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建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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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藍天野日程表,你很難想象這是一位90歲老人的日常生活:北京、臺北、上海,導(dǎo)戲、演戲、看戲、說戲……幾乎沒什么“留白”,摯愛的畫筆也不得不放下。
幾十年來,藍天野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舞臺塑造無數(shù)可圈可點的人物,深受觀眾好評。自1980年演完話劇《王昭君》,又接連導(dǎo)演《家》《吳王金戈越王劍》《貴婦還鄉(xiāng)》等幾出戲,均取得不錯反響。1987年,在他60歲時離開話劇舞臺,開始悠閑的退休生活。
1957 年, 周總理觀看人藝話劇《北京人》,看望演員并與藍天野(左一)交談。
2011年的一天,北京人藝院長張和平到家中拜訪藍天野。讓藍天野沒有想到的是,張和平竟是請他重回舞臺,在話劇《家》中擔(dān)綱角色。當時,他覺得太突然,因為退休20年來再未接觸過戲劇,用他自己的話說,“演戲什么樣都快忘記了”,所以最初沒有答應(yīng)。結(jié)果,劇院鄭重其事地派人和他詳談,并同意讓他出演戲中反派人物馮樂山。這是藍天野舞臺上第一次演反面人物。
一旦決定演戲,藍天野便用盡心力塑造戲中人物。他先查看有關(guān)角色資料,思考如何讓馮樂山這個“過去式的人”在當代舞臺活靈活現(xiàn),讓觀眾沒有距離感。他認為,每個時代都有馮樂山這樣的“壞人”,這類人不同時代會具有不同特征,若能把這些特征綜合一起,人物就能更加鮮活。帶著思考,創(chuàng)作期間,他不僅同劇組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演員交流,還時常同“60后”“70后”“80后”“90”后們聊天說戲,從年輕人身上捕捉現(xiàn)代信息氣質(zhì),豐富人物創(chuàng)作。
1952年6月12日,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建立,藍天野成為人藝第一代演員。那年,他25歲,標準的青年演員,對未來充滿憧憬。
在北京人藝,最讓藍天野難忘的是1958年《茶館》的排演。那天,老舍親自給全體演員朗讀這部重新創(chuàng)作的三幕話劇。大家都覺得這是出不可多得的好戲,便踴躍申請角色。當時人藝實行“角色申請制度”,每排新劇,建立劇組,不是導(dǎo)演挑演員,是演員自己書面申請,內(nèi)容包括自己扮演角色的條件,以及對角色的理解。
1957年在《北京人》中飾演角色。
不過,藍天野并沒有向劇院提出角色申請,“我一時想不好哪個角色更適合我?!钡诠嫉难輪T名單上,藍天野被分到資本家“秦二爺”這個頗為重要的角色。10年前,在演劇二隊時的藍天野便與焦菊隱合作出演話劇《夜店》,他猜想也許焦菊隱憑借對他的了解作了這個決定,“我從來沒有問過焦先生為什么找我演‘秦二爺’,但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很多演員羨慕他將要出演秦仲義,這的確是個很有誘惑力的角色。他出場不多,但人物變化幅度大,戲都在裉節(jié)上。對藍天野來說,秦二爺是一次意外突破。他說:“恰在《茶館》排練之前那幾年中,劇院安排調(diào)度上的一些原因,帶來我表演上的惶惑,我演了些角色,大半性格特征不清晰,或干脆就是概念化角色,我不自覺也不自愿地增添盲目性,展示本色的表演多了起來。”
恰在這時,劇院安排他演“秦二爺”角色。他對那個時代這種人物并不熟悉,老舍先生、金受申先生講了很多,他仍覺得云里霧里,有種還沒學(xué)會就進考場的感覺。于是,他按照導(dǎo)演焦菊隱的要求,到生活中去尋找角色感覺,“我們花了些工夫去接觸那個時代殘留下來的遺跡。我沒有完全局限在找自己角色的模特兒,別的演員去泡茶館,我也去;別的演員去找相面的、說書的,我也盡可能去。我想了解那個年代、那個社會,這大有益處。”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尋找與角色有關(guān)的對象,慢慢地藍天野抓住“秦二爺”的“魂”和“神”。他說:“我對角色開始產(chǎn)生心象。他很自信,甚至自負,傾全力干他的事業(yè),這是主要之點?!币坏┳プ∵@個點,秦二爺舞臺上怎樣表現(xiàn)就不成問題了。
截至1992年7月,第一版《茶館》共計演出三百多場,藍天野隨《茶館》劇組先后赴德國、法國、瑞士等國演出,“話劇從西方引入中國,但當《茶館》到西方演出時,德國人驚訝,‘他們把現(xiàn)實主義帶回來了’?!?/p>
隨著多年演出經(jīng)驗積累,以及曹禺、焦菊隱這些中國最卓越戲劇家指引,藍天野從揣著“半本斯坦尼”的青年,逐漸成長為優(yōu)秀表演藝術(shù)家。
除去“秦二爺”,話劇《北京人》中,藍天野飾演的“曾文清”也是觀眾最為熟悉的角色。1957年,《北京人》演出結(jié)束,周恩來總理到后臺看望演員,告訴藍天野:“你這個文清演得很好。”
1964年,藍天野獨立執(zhí)導(dǎo)第一部戲——《結(jié)婚之前》。這是農(nóng)村題材作品,此前他正好在北京郊區(qū)體驗生活,一住半年。藍天野做導(dǎo)演重視兩件事:一是演員表演,也許是與生俱來喜歡美術(shù)的緣故,藍天野當了演員,對人物化妝造型越發(fā)重視,總是不斷琢磨;二是對舞臺美術(shù)興趣大,用心也多。1965年,藍天野去越南訪問5個多月,回國與歐陽山尊聯(lián)合導(dǎo)演《仇恨的火焰》,接著導(dǎo)演一個農(nóng)村題材的《艷陽天》。
“文革”結(jié)束,他導(dǎo)演作品有《針鋒相對》《家》《貴婦還鄉(xiāng)》《吳王金戈越王劍》及《秦皇父子》,塑造若干鮮明的人物形象。
1986年,藍天野退休前執(zhí)導(dǎo)最后一部話劇《秦皇父子》,將當時還在空政話劇團跑龍?zhí)椎腻Т骊拷枵{(diào)到北京人藝,在劇中出演扶蘇。
上世紀90年代,藍天野告別舞臺,但他還受邀參加拍攝一些電視劇?!斗馍癜瘛分兴椦菹娠L(fēng)道骨的姜子牙,60歲的他仍親力親為,就是有拍打場面的戲也堅決不用替身?!犊释分兴椦轀匚娜逖诺耐踝訚?,打動無數(shù)觀眾的心。該劇播出,他收到很多觀眾來信,有個小學(xué)生還把成績單寄給他,說看戲后取得進步;還有個中年觀眾給他寫了封長達17頁的信,說因為自己家庭生活不幸,一直沒得到過父愛,真心誠意想讓他做他父親……藍老說,至今最想說的話就是“觀眾,你好”。
離休后,藍天野把大部分時間用在繪畫上。自從1952年進入北京人藝工作,他一直堅持利用業(yè)余時間練習(xí)繪畫。比如,開會時,他拿著小本兒練速寫,外地演出,走到哪兒畫到哪兒,筆記本、餐巾紙……手邊有什么就拿什么當畫布。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不成氣候的小打小鬧”。他曾拜師國畫大師李苦禪、許麟廬,并于1995年和1998年在中國美術(shù)館兩次舉辦個人畫展。他堅持“勤于筆墨、獨辟蹊徑”的創(chuàng)作思路,他的作品飽含鮮明藝術(shù)個性和深厚文化內(nèi)涵,既有參透人生性靈,又有發(fā)自內(nèi)心童趣,受到海內(nèi)外人士喜愛。藍老尤其擅長畫鷹、歷史和神話人物。他的畫作用筆簡練,設(shè)色典雅,頗具大氣、瀟灑、儒雅之風(fēng)。
“我這一輩子都聽黨的話,黨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藍天野說。他的忙碌是因為他所在的北京人藝需要他,觀眾需要他,作為一名黨的文藝工作者,即使已屆鮐背之年也在所不辭。
“我1945年入黨,走上演員這條路,就是聽從黨的安排?!彼{天野說,當年他的專業(yè)是繪畫,但北平地下黨組織認為,在各個大學(xué)、中學(xué)戲劇社活躍著許多進步青年,應(yīng)該把工作重點放在戲劇上。這樣他的地下工作就從刻蠟版、印發(fā)宣傳材料,轉(zhuǎn)變成組織劇社、進行演出,從此走上話劇之路,沒想到一做就是一輩子。
2011年,藍天野受張和平院長之邀出演《家》中的馮樂山。第二年,北京人藝60周年大慶,扛不住張院長不依不饒地勸說,藍天野在老中青三代共同演出的原創(chuàng)大戲《甲子園》中出任男主角黃仿吾,同時擔(dān)任藝術(shù)總監(jiān),從劇本、選角、舞美各方面,他事無巨細監(jiān)督并參與。兩個半小時演出,單段超過6分鐘獨白,首輪26場,他再次傾力、圓滿完成表演。沒想到一演收不住,人生進入新境界。
2015年,他以88歲高齡再次執(zhí)導(dǎo)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代表作《貴婦還鄉(xiāng)》。兩個多月排練中,他堅持早來晚走,對每位演員臺詞、動作仔細推敲,認真講解。一次排演,有位年輕演員肢體動作始終不到位,一邊的藍天野突然扔掉手里拐棍,倒地示范?!澳@么大歲數(shù),這樣做很危險?!迸赃吶艘贿呎f,一邊趕緊扶起老爺子?!盀槿怂嚺囵B(yǎng)人才是我分內(nèi)事,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事后談起這些,藍天野覺得這是導(dǎo)演應(yīng)該做的。
藍天野、朱旭 《甲子園》同臺飆戲
為什么離開舞臺近30年,藍天野還能擁有如此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望和能量?藍老回答:“不是說我演戲的能力、演戲技巧有多大,我感覺戲劇就是我的一生,我的生命……”“如果身體條件允許,我還想再演一部戲,導(dǎo)一部戲……”藍天野未來規(guī)劃里,他還有戲劇夢想等待實現(xiàn)。
復(fù)出這6年,他先后獲中國文聯(lián)“從事新中國文藝工作60周年表彰”、中國話劇金獅獎、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全國德藝雙馨獎·終身成就獎等諸多榮譽。
榮譽背后的藍天野依然保持一顆平常心,依然熱切地關(guān)注著戲劇和社會。
繪畫
1979年在《茶館》中飾演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