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文
(荊楚理工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荊門 448000)
漢語字典的編撰歷史悠久,從《說文解字》《字林》《玉篇》,到《康熙字典》,幾千年,伴隨讀書人一路走來。詞典,雖然地位稍遜,其編撰歷史也源遠(yuǎn)流長,通常分為兩個流派:一是雅類,成書于西漢的《爾雅》開始,到三國時魏國《廣雅》,再至明清的《駢雅》《通雅》《比雅》《疊雅》為一條發(fā)展線索;一是方言、俗語類,從兩漢的《方言》《通俗文》到明清的《俚言解》《雅俗稽言》《通俗編》等等。
明清時期,漢語俗語詞典蓬勃發(fā)展,僅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明清俗語辭書集成》就收錄20種之多。它們收詞有多有少,體例也各不相同。其中首次從語體上對詞匯進行分類的是《常譚搜》。周薦先生認(rèn)為,“《常譚搜》較之他前后的學(xué)者所纂輯的類似俗語類工具書是前進了一步的,那就是它把語匯分作了雅、俗兩類。詞語之有雅、俗之分,是客觀存在的語言事實。千百年來的無數(shù)的文人雅士,或許早有人意識到了這一事實,但卻從未有人動手將其分別開來。易本烺不但意識到了這一語言事實,而且親自動手嘗試性地為詞語作了雅、俗的分類,不能不讓人由衷地敬佩。”[1]400確實,在此書面世二百多年前,張存紳歷時30年寫成,刊行于明朝天啟三年(1623年)的《雅俗稽言》就注意到詞語的雅、俗之別,其“自序”論該書“雅俗并收,今古兼摭”,可惜正文編排詞語并無雅俗之分。
對明清辭書研究,人們于《常談搜》注意很少,主要原因是該書原版“用粗劣紙印刷,字面多有不清之處”[2]424。該書又缺乏雅俗分類的相關(guān)說明,這些使得人們只注意到該書的雅俗詞匯分類事實,而雅俗分類標(biāo)準(zhǔn)卻一直不明就里。周薦先生試圖從詞語來源的典籍類別、構(gòu)成詞語的字?jǐn)?shù)多寡等方面厘清分類線索,結(jié)果仍是無解,“《常譚搜》在雅類詞語和俗類詞語分類的標(biāo)準(zhǔn)上,顯然存在著較大的任意性、隨意性?!盵1]396
其實,細(xì)讀該書,雅俗詞語的分類還是有章可循,本文將對其收詞和雅俗詞劃分作一探索。
該書是清朝道光年間舉人,京山(今湖北京山縣)人易本烺所著。后由其子易崇直等校訂,于易本烺歿后次年,即同治三年(1864年),在湖北京山付梓出版?!冻WT搜》共四卷,收字、詞和熟語共計1348條,詞條的解釋極少,而是一一指出它們的出處來源。該書卷一、卷二為雅類,分別有472條和194條;卷三、卷四為俗類,前者有295條,后者有387條。雅類、俗類所收條目的數(shù)量大體相當(dāng)。
辭書名之“常談”非易氏首創(chuàng),宋代無名氏有《釋常談》,明代周夢暘《常談考誤》;或名之“常語”,如稍遲出現(xiàn)的清人鄭志鴻編著的《常語尋源》。
《常譚搜》原名為“常譚”?!白T”字,《說文解字》未收,通“談”。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孚部》里解釋,“談,語也。字亦作譚。《莊子·則陽》:“夫子何不譚我于王?”陸德明注釋“譚,本亦作談?!背尚⑹瑁骸白T,猶稱說也。”[3]
所以,“譚”與“談”是異體字,如《天方夜譚》又作《天方夜談》。“”與“搜”是古今字。兩組字音義皆同。因此該書被名之《常譚搜》,或《常談搜》、《常談叜》等,甚至有訛變?yōu)椤冻UZ搜》,如《明清俗語辭書集成》里既是,從而失其本真。
如前所述,該書收詞較豐富,計1300多條,來源多樣,因為現(xiàn)在被歸為“明清俗語詞典”類,所以常遭誤解,認(rèn)為它收錄的詞語是民間俗語,或販夫走卒之每日常談的口語詞。實際上,該書收詞幾乎都有書面典籍依據(jù),且以書面語為主,現(xiàn)略加說明:
首先,該書收錄不是口語詞、方言詞,而是書面詞語。這從該書前言所述的編寫目的可以看出。《常譚搜·弁語》“余習(xí)舉業(yè)時,流覽諸籍及制藝、試貼、各家注釋,有所蒐(即”搜”字,筆者注)引,即筆之于編,并參互補益,以自省覽,兼示子姪,俾知作文不可一字不知來歷。”[2]425也就是說,該書匯集的詞語,來自于書籍,服務(wù)于作文,書面語也好,口語也好,方言也好,只要用之于文章,皆可收錄,書面性是這些詞語的根本特征。
書中詞語絕大多數(shù)都有準(zhǔn)確的典籍出處,文言詞如“帡幪《法言》(筆者注,詞條后為該書列出的來源,下同)、丁艱《爾雅·釋詁》”,典故如“黃卷《宋祁筆記》、太平有象《唐書》、聲價《后漢書》”,人物名號如“名工(今人贊人所作之佳曰名工,見《考工記》注)、‘老泉為子瞻號’《七修類槁》,古今口頭詞語,也是典籍所載,如“眼睛‘韓愈詩’、張三李四《朱子類語》、月亮(‘李益詩’,今人遂呼月為月亮)”,詩文中詞語,兩字的如“奉陪”(杜牧詩)、“光降、嬌客”(東坡詩)、“眼睛”(韓愈詩),三字的,“科松枝”(白居易詩)、“三三徑”(楊堇詩),四字的多為短語或小句,如“自今以后”(杜詩)、“是何道理”(盧仝詩),四字以上,整句收錄的,如“布衣暖,菜羹香,詩書滋味長?!?韋丹詩)、“毫發(fā)無遺憾,波瀾?yīng)毨铣??!?杜詩);聯(lián)語詞,即拼合典籍中兩詞為一語,如“諧臣媚子”(諧臣出《唐書》,媚子出《詩經(jīng)·秦風(fēng)》)、四通八達(四通五達出《史記》,七通八達出《五燈會元》),截斷詞,即截取典籍中詞語的一部分構(gòu)成的詞,如“祝發(fā)”(祝發(fā)文身見《谷梁傳》),源于典籍、流行民間的諺語格言,如“天下事,常八九不如意《通鑒》、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管子》、慈不掌兵,義不掌財(《陳龍川集·喻夏卿墓志》),明代楊慎所輯《古今諺》收有此語。“人遺子金滿籝,不如教子惟一經(jīng)”《漢書》等等。
其次,該書收錄的詞語,明辨字詞的正確書寫和準(zhǔn)確出處,有時也參考?xì)v代字典。如“壹貳叁肆伍等字(見《正字通》,《康熙字典》有‘捌、柒、陸、玖、拾’)、幺(以幺稱人,見《說文解字》)、等(俗以候為等。案,《篇?!?,‘等,候也?!?;辨別詞義類,書中標(biāo)之曰“誤釋”類,如“縣官”《史記》。其本是皇帝的稱謂,如《史記·絳侯世家》有“盜買縣官器”之語,索隱:“縣官謂天子也?!薄吨芏Y·夏官》“王畿內(nèi)縣即國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縣官也?!盵6]再如“果然”(《宋書》,《莊子》中義異),確實,《宋書·王曾》“傳帝問曾,曾曰:‘河決奏未至,第民間妖言爾,不足慮也?!讯?。”“果然”是“結(jié)果確實如此”的意思?!肚f子·逍遙游》中“適莽蒼者,三飧而反,腹猶果然?!薄肮弧笔浅燥柡茸?、腹部隆起的樣子。兩者語義差別顯著;有辨別異體詞的,如“馬頭(見《晉書》,今為‘碼頭’)、卷屬(《史記》中原作‘婘屬’)”;辨正書寫的,如《常譚搜·弁語》里說,“寡二少雙”常被誤作“少二寡雙”;有明辨詞、語出處的,如“春水滿四澤四句”(顧長康詩,后人誤入陶彭澤集中)。所以,字、詞的書寫正確,是該書的重點內(nèi)容。明辨出處,也是為了讀者了解語源,理解詞義,正確使用和書寫。
其三,該書收錄的條目不僅有“詞”,有“語”,條目的單位更有字,有詩,有句,甚至是字、詞的說明。
收錄的單字,往往是因為該字的特殊義項,或考證該字起源。如“甫”(《七修類稿》“表德用甫字者,起自荊公,當(dāng)時多效之。然甫字亦止用于字內(nèi),后人乃于字之下亦用之”),《七修類稿》里有“‘表德皆連甫,花書盡帶圈’之說”。荊公即王安石,字介甫。后人取字時以“甫”為美稱。再如“睡”(此字始見于《史記·商君傳》)。再者“貌”(俗呼‘無’曰‘冒’字,非;以為‘沒’者亦非??肌懂愇飬R編》,‘狗纓國有獸名貌,善遁入人室中偷食,已,大叫。人覓之,即不見矣。故至今吳俗空拳戲小兒,已而開拳曰:‘貌’。按,此‘貌’字之由來也。),這里“貌”的義項是“沒有了”,屬于特殊義項;熟語里,有成語,如“畫餅充饑”《三國志》、“坐吃山崩”(元曲)、“想入非非”《楞嚴(yán)經(jīng)》、“同病相憐”《吳越春秋》,慣用語如“打秋風(fēng)”《野獲篇》、“抱佛腳”(張世南《宦游紀(jì)聞》),諺語如“人善人欺天不欺”(元人曲),“嬌兒不孝,嬌狗上灶”《史記》,“谷怕胎里風(fēng),人怕老來窮”《陳后山叢談》,“外孫多似舅”《容齋隨筆》等。有作文類熟語,如“結(jié)上文”《堯典正義》、“別字白字”《后漢書》、“押韻”《文獻通考》,等等。
所收條目還有一類既不是詞,也不是語,而是列舉一類字,或?qū)δ匙衷~的意義說明。如“乎哉矣也”《文心雕龍》,是一組文言虛詞列舉;“自謙云敝者”《左》,是說明“敝”字表自謙的用法;“稱天子曰上”(《史記》裴骃“集解”),是對“上”一個義項的說明。還有民俗中專有名稱,如“四喜詩”(“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彼讉鳛椤八南苍姟?。案,已見于洪邁《容齋隨筆》)?!按蛴颓弧?《南部新書》有胡釘鉸、張打油二人,皆能為詩。《升庵外集》載張打油“雪詩”,即俚俗所傳“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也。),即今天所謂“打油詩”。等等。
雅、俗詞語分類編排是《常談搜》的首創(chuàng),這對后世編撰辭書的語體區(qū)分有著篳路藍(lán)縷之功。
詞語雅、俗之分由來已久,這是漢族地域廣大、人口眾多使然。
白兆麟先生認(rèn)為,“地域阻隔,習(xí)俗不同,就會造成言語的分歧,寫在書面上即形成異字同義或同字異義的復(fù)雜現(xiàn)象。應(yīng)當(dāng)指出,這里所說的‘雅’和‘俗’,都有兩種相對的不同涵義:一是指古代的‘華夏通語’和‘方言殊語’;一是指先秦時期形成某種格式的‘文言詞語’與東漢以后民間使用的‘俚俗詞語’?!盵7]就是說,雅俗之分,一是異地——共同語言和方言,一是異體——語體不同。因為《常譚搜》編寫目的在指導(dǎo)作文,所以易氏雅俗所指顯然是后者。
雅語是先秦時漢族的標(biāo)準(zhǔn)語,是以中原語音、詞匯為標(biāo)準(zhǔn)的民族共同語;雅詞就是標(biāo)準(zhǔn)語里的詞語。于根元先生指出,“雅通夏,雅言就是夏言。指的是中原地區(qū)的方言。雅又解釋為常、正,雅言可以說是當(dāng)時的共同語?!盵8]雅言是權(quán)威、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是書面語的指南。
俗是通俗。溫端政先生的解釋是,“‘俗語’作為語匯單位的名稱,以較強的生命力流傳至今,其他同義名稱,如‘鄙語’、‘俗諺’、‘里語’、‘俗話’、‘常言’等,或者已經(jīng)消失,或者使用頻率不高?!渍Z定義為:漢語語匯里為群眾所創(chuàng)造、并在群眾口語中流傳,具有口語性和通俗性的語言單位[9]。
容易看出,易氏“雅詞”是書面語,“俗詞”是口語。但是,該書幾乎所有詞、語都注明其典籍來源,加大了人們對該書的雅俗分類標(biāo)準(zhǔn)判定的難度。其實,這正反映了易氏的辨正、動態(tài)語言觀——傳世典籍中有書面語詞,也有口語詞;古代典籍中書面詞語,可能成為后世的日??谡Z詞;反之,古代口語詞可能不斷地補充到后世的書面詞語詞匯里。《常談搜》里“雅類”詞語一般是說明出處,而“俗類”詞語的說明中一般則有標(biāo)記,或暗示標(biāo)記,具體如下:
1.詞條解釋說明里標(biāo)明是俚言俗語的
標(biāo)明是“諺”語的,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玉堂閑話》所引諺語)、“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鶴林玉露》引諺)、“生吞活剝”(劉肅《大唐新語》“諺曰”)、“禍至心靈”(《史照通鑒疏》引諺)等。
標(biāo)明是“俚”語的,如“鯽溜”(語本于俚俗)、“閑事莫管”(《苕溪漁隱叢話》,“世間俚語往往極有理者,如‘閑事莫管’?!?、“不中”(俚語以不可為不中)。
標(biāo)明是方言的,如“君子不奪人所好”(《指月錄》趙州語)、“豎起脊梁”(《指月錄》道川語)、“叔侄”(《顏氏家訓(xùn)》曰“兄弟之子,北土多呼為侄。)、“妯娌”(《漢書》顏師古注,“古謂之娣姒,今關(guān)中俗呼為先后,吳楚呼之為妯娌?!?、“毛病”(荊南之人語)、“鐵漢”(《該聞録》李遵宜握兵,江淮人號鐵漢。)
標(biāo)明是“俗”語的,如“行止”(俗謂德行曰行止)、“搭船”(唐·廖融《夢仙謠》,“擬就張騫搭漢槎”,今俗謂搭船)、“打秋風(fēng)”(俗以自遠(yuǎn)干求曰打秋風(fēng))、“外后日”(俗語耳)、“敹衣裳”(今俗呼縫補曰敹)“張冠李戴”(《留青日札》俗諺云,張公帽掇在李公頭上)、“羅隱說破”(今俗稱事有前定者為羅綺秀才說破事)。
標(biāo)明是“今人語”的,如“信士”(今人出財布施曰信士)、“柴米油鹽醬醋茶”(今人謂之開門七事)、“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今俗語)。
標(biāo)明是“鄙”語或近乎鄙語的,如“嬌兒不孝,嬌狗上灶”(今鄙語曰,嬌子不孝)。
標(biāo)明詞義是日常口語詞的,如“賣弄”(《后漢書》作招權(quán)市恩解,與后世作夸翊意者不同。)即“賣弄”作為俗語,是“夸耀、炫耀”的意思?!坝小?俗以貧富為窮有。)
2.詞語出處標(biāo)明是俚言俗語的
出自于古、今口語的,如“冬烘”(唐人言)、“肥酒大肉”(吾鄉(xiāng)俗語)
指明出自俗語辭典的,如“岳丈為泰山”《雅俗稽言》、“無恙”、“交代”《風(fēng)俗通》、“恭敬不如從命”、“人心不足蛇吞象”《通俗編》。
出于語錄體書籍的,如“小底”《晉公談錄》、“生姜樹上生”《程伊子語錄》等等。
出自典籍人物話語的,如“逢場作戲”(鄧隱峰語,見《傳燈錄》)、“改頭換面”(《五燈會元》元宗杲謂張無垢)、“金玉滿堂”(歐陽修會老堂口占)、“千萬千萬”(《舊五代史》太祖遺命有“千萬千萬,莫忘朕言”之語)、“大喜”(《戰(zhàn)國策》公孫戍曰)、“糊涂”(《宋史》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傳燈錄》船子和尚語)
因此,元曲和“歌行”等類題材文章,口頭傳唱特征顯著,其所用詞語,幾乎都列入了俗類。元曲一般不注明具體篇目。如“口快心直”(元人曲)、“啾啾唧唧”杜甫《狂歌行》等。
3.詞義內(nèi)容上暗示是俚言俗語的
曲有高雅,謂陽春白雪;也有通俗,稱下里巴人。民國時期,高雅為“紳談”,通俗為“街談”。因此,事涉底層人民的生活生產(chǎn),普通人的生老病死等用詞多為通俗。此類多為敘述性語、句,說明某個道理或事理具體如:
關(guān)涉農(nóng)事、農(nóng)時的,如“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唐·宋尚宮《女論語》)、“早起三朝當(dāng)一工”《宋樓鑰詩》、“雨攬雪,無休歇”(婁元禮《田家五行》),等等。
關(guān)涉持家、育子的,如“養(yǎng)兒代老,積谷防饑”(《琵琶曲》、《陔余從考》)、“閑時辦,急時用”(《蘇佑逌旃瑣言》)、“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監(jiān)戒錄》王凡夫詩)
關(guān)涉勸善的,如“陰地不如心地”(《癸辛雜志》倪文節(jié)語)
關(guān)涉迷信果報的,如“命里有時終須有”(《潘子真詩話》)、“財與命相連”(支允堅《異林》“常言財與命連”)、“惡人自有惡人磨”(見元曲)、“舉頭三尺有神明”(徐鉉語,見《南唐書》)
關(guān)涉為人處世的,如“螻蟻尚且偷生”(元·馬致遠(yuǎn)曲)、“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元人曲)
粗俗詈罵語的,如“白日鬼”(《劉跂暇日記》,“宋時指賊人曰白日鬼。誕謾者,亦曰白日鬼?!?、“酒囊飯袋”(《金樓子》禰衡云,‘荀彧可與強言,余皆酒甕飯囊’……時謂之酒囊飯袋。)
4.用字通俗、淺白的是俚言俗語
“駝子壓直了人吃了虧”《百喻經(jīng)》、“偷食貓兒改不了性”(東坡《雜纂二續(xù)》)、“真?zhèn)€有天沒日頭”(宋神童詩)。又見今存明·郎瑛《七修續(xù)稿·俗語本詩句》?!皼]巴鼻”(蘇長公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使奸邪”)?!逗笊皆娫挕贰坝幸忸^,沒把鼻,皆俗語也。”又見于《通俗編》?!邦^不梳,面不洗”(《五燈會元》僧問慧頤,“如何是無縫塔中人?”顳舉語云云。)此語收入《通俗編》,并注“此語為俚俗童謠”。等等。
雅類詞就是書面性強,出處上,一般出自經(jīng)、史、子部典籍。出自經(jīng)部的如“權(quán)輿”《詩》、“激發(fā)”《考工記》、“吉祥善事”《易》等;出自史部最多,如“芝宇”《唐書》、“國色”《公羊傳》、“公家言”《南史》、“畫餅充饑”《三國志》等;出自子部的如“達人”《鹖冠子》、“芻茭”《慎子》、“后來居上”《文子》等;還有極少來自字典的,如“寒酸”《正字通》等。
內(nèi)容上,與俗類詞相反,主要是讀書、文章,科舉、功名,政治、治國等語義場的詞、語。如“字眼”《滄浪詩話》、“涂鴉”《盧仝詩》、“承上文”《左傳》、“貧者士之?!薄稖胬嗽娫挕?、“字眼”《列子》;“科第”《漢書》、“八秩”《禮》;“軍政”《春秋內(nèi)傳》、“王道本乎人情”《通俗編》、“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宋書》、“求忠臣于孝子之門”《漢書》。此外含典的列入雅類,數(shù)量頗多,如“城府”《晉紀(jì)總論》、“松封五大夫”《漢官儀》等等。
用字上,典雅,甚至古奧,如“嗤點”《晉紀(jì)總論》、“擘畫”《淮南子》、“矞皇”《太元經(jīng)》、“伏惟”(漢樂府)、“膠庠”(張說詩)。等等。
一般地說,不同類型的作品,其語體特征總體上是明確的。如經(jīng)部多古奧、典雅,收詞多入雅類;語錄、歌謠、元曲等用詞淺顯、通俗,其詞多收入俗類。
但是,《常譚搜》的雅俗分類,從典籍來源上探索,價值不大。同一典籍里的詞語,有收入雅類,也有收入俗類,這在《常談搜》里不勝枚舉,因為,口語詞和書面語詞交織在典籍中,書面作品如人物話語中可能常常是口語體,包含大量口語詞;相反,口語中,如演說,因其嚴(yán)肅性,事先多擬草稿,可能包含大量書面詞語,典籍也是如此。
下面以該書所收《莊子》里詞語和無具體典籍出處的詞語為例,說明雅俗之別。
《莊子》詞語,雅類收錄31條,俗類收錄6條。詳見表1
表1 《莊子》詞語收錄表
“不敢當(dāng)”,三字格,近乎慣用語,是日常語,故列入俗類。易氏之前《通俗編》,稍后的《越諺》皆收錄也是佐證。
“生熟”,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莊子音義》,“司馬云,生膾也;一云,生熟謂好惡也”?;蚪忉尀椤安疾嬍场薄T撛~今收入《漢語方言大詞典》。易氏認(rèn)為該詞是先秦時方言詞。
“騎縫”,該條釋文“《莊子》緣督以為經(jīng),謂中兩閑而立。俗所謂騎縫也?!弊⒚魇恰八住?。
“安當(dāng)處順”,本于“《莊子》‘安時而處順’”,該詞是作者變通而成。
“見笑大方、不近人情”兩詞應(yīng)為易氏時代日??谡Z詞,用字淺顯,是列俗類。易氏之前《通俗編》,其后《俚語徵實》皆收錄可證。值得注意的是,“貽笑大方”源于該詞,因用字古奧,明清典籍使用甚廣也不為當(dāng)時俗語辭典收錄,盡管它宋代已出現(xiàn),宋·韓拙《山水純?nèi)贰叭ス庞膺h(yuǎn),貽笑于大方之家也?!盵10]該成語現(xiàn)作為雅類的書面語——成語,固定為“貽笑大方”。
這說明,易氏判定俗詞依據(jù)是,該詞是否為當(dāng)時口語常用詞;是否已編入俚語俗言辭典;用字是否淺顯等等。
再看,無具體典籍來源的詞語,雅類收14條,俗類15條。詳見“表2”
表2 無具體典籍來源的詞語
上表中,雅類詞語有三種:
一是含典、意義古奧的,如“市井、點睛、如坐針氈”含典;古奧的多引經(jīng)典或大儒解釋,如“幺”引《說文解字》,“后裔”引朱熹說,“詛祝”引孔穎達說,“市井”引張守節(jié)說,“點睛”引《康熙字典》。
二是聯(lián)語、化用,都有確切的典籍來源,如“及鋒而試”,“及鋒”見《史記》,“而試”未詳;“秉鈞當(dāng)軸”,“秉鈞”見《詩經(jīng)》,“當(dāng)軸”見《前漢書》;“諧臣媚子”,“諧臣”見《唐書》,“媚子”出“秦風(fēng)”(即《詩經(jīng)》);“光天化日”,“光天”出《尚書》,“化日”出《潛夫論》。
三是治學(xué)科舉類詞、語,如“尺牘”(今人以書函為尺牘)、“洪范五福先言富,大學(xué)十章半理財”涉及《尚書》《大學(xué)》;“時文”則是科舉制度中專門術(shù)語,即八股文。
俗類則多說明是古今時語、傳聞、口頭成語或方言?!皨雰?、梟首、落地”三詞,易氏一一作解,“女幼者曰嬰,男幼者曰兒,今欠分別矣”,“人初生曰落地”。“梟首,百勞名”是候鳥,關(guān)涉農(nóng)時,其傳說也有勸善之義?!伴e月忙月”或跟農(nóng)時有關(guān),故為俗詞。
《常談搜》收詞豐富,給后世辭典及讀者提供了準(zhǔn)確的語源線索;其中雅俗分類,實時記錄了當(dāng)時詞語的書面使用情況,既開啟了漢語詞匯語體分類的先河,為后來辭書的語體分類提供理論和實踐依據(jù),也為考查漢語詞語的歷時雅俗變遷提供材料。
詞語的雅俗之分,反應(yīng)了詞語的口語性和書面語性這組對立語體特征。由于雅、俗詞語在書面作品中的交融和歷時轉(zhuǎn)變,雅俗分類標(biāo)準(zhǔn)也較復(fù)雜,易氏主要從詞語的來源、社會使用典雅與通俗、詞語語義領(lǐng)域、用字的古奧與淺顯等角度加以分門別類。盡管有些難以截然劃分,如同是連綿詞,“伶利”是俗詞,是書說明“韻書稱人穎敏曰伶利。案,蘇子由與人書則作靈利字,亦作伶俐。”而“徘徊”(出楚語)、“囫圇”《朱子語錄》卻為雅詞。究其緣由,“靈利”口語性強,且字形不定,《字匯》也視其為方言;相與之反,“徘徊”字形固定,語出《莊子》,為《廣韻》《玉篇》《康熙字典》收錄,較為典雅,故列雅類?!傲胬?、徘徊”這種語體之分,今天猶然?!班駠鳌?,《通俗編》言“鶻淪”,引《天瑞篇》作“渾淪”,本當(dāng)列俗類,卻因《常談搜》該詞條前含典的雅詞“囫圇吞棗”而連帶列入雅類。此外,易氏在依據(jù)自己的雅俗標(biāo)準(zhǔn)分類時,也受到當(dāng)時已有字典、詞典的影響,或者說,有時以它們?yōu)閰⒖?。以之對比之前《通俗編》、之后《俚語徵實》等辭書,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一脈相承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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