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BBC推出紀錄片《文明》的新版,由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史教授西蒙·沙瑪(右)、劍橋大學教授瑪麗·比爾德(中)和歷史學家戴維·奧盧索主持
英國廣播公司(BBC)1969年播出的13集紀錄片《文明》被譽為藝術紀錄片的里程碑,曾經(jīng)風靡一時,推動了一股歐洲人參觀博物館、去實地觀看片中提到的名畫的熱潮。50多年過去了,BBC推出了該片的新版,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史教授西蒙·沙瑪主持了其中的5集,劍橋大學教授瑪麗·比爾德和歷史學家戴維·奧盧索加分別主持了2集,后兩位的解說詞已經(jīng)出版。
制片方說,新版的《文明》不是舊版的續(xù)集,而是對它遲到的反駁??死水斈昃秃芮宄约旱墓?jié)目有何缺點以及忽略了什么。他后悔沒有更多地談及哲學和法律,因為他想不到該如何讓它們看上去很有趣。奧盧索加在《重訪文明》一文中說:“克拉克不考慮其他文化,只關注西方人的成就,即使在當時也令人感到不適??死说氖澜缬^和文化趣味即使在1969年也已經(jīng)過時了。他講解藝術和歷史時采用的是偉大男性的路線。沒有哪個女性藝術家偉大到足以得到他的注意??死说墓?jié)目不僅是以歐洲為中心,它比這還要狹窄。該片拍攝時只去了11個國家,克拉克大部分時間討論的是意大利和法國的藝術和文化成就。德國也許排在第三,英國很少被順便提及,西班牙藝術被徹底忽略。世界其他地方——亞洲、非洲、大洋洲、南美洲和中美洲——更是完全不見蹤影。”
新版《文明》不僅涵蓋了更廣泛的地理范圍,歷史跨度也更長了。它始于西蒙·沙瑪對4萬年前的壁畫的探索,然后一直講到現(xiàn)在,包括克拉克覺得他感到困惑的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
瑪麗·比爾德對文明的定義從克拉克當年的歐洲中心主義走向了相對主義,她說:“關于我們認為文明可能是什么,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誰是野蠻人?會不會是我們(西方人)?文明既是一個納入的過程,也是一個排斥的過程。野蠻本來是古希臘人用來指外邦人的,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但所謂的野蠻人也許只是對文明、對人類文化中重要的東西有著不同看法的人。一個人的野蠻是另一個人的文明?!?/p>
她主持的第二集《我們如何觀看?》聚焦的是藝術對身體的呈現(xiàn)。比爾德說,在埃及盧克索附近的一個巨大的雕像,本來是為了紀念阿蒙霍特普三世的,他生活于公元前14世紀。雕像完成于1500年之后的公元130年。羅馬皇帝哈德良去探訪這個雕像,之前它已經(jīng)有些毀壞了,風吹過裂紋時,在黎明時分它會發(fā)出嘯叫聲。在哈德良的隨從中有一個宮女,一天黎明時分她也去參觀,神秘的是,雕像那天沒有發(fā)出響聲。幾天后他們再去的時候,聲音才出現(xiàn)。這個宮女寫了一首詩記述自己的經(jīng)歷,然后這首詩被刻在了雕像的腿部,成為留下來的最早的藝術評論之一。
也有人對事情的真實性表示懷疑,古希臘一位游記作家說,所謂雕像發(fā)出的聲音其實是有幾個男孩躲在雕像后面拉琴。比爾德說,雕像上刻下的字很有趣,不僅是因為這段逸聞,還因為它們反映了早期身體的圖像的功能。我們往往以為古代藝術是靜態(tài)的而非動態(tài)的,像掛在現(xiàn)代博物館和美術館墻上的東西,人們從旁邊經(jīng)過也會不加注意。但許多古代雕塑和肖像畫的作用不只是這樣,比如有的是紀念死者,許多雕塑把不復存在的東西變得栩栩如生。公元前3世紀陪葬秦始皇的兵馬俑在某種意義上是真實的軍隊,在地下帝國隨時準備保護他們的首領。古代的圖像是用來做事的。
克拉克認為墨西哥奧爾梅克文明的雕像很野蠻,因為這些作品沒有標明制作者的名字,沒有個人的簽名。比爾德則認為,歷史性藝術作品的重要性依賴的不是誰制作了它,而是別人怎么對待和理解它。
奧盧索加主持的兩集分別題為“第一次接觸”和“對進步的崇拜”。他提出,西方人總是從歐洲人的視角去思考大發(fā)現(xiàn)年代。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做法是可以理解的。確實是歐洲人開著船環(huán)球航行,而且往往是歐洲人留下了最全面的記錄。但從15世紀晚期到18世紀初之間,真正的文明的故事是不同文明之間接觸和互動的故事。在這個時期,世界各地的文明首次相遇。當歐洲人在新世界登陸時,那些從未意識到對方存在的社會突然接觸上了,對墨西哥和印加帝國來說,這種接觸幾乎是致命性的。雖然這個時期是沖突和掠奪的時期,在南美和中美洲造成了災難,但是在大部分案例和大部分地方,歐洲人不是處于征服或者去殖民的地位,在美洲造成的災難是例外而不是規(guī)則。非洲和亞洲的帝國并沒有像墨西哥人一樣遭受相同的命運。大發(fā)現(xiàn)的年代首先是貿易和開拓視野的年代。
他提到,從15世紀下半葉開始,對遠方的接觸和探索改變了葡萄牙的經(jīng)濟和文化。在大約1515年,葡萄牙人建造了貝倫塔,至今它仍守衛(wèi)著里斯本港。建這個塔是為了慶祝該國的新發(fā)現(xiàn)和日益增長的財富,并承認海外貿易對葡萄牙經(jīng)濟的重要性。這座塔的石造部分有一個印度犀牛的雕像。這頭犀牛的原型在1515年抵達里斯本,它本來是印度一位蘇丹送給葡萄牙在果阿邦貿易站主管的禮物,這位主管又把它送給了國王。經(jīng)過120天的海上之旅,這頭可憐的犀牛最終登上碼頭。
雖然在羅馬帝國時期,犀牛等異國動物曾經(jīng)被帶到歐洲,但是被運到里斯本的這頭犀牛是羅馬帝國陷落之后,第一頭被活著帶到歐洲的犀牛。歐洲對這些動物的了解源自古代權威著作,葡萄牙宮廷要通過閱讀普林尼的著作來了解犀牛的習性。因此,在1515年6月,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安排了一場不同尋常的比賽,讓犀牛跟他擁有的一頭年輕的印度象打一架,以便驗證普林尼的一個說法:犀牛和大象是天敵。人們宣稱犀牛贏得了比賽,因為大象不戰(zhàn)而逃。這頭巨大的活著的犀牛的到來讓里斯本人感到驚奇,它的名聲很快就傳到了葡萄牙之外。遠在紐倫堡的德國藝術家丟勒根據(jù)素描,制作了這頭犀牛的木刻版畫,很快就賣掉了好幾千件。丟勒本人對傳到葡萄牙的非洲的雕刻也很感興趣。
在第二部分,奧盧索加首先分析了西方人對進步的崇拜的成因:到18世紀晚期,因為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帶來的自信,歐洲人開始認為他們的文明是獨一無二的。工業(yè)革命導致歐洲在技術上跟亞洲、非洲等地區(qū)拉開了距離。19世紀是歐洲帝國的世紀,進步的崇拜塑造了這個時代。在這個時代,藝術家們也努力去理解巨大的社會變革——工廠的興起、快速的城市化。
工業(yè)革命對人們的生活影響最深的是工廠的出現(xiàn)。畫家約瑟夫·賴特在畫工廠的時候,把工廠放在了田園風光之中,畫中唯一的人物是路上趕車的車夫?!皼]有機器的喧囂。在這類工業(yè)風景畫中,工廠和磨坊都消散在了鄉(xiāng)村風景或模糊的日落之中,好像它們被農耕的過去接受了,而不是威脅現(xiàn)有秩序的新時代的先驅。”到1914年,小說家亨利·詹姆士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標志著對進步的崇拜的否定。1914年8月5日,英國向德國宣戰(zhàn)之后,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文明陷入了流血和黑暗的深淵,一個漫長的年代逝去了,在那個年代,我們以為世界逐漸變好?!?914年的野蠻行為駁斥了19世紀歐洲洋溢的進步不可避免、不可逆轉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