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尉豪 劉幸
摘 要:廢名的詩論理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發(fā)展脈絡(luò)中是獨樹一幟的存在。廢名認為,新詩當有“詩的內(nèi)容”,即興而來,釀成一個飽滿的心緒,同時自然表達為“散文的文字”;舊詩則詩興不足,實為“散文的內(nèi)容”,只能靠“詩的文字”在形式上做功夫。
關(guān)鍵詞:廢名;詩歌理論;胡適
一
1936年,廢名在北京大學(xué)開設(shè)一門“現(xiàn)代文藝”課,專講新詩,從《嘗試集》開始,至《沫若詩集》時,被突然爆發(fā)的抗日戰(zhàn)爭打斷。廢名后南歸故鄉(xiāng)黃梅,與北大聯(lián)系中斷。1944年11月,其講義十二章由學(xué)生黃雨整理,周作人作序,在北平新民印書館以《談新詩》之名出版。這本講義后累經(jīng)增訂,多次再版,“已被視作新詩批評與研究的‘經(jīng)典了?!保◤U名,2008,第1頁)
西渡和陳均對廢名詩論的研究用力較深,前者從廢名引出了舊詩內(nèi)部“修辭的自我增殖”(西渡,2009,第13頁)這一危機;后者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維度積極重建了廢名的理論。然而,以上研究尚有不足。陳均專務(wù)于新詩,不得不割愛舊詩部分。而事實上,廢名談詩,新舊互為補益,偏廢任何一方都容易帶來遮蔽;講義行文跳脫隨性,舊詩部分尤其如此,亟待理論整合。鑒于此,本文嘗試對廢名詩論重加梳理。
二
一言以蔽之,廢名心目中的新詩當是“詩的內(nèi)容”與“散文的文字”之結(jié)合;反之,舊詩則是“散文的內(nèi)容”和“詩的文字”之結(jié)合。
所謂“詩的內(nèi)容”,指詩人在創(chuàng)作某首詩前所感應(yīng)到的某種“生命的偶爾的沖擊”。所謂“沖擊”,是從外界刺激的一面來講;若從詩人“應(yīng)物斯感”的一面來講,則不妨將詩人在這沖擊下激蕩出的情緒稱作“詩的情緒”。
講義首章解讀胡適,第一首便是《蝴蝶》,格外強調(diào)的正是胡適因看到一對黃蝴蝶相互追逐而“感觸到”的“一種寂寞的難受”:“作者因了蝴蝶飛,把他的詩的情緒觸動起來了,在這一刻以前,他是沒有料到他要寫這一首詩的,等到他覺得他有一首是要寫,這首詩便不寫亦已成功了,因為這個詩的情緒已自己完成,這樣便是我所謂詩的內(nèi)容。”(王風(fēng),2009,第1610頁)
這種來自生命的偶爾的沖擊是強烈而充沛的,故而廢名用“質(zhì)直”一詞來形容詩里“仿佛有的一個很大情感”。此后廢名贊譽胡適的《一顆星兒》正是基于同樣理由:“這樣的詩,都是作詩人一時忽然而來的詩的情緒,因而把牠寫下來。這個詩的情緒非常之有憑據(jù),作者自己拿得穩(wěn)穩(wěn)的,讀者在紙上也感得切切實實的?!保ǖ?614頁)
另一方面,廢名也按同樣的標準對胡適的幾首詩作提出了嚴正的批評:《鴿子》雖然“句子也寫得很好”,但“至多只能寫一篇散文,詩的內(nèi)容則不夠”(第1616頁);《一笑》則不過是“敷衍成許多行的文字而已”(第1623頁)。概言之,胡適創(chuàng)作這兩首詩時心中并無亟待傾瀉的濃烈情感,至多只是一點微薄的“煙士披里純”罷了,故而只能在修辭上耗費心思,將這可憐的靈感敷衍成詩。
在講義中,廢名以“質(zhì)直可愛”評沈尹默;以“深厚的感情”評劉半農(nóng);以“只是剛好碰上”評康白情;以“詩意充足”評卞之琳;以“雷聲而淵默”評自己;而將除卞之琳外的“新月派”嘲諷為“白嚷一頓”,對林庚的詩集“看了又看,結(jié)果只能選四首”。以上種種,都是廢名恪守于“詩的內(nèi)容”這一準繩而下的判斷。
這一“詩的內(nèi)容”又有兩個鮮明的特征,一為即興,一為完全。
“即興”,指這種“詩的情緒”是由瞬間的觸動生成的,要“來得很快”。新詩所以難,正是要詩人如獅子撲兔般捕捉到這瞬間的情緒。由此便不難明白廢名何以獨愛郭沫若的《夕暮》到“如果中國的新詩只準我選一首,我只好選牠”(第1822頁)的程度,全因“這首詩之成,作者必然是來的很快,看見天上的云,望著荒原的山,詩人就昂頭詩成了,寫得天衣無縫。”(第1750頁)
所謂“完全”,不妨看作是對“即興”的一個必要補充。廢名心目中的“詩的情緒”雖是即興而來,卻不能只是碎片的零星感覺,而應(yīng)當是一個完整飽滿的心緒。劉半農(nóng)的《母親》被廢名譽為“新詩里最完全的詩篇之一”,正是因為這首三行詩“表現(xiàn)著一個深厚的感情,又難得寫得一清如許”。在廢名眼中,這種情緒的完整是一首成功詩歌的先決條件,倘若詩的情緒已在詩人心中醞釀得完全,則“即使不寫到紙上而詩已成功了”(第1613頁)。
廢名詩論的另一點便是所謂“散文的文字”:“新詩所用的文字其唯一條件乃是散文的文法,其余的事件只能算是詩人作詩的自由了。”(第1651頁)在廢名看來,只要是正?;蛟蝗粘5纳⑽恼Z法,便足夠成為詩歌的載體。
“散文的文字”也不妨視為“詩的內(nèi)容”的一個必然產(chǎn)物。在廢名看來,“大凡一種新文學(xué),都是這些新文學(xué)的作者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勢力”,“這種欲罷不能的勢力便成為文學(xué)的內(nèi)容,這個內(nèi)容每每自然而然的配合了一個形式,相得益彰,于是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御”(陳均,2009,第175頁)。這便是他所謂“如果你的詩情充足,好像弓拉得滿滿的,一發(fā)便中,如郭沫若的《夕暮》便是,何暇采用形式呢?又何嘗沒有形式呢?”
以此來看,廢名認為新詩首先當有一份深沉而完全的“詩的情緒”,其次便是用自然的語言,也即“散文的文字”來表達這份情緒。新詩中的情緒與文字是天然契合的。
三
對于舊詩,廢名涵蓋以“散文的內(nèi)容”與“詩的文字”。
關(guān)于前者,廢名演繹得比定義多,集中談到這個問題的原話如下:“他們(舊詩人)做詩我想同我們寫散文一樣,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們寫詩自然也有所觸發(fā),單把所觸發(fā)的一點寫出來未必能成為一首詩,他們的詩要寫出來以后才成其為詩,所以舊詩的內(nèi)容我稱為散文的內(nèi)容?!保ㄍ躏L(fēng),第1610頁)
倘若將新詩和舊詩作一番對比,就不難窺見廢名此話的核心旨趣。如果“詩的內(nèi)容”以“即興”與“完全”為兩大最切要的特征,與之相反的“散文的內(nèi)容”則無疑會呈現(xiàn)出相反的特征。
新詩即興而來,則舊詩嚴重缺乏這種即興寫作的機緣。廢名說:“‘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這未必是作詩人當下的感興,或者是前幾天的事情今夜醞釀起來了,最重要的是牠還有上文,還要有下文?!边@個句子出自《古詩十九首》,原詩寫北風(fēng)的凌冽、夜觀星列的愁緒、月缺月明的傷懷、友人的魚雁傳書以及心中害怕友人不察的情緒。廢名敏銳地感知到這首詩首先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完整的邏輯序列,其核心情緒必須在行文中通過北風(fēng)、星列、書信等物的流轉(zhuǎn)而慢慢鋪排開,這便是“文生情情生文”。那么,依附在這個序列中的“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實則只是詩中為了推進到最后的情緒而借用的一項手段罷了,“在一首舊詩里只是一株樹上的一枝一葉,牠靠枝枝葉葉合成一種空氣?!保ǖ?614頁)
這就和《一顆星兒》只是胡適為了寫一顆星帶給他的瞬間觸動拉開了差異。新詩容得下胡適通篇只為“一顆星兒”而作,但舊詩必須依循一個更大的邏輯序列來寫,故而“一顆星兒”終要淹沒于更紛繁的物象之中,這便是所謂“牠還有上文,還要有下文”。
更重要的是,胡適是真真因為一顆星的突然觸動而寫下這首詩,“詩的情緒非常之有憑據(jù)”,是“即興”寫得;而舊詩里的“仰觀眾星列”極有可能只是詩人化用過往經(jīng)驗,通過思索醞釀得來的。當然,細繹講義,廢名并未完全否認舊詩中有片刻“詩的情緒”,他對孟浩然等人的些許詩句是頗為贊服的,但問題在于舊詩詩人單憑這一點“詩的情緒”是無法湊足一首詩的,“還有上文,還要有下文”的法則會使得原本濃郁的情緒被邏輯的序列沖得支離破碎。這便是舊詩“散文的內(nèi)容”所無法企及的新詩的“完全”。
正如前述“散文的文字”宜視作“詩的內(nèi)容”的必然產(chǎn)物,“詩的文字”也不妨目為“散文的內(nèi)容”的一項天然補充。
正因為“散文的內(nèi)容”充斥于舊詩,詩人想要馳騁天賦才必須在形式上別求一格,這就推動了格律的嚴密。這一套精審的詩歌語言體系漸漸與日常語言脫離,演化為舊詩詩人無從跳脫的疆界。“中國詩里簡直不用主詞,然而我們讀起來并不礙事,在西洋詩里便沒有這種情形,西洋詩里的文字同散文里的文章是一個文法。故我說中國舊詩里的文字是詩的文字?!痹谝稽c上,廢名比將元白的白話與新詩的白話混為一談的胡適看得更透徹:“舊詩向來就有兩個趨勢,就是‘元白易懂的一派同‘溫李難懂的一派,然而無論那一派,都是在詩的文字之下變戲法。”(第1631頁)
廢名批評《登鸛雀樓》等舊詩時便說:“這些詩大約說得上讀來爽口聽來爽耳,文字里的意義并沒有什么,用了許多的數(shù)目字,卻最表現(xiàn)舊詩文字的音樂性?!保ǖ?712頁)舊詩的一項把戲,正是用精巧的對子掩蓋“詩的情緒”之單薄,而讀詩之人往往以為這才是詩,惡紫奪朱,流弊尤廣。在廢名眼中,舊詩人殫精竭慮于格律,新月派詩人“大鬧其格律勾當”,都只是著眼于“詩的文字”而已。
綜上所述,廢名論詩,認為新詩當有“詩的內(nèi)容”,即興而來,釀成一個飽滿的心緒,同時自然表達為“散文的文字”;與之相反,舊詩則詩興不足,實為“散文的內(nèi)容”,卻只能依靠“詩的文字”在形式上做功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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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均.《中國現(xiàn)代新詩批評觀念之建構(gòu)》[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