會有著極大的不同;二是因時間而影響的景觀本身的變化,動物植物之類有著自身的變化規(guī)律,不同時間上展現(xiàn)出來的面貌是不一樣的,即使如建筑之類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會有著斑駁、更新等諸多變化。所以,游記中描述的景觀的時間變化,是時間影響下的人與環(huán)境的雙重變化。觀景中亦需注重環(huán)境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其中“飽游飫看”講究觀景之全,“取之精粹”注重觀景之精。全為行游者帶來視野、心胸的開闊,而精代表著自身在全的基礎上,經過自身的分析,總結出景觀的精髓。全代表著整體,精代表著部分,“飽游飫看”與“取之精粹”二者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只有通過“飽游飫看”才能做到“取之精粹”,而只有“取之精粹”,才能將“山之大體”、“水之活體”成為自己的知識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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