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祎
目前,學界對于“華語”概念的界定還沒有達成共識。從歷史淵源上看,華語和漢語是同義詞;狹義的“華語”指全球華人的共同語(標準語),而廣義的“華語”則指全球華人的語言,包括標準語和方言及其各種變體。*趙世舉:《華語的歷時流變和共識格局及整體華語觀》,《文化軟實力研究》2017年第6期。為了稱說方便,本文所說的華語主要指通用華語,即以普通話為基礎(chǔ)的馬來西亞華人的共同語。
所謂族群認同,就是族群個體成員對于本族群的評價和歸屬意識,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個體成員的一系列行為及其后果。*王峰:《論語言在族群認同中的地位和表現(xiàn)形式》,《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族群認同以文化認同為基礎(chǔ),族群認同的要素包括共同的歷史記憶和遭遇、語言、宗教及習俗等。*周大鳴:《論族群與族群關(guān)系》,《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
語言與族群和族群文化認同存在著必然聯(lián)系。語言既是族群成員交際和認識世界的重要工具,也是民族文化的結(jié)晶和重要載體,是族群成員的身份標志之一,族群成員可從中獲得歸屬感,是族群認同的重要方面。馬來西亞*馬來西亞是英語Malaysia一詞的音譯,1957年馬來半島上的11個州獨立后,與新加坡、沙巴和砂拉越組成馬來西亞。1965年,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后,馬來西亞這一名稱仍沿用下來。而1957年之前,馬來半島地區(qū)被稱為馬來亞,是英語Malaya的音譯。由于本文內(nèi)容與上述名稱更替的聯(lián)系不是很密切,為了避免名稱不同而造成的混亂,文中統(tǒng)一使用馬來西亞這一名稱。但對于文中引用的文獻,還是保持文獻對于“馬來亞”和“馬來西亞”這兩個名稱的區(qū)分。華語作為華人各方言群體交際的通用語,它的形成和發(fā)展,對馬來西亞華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形成及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時,馬來西亞華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形成及發(fā)展,也促進了馬來西亞華語的形成和發(fā)展,兩者之間具有高度的關(guān)聯(lián)性。本文通過對馬來西亞華語形成歷程的梳理,來考察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
華人移居馬來西亞的歷史十分悠久。有史料顯示,16世紀和19世紀先后出現(xiàn)了兩次移民潮。但是,在19世紀末期之前,還沒有形成一個聯(lián)系密切的統(tǒng)一的馬來西亞華人族群,這與那時移居馬來西亞的華人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通用語不無關(guān)系。
有學者考證,16世紀,進入馬來半島的華人移民多為男性,這些移民到達馬來西亞后,與當?shù)赝林s居,并與當?shù)赝林酝ɑ椋浜蟠褪墙裉焖f的峇峇和娘惹。這些華人移民及其后代受馬來文化影響較大,其所受教育也多為馬來語教育和英語教育,大多說漢語閩南話和馬來語與閩南話的混合語,或馬來語及英語。這一時期,華人移民數(shù)量相對較少,移民構(gòu)成也比較單一,又散居各處,因此,還沒有形成一個語言自足的社會,并且漢語方言的使用還在逐漸萎縮,人們也難以通過語言獲得認同感和歸屬感,自然也就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華人族群認同。
19世紀,隨著清政府放開海禁和英國殖民當局對馬來半島的開發(fā),移居馬來西亞的華人數(shù)量激增。但是,那時的華人移民大多為親屬移民或契約移民,他們彼此之間多為宗族親屬或同鄉(xiāng)關(guān)系。由于強烈的宗親觀念和地域觀念以及溝通交流的局限等因素,基本上是操同一方言的移民相聚集,從而形成了福建、廣東、潮州、客家和海南五大方言群體,還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華人族群,只是一個呈自然狀態(tài)的亞族群。根據(jù)英國殖民當局的統(tǒng)計,馬來西亞的華人方言群數(shù)量如表1所示:
表1 1881—1911年馬來西亞華人方言群人數(shù)(單位:個)
數(shù)據(jù)來源:Report on the Census of Straits Settlements (1891,1901,1911);The Census of the Federate Malaya State,1911.
隨著華人移民數(shù)量的逐漸增加,各漢語方言群體不斷壯大,龐大的移民群體在馬來西亞逐步形成了一個由不同漢語方言群體組成的語言大體自足的華人社會。因此,各方言群能夠固守自己的漢語方言和文化習俗,而沒有像16世紀的華人移民一樣被馬來半島的土著語言和文化同化。這一時期,華人各方言群占有不同的社會資源,處于相對隔離的狀態(tài),方言群成員之間交流很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還是缺乏形成統(tǒng)一的通用語的基礎(chǔ)。沒有統(tǒng)一的通用語,相互交流不便,族群感情淡漠,漢語方言成為華人重要的人群識別標記,用來劃分“我群”和“他群”*李勇:《語言、歷史、邊界:東南亞華人族群關(guān)系的變遷》,載丘進、張禹東、駱克仁編:《華僑華人研究報告》(201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根據(jù)李鐘鈺1887年對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描述,當時華人社會的語言狀況是“同儕往來,時而巫語,時而英語,時而閩廣土語,他省初到人往往對之如木偶”。*轉(zhuǎn)引自余定邦、黃重言等編:《中國古籍中有關(guān)新加坡馬來西亞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90頁??梢姡钡?9世紀末期,馬來西亞的華人社會還沒有形成通用語,也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仍然是一個亞族群。
19世紀的馬來西亞華人內(nèi)部,雖然各方言群之間在語言和文化上有較大的差異,還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族群認同,但是,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不同方言群也開始有了相互交往的愿望,華人族群的意識在萌動,這為華人通用語的形成帶來了動力。進入20世紀以后,這種動力逐漸增強,加上馬來西亞社會和來自中國時局的影響等因素,華人通用語開始萌芽;而通用語的萌芽,又進一步促進了華人族群認同的萌生。
從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內(nèi)部情況來看,首先,相較于中國國內(nèi)各方言群的分布情況而言,馬來西亞華人方言群可以說是混居在一起的,“彼此間其實都比鄰接踵,近在咫尺”*麥留芳:《方言群的認同——早期星馬華人的分類法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1985年版。。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不可避免地相互接觸。這種頻繁的接觸有利于增強不同方言群間的了解、溝通和融合。其次,除華人外,當?shù)剡€有馬來人、英國人和印度人等其他族群。在這種多族群多文化的社會背景下,華人的民族意識逐漸增強。再次,隨著華人社會的發(fā)展,人們在醫(yī)療、教育等方面的需求越來越高,單一方言群所掌握的社會資源已經(jīng)無法滿足,從而出現(xiàn)了一些跨方言群合作的組織。受到上述三方面因素的影響,20世紀初,馬來西亞華人方言群交往增多,在向融合的方向發(fā)展,統(tǒng)一的華人族群認同在萌生。但是,那時馬來西亞華人統(tǒng)一的通用語畢竟還沒有形成,據(jù)《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記載:“當時用普通話演講,須請一人翻譯粵語,一人翻譯閩語”。*林之光、朱化雨:《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國立中山大學出版社1936年版,第48頁。這給方言群間的交流和融合造成了很大的障礙,因此,華人社會急需一個統(tǒng)一的通用語來滿足各方言群交流和融合的需要。這是促成華語萌芽的內(nèi)在動力。
另一方面,這一時期的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同中國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中國的時局也對馬來西亞華語與華人族群的形成產(chǎn)生了影響。其中,包括近代新式教育的影響,以及國語運動和白話文運動的影響。
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清政府開始推行維新變法,對教育進行了重大改革。雖然維新變法只維持了103天就失敗了,但是,維新派對于教育的改革措施仍然延續(xù)下來。1904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這是中國近代第一個以教育法令形式公布的在全國推行的學制系統(tǒng)文件,標志著中國近代新式教育制度的確立。其中《學務綱要》規(guī)定:
各學堂皆學官音?!潝M以官音統(tǒng)一天下之語言,故自師范以及高等小學堂,均于中國文一科內(nèi),附入官話一門。其練習官話,各學堂皆應用《圣諭廣訓直解》一書為準,將來各省各學堂教員,凡授科學均以官音講解,雖不能遽如生長京師者之圓熟,但必須讀字清真,音韻朗暢。*《奏定學堂章程學務綱要》,http://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166616&remap=gb.
這是首次將“官音”正式納入教育體系,使官話(國語)成為高等小學及師范學校的必修科目,又將官話(國語)定為全國統(tǒng)一的教學語言。這一重大改革不僅推動了中國近代新式教育的發(fā)展和國家語言的調(diào)整與統(tǒng)一,同時也對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和華社語言生態(tài)的轉(zhuǎn)變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1904年5月15日,時任新加坡總領(lǐng)事張弼士聯(lián)合當?shù)厝A商在檳城建立了中華學堂,其各項章程均以《奏定學堂章程》為依據(jù),課程設(shè)置中有“國文”一項,分作文和讀文兩科,每周還有兩小時國語課,并設(shè)夜課速成班。中華學堂速成班章程規(guī)定:學生“不拘籍貫”,“教習現(xiàn)暫不定人數(shù),以能正音、課蒙學……皆可來堂互相討論”。*《檳城新報》1905年5月9日,http://libapps2.nus.edu.sg/sea_chinese/documents/Penang%20sin%20poe/1904/1904_05_09.pdf.夜校只授六門課程,其中兩科便是國文和國語。*轉(zhuǎn)引自徐威雄:《馬新華語的歷史考察:從19世紀末到1919年》,《馬來西亞華人研究學刊》第15期,第107頁??梢姡腥A學堂不僅教授國語,同時也使用國語作為教學媒介語。此后,馬來西亞各地的新式學校紛紛開授國語課程,并用國語作為教學語言。
1906年,在清政府學部南洋巡視員董鴻祎、錢恂,兩江總督端方等的推動下,清政府為南洋各地期望回國接受教育的華人子弟建立了暨南學堂,最初只設(shè)中學,開設(shè)國文課。到了民國時代,暨南學堂更名為國立暨南大學,成為當時唯一的華僑大學。據(jù)《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記載:
當民國七年(1918年),教育部規(guī)復南京暨南學校,專收華僑學生,英屬各僑校,選派僑生歸國就學者,絡(luò)繹不絕,遂開僑生歸國就學之先鋒。*林之光,朱化雨:《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 國立中山大學出版社1936年版,第48頁。
清朝末年,由民間興起了一場文字改革運動,主張簡易字畫、字話一律、語言統(tǒng)一,被后人稱為“切音字運動”。*李宇明:《清末文字改革家論語言統(tǒng)一》,《語言教學與研究》2003年第2期。這一運動為后來的國語運動、白話文運動奠定了基礎(chǔ)。在切音字運動的影響下,1910年,官話被正式改稱國語。1915年,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青年》雜志,開啟白話文運動。1916年8月,為解決國語統(tǒng)一問題,北京教育界人士組成了中華民國國語研究會,國語運動也正式拉開帷幕。1918年,胡適發(fā)表了《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提出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宗旨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1919年4月21日,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成立,會議通過了《國語統(tǒng)一進行方法》,國語運動也隨之走向高潮。此后,五四運動更加速了國語和白話文的推廣和普及,并且影響至南洋。據(jù)《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記載:
民國六年(1917年),教育部曾派黃培炎、林鼎華二君,前往調(diào)查南僑教育……其初僅各校聘一教師,專教國語,迨五四運動之后,新文化之怒潮澎湃,南洋亦受其影響,而國語之推行,更為普遍,至今英屬各僑校,幾乎全用國語了。*林之光、朱化雨:《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 國立中山大學出版社1936年版,第48頁。
《叻報》1918年1月19日刊登的一則名為《參觀辟智學校畢業(yè)式記》的新聞,也說道:
吉隆半山巴中華辟智學校,舉行畢業(yè)式?!摬簩W生多客籍,而校長訓詞及畢業(yè)生答詞,皆操普通話,絕不用方言,亦一特色也。*《叻報》1918年1月19日,第13版,http://www.lib.nus.edu.sg/LEBAO/1918/LP0010554.PDF.
通過上述材料的梳理可以看出,中國近代新式教育、國語運動和白話文運動極大地推動了中國國語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傳播,對馬來西亞華人通用語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這是馬來西亞華語萌芽的外部動力。
受到上述因素的影響,20世紀初,普通話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開始傳播,為馬來西亞華人通用語的形成,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語言不僅是人們交流的工具,也是人們認識世界、形成各種意識和價值判斷、傳承歷史文化等的重要工具。使用同一語言的人們,在相互交流中,更容易形成相同或相似的意識和判斷,也更容易通過語言將彼此的情感聯(lián)系起來,從語言中得到歸屬感。因此,馬來西亞華人通用語的萌芽,不僅能夠促進各方言群華人之間的交流,也使華人能夠從通用語中獲得歸屬感,形成統(tǒng)一的文化認同,進而形成統(tǒng)一的族群認同??梢哉f,華人族群融合的意愿和需要是華語萌芽的內(nèi)在動力,同時,華語的萌芽也為統(tǒng)一的華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形成提供了基本條件和必要因素。
在五四運動的推動下,國內(nèi)的國語運動和白話文運動取得了很大的成效。隨之《國音字典》《注音字母》《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相繼頒布,中華國音留聲機片和國語留聲機片相繼發(fā)行。受此影響,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也進入了普通話的全面推廣和普及階段,這標志著馬來西亞華語開始成長。在這一階段,普通話推廣的主要方式是在華校開設(shè)普通話課程,并使用普通話作為教學語言,直到40年代初日本占領(lǐng)馬來西亞而被迫中斷。
20世紀20年代初,雖然會說普通話的華人仍是少數(shù),但是,華人社會已經(jīng)認識到普通話對于華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重要性。例如,《檳城新報》當時刊登的題為《統(tǒng)一語言的研究》的文章中就提出:
同是一國之人,竟相視如秦越,這是什么緣故呢?就是語言不通的毛病。語言不通,感情不能聯(lián)絡(luò),人心因之渙散……國民要感情融洽,畛域無分,一定要把語言統(tǒng)一起來……我國讀音統(tǒng)一會,應著這種要求,就新定一種國音,來做國語的標準。……但是檳島僑胞,會說國語的人,還是很少……還要組織國語傳習所,專門教授國音。*《檳城新報》1922年5月31日,第13版,http://libapps2.nus.edu.sg/sea_chinese/documents/Penang%20sin%20poe/1922/1922_05_31.pdf.
作為普通話傳播的重要形式,白話文教育也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得到了推廣。1920年1月,民國教育部通令全國:“自本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蓖?月,教育部又規(guī)定截至1922年,凡用文言文編的教科書一律廢止,采用語體文。*李娜:《民國教科書在普及白話文中的歷史作用》,《中華讀書報》2014年12月31日,第19版,http://epaper.gmw.cn/zhdsb/html/2014-12/31/nw.D110000zhdsb_20141231_1-19.htm.馬來西亞華人社會華校也按照這一條令,逐步改為白話文教育。在馬來西亞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白話文淺顯易學的特點更能適應普及大眾教育的需要,也更利于提高全體華人的文化素質(zhì)?!稒壋切聢蟆酚?927年3月31日刊登的《南洋華僑各教育家應注意普及國語教育》一文對普通話和白話文教育的意義進行了說明,同時還提出了對南洋華人社會普及國語教育的具體建議:
吾嘗謂國家之興衰強弱,全判乎教育之發(fā)達不發(fā)達。教育發(fā)達之國家,其人民智識程度高,學術(shù)工藝精,愛國之觀念厚,其國必強,反之必弱?!覈蚍鶈T之廣大,山川之阻隔,方言之多,舉世界上所無。是以感情不能融洽,地方主義,無形劇成。……南洋各島,為吾僑胞薈萃之區(qū)。人口數(shù)百萬,而失學者,不知凡幾。補救之法為何,曰:“(一)各地應多設(shè)貧民國語日夜義學?!鞣N科目……宜全用國語編制。(二)各校課程上,雖有國語一科,然大半敷衍而已。……吾意以為,除學校認真教授外,中學每周時間至少三小時,小學六,國民學校八,蓋不如此,收效不大也?!?《檳城新報》1927年3月31日,第2版,http://libapps2.nus.edu.sg/sea_chinese/documents/Penang%20sin%20poe/1927/1927_03_31.pdf.
根據(jù)《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的記載,民國十六年至十八年(1927—1929年),南洋華校無論是幼兒園、中小學還是師范院校均開設(shè)了國語、國文或國音課,其中以開設(shè)國語課的學校最多,多為每周5~6個課時,使用的教材大多來自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和開明書店。*林之光、朱化雨:《南洋華僑教育調(diào)查研究》, 國立中山大學出版社1936年版,第211~232頁。
同時,民國教育部等相關(guān)機構(gòu)也積極推動國語和白話文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普及。1929—1930年,中國教育部通令當時的馬來西亞各領(lǐng)館鼓勵國語的推廣,并規(guī)定在學校中不再使用方言和文言教科書。1930年,柯文達赴新加坡宣傳國語,掀起了一場國語推廣熱潮??挛倪_的國語推廣活動由新加坡開始,得到了新加坡總領(lǐng)事和華教工作者的大力支持,隨后迅速擴展到馬來西亞各地。
據(jù)《海峽殖民地年度教育報告》(StraitsSettlementsAnnualEducationReports)和《聯(lián)邦報告》(FederationReport)的記載,1929年,雖然許多華文學校開始使用普通話作為教學語言,但是大部分學校仍使用方言;1932年,由于國語運動,舊式學校(或者說教授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世俗學校)慢慢消失了;到1935年,普通話已成為華文學校的普遍教學用語。*轉(zhuǎn)引自Lee Ting Hui:Chinese Schools in British Malaya:Policies and Politics,Singapore:South Seas Society,2006,p.135.可見,到20世紀30年代之后,普通話已逐漸成為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事實上的通用語,白話文教育也基本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普及了,從而以普通話為基礎(chǔ)的馬來西亞華語便漸漸成長起來了。
語言作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重要因素之一,往往成為個人或族群區(qū)別于其他族群的重要標志。*王峰:《論語言在族群認同中的地位和表現(xiàn)形式》,《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隨著以普通話為基礎(chǔ)的馬來西亞華語的成長,它也逐漸成為馬來西亞華人身份的象征,促成了華人族群認同的形成。正如伍連德所說:“閣下不知言華語,安能成為華人。”由方言群體變?yōu)榻y(tǒng)一的華人族群,馬來西亞的華人對自己身份的認同也隨之從福建人、廣東人、客家人等轉(zhuǎn)為中國人。這一時期馬來西亞華人族群認同有個顯著特點,即由于當?shù)厝A語華文教育與國內(nèi)教育等方面的緊密聯(lián)系,馬來西亞華人族群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保持著較高的認同度。
在日本占領(lǐng)馬來西亞之前,馬來西亞華人社會與中國一直都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華語的推廣和華文教育的發(fā)展都受到了中國的直接影響,華人社會使用的華語與中國通行的國語聯(lián)系也十分緊密。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和華語都進入了獨立發(fā)展階段。這一時期,華語和華人族群認同都產(chǎn)生了一些變化,本土化色彩逐步增強。引起這種變化的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中馬關(guān)系變化的影響。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英國重新接管馬來西亞地區(qū)。隨著國共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英國政府開始逐漸限制馬來西亞華人與國內(nèi)的聯(lián)系。1948年,由于馬共開始組織武裝斗爭反抗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殖民當局全面禁止華人與祖國的聯(lián)系。馬來西亞獨立后,其政府拒絕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但與臺灣地區(qū)建交。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1974年中馬兩國正式建立外交關(guān)系。在這種政治歷史背景下,馬來西亞華人社會與港臺的聯(lián)系比與大陸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受此影響,馬來西亞華人社會所使用的華語也就更多地受到港臺地區(qū)的影響。在這一時期,馬來西亞華語與普通話在兩種相對獨立的不同環(huán)境中沿著各自的軌道發(fā)展,普通話逐漸走向規(guī)范化的道路,馬來西亞華語則走向自由式的發(fā)展道路。
其次,華人身份轉(zhuǎn)變的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政府在對待海外華人國籍的問題上,實行單一國籍的政策。時任總理周恩來于1954年在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報告海外華僑問題時提出:
(一)取消華僑(華人)的“雙重國籍”:應該在各國華僑、華人中作一清楚的分類:何者為華僑,即為中國國籍者;何者為華人,即已認同于當?shù)?,并已取得當?shù)匦屡d國或當?shù)刈灾误w(如馬來亞、新加坡,甚至尚為英國殖民地的砂拉越、北婆羅洲、沙巴、文萊等)的國籍或公民權(quán)者。換言之,海外華僑此后應分為兩類:一為華僑(具中國國籍者),一為華人(具當?shù)貒虍數(shù)刈灾误w的國籍與公民權(quán)者);
……
(三)中國已準備放棄華僑國籍的血統(tǒng)主義(principle of jus sanguinis)。中國這一新政策不只是對華僑所居住的當?shù)貒话銍瓌t的一項退讓(一般殖民國家與新興國家對于國籍歸屬都采屬地主義jus soli),它也等于承認海外華僑/華人因認同于當?shù)貒c中國的關(guān)系日益變?nèi)醯氖聦崱?轉(zhuǎn)引自En-han Lee:《近代中國外交史事新研》,臺灣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 422頁。
這一政策促進了華人身份認同向“本土化”轉(zhuǎn)變。此外,隨著時間的推移,移民代際也發(fā)生了更替,華人的主體逐漸變?yōu)樵隈R來西亞出生成長的年輕一代。相較于過去受白話文教育、講方言和國語的年長一代,他們變得更加“本土化”。隨著華人身份認同的轉(zhuǎn)變,他們一般不再將自己視為中國人,而是馬來西亞華人或馬來西亞人。相對于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他們更趨向于認同當?shù)貒恼Z言文化。因此,馬來西亞華人對于漢語方言和通用華語的認同度和忠誠度都逐漸減弱,華語也更多地受到當?shù)厣鐣幕蛩氐挠绊懚a(chǎn)生一些變化。不過,華語仍對馬來西亞華人內(nèi)部的認同繼續(xù)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再次,馬來西亞的語言政策及教育政策的影響。馬來西亞獨立后,政府一直在推行單語政策,將馬來語規(guī)定為官方語言和教學語言,將華語邊緣化,并打壓華文教育。對于華人子女來說,在馬來西亞,他們必須首先掌握馬來語,其次是英語,然后才是華語。這樣的語言政策和教育政策使得年輕一代華人對華語的忠誠度和認同度變低了,有些華人甚至已經(jīng)不再使用華語。
最后,在馬來西亞多語多文化的背景下,不同語言間的接觸十分頻繁,華語也在與其他語言的接觸中產(chǎn)生一些變化,更加本土化了。
正是由于上述因素的綜合影響,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后,馬來西亞華語與普通話的差異逐漸擴大,越來越具有當?shù)厣剩瑥亩环N以普通話為基礎(chǔ)的馬來西亞華語成熟起來。同時,成熟的馬來西亞華語又進一步強化了當?shù)厝A人的本土化。
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雖然馬來西亞華語相較于普通話產(chǎn)生了一些變異情況,但是,它仍以普通話為基礎(chǔ),并且仍然通過大眾媒體和華語教育等形式在馬來西亞進行傳播。盡管馬來西亞華人能夠熟練掌握馬來語或英語,但華人之間的交流卻很少使用這兩種語言。在馬來西亞,華語仍是華人身份的一個核心標志。*Wang Xiaomei:Mandarin Spread in Malaysia,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sia Press,2012.那些不會說華語的華人,如峇峇,是很難融入到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主流中的。*轉(zhuǎn)引自Wang Xiaomei:Mandarin Spread in Malaysia,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sia Press,2012,p.24.可見,華語在馬來西亞華人族群內(nèi)部依然發(fā)揮著族群凝聚作用。
當然,同時也應該看到,在社會環(huán)境和語言因素的循環(huán)作用下,相較于前幾代華人,目前的馬來西亞華人對于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度在明顯減弱。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促進海外華人華僑保持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就成為值得思考的重要課題,已經(jīng)引起了學者們的關(guān)注。丁和根認為,構(gòu)建海外華人華僑的民族文化認同,并非要通過強化他們的中華民族文化認同而削弱其對在地國的國家認同以及對世界文化的認知,而是希望他們不要拋棄其固有的華人身份和對中華文化應有的情感,平衡好各種認同的關(guān)系,從而成為增進中外交流、理解與合作的橋梁和使者。*丁和根:《海外華語傳播與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構(gòu)建》,《新聞界》2017年第9期,第76頁。要想達到這一目標,加強海外華語的傳承和傳播則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之一。
馬來西亞華人族群認同包括對馬來西亞華人族群和文化的認同以及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兩個方面。馬來西亞華語的形成和發(fā)展與馬來西亞華人族群認同的形成和變化之間具有高度的相關(guān)性。兩者相互影響,伴隨發(fā)展。
馬來西亞華語的形成經(jīng)歷了漢語方言期、華語萌芽期、成長期和成熟期。在這一過程中,華人族群的融合為華語的萌芽提供了內(nèi)在動力,而華語的萌芽和普及也使得華人社會由以方言為分野的亞族群融合為統(tǒng)一的華人族群。隨著華語成為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通用語,華語也成為華人族群的一個核心標志,統(tǒng)一的華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得以形成。在馬來西亞獨立之前,華語與中國通行的國語聯(lián)系緊密,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對于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有著較強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馬來西亞獨立后,由于歷史、政治等社會背景的影響,馬來西亞華人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度降低,華語隨之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最終形成了一種以普通話為基礎(chǔ),而又與普通話存在一定差異的馬來西亞華語。隨著馬來西亞華語的形成和傳播,華人族群內(nèi)部認同一直延續(xù)下來,而華人對于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認同度則逐漸減弱。怎樣克服這種減弱的趨勢,需要有關(guān)方面有深入的思考和積極的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