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興
(武漢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1917—2003)是繼蒯因之后最著名的分析哲學家,其哲學研究分散在跨越四十年的一系列專題論文中。意義理論是戴維森哲學研究的核心,追溯戴維森的意義理論構建,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20世紀70年代闡發(fā)的意義理論與進入90年代以后所構建的意義理論在思想動力和理論形態(tài)上都明顯不同。在70年代,戴維森以塔爾斯基的T 約定為形式構建了成真條件意義理論,即被稱之為戴維森綱領的意義解釋方案。他在“Truth and Meaning”(真理與意義)(1967)、Semantics for Natural Languages(自然語言語義學)(1970)、Radical Interpretation (徹底的解釋)(1973)、What Metaphor Mean(隱喻的含意)(1978)等早期論文中對該意義理論進行了闡述與論證。[1]在語義學發(fā)展史上,戴維森的成真條件意義理論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開啟了為自然語言構建意義理論的先河。但是,由于成真條件意義理論沒有正確反映人們語言交流的實際情況,無法解釋人們?nèi)粘UZ言交流中所存在的大量所謂的用詞錯誤、個性化的言語等語言現(xiàn)象,并且隱含有約定論的觀點,因而,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戴維森借用作為一種數(shù)學測量方法的“三角測量”來闡述其有關語言交流的思想,進而構建了后來被稱之為三角測量解釋模式的意義理論。戴維森后期提出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并不是對其早期成真條件意義理論所進行的無關宏旨的補充或者修正,而是體現(xiàn)了不同的理論旨趣?!半m然戴維森本人后期沒有直接表明放棄了戴維森綱領的意義解釋方案,但他后期意義理論沒有對戴維森綱領繼續(xù)進行有效的論證。而是通過涉及說話者、解釋者和對象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以主體間為基礎的真理概念所具有的客觀性展開意義的理解和解釋工作?!盵2]114
如上所述,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相較于其早期的成真條件意義理論是一種質的飛躍,倘若我們對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缺乏了解,就不可能全面、深入地理解戴維森的哲學思想及其最新發(fā)展,而且,有鑒于戴維森在西方哲學中的地位和影響力,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無益于我們對當代西方哲學發(fā)展的動態(tài)把握。然而,較之其早期的意義理論,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尚未得到應有的關注,有關研究還相對匱乏。為此,本文擬對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進行探討并闡發(fā)其蘊含的對話辯證法思想,以期收到拋磚引玉之功效。
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亦被稱為三角測量解釋模式,因為戴維森使用“triangulation”和“triangulate”這兩個英語詞來表達其后期有關語言意義及其解釋的觀點?!皌riangulate” 和“triangulation”原本是幾何學的用語,“triangulate”可用作動詞和形容詞,用作動詞時,它表示“用三角測量法測定”“對……進行三角測量”;用作形容詞時,表示“由三角形組成的”“用三角形表示的”?!皌riangulation”一詞的意思是“三角測量”或“(作三角測量時畫定的)三角系(或網(wǎng))”。[3] 3723戴維森借用“三角測量”來類比語言理解的圖景,他將語言理解置于人—他人—世界三者之間所形成的特殊的三角關系之中。
三角測量解釋模式的思想端倪最早見于戴維森的《理性動物》這篇文章之中。他在文中指出:“要理解他人的話語,我必須要能夠想她所想的事情,我必須分享她的世界。我不必在所有事情上都同她觀點一致,但要有不同意見我們就必須擁有同樣的命題,這個命題具有相同的主題,含有同樣的真理概念。交流依賴于每一個交流者擁有并正確地認為另一個人也擁有一個共享的世界的概念,即一個主體間世界的概念。但主體間的世界的概念是一個客觀世界的概念,關于這個世界每一個交流者都可以具有信念?!盵4]105
后來,戴維森在EpistemologyExternalized(外在化的認識論)(1990)、ThreeVarietiesofKnowledge(三類知識)(1991)、TheSecondPerson(第二個人)(1992),[4]Meaning,Truth,andEvidence(意義、真理與證據(jù)) (1990)、TheThirdMan(第三個人)(1992)、SeeingThroughLanguage(通過語言認知)(1997)[5]等文中從不同的角度對三角測量解釋模式進行了闡發(fā)和論證。
戴維森借用三角測量這個類比,旨在揭示語言理解依賴語言交流主體之間及其與共享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戴維森曾經(jīng)以“鈴鐺”和“桌子”為例對語言理解的情景進行了這樣的描述:“只有在兩組(或更多的)相似反應的相互作用中才能識別鈴鐺和桌子……要具有一張桌子或一個鈴鐺的概念就要識別一個三角形的存在。這個三角形的一端是一個人自己,第二個端點是另一個類似自己的生物,第三個端點是對象(桌子或鈴鐺),這個對象位于一個公共的空間中?!盵4]120-121
上述引文所蘊含的語言理解脈絡,我們可以通過下面這樣一個三角形予以更為直觀的呈現(xiàn):
在圖1中,L1表示生物1與對象之間的聯(lián)系,L2表示生物2與對象之間的聯(lián)系,L3表示生物1與生物2之間的聯(lián)系。據(jù)此,“只有在兩組(或更多的)相似反應的相互作用中才能識別鈴鐺和桌子”這句話就意味著,不僅生物1和生物2要發(fā)現(xiàn)各自與對象之間的反應是相似的,而且這兩個生物之間還必須對彼此之于對象的反應做出反應,即L1與L3和L2與L3也必須通過相互作用而產(chǎn)生聯(lián)系。倘若生物1與生物2彼此之間的反應也是相似的,那么兩者就可以確定其言說的對象了。正如戴維森所言:“我們的圖像中現(xiàn)在有三個而不是兩個相似性模式。那孩子發(fā)現(xiàn)桌子是相似的;我們發(fā)現(xiàn)桌子是相似的,以及我們發(fā)現(xiàn)孩子在桌子出現(xiàn)時的反應是相似的?,F(xiàn)在我們可以有意義地說那孩子的反應是對桌子的反應。有了這三個反應模式,我們就可以確定引起孩子對桌子反應的那個刺激物的位置?!盵4] 119
上述分析表明,在戴維森看來,對他人話語的解釋需要語言交流主體,即言者和聽者,置于一個人際的三角測量之中。戴維森堅持語義外在論的主張,認為我們的言語意義和思想內(nèi)容是由外部世界的事件和對象引起的。因此,對他人話語的正確解釋,需要我們了解他人的話語與我們在類似場景中的話語具有相同的主題,而要了解他人的話語與我們自己的話語在類似場景中是否具有相同的主題,我們需要確定彼此之間的話語是否具有共同的導因。而要獲知引起他人話語的導因是否與我們的相同,我們需要一個人際的三角測量,它確立了我們的話語與外部世界的對象或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也成為我們的話語與他人的話語所言及的共同主題。戴維森認為:“只有當一個觀察者有意識地把另一個生物的反應同觀察者世界中的對象和事件聯(lián)系起來,才能據(jù)此說這個生物正在對那些對象或事件(而不是該生物的刺激的其他來源)做出反應。……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可以把說話者的話語同世界上的某些對象或事件聯(lián)系起來的話,那么我們就步入了解釋最簡單的語言行為之途?!瓫]有對共同的刺激做出相同的反應,思想和言語就沒有特定的內(nèi)容——這也就是說,思想和言語根據(jù)就沒有內(nèi)容?!盵4]212
在其早期的成真條件意義理論中,戴維森通過將指示詞引入塔爾斯基的約定T之中而使話語置于說話者具體說出的語境中以確定話語的成真情況,進而解釋自然語言的意義。戴維森在此關注的是話語與外在世界之間的關聯(lián),語言交流中的主體在其意義研究中并沒有占據(jù)重要的位置。較之其早期的意義理論,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三角測量解釋模式最顯著的一個特征就是通過引入解釋者而將解釋活動置于說話者與解釋者之間的交流對話之中。正是在由說話者與解釋者的對話所構成的主體間關系中話語所言及的外在世界的對象或事件得以確認,語言的意義獲得解釋。在戴維森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中,參與語言交流的主體,即說話者和聽話者(解釋者)兩者之間的對話,是形成人—他人—共享世界之間三角測量的基礎。戴維森之所以在語言的理解中引入解釋者這個視角,是因為在他看來,只有同他人進行語言交流,語言對交流者才會產(chǎn)生意義;說話者話語的意義是通過語言溝通獲得解釋的結果。正如戴維森所言:“兩個人要知道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如此密切,要知道彼此的思想如此相互關聯(lián),那么他們就必須進行交流。他們必須相互交談和了解彼此的話語。他們不需要用相同的語言表達相同的事情,但是他們必須是彼此的解釋者?!盵4]121說話者話語的意義不是先在的,而是在語言交流中生成的,它是具體的語言交流活動的產(chǎn)物。在三角測量解釋模式中,戴維森將解釋者與說話者之間的語言交流視為解釋活動的基礎,強調(diào)主體間的交流之于語言理解的優(yōu)先性,他的后期意義理論蘊含了對話辯證法的思想。
在西方哲學史上,辯證法經(jīng)過漫長的發(fā)展演變而具有了不同的內(nèi)涵與形態(tài)。辯證法肇始于古希臘哲學,柏拉圖被視為辯證法的開端。在柏拉圖的早期對話篇中,辯證法最初指的是一種“對話”的思想方法,即通過對話和論辯揭示命題或事物的矛盾從而獲得某種相對確定的結論。由于蘇格拉底是其奠基人,這種辯證法也被稱之為“蘇格拉底式辯證法”。但是到了后期,柏拉圖逐漸轉向一種純概念的辯證法,即把心靈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亦即“純思辨”作為探求真理的方法。這種從思想到思想、從概念到概念的辯證法后來為黑格爾所繼承,經(jīng)過黑格爾的發(fā)展而演變?yōu)楹笫浪熘摹昂诟駹査急孓q證法”。長期以來,人們在理解辯證法時往往將其等同于黑格爾的思辨辯證法。然而,“在黑格爾那里,辯證法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形而上學。黑爾格想找到一個統(tǒng)一性的原則來綜合和囊括整個世界,精神的辯證運動在最后‘主客統(tǒng)一’中實現(xiàn)了其潛能,絕對精神達到了自我認識,完成了其最終的行程,尋找到了‘固定的、長住的、自身規(guī)定的、統(tǒng)攝特殊的普遍原則’,黑格爾的辯證法最后與舊形而上學殊途同歸。辯證法的這種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本質使它背離了辯證法的原初精神和本真意蘊,最終淪為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工具?!盵6]107-113不過,隨著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語言轉向和生活世界的轉向,被遮蔽和背離的辯證法的“對話”意義重新獲得新生,交往對話的話語實踐成為許多現(xiàn)當代西方哲學家著重闡發(fā)的思想主題。在哈貝馬斯、伽達默爾、阿佩爾、伯恩斯坦等哲學家看來,從根本上說,辯證法不是關于世界的客觀知識系統(tǒng),而是交往對話的活動與實踐。[7]4-11
從詞源學上考察, “Dialectics”(辯證法)一詞的最初含義就是“對話”的意思,這個英文詞來源于希臘語形容詞“dialektikos”陰性的名詞化,而“dialektikos”又源于動詞“dialegomai”或“dialego”,其中的詞根lego具有兩層含義:一為“摘取”“挑選”;二為“談論”“言說”?!癲ia”為介詞,常作前綴與不同的詞組合,其含義為“通過”“來自”“達到目的”。由“dia”和“l(fā)ego ”組成的 “dialego” 和“dialegomai”,其基本意思是“相互談論”“有條理地說話的能力”,稍加轉義就變成了一般性的“對話”或“討論”,由此形成的“dialektikos”就成為一種通過對話和辯論而達成論證的方法和學問。[7]4-11蘇格拉底是這一方法的始創(chuàng)者。蘇格拉底是這樣展開其辯證法實踐的:他一有機會就與人們進行“自由交談”,但這種“自由交談”不是日常生活中的閑聊,它追求的不是通過能言善辯去說服對方,讓別人信服自己的觀點,而是追求真理、正義和善。蘇格拉底自己是談話的引導者,他所采用的方式可以分為兩個步驟:蘇格拉底在與人交談時,喜歡從日常觀念入手,他首先提出某個觀念與別人討論,讓對方回答,但他自己卻往往會裝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為拒絕回答問題,他寧可承認自己無知。這種方式也被稱為蘇格拉底反詰法。蘇格拉底向他人提出問題,讓他們說出自己的觀點。在傾聽對方陳述自己的觀念之后,蘇格拉底并不直接反駁對方的觀點,而是通過對話論辯從某個特定的命題或引申出來的命題中引申出與之相對立的方面,以暴露對方觀念中所存在的自相矛盾。在這樣的一問一答的過程中,蘇格拉底自始至終并不直接告訴人們真理是什么,而是通過對話爭辯使真理自行“現(xiàn)身”。蘇格拉底認為自己在真理自行“現(xiàn)身”的過程中發(fā)揮著一個“接生婆”的作用,幫助真理“分娩”“誕生”。因此,蘇格拉底也將他的對話辯證法稱為“真理的催生術”。
蘇格拉底對話辯證法的原初動機就在于以“自知自己無知”為前提,通過對話論辯揭示人們習以為常的觀念中所存在的矛盾,使他們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對先前習以為常的觀念產(chǎn)生動搖,并由于陷入困惑而產(chǎn)生求知的欲望。正如伽達默爾所言:“蘇格拉底的問題是一個新的問題,即某物‘是什么’的問題。這是以懷疑說出了某物的人也有可能不知道他正在說什么的經(jīng)驗為基礎的。正是修辭術和一般所接近的信念才使這種無知十分危險。因此,必須建立一種有希望消除這種危險的新藝術。這種新藝術可以消除一切知識和見解最終將會被搞混亂這種危險的方式引導討論。”[8]125-136伽達默爾文中所說的“新藝術”就是以“對話”為其表現(xiàn)形態(tài)的辯證法。對話辯證法所彰顯的“對話”精神從根本上克服和超越了知性形而上學由于“拒斥對話”和“絕不寬容”的理論思維方式所具有的“獨斷性”和“專制性”,因為“對話”的思維方式意味著允許各種彼此不同乃至相互對立的觀點之間進行交流、相互碰撞;意味著容許各種異質甚至相反的觀點獲得充分的表達并在此過程中使原先僵硬的對立得以消解而走向某種綜合。[9]對話辯證法體現(xiàn)了包容多樣性、差異性和對立性的理論精神。
如上所述,對話辯證法是一種通過對話,通過相互論辯揭示命題或事物的矛盾并從中得出某種相對確定的結論的思想方法。在其奠基人蘇格拉底那里,真理并不存在于某個人的頭腦里,也不是從他的頭腦中產(chǎn)生的,而是通過對話獲得的。因此,蘇格拉底在其辯證法實踐中從不以先知先哲自居,而是采用“對話-問答法”,在一問一答的過程中不斷詰問揭露矛盾,通過層層否證,通過甄別思想的真?zhèn)?,使“真理”最終“顯現(xiàn)”。真理是在一系列的反駁、詰難和逐漸認同的過程中形成的,它是通過對話而產(chǎn)生的結果。對話辯證法是一種與傳統(tǒng)形而上學實體本體論根本不同的理論范式。傳統(tǒng)的實體形而上學囿于知性思維方式,追求“同一性”成為其理論最強勁和持久的助推力。它的理論使命就在于為這個頭緒紛繁的世界確定一個絕對的中心和最終的基礎,為此岸世界的人們尋找到一個可以徹底阻止解釋無窮后退,可以從它出發(fā)說明一切的最后根據(jù),即它要向人們提供一個具有最終裁決權的最高權威,而這個權威就是那唯一的、統(tǒng)攝一切的差異的、絕對真實與完美的終極“實體”。據(jù)此,所謂“真理”,就是事物背后決定一切的“實體”的“獨白”,代表著一種排斥差異性的獨斷的權力話語。因此,人們“追求真理”,無非就是要克服自身的主觀性,去服從既定的先在性。[9]5-10與傳統(tǒng)形而上學實體本體論不同,對話辯證法的理論旨趣則在于拒斥抽象的“同一性”和“實體性”,顛覆“絕對的權威”,認為真理是通過對話論辯動態(tài)生成的結果,而不是某種預先規(guī)定好的“現(xiàn)成”之物。人的真理就其本性而言是辯證思想的產(chǎn)物,對于人來說,“如果不通過人們在相互的提問和回答中不斷地合作,真理就不可能獲得,因此真理不像一種經(jīng)驗的對象,它必須被理解為一種社會活動的產(chǎn)物”[10]152。
如上所述,辯證法最原初的意思是指一種“對話”的思想方法。對話辯證法就是通過對話論辯揭示矛盾,通過不斷的詰難和反駁得出相對確定的結論,從而使“真理”自行“現(xiàn)身”。對話是辯證法通往真理之途。與思辨辯證法的獨白形式不同,對話辯證法是主體間性的,而非主體性的。其理論旨趣就在于顛覆獨白式的“絕對權威”,拒斥抽象的“同一性”和“實體性”,彰顯對話性和開放性。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就是他借用數(shù)學三角測量的思想所建構的人—他人—世界之間三元互動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這種解釋模式旨在表明:語言理解依賴解釋者與說話者之間基于共同世界的交流互動。其內(nèi)含的對話辯證法思想體現(xiàn)在該解釋模式將交流對話視為語言理解與解釋的先在,認為意義是在解釋者與說話者之間的交流互動中產(chǎn)生的。它拒斥意義的先在性和語言交流的約定論,強調(diào)語言理解與解釋的主體間性。
在后期的意義理論中,戴維森所邁出的最為關鍵的一步就是引入解釋者這個因素,從而將對話語意義的解釋置于說話者、解釋者和共享世界之間的三角互動之中。戴維森構建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所展示的解釋圖景涉及三種相似反應:說話者發(fā)現(xiàn)對象的相似反應,解釋者發(fā)現(xiàn)對象的相似反應,解釋者對說話者發(fā)現(xiàn)對象的相似反應所做出的相似反應。解釋者基于這三種相似反應就可以對說話者的相似反應刺激進行定位。依據(jù)三角測量解釋模式,語言意義與思想內(nèi)容的客觀性依賴于交流主體對共享世界的對象或事件(戴維森稱之為遠端的刺激)做出的相互反應。共享世界中的對象或事件成為確定話語意義的要素源于其社會特性。
戴維森強調(diào)社會交往情境之于思想形成的重要性。[2]我們的世界經(jīng)驗賦予我們思想以內(nèi)容源于三角測量解釋模式中的說話者和解釋者的交流互動。缺乏共享世界中他人的反應,就難以確定賦予我們思想內(nèi)容的對象或事件。正如戴維森所言:“如果我能夠思想,我就知道存在與我的心靈相似的他者,而且還知道我們棲居于一個充滿對象和事件的公共時空中,其中的許多事件和對象(那些思想通過實指為我們所知)為他者所知?!盵4] 86-87由此可見,三角測量解釋模式的認識論基礎是語言交流中的主體間性,而非個體的感覺和感官刺激或認識主體的自我反思。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從交流主體之間的關系來解釋話語的意義,克服了其前期的成真條件意義理論所存在的無法保證真理和意義之客觀性的理論缺陷。在三角測量解釋模式中,語言意義和思想內(nèi)容是解釋者和說話者共同世界中的對象或事件所引起的,而解釋者和說話者之間的交流互動是語言和思想之客觀性的基礎。戴維森強調(diào)語言意義和思想內(nèi)容既是交流主體與外部世界因果互動的結果,又是交流主體之間社會交往所產(chǎn)生的結果。戴維森后期意義理論的對話辯證法思想就體現(xiàn)在三角測量解釋模式所強調(diào)的解釋者與說話者之間的交流互動,即強調(diào)解釋活動的主體間性。
在構建解釋者—說話者—共享世界之間三角互動的解釋模式時,戴維森常常使用“triangulation”一詞,這個英文詞具有構成一個三角的含義。[11]89戴維森借用三角測量來類比語言解釋,旨在說明解釋活動是一個動態(tài)生成的過程,意義是在解釋者與說話者之間的交流互動中產(chǎn)生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內(nèi)含的對話辯證法思想就在于它拒斥語言交流的約定論,反對將意義視為某種約定的現(xiàn)成之物。傳統(tǒng)的語言交流約定論認為,從本質上看,語言是一套封閉的約定的規(guī)則系統(tǒng),并因此將約定視為語言交流的根本,強調(diào)交流主體之間的約定和共同語言是語言交流成功的充分必要條件。語言的意義可以通過約定的詞匯句法構成規(guī)則而獲得解釋。戴維森通過分析日常語言交流中出現(xiàn)用詞錯誤但并沒有妨礙交流這一語言現(xiàn)象對語言交流的約定論進行了批駁。在其題為ANiceDerangementofEpitaph(墓志銘的一種美妙錯亂)一文中[5], 他以瑪拉普羅太太所犯的一個荒唐的語言錯誤為例指出了語言交流約定論所存在的問題。當瑪拉普羅太太說出“That is a nice derangement of epithaph”(這是墓志銘的一種美妙錯亂)這個語句時,她實際上想要表達的是“That is a nice derangement of epithets”(這是性質形容詞的一種美妙搭配) ?,斃樟_太太將“epitaph”(墓志銘)誤用為“epithet”(性質形容詞),但是她與聽者的語言交流并沒有因為她犯的這個荒唐的語言錯誤而受到阻礙。此類語言交流成功的例子表明,聽者并沒有如語言交流約定論者所說的那樣按照事先約定的意義來理解“epitaph”,而是把這個詞理解為“epithet”。由此可見,語言理解和成功的語言交流并不取決于約定的規(guī)則和意義。戴維森認為人際交流才是意義首要的唯一源泉。思想具有內(nèi)容,言談要有意義,不僅需要主體間的語言交流,而且還需要交談的內(nèi)容獲得他人的正確解釋。在戴維森看來,只有在人際間的解釋完成之后,也就是說,如三角測量解釋模式所勾畫的解釋圖景,只有當語言交流者通過三角測量獲知引起彼此話語和思想的遠端刺激,確定了彼此話語和思想的對象,他們的話語和思想才具有意義可言。在主體間的交流發(fā)生之前,不存在具有意義的話語。只有與他人進行交流,語言對于我們才具有意義。意義是在一個有他人存在的特定的交流場景中通過交流互動而產(chǎn)生的。因此,在交流還沒有發(fā)生之前,我們不能對語言的意義進行任何預設。意義不是約定的。[12]157意義是在交流主體的交流互動中產(chǎn)生的,它是解釋行動產(chǎn)生的結果。
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蘊含對話辯證法的思想,在某種程度上與戴維森的后期哲學研究再度關注古希臘哲學具有一定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戴維森最初是從古典學研究走上哲學研究之路的。他撰寫的博士論文所探討的問題就是柏拉圖晚期的一個對話篇Philebus(《斐萊布篇》)。只是后來由于對分析哲學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戴維森才中斷對古希臘哲學的研究。但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戴維森重拾對古希臘哲學的研究,尤其重視對柏拉圖著作中的對話辯證法思想的闡發(fā)。在其題為DialecticandDialogue(《辯證法與對話》)一文中,他指出:“對話辯證法是每個成功交流的典范?!盵5]254在戴維森看來,蘇格拉底式辯證法具有兩個至關重要的方面:一方面是對話雙方都可以從中獲益;另一方面是對話與書面論述不同,它表現(xiàn)為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對話是一種澄清和確定不斷變化著的語詞意義和說話者觀念的活動。他認為,蘇格拉底之所以采用對話論辯而非書面論述的方式來獲得某個問題的結論,是因為書寫將交流的積極參與者降至讀者一人,因而消除了心靈之間的互動。書寫可以揭示,但無法形成產(chǎn)生和確定意義的主體間性交流。因此,戴維森贊同蘇格拉底認為只有閱讀還不夠的觀點。他認為,倘若我們要獲得更為確實的真理,我們就必須進行交談,當然還包括傾聽。[5]在戴維森看來,為了相互理解,人們可能會使用相同的語言,但是他們使用相同的語言是否表達了相同的意思,這個問題只有在對話的一問一答中才能夠獲得解答。戴維森認為,我們易于將自然語言的結構視如鐵板一塊、一成不變。語言看起來就好像是一種贈予。我們學習自己的母語,就如同在盡力吸收某種東西。人們一旦完全掌握了語言,就可以確保理解的準確無誤。戴維森認為這種語言觀是不正確的。他指出:“語言不是對人類的贈予;只有人們進行交談才會有語言。說話的最終目的不是要說得正確,而是要獲得理解。語言除了成功的交流之外沒有意義。說話者創(chuàng)造了語言,意義是我們可以從成功的語言交流中抽象出來的東西。這就意味著脫離了使用者,語言就不可能具有自己的生命?!盵5] 258戴維森強調(diào)人際交流的互動之于語言理解的重要性。沒有人際間的交流互動,就沒有意義。體現(xiàn)上述意義觀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彰顯的是對話辯證法的對話性和開放性。
戴維森在他后期的意義理論中通過引入解釋者這個要素而將解釋活動置于解釋者、說話者與共同世界之間的三角互動中。他所構建的人—他人—世界三元互動的三角測量解釋模式借用數(shù)學三角測量的思想來闡述解釋活動的實質。三角測量解釋模式所展現(xiàn)的解釋圖景表明,語言理解是一種交流主體交流互動的活動,意義是在交流主體間的對話商談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它是交流互動所產(chǎn)生的結果。三角測量解釋模式從根本上拒斥語言交流與意義的約定論,強調(diào)主體間交流互動之于語言理解和意義確定的先在性。戴維森后期意義理論蘊含的對話辯證法思想體現(xiàn)在它反對將語言的意義看作是先于語言交流實踐而存在的現(xiàn)成之物,彰顯的是語言理解的主體間性,強調(diào)意義的確定是一個在交流主體間動態(tài)生成的過程。語言交流的成功不在于交流者說共同的語言,而在于通過主體間的交流達成共識。
戴維森的后期意義理論蘊含對話辯證法的思想與其晚期再度關注古希臘哲學,尤其是柏拉圖對話篇具有一定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值得一提的是,戴維森在闡發(fā)柏拉圖對話篇中的對話辯證法思想時曾撰文探究解釋學重要代表人物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與柏拉圖對話篇中的對話辯證法之間的思想淵源。耐人尋味的是,他在文中對自己的解釋理論與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思想進行了比較。雖然戴維森不認同伽達默爾把說共同語言視為交流成功的一個前提條件,但是,除此之外,他認為自己的解釋理論與伽達默爾的解釋學思想具有許多共同點。作為分析哲學的重要代表人物,戴維森后期意義理論所體現(xiàn)的這些新近發(fā)展對于我們重新認識分析哲學與歐洲-大陸哲學之間的分野和對話的可能性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性,值得我們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