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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誰

      2018-05-07 15:56李華
      雪蓮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華三永勝瘸子

      時間對我來說就像停止了。這一天,我又像兩年前一樣,坐在了四年級的教室里。老師是新來的,叫方圓。同學(xué)們醮著口水,把新書翻得嘩嘩作響,我對著那本邊角翻卷發(fā)毛的舊書,看第一頁上的人物畫像,油然想起兩年前的第一堂語文課,我在書上畫夏雪的情景。

      畫像上的夏雪笑得陽光燦爛,出現(xiàn)在教室外的夏雪卻一臉冰霜。她冷冷地說,華三你給我出來。正在黑板上抄生字的方圓轉(zhuǎn)過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示意我出去。

      夏老師要把我朝辦公室拉。我拽著教室的窗欞不放,她捏著我的耳朵像拉據(jù)一樣,一拉,再一送,疼得我嘶嘶直抽氣。

      方圓走出來,讓我先回教室。他和夏雪在門外嘀咕了一陣,回來像變了個人,把書往講桌上重重一拍,講臺上的粉塵沖天而起,方圓說:華三,把你爸給我叫來!教室里一陣哄笑,坐我前排的永勝脆聲說:老師,他爸死了。我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腳,你爸才死了。

      稻谷已經(jīng)收割完了,半尺高的稻樁上長出了一茬新的秧苗。路邊的田梗上,叉著稻草把子,還沒有干透。我走在小路上,不時飛起一腳,把草把踢進(jìn)田里,那些正在田里覓食的鴨子嚇得拍騰著翅膀向遠(yuǎn)處奔去。

      我繞到村口的小山,坐在山頂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通往村外的小路拐角處有一棵洋槐,彎曲的樹干上長滿碗大的樹瘤。春天,樹瘤上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些幼嫩的注定長不大的枝葉。樹冠開始變綠,簇簇羽狀肥葉給大樹注入了蓬勃的青春,催開了一串串細(xì)碎的白花。

      樹下是一間茅草屋,屋檐下是特意擺放的一排石凳,鋪著圓盤狀的草墊子。這個地方成為村人趕集的歇腳點。一位大娘始終朝村外的方向坐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盯著遠(yuǎn)處。

      更遠(yuǎn)的地方,是一所初級中學(xué)。晴天可以看到學(xué)校里高高飄揚的紅旗。遠(yuǎn)方除了遠(yuǎn)方什么也沒有。風(fēng)送來一陣隱隱約約的高音喇叭聲:為國利,保護(hù)視力,眼保健操現(xiàn)在開始……

      回家天已經(jīng)黑了。老遠(yuǎn),土狗大黃就迎上來蹭我的腿。家里沒點燈,門敞開著,剛要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母親木雕一樣坐在屋檐下??吹轿?,木雕突然活了,猛地站起來,麻利地從身邊的柴捆里抽出一枝。我還沒來得急轉(zhuǎn)身逃跑,屁股上就噗地挨了一下。母親說,我叫你耍流氓!

      我沒有!

      還不承認(rèn)!

      我哭了,拼命去奪母親手中的樹枝。母親一手拉著我,一手揮動樹枝,我屁股上又挨了幾下。你媽賣屄,你不是我媽!母親一愣,我趁機(jī)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母親疼得扔下我,我趕緊跑開去。母親氣急敗壞地追了一陣,到底沒追上,罵罵咧咧地回去了,罵聲里帶著哭腔。

      在農(nóng)村,忙完一天的人們吃完飯就早早躺到床上去,燈一盞一盞地熄了,四周黑漆漆的,偶爾見幾盞昏黃的燈光,卻都在遠(yuǎn)處。秋蟲嘰嘰叫著,讓人心里煩亂,偶爾一兩聲尖利的狗叫,突然又把人的心提起來。

      我沿著小路走了一兩里,總覺得身后有人跟蹤,又不敢回頭看。風(fēng)一吹,兩旁的竹林都晃動起來,竹葉拂動的沙沙聲在黑夜里聽上去格外瘆人。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瘸子的家了。瘸子本來不瘸,有一年去西北打工,回來就瘸了。瘸子回來后,承包了村里的魚塘,在魚塘邊的山崖下搭了一個簡易的竹棚。我喜歡到他的小棚里乘涼,聽他講故事。我去的時候他就從墻壁上取下網(wǎng),站在池塘邊奮力撒出去,拉上來時,就會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魚。他只取一條,把其它的放回去。瘸子在山崖下支了鍋,把油煎得熱辣辣的,然后把和了豆粉的魚放進(jìn)去炸,起鍋時又撒些茴香在上面??瓷先S燦燦的,特別香,特別脆。瘸子不斷地把魚肉夾給我,自己卻只就著幾粒黃豆喝酒。我說,你怎么不吃?他笑著說,都吃膩了。我便不管他,狼吞虎咽,很快把一盤魚吃得只剩一把骨架。吃完飯我不急著回家,一面看月光下泛著銀光的池塘,一面聽瘸子講故事。其實,我喜歡玩他那把長長的大手電筒,能照出很遠(yuǎn)。我常常拿它朝遠(yuǎn)處亂晃,或者用它的光寫字,問瘸子寫的是什么。他說不知道。然后瘸子把手電筒拿過去,也朝對面山上晃,問我他寫的什么字,我說,寫的是華三。他問你怎么知道?我就笑。他也笑,很開心,又轉(zhuǎn)著圈地晃手電筒,晃著晃著就啊的一聲,倒在旁邊的草叢里,我擔(dān)心地去扶他,他卻嘎嘎嘎地大笑起來。

      瘸子已經(jīng)睡了,草棚里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鼾聲。我想拉動木門,手放在門扣上卻停住了。我轉(zhuǎn)過身,有些失落地往回走。身旁有魚兒在輕輕跳躍,劃拉出清脆的水聲,淡淡的月光也在池塘上跟著跳躍起來,一漾一漾的。

      家里很靜,燈孤獨地亮著,從窗口看進(jìn)去。母親坐在飯桌前,桌子上是一碟咸菜,兩碗稀飯。母親的背影投在墻上,旁邊是一根讓我觸目驚心的木棍。我輕輕地繞到屋后,爬上干草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的鞭子不停地抽在我身上,啪,啪,啪……聲音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馬蹄聲。一匹棗紅馬朝我飛奔而來,到了面前,一個人俯下身將我拉到懷里,拿胡子扎我的腮幫,輕輕叫我,華三,我的兒。我又委屈又興奮,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父親用嘴唇把我的眼淚吻掉,輕輕地把我放在馬上,帶著我離開了……

      天亮醒來,居然躺在床上。母親穿了一身帶著樟腦香味兒的衣服,坐在床上精心地梳頭發(fā),面前的木柜上,靠墻斜放著一塊鏡片,水銀已經(jīng)有些斑駁了。

      我爬起來想溜。母親說,華三,你要好好讀書,給媽爭一口氣。我說,又不是只有讀書才能有出息。母親說,不讀書,不讀書長大了只有挖爛泥巴。你知道這學(xué)費來得多么不容易嗎?你一點都不珍惜。

      我知道。

      為了給我掙學(xué)費,大熱的天,你給村里修新房的人家挑磚。三里路,一分錢一匹,別的女人一擔(dān)挑20匹,你一擔(dān)挑24匹。為了能多挑一些,剛運來的磚,你不等它冷就借著一把濕稻草往擔(dān)子里揀,在路上,后面的人說你屁股后面怎么在冒煙,原來是擔(dān)子燃起來了。一天下來,你的肩磨破了,腳上全是血泡。我拿鹽水給你洗,你疼得虛汗直滾,卻一聲不吭。

      母親一把摟過我,拿梳子在我頭上輕輕地刮著。我說,媽,就算挖爛泥巴,我也不會讓你受苦。母親沒說什么,兩行眼淚卻滴在我的臉上。媽,你怎么了。母親放開我,說,屁股還疼嗎?我搖頭。

      星期三下午學(xué)校放半天假。永勝坐在滾珠車上,從村口拐角處順坡沖下來,自豪而興奮地一路尖叫著,車尾騰起一股塵土,活像汽車的尾氣。路上的孩子趕緊讓到路邊的土地里,一個讓慢了一步,險些被撞倒,永勝在車上哈哈大笑,直沖到那棵大槐樹下才停住。接著,他向旁邊一招手,讓兩個孩子把他推上了坡道。我渴望擁有一輛滾珠車,但搞不到滾珠。我曾經(jīng)也像那兩個孩子一樣,一次又一次賣力地把永勝推上坡道,就希望自己也可以親自體驗一下坐車的感覺,但永勝從沒有兌現(xiàn)他的承諾。

      這時,路的拐角處現(xiàn)出一個人形。我經(jīng)常在山頂遙望遠(yuǎn)方,村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我都認(rèn)識。但這個卻從未見過,我不由得有些興奮起來。

      這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陌生人。第一個是走鄉(xiāng)串戶的照相師,大胡子,人很高,每年春天會來村里,邊走邊大聲喊:照相哦。不少小孩子就興奮地跑出來,在油菜花叢中,或者在桃花樹下,又或者是麥地里,擺好姿勢。照相師調(diào)好焦,提醒一聲,不要眨眼睛哈。鏡框里的人就挺直了腰,繃出滿臉的笑。緊接著,清脆地啪了一聲。照相師說,好了。后來,照相師不再步行了,而是騎著一匹棗紅馬下鄉(xiāng)來。有人拍照的時候他就下馬來,把它當(dāng)作道具,沒人拍照的時候,他就騎在馬上,以馬代步。我喜歡那匹馬,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馬。我曾經(jīng)偷偷地拿手去摸馬尾巴。照相師問:要照相嗎?我忙搖頭,手軟下來,看著他騎馬遠(yuǎn)去。有一次,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那人背有點駝,駝背上吊著一個口袋。永勝和一群孩子放下滾珠車,興奮地跑上去圍住駝背,哄笑聲不斷傳來。一會兒,孩子們四散而開,只剩駝背用力地?fù)]動手里的口袋,孩子們都跑出老遠(yuǎn)了,他還站在原地?fù)]著。永勝從路邊拾土塊扔他。他啊啊地怪叫著,雙手護(hù)著頭,像只猴子一樣蹲在地上,口袋扔在一邊。永勝飛快地沖過去,一腳踢向口袋上,口袋就像爆炸一樣,塑料瓶,爛皮鞋,紛紛飛出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落在四周。駝背搶過口袋護(hù)在胸前,不停地移動著,把飛出口袋的東西又一件一件地裝進(jìn)去。

      剛賣完魚回家的瘸子出現(xiàn)在村口,他一聲大吼。孩子們安靜下來。永勝說,關(guān)你屁事。瘸子說,老子就是要管。永勝順手把手里那塊泥扔向了瘸子,瘸子腿腳不靈便,沒躲過,大聲叫罵起來,也揀了泥塊扔永勝。永勝慌忙抱著滾珠車跑了,邊跑邊說,我要告給我爸爸聽。孩子們這才散了。

      駝背提了口袋,朝村子走來。他的頭發(fā)糾結(jié)成一縷一縷的,辮子一樣,卷曲著把臉遮了一小半。臉上臟兮兮的,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他身上只套了一件灰黑色的抹了油樣的西裝,紐扣掉光了,從開口處可以看到他搓衣板一樣的胸脯。一條褲筒由褲縫從上破到下,走路時扇一扇的,露出麻桿似的腿來,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飄起來。腳底下的黃膠鞋成了黑膠鞋,鞋尖處,鞋底與鞋面已經(jīng)分家,走路時,一開一合,里面的腳趾臟兮兮的,透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就是我家。駝背居然把口袋往我家屋檐下一撂,躺在草堆上不走了。我厭惡地瞪著他,拍門大叫,媽,媽,門口有一個叫花子!沒人應(yīng)。

      鄰居說,先前看到你媽朝學(xué)校的方向去了。

      學(xué)校的鐵門半掩著,幾個孩子在打乒乓球。球拍是自制的,一塊方形的木板而已,還有一個用的是一塊巴掌大的瓦片。使木板的孩子把球打到離攔網(wǎng)很近的地方。另外那個孩子左手撐在臺上,整個身體差不多躍上乒乓臺了,還是夠不到,索性把球拍扔出去接乒乓球,球沒接上,瓦片在臺上碎成幾塊。我手扶鐵門,氣喘吁吁地問:“你們看到我媽了嗎?”扔球拍的孩子跪在臺上揀碎瓦片,抬頭看著我,沒好氣地問:“誰是你媽?”

      我無所事事地繞著學(xué)校圍墻轉(zhuǎn)。學(xué)校在一座山下,是由以前的祠堂改建的,其主體建筑作為辦公室繼續(xù)使用著。辦公室兩側(cè)有幾間立料房,是老師的寢室,體育老師馬猴住著最邊上的一間。

      馬猴五十歲,戴一幅老花鏡。冬天有陽光的中午,他總是把藤椅搬到操場邊上的一棵小樹下讀報紙。別人看報都不出聲,他喜歡念出來,但聲音很小。不少學(xué)生就把他圍起來,倒不是關(guān)心他讀的內(nèi)容,而是對他讀報本身感興趣。

      課間十分鐘,馬猴喜歡頭靠墻仰面打盹。背后那面墻上,貼有一幅中國地圖,一幅世界地圖,上面積了一層厚厚的細(xì)小灰塵。墻上還掛著一只圓規(guī)和一付三角板,三角板上有白色的指紋印。馬猴的頭就枕在三角板下面,由于長期靠在同一個地方瞌睡,粉白的墻上拓出一個橢圓形的黃斑。我常?;孟肽骋惶炷穷w生銹的鐵釘突然斷掉,讓三角板最尖那個角掉到馬猴的頭上。

      我是從夏天開始討厭馬猴的。夏天,母親在學(xué)校門口擺了一個涼水?dāng)?。體育課上,做完體操,把體育器材分發(fā)給孩子們之后,馬猴便搖著一把黑色折扇到校門口買涼水喝去了。有時候到下課鈴聲響起時,他才猛然想起還沒有集合整隊,但其它班級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像開閘的潮水涌出來了,他只好揮揮手,孩子們便雀躍著各自玩去了。有一次,無意中撞見馬猴一手握著玻璃杯,一手攥著母親的手,我渾身熱血翻滾。

      對馬猴,我實施過一次不成功的報復(fù)。那天中午,辦公室只有馬猴一個人,他仰靠在墻上瞌睡。我偷偷走過去,嘴里銜了一顆干透的豌豆,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段竹筒放在唇邊,使勁兒用甜尖把豌豆從竹筒彈出去。豌豆帶著風(fēng)聲直直地飛出去,卻打在離馬猴腦袋半尺遠(yuǎn)的地方,那里有一張課程表。課程表被擊,上面的膠脫了,向下翻卷過來,只剩一角粘在墻上,抹膠水的地方還殘留著幾處不規(guī)則的涂料。馬猴驚醒過來,伸手去抓桌上的老花眼鏡。我趕緊跑開,想象著一顆濕漉漉的豌豆頑皮地在馬猴的辦公桌上滾動。

      走到馬猴寢室背后,我停住了。真想現(xiàn)在就有一顆能夠擊穿墻壁的豌豆,可以打碎馬猴的腦袋。我背靠墻坐在地上,拾起旁邊一塊碎瓦片,在地上寫下馬猴的名字,重重地劃了一個×。

      屋子里居然有響動。我站起來,把耳朵貼到墻上,隱約聽到里面一男一女在說話,女的聲音很低,一句也聽不清。馬猴像喝了酒一樣,興奮地說個不停。我揀了一塊土坷垃扔到學(xué)校的房頂上。土坷垃在屋頂歡快地跳動,屋子里一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我又扔了一塊。扔到第三塊的時候,我聽到馬猴暴跳如雷的聲音:我日你媽!

      駝背在距大黃三米的屋檐下躺著,那只像墨染的口袋隔在他與大黃之間。大黃小心地盯著他,他卻泰然地打起了呼嚕。我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朝破口袋踢去。駝背醒過來,眼神很無辜的樣子。自己爬起來,提著口袋走了。

      母親回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聽到開門聲便閉上了眼睛。母親叫了兩聲,瞥見我在睡覺,便自顧自地忙家務(wù)去了。晚飯做好了,母親解下圍裙抖身上的草屑和灰塵,邊抖邊叫我。我裝作沒聽見。母親便進(jìn)屋來,彎下腰摸我的額頭。我一扭頭讓開了她的手。母親怔了一下,問,你怎么了。我不回答,背對著母親。

      過了一會兒,母親端來一盆水,把我的腳輕輕放到盆里。我把腿猛一伸,將水盆踹翻在地。母親大怒,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拾了盆子走了。我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頭,壓抑已久的哭聲終于釋放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母親邊給我整理書包邊說,快起來,該上學(xué)了。我坐在床上,睡眼惺松地打了個哈欠。母親說,我也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你就給我多認(rèn)幾個字吧,別長大了怨我。我說,不去!母親說,我都給馬老師說好了,這件事情他來處理,方老師不會為難你。

      我跳下床,一把抓過母親手中的書包,扔出了門外。母親說,你這是怎么了?我不理她,又爬上床拉被子蓋住了頭臉。母親把被子掀開,說,你是不是又想挨打?我說,你打嘛,你打死我好了。

      母親氣沖沖地出去了,少時,手里多了一根黃荊棍。母親揚起手說,起不起來?我說,不起來。母親一棍子抽在我腿上,說,起來!

      我出了門就往村口跑。母親把書包整理好出來時,我已經(jīng)走了半根田梗了。母親一手提書包,一手拿棍子追了上來。我一邊跑,一邊哭。路人都停下來看熱鬧,母親恨鐵不成鋼地說,狗日的,打死不去讀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些人勸母親,說孩子還小,不要打得太狠了。有些說,該打,黃荊棍下出好人!

      母親提著棍子趕到我前面去,要把我往學(xué)校的方向趕。我腿疼得不行,跑不過母親,幾次試圖逃出母親的掌心,都失敗了。只好被她追著一路去學(xué)校。身后跟了不少上學(xué)的孩子,一路吆喝著。在我前面的,見了這陣勢,遠(yuǎn)遠(yuǎn)就自覺地讓出寬敞的路來。

      我就這樣被簇?fù)碇鴣淼綄W(xué)校。母親一直嚴(yán)陣以待地守在教室門外。不少孩子圍著母親,抬起幼稚的腦袋,互相打聽怎么回事。母親悄悄朝教室里看了看,見我趴在桌子上不動,情緒好像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便扔了棍子回家去了。

      母親才出校門,就有孩子在門外小聲喊:華三,華三,快出來看,你媽走了。我把書翻開蓋在頭上,沒理他們。等這些孩子無趣地散開,我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溜出了校門。

      母親最終沒有勉強(qiáng)我。次日一大早我便跟著她去了鄉(xiāng)上的造紙廠。紙廠建在一條小河邊的半山腰上,黃褐色的廢水順著一條小溝流進(jìn)小河,河里沒有魚,偶爾在河邊的草叢里能找到一些蚌殼。

      造紙廠有些年月了,從廠房前面那越堆越遠(yuǎn)的炭渣就知道這一點。炭渣從廠房門口一直往外鋪,生生在原本是洼地的山腳填起一個上小下大的平臺來,平臺的下緣已經(jīng)快挨著河了。紙廠的工人每天都會不斷地將新產(chǎn)生的炭渣傾倒在平臺的邊緣。如果不將這些炭渣運走,用不了幾年,河將被攔腰截斷。

      在那些炭渣中,總是一些不曾完全燃燒的,我們把它稱為炭花。炭花灰黑色,很蓬松,就像被水泡漲的饅頭。母親拾炭花有幾個年頭了,拾了賣給村里家境殷實的人家。1分錢一斤,滿滿一背筐大概三四十斤。有一段時間,我家屋檐下全是裝滿炭花兒的破背筐,重重迭迭的,極為壯觀。

      農(nóng)閑時沒事的人太多,拾炭花的自然不少,而每次挑炭渣的不過兩個人,一次挑兩三擔(dān)出來,很多人根本占不了位置。為了能搶一個有利地形,紙廠大門一打開,那些剛才還坐在地上聊天的人立即站起來,一些人估摸著會倒在哪里,便先在那里候著,一些人則提著箢篼迎向工人,緊隨其側(cè),并眼疾手快地把擔(dān)子面上的炭花拾到箢篼里。工人好不容易才從人們中間撥開一條道,把炭渣倒在平臺邊上。一股黑色煙塵沖天而起,但沒有人退讓,大家緊緊地圍成一個圈,根本插不進(jìn)足。每個人都訓(xùn)練有素,手飛快地做兩點間的來去運動,不看也能準(zhǔn)確地將炭花扔進(jìn)箢篼里。

      有些時候,炭渣剛出爐,還紅得跟烙鐵一樣。一些人就戴上手套,沒有手套的,看準(zhǔn)了就用鐵鉤把炭花鉤進(jìn)箢篼里。有一個老太婆比較霸道,人多,她搶不過,就把炭渣刨到自己胯下,雙腿叉開護(hù)著,不準(zhǔn)別人從她勢力范圍內(nèi)拾炭花。我見老太婆一人占兩人的位置,胯下露出空檔,便悄悄站在她身后拾。老太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黃雀”,頭也不回,反手一掄,我臉上立刻一片火辣,真是又狠又準(zhǔn)。又不是你家的,憑什么我不能拾。老太婆一邊繼續(xù)把炭渣往自己面前刨,一邊理直氣壯地說,怎么不是我的?是我刨過來的就是我的,你這叫偷,叫搶!我把她拾的小半筐炭花掀翻在地。

      老太婆怒不可遏,站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拿鐵鉤指著我,你要干什么?真是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一點家規(guī)都沒有。母親臉上掛不住,卻辟頭蓋臉給我一陣臭罵。母親過來把炭花給老太婆拾起來,又把自己拾的一箢篼炭花也倒進(jìn)老太婆的背筐。

      第二次倒炭渣的時候,我不再往人堆里擠,反正也擠不進(jìn)去。我滑到斜坡上,拾從上面滾下來的漏網(wǎng)之魚。站在上方的老太婆見了,故意不停地移動身子,將旁邊的老炭渣踩下來,弄得我一身灰,剛想發(fā)作見母親朝我使眼色。母親說,你去玩吧,別拾了。

      我怏怏地下到河邊,往河水里看自己的倒影。頭發(fā)很亂,用手一梳,炭灰紛紛往下掉。我把頭發(fā)、衣服拍遍了,又掬起水洗臉,面部、耳后、鼻孔、頸上,仔仔細(xì)細(xì)地洗了一遍,一條條污垢掉進(jìn)河里,迅速融掉了,但痰卻老是黑色的。我閑得無聊,不時往河里扔一塊小石子,看石子一跳一跳地貼著河面滑行,特別有成就感。

      等我們回到家,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鐘了,方圓站在我家壩子里,讓我措手不及。方圓問,你怎么不來上學(xué)?我一愣,說,你不是不讓我來嗎?方圓說,我是讓你回家請家長。方圓繼續(xù)說,我前天下午讓永勝來找你,他說你家里沒人。昨天我回縣城辦事,沒時間過來。今天學(xué)校組織大家運沙,便過來看看。

      去年學(xué)校也組織過一次運沙行動,三年級以上的學(xué)生全體到距學(xué)校四公里外的河邊運河沙。一路上有老師監(jiān)督,防止個別學(xué)生偷懶,中途把沙倒掉,更主要的則是出于安全考慮。沙是用來填沙坑的,那個用于冬季運動會訓(xùn)練的大沙坑。

      方圓問,你是想拾炭花還是想讀書。我想起那個雙腿叉開的老太婆,沒回答。方圓指了指壩子邊一擔(dān)沙說,吃了飯把這沙挑到學(xué)校來,把書包也帶上。

      那一年,電影《屠城血證》發(fā)行到我們鄉(xiāng)。學(xué)校組織了一次全校性的看電影活動。這一項活動可謂空前絕后,全校一百多學(xué)生,一大早分班集合,馬猴忙前忙后,一會兒吹口哨,一會兒喊口令,如臨大敵般。整隊完畢,馬猴命令全體隊員向后轉(zhuǎn)。

      五年級的學(xué)生被允許走在隊伍最前列。接下來出發(fā)的是我們班。我排在第一個,不等方圓發(fā)話便搶在女生前面跨出了第一步。女生隊便發(fā)出喧嘩,排在后面的直催前面的女生快走。我身后那個男生本想跟上我,便有些猶豫,后面的男生已經(jīng)在推他了,他見方圓沒說什么,便興奮地三兩步跟上來。

      然后是三年級。然后是二年級和一年級。六年級殿后。操場上那個龐大的方隊,一會兒功夫便像一捆繩子慢慢理出長長的一條,一路蜿蜒著向前移動。那天早上,淡淡的霧氣讓寧靜的鄉(xiāng)村有一種蒙朧的美麗,孩子們一路嘰嘰喳喳,興奮地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惹得路邊的村人都抱著小孩出來圍觀,一些挑糞桶的農(nóng)人也叼著煙停下來,讓孩子們先通過。在隊伍中發(fā)現(xiàn)了某個鄰居的孩子,便親切地打聲招呼。

      不知道哪個班開始提議唱起了校歌,接著大家比賽一樣,都跟著唱起來,并且互相較著勁。歌是方圓作詞作曲的,他還油印了兩百多份,全校師生人手一份。

      我們一路歌聲地出了村子,又走兩三里小路,下一個緩坡是一條柏油馬路,馬路上不時有大貨車呼嘯而過,也有頭頂罩一巨大皮囊的公共汽車,騰云駕霧般從遠(yuǎn)處飄過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只黑螞蟻。前面的學(xué)生停下來了,班主任在交待注意事項,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安全。一年級二年級的班主任,更是讓孩子們一個牽一個的衣服,像火車一樣有序地前進(jìn)。

      那天,瘸子去鄉(xiāng)場上賣魚,看到如此壯觀的隊伍,便和我們一道走。瘸子走到方圓面前,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包未開封的“春耕”煙,撕開遞了一支給他。方圓看了看一臉討好的瘸子,接了過去。瘸子趕忙劃燃火柴,把煙給方圓點上,把腰挺得更直了。方圓讓瘸子幫他照看一下前面的隊伍,自己退到后面去,后面幾個互相推搡的孩子立即規(guī)矩了。

      瘸子把水盆放低到我面前,說,瞧,這幾條魚安逸吧,一條起碼有三斤重,要是炸了吃,再放點茴香,不知道有多鮮。我咽了一口唾液沒理他。瘸子問,想不想吃魚?晚上給你送兩條過來。我說了句“沒吃過”便不再理他。自從今年春天瘸子讓我叫他爸爸的時候,我便開始討厭他身上那股魚腥味兒。

      這時候,我看到了那張綠顏色的伍分紙幣,背面是一艘輪船。我內(nèi)心一陣大喜,趕緊躥上去揀那張錢,生怕被其它人發(fā)現(xiàn)搶了先。我剛把手伸過去,風(fēng)一吹,輪船便長了翅膀,在空中做高難度的穿行表演,片刻又跌回地上。我像一只捕食的青蛙一樣追著跳了上去。那張錢像與我捉迷藏,又飄起來,飄到了公路中間。

      瘸子見了,讓我回到隊伍中。我說,關(guān)你屁事,繼續(xù)去追那張錢。一輛大貨車就在這時轉(zhuǎn)過山坳,朝我沖了過來。司機(jī)陡然見路中間有人,連忙把喇叭按得山響。我不知道那一刻怎么就傻了一樣,雙腿陷在那里動彈不了。瘸子第一個叫我,華三,快跑!我感覺那聲音很遙遠(yuǎn),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司機(jī)緊急剎車,但巨大的貨車還是帶著尖利的聲音滑了過來,像撕一匹上好的棉布。瘸子扔了魚擔(dān)子跑過來,一把將我拉回去,車像一座山,擦著我的后腦勺滑了過去。

      司機(jī)跳下車,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手心全是汗,緊緊攥著那艘綠色的輪船,好大一艘輪船,沉甸甸的。瘸子抖擻著摸出煙遞了一支給司機(jī),卻被司機(jī)抬手打落地上。方圓也連向司機(jī)道歉。司機(jī)見其它幾位老師也都過來了,這才罵罵咧咧地上了車。

      坐在電影院的椅子上,我感覺雙腿的肌肉在抽搐。那天的電影,我基本沒什么印象,只感覺銀幕上一片鮮血晃動。還有就是那一雙雙被活埋后卻露在外面的手,像一把把刀,插在腥紅的土壤里。

      國慶到了,學(xué)校組織了兩項活動。第一是文藝表演,每個班選送一個節(jié)目。第二項是征文比賽,要求以愛國主義為主題,方圓要求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寫。不少人寫看《屠城血證》的觀感,從南京大屠殺寫到如何愛國。我覺得祖國太遙遠(yuǎn)也太空泛,不知道如何入手。我只想寫寫我的父親。

      爸爸。我知道你會回來。

      所以,一有空的時候,我就坐在山頂那塊光滑的石頭上,向著遠(yuǎn)方張望。爸爸,我看到村口有一個瞎眼的老婆婆,無論刮風(fēng)下雨,她總是坐在門邊。她告訴那些路過的人,她在等她兒子。有一天,我問瞎眼婆婆,你兒子回來了嗎?她說,他會回來的。她告訴每一個人,她兒子會回來。

      我也對我的伙伴們說,你會回來的。爸爸,你會回來的,對嗎?你一定很想看到我,很想看到媽媽。媽媽很辛苦,要做農(nóng)活,還要照顧我??伤龔膩聿槐г?,雖然每次說起你的時候,她都罵你死了。但是,我相信她也是希望你回來的。

      爸爸,我快12歲了,本來應(yīng)該讀六年級,可我現(xiàn)在坐在四年級的教室里,因為我常常在上課的時候想你,還常常逃課,沒有人知道我逃學(xué)的原因。每次想你的時候,我都跑到村口那個山頂上去,每次遇到傷心事,我也跑到山頂上去,我想你會從那里回來。

      爸爸,你回來的時候,我還能認(rèn)出你嗎?除了一張看不清你樣子的照片,我真的對你沒什么印象了。我照著那張照片一次次地畫你,但每次都畫不好,都覺得畫的不是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還穿中山裝嗎?是不是還喜歡戴帽子?其實,你戴帽子一點都不好看,真的。你要是也像我們的班主任方老師那樣,梳一個分頭就好了,我敢說,一定很帥。

      爸爸,你長胡子沒有?有一個大胡子照相師曾經(jīng)來我們這兒。他第一次來村子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回來了。那天,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不知道怎么就跑上去,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華三。我很希望他說認(rèn)識。但他說不認(rèn)識。還反問我認(rèn)識嗎?呵呵,他問我認(rèn)識華三嗎?你說笑不笑人?

      爸爸,他們都不和我玩兒,他們說我沒有爸爸。我只和瘸子叔叔玩兒。瘸子叔叔對我很好,他從不欺負(fù)我,只有他一個人相信你會回來的。他經(jīng)常做魚給我吃,吃完還讓我?guī)┗厝ソo媽媽吃。但是,他有一次太過分了。他居然讓我叫他爸爸,他想用一條魚就把我收買了,真是做夢。

      說到做夢,前一段時間我夢到你回來了,騎了一匹棗紅馬。我夢到你把我抱上馬背朝村外跑去。爸爸,答應(yīng)我,如果你真要帶我走,就把媽媽也帶上吧。我不想離開媽媽。媽媽對我很好,別人送她一顆糖,她也會給我?guī)Щ貋怼3韵≈鄷r,她總是把稠的舀給我。收玉米時,她總是給我砍好多很甜的玉米秸回來,自己卻一根也舍不得吃。我很少吃甘蔗,但有玉米秸吃我很滿足。不過,我又寧愿不吃,因為只有不結(jié)籽的玉米秸才會甜,我希望我們家的玉米棒子長得都比筷子長。

      最近我很煩。這件事情很復(fù)雜,你回來我慢慢告訴你好嗎?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再過幾個月就過年了,我希望你在過年前回來。那時候我會到村口來接你的。你回來的時候記得帶幾張紅紙。我想自己寫一幅對聯(lián),貼到我們家的大門上。別人家過年都貼對聯(lián),還放鞭炮,就我們家從來不貼,媽媽也不買鞭炮。今年我一定要耍到很晚才睡覺,我要等夜里十二點的時候放鞭炮。咱們也放一掛兩百響的鞭炮,電光炮,很響那種,很遠(yuǎn)都能聽到。還有,我們也要包餃子吃。永勝說他們家每年初一天早上都吃餃子,他說他一頓要吃三十個。我也要吃三十個,不,我要吃四十個。對了,爸爸,你能告訴我什么是餃子嗎?

      爸爸,我等你回來。

      方圓看了被我的淚水浸得字跡模糊的稿子很激動,說是全班寫得最好的,還給我?guī)醉撍{(lán)顏色格子的稿紙,讓我工工整整地謄抄一遍,說要寄給報社的朋友。

      駝背在我家壩子邊駐扎下來,并在那里制造了一座垃圾山。他經(jīng)常在村里房前屋后轉(zhuǎn)悠,把破鞋根、牙膏皮、舊塑料、廢鐵絲等物品收納在那個黑色的口袋里,然后堆到壩子邊,并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有幾次,我偷偷地把整理好的廢品又?jǐn)嚭偷揭黄穑踔恋教幦印q劚郴貋碛帜厍謇砗谩?/p>

      到一定的時候,駝背就把廢品背到鄉(xiāng)上的廢品收購站去賣。那是他最開心的日子,他會打二兩白酒,依在一塊石頭邊曬太陽,不時美滋滋地喝一口。更多的時候,他從那件油光可鑒的衣服里摸出一把硬幣出來,有五分的,有兩分的,有一分的。他把硬幣一枚一枚地擺在面前,五分的放一堆,兩分的放一堆,一分的再放一堆。放完后,凝視一陣,很認(rèn)真地清理。接著又把它們混合在一起,全抓在左手,攤開手掌,再一枚一枚地安放到地上,并且都是有字的一面朝上。他就這樣反復(fù)地倒騰那一把硬幣,直到太陽落山。

      駝背是一個不錯的獵手,老鼠是他最大的獵物。也不知道他用什么辦法,捉到那么多老鼠。捉到老鼠后,他便將其剮皮,放在火上烤了吃。一時沒吃完的,便擺在太陽下曬干。有時候沒等曬干就臭了,惹來無數(shù)蒼蠅,最后便有一只只豆芽白的小蟲在老鼠體內(nèi)蠕動,一只肥碩的老鼠一兩天便只剩下一張破布般的皮。

      沒有老鼠的日子,駝背常常在吃飯的時候在我家門前晃。一天,他怯怯地走進(jìn)門來。那時我和母親正在吃晚飯,母親見他一幅饑餓而貪婪的樣子,便讓我去舀碗飯給他。我說,憑什么要給他吃。母親說,誰都有背運的時候。我說,不,就不!母親瞪我一眼,自己去舀了一碗飯。駝背連忙接過碗,把稀飯喝得山響,完了把碗轉(zhuǎn)了一個圈,頭藏在碗里把米湯都舔食得干干凈凈。我一直憤憤地看著他,一點食欲都沒有。他吃完,試探著走過來,想把碗放在桌子上。我喝住了他。他一哆嗦,站著不動。母親上去,把碗接過來,輕輕放在桌上。我把駝背用過的筷子扔出門,剛抓起碗要扔掉,母親捏住我的手。母親說,你怎么這樣呢?是你老師教你這樣的嗎?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翻江倒海。

      我和永勝打架也是因為駝背。那天剛出校門,永勝就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問身邊的人:華三有沒有爸爸?幾個孩子有些疑惑,都搖頭。從來沒聽說他有爸爸。永勝說,錯了,他有爸,如果沒有爸爸他是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嗎?我把拳頭握緊了,聽到孩子們的笑聲針一樣刺破空氣。有人好奇地問,他爸是誰呢?永勝就讓大家猜。是瘸子?瘸子經(jīng)常給他家干農(nóng)活,還做魚給他吃。永勝說不是。一個個抓耳撓腮猜不出,都催永勝快說答案。永勝慢條斯理地說,揀垃圾的駝背,華三的父親是那個揀垃圾的駝背。所有的人都意外地啊了一聲。我勃然大怒,揀起路邊一塊石頭急步走回來。永勝不躲,挑釁地看著我,怎么?你敢打人???我把石頭重重地敲在永勝的頭上,血從他額角流下來,鮮紅鮮紅的,像快落山的太陽。

      我扔了石頭往家跑,永勝很快被他母親牽著到了我家。母親問怎么回事。永勝的母親說,你問你的好兒子華三!母親便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我不言語。母親猜了個大概,便說,永勝流了這么多血,先去看看吧。永勝的母親不同意,她說不能這么便宜了我。母親說,那你要怎樣?永勝的母親說,他華三是怎么打永勝的,我們永勝就要怎么還回來。母親說,華三有什么不對我給你道歉。永勝母親說,那我們永勝的血不是白流了,他不是白痛了?

      我看了永勝的母親一眼,順手抄起屋檐下一片斷磚。永勝嚇得直往母親后面躲。永勝母親驚慌起來,怎么,你還要行兇?你敢,你敢!我面無表情,狠狠把磚頭拍在自己頭上,熱乎乎的血冒了出來,帶著一股咸咸的腥味流到了嘴巴里。母親一聲尖叫,跑過來捂住我的傷口,罵,你作死啊你。

      我和永勝去了村里的醫(yī)療店,永勝由他母親背著,我由我母親背著。我在母親背上,仿佛有一個世紀(jì)沒有感受過母親的體溫了,它讓我如此踏實。我伏在母親的肩上,突然咬了她一口,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十一

      我在和永勝打架的第二天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水果叫菠蘿,是甜的。那天放學(xué)回家,門虛掩著。桌上放了一瓶罐頭,紅苕塊一樣的菠蘿在汁液里泡著,金黃金黃的。我不由得悄悄把罐頭蓋旋開,先是拿筷子醮了一點汁液嘗了一下,怪甜的,忍不住又嘗了一下,后來索性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后,我往罐頭瓶里兌了一些開水,再把瓶蓋旋緊。

      罐頭只剩下大半瓶了,雖然注了不少開水,但菠蘿是水不能代替的。母親回來的時候,我緊張地看著她。母親一眼看到桌上的菠蘿,嚴(yán)肅地問:哪里來的?我一愣,不是你買的嗎?窗外,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我跑出去卻什么也沒見到,只見壩子邊的垃圾山消失了,一箭金黃的美人蕉欲開未開。

      晚上,我問母親,父親長什么樣。母親看著黑沉沉的窗外,眼里隱隱有淚花,過了好久,她見我仍盯著她,才說,那個沒良心的,早死了。我問:他是我父親嗎?母親問:誰?我說,那個送菠蘿的。母親笑了,說,菠蘿罐頭不會是你偷來的吧?

      別人說駝背是我父親。他為什么不去別人家?為什么賴在我們家壩子邊不走,為什么連我們自己都吃不飽,你還要讓家里多添一張嘴?半晌,母親說: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

      駝背其實是一個瘋子。他發(fā)瘋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把整理好的垃圾全部掀亂,在村子里跑動,邊跑邊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不咸不淡地問一句:駝背,你干什么。久了,便不再有人關(guān)心。

      看見駝背是在瘸子的魚塘邊,那個干冷的深秋的下午,母親在挖田,我難得有這樣自由。我們的老祖宗發(fā)明了鋤頭,直到今天,我們依然用它來鋤地,耕田。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離不開這一古老的農(nóng)具,只有少數(shù)人請人用牛犁地。后來我知道,早在秦朝時,人們就發(fā)明了兩人犁和三人犁。兩千多年后,人們還站在原地。在這一點上,時間仿佛凝固了。

      那天,我并沒有想到這些。我一心想弄清楚前一天我家的飯桌上為什么會冒出一瓶菠蘿罐頭。我寧愿相信它是瘸子買給我的。我在瘸子的小棚里沒有找到他,卻意外遇見駝背。

      駝背站在魚塘邊,對著小棚的方向不停地出拳,一會兒揮左拳,一會兒揮右拳,一會兒張開手指在空氣中抓來抓去,每一次都用盡了全力,仿佛正與一個看不見的魔鬼搏斗,要把滿腔的仇恨通過一雙拳頭發(fā)泄出來。

      當(dāng)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時,駝背腳下被石塊一絆,一個踉蹌栽倒在地。我突然想起了永勝。揀垃圾的駝背,華三的父親是那個揀垃圾的駝背。永勝的話在耳邊響起,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像雷聲一樣,滾來滾去,后來,這聲音又仿佛是從大腦里面長出來的,潮水一樣不斷地向外擴(kuò)張。

      駝背已經(jīng)爬起來,又在與想象中的敵人對陣。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快得像電視里的武俠人物。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我進(jìn)入了一個武俠的空間里,這里只剩下天、地,只剩下駝背和我。

      駝背在我眼前風(fēng)一樣舞動,我不知道他的拳頭是不是落在我的身上了,只感到一股越來越強(qiáng)的殺氣罩住了我,我快要窒息了。我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著,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向了駝背。駝背像一個紙人倒退著飛進(jìn)了魚塘。魚塘上濺起一圈白浪,周圍世界一片寧靜,除了我的心跳聲。

      駝背的頭頂像一把木瓢,在水面上一沉一浮。最終沉了下去,幾個水泡冒了上來,他的頭被水泡吞沒了,只剩一雙干柴般的手還在水面上無力地晃動。夕陽染紅了魚塘,我想起了《屠城血證》,想起了那些被活埋后還露在外面的手。

      十二

      瘸子回去的時候,看見了魚塘里的駝背,駝背仰面躺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瘸子想把他拉起來,但他發(fā)現(xiàn)駝背特別重,與想象的相去甚遠(yuǎn)。一個路人發(fā)現(xiàn)了瘸子,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魚塘里的駝背。他大叫:死人了,死人了。邊叫邊跑。村人涌向瘸子的魚塘,盡管駝背生前并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死活。人們奇怪地發(fā)現(xiàn),駝背一下子胖了好多,他的尸體倒像一個人,而他的人卻像一具干尸。

      瘸子說,他剛回來,就看見駝背仰面浮在魚塘里。一個瘋子,死了就死了。有人說。就是,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瘸子,你做點好事,把他埋了算了。瘸子就用一根竹竿把駝背的尸體劃到岸邊,叫兩個人幫助把尸體拉上來,抬到對門山坡上,簡單地埋葬了駝背。

      駝背的死,就像死了一只狗或者一只雞一樣,并不影響這個村莊什么。人們說起他來,總是很平淡,那個揀垃圾的駝背死了。這件極平淡的事,方圓卻認(rèn)為是一件大事。他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哪怕他只是一個乞丐。

      幾天后,有記者到村里來采訪。隨行的還有鄉(xiāng)派出所的人。他們先找村長談話,又找了幾個人去問話,還把駝背的尸體也挖了出來。

      所有這一切,我都是聽母親講的。那幾天我頭疼,整天躺在床上,學(xué)校也不去。后來,我第一次走出門就看見了瘸子。那會兒太陽快要落山了,他雙手并在一起,手腕上有亮晶晶的光圈反射著血紅的夕陽。兩個穿制服的人帶著他朝村外走去。瘸子走在前面,警察走在后面,他們在那條鄉(xiāng)村小路上魚貫而行。村民們或站在壩子邊,或聚于道路旁,三三兩兩地還在議論著。我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忙扶住了門框。接著,我朝著村口那座山跑了過去。

      我站在山頂,沖遠(yuǎn)方大聲喊了一聲:瘸子叔。瘸子停下來,剛要回頭,警察推了他一下,他便抬步一瘸一拐地往村外走去。我又叫了一聲,瘸子放慢了腳步。我唱起了《早知道》,這是以前瘸子教我的,西北民歌,很好聽。瘸子也唱了起來,歌聲無所顧及地攪亂了田野里的寧靜:

      早知道黃河的水呀干了,還修他媽的那個鐵橋又是做啥呀呢?

      早知道尕妹妹你的心要變喲,還談他媽的那個戀愛都是做啥呀呢?

      十三

      早知道黃河的水呀干了……熟悉的歌聲。時間仿佛停滯了,停滯于19年前,停滯于瘸子走向村外那個血色黃昏。時間又分明按自己的節(jié)奏前行著。歌聲已經(jīng)蒼老,不再是當(dāng)年的歌聲。

      轉(zhuǎn)過一座山坳,對門山腳現(xiàn)出一座低矮的土屋來,歌聲是從那里飄出來的。3米寬的水泥馬路剛好在土屋前中斷了,轉(zhuǎn)了一個彎再往前走就是泥巴小路,水泥馬路是今年才修好的,而小路則和我19年前離開時一樣。

      我加快了步子,仍然感覺慢。我一直盯著那座與周圍新冒出來的樓房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土屋,心跳出了胸膛。門口的屋檐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剝嫩胡豆。她無意中抬起頭,看到我,手便不動了,直直地盯著我。半晌,見我也盯著她,激動地將膝上放著的燒箕放在旁邊的豆桿上站了起來。她向我蹣跚跑來,兩個人在田角的路上相遇?;ハ鄬ν麅擅?,突然撲上去抱到一處。

      媽。

      華三。

      母親不停地在我臉上和手上摩挲。她的手很粗糙,但我不覺得痛。眼淚滾了出來。母親說,不要哭。自己的嘴卻一癟一癟的,終是沒有忍住,碩大的眼淚從干枯的眼眶里跳出來,在她千溝萬壑的臉上流淌。

      華三,你長得比媽都高了,媽差一點就認(rèn)不出你了。說著擠出一絲笑。我說,媽,你的頭發(fā)……再說不下去。母親說,早就白了,你離開的時候就白了。你走了這么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我以為你,我以為你……母親又哽咽了。

      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一個人,頭發(fā)蓬亂著,扶著門框盡量把腿往前一伸,將啄胡豆的雞踢飛。而雞扇動的翅膀卻把燒箕碰翻了。他蹲下身把散落一地的胡豆揀進(jìn)燒箕里。母親說,你看誰回來了?他抬起頭來,臉上立刻露出驚喜,是華三……

      瘸子有點語無倫次地說,好,回來就好,你媽天天念叨你,你總算回來了。胡豆不用剝了,今天中午吃小煎雞,我的拿手好菜,說完起身去追剛才那只雞去了。

      母親忙著生火做飯,我站在廚房門口同她說話。

      母親問我,結(jié)婚了吧。我說,孩子都兩歲了。母親笑了,你離開時不到12歲,還是一個拿尿去淋女老師屁股的調(diào)皮鬼,現(xiàn)在都當(dāng)爸了。時間過得真快啊。我說,你真相信那個孩子是我?母親笑著說,這方圓幾里,除了永勝還就只有你才干得出這種荒唐的事情。

      我呵呵兩聲,提議下午去父親的墳前看看。19年了,心里那塊石頭也該放下來了,年少無知所釀的錯,不應(yīng)該背負(fù)一生。柴火映紅了母親的臉,她側(cè)過臉疑惑地盯著我。你瘸子叔才是你父親。

      屋外陽光很明亮,一道光柱從房頂?shù)耐呖p間投射下來,在地上烙下一個白亮亮的橢圓。無數(shù)的塵埃在光柱里撲騰,光以塵埃的形態(tài)舞動。那一刻,我眼前白亮亮一片,一切都虛幻起來。我仿佛站在某個遙遠(yuǎn)的午后與母親談話。而母親,則坐在更遙遠(yuǎn)的時空里向我微笑。

      【作者簡介】李華,1979年生,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貢市作協(xié)理事。廣播劇《吳玉章在1911》(編?。┰@四川省“五個一工程獎”。在《四川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佛山文藝》《青年作家》等五十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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