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亭旁那叢碧桃最早開花了,草本氣息貫徹了一條街。
不是所有事物都能得到贊譽,除了春暖花開這件事。
夏里,不知名的藤蔓植物一寸一寸掩蓋了那些生硬的鐵質柵欄,使得園子里的空氣靜美恬淡。
秋天,那些開過花的,沒結或結了果實。
冬天若下了雪,墨的柳,翠的松,雪的白,景致最妙。
這時已進入秋天,風是涼的。從公園角門望去,栽在甬道柵欄那里的紫丁香、碧桃和探春幾乎都禿了,低下的景天和干柴牡丹也是一副蕭條的樣子。唯有甬道旁的那幾株垂榆的樹冠還茂盛著,腳下的褚紅色的地板上不見一片落葉。
榆樹旁“Z”字形和半月形垂花花廊下,有長條形狀的石凳,夏日時常見附近中學的學生在那里讀書,花廊上方垂掛著的藤蘿植物反反復復的樣子。
現(xiàn)在那些藤蘿蔫了,搭在一處,紅紅幾點籽實倒是醒人眼目。藤蘿下首,是一方松鼠報松果花欄的芍藥圃。
芍藥花開,便是那種姹紫嫣紅的樣子。現(xiàn)在那些開過花兒的枝子上,有籽實褐色的角,里面的種子已經(jīng)掉在腳下的泥土之中了。夏時,我曾在郊區(qū)一所瓦舍住過。我的鄰舍是個駝背老太。一次暴雨過后,瓦舍前的一叢原本開得繁盛的芍藥被雨打落,我正傷神,那老太走過來從泥污中把花瓣小心翼翼地撿起來??匆娢殷@訝的表情,老太說洗凈陰干裝老枕。老枕,就是去那邊時枕的枕頭。我見過我外祖母的老枕,兩端中間繡著香草蘭花,邊緣用富有想象的云紋裝飾著,精巧雅致。用花瓣做老枕,更是別出心裁地用心。我頓覺姥姥那輩子人,對于生活,對于死和消亡,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理解,她們的態(tài)度真是令人敬畏,在她們眼中,死亡不是終點和了解,亦不是一件令人心生恐懼的事情,而是生命通過另一種形式而得以延續(xù),是件美和榮耀的事情,亦需同生一樣的莊嚴與體面。
坐在那垂花花廊條凳上,一眼就能看見那半月形的池塘。美中不足之處為池塘大多數(shù)的時間是干涸著的。先前,這里立著一個八九歲的裸體異族小男孩,有著天使一樣的面孔,他俏皮地往池子里撒尿,旁邊還有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海獅。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雕像被搬到一旁無關緊要之處,水就沒有來來源之處了,只有那只可愛的小海獅還在。大通這邊到了大小暑時節(jié),只要天邊有了一絲云,后晌便會有雨。下雨了,池塘就會蓄積一些水。世間唯有生命只可創(chuàng)造奇跡,有了水之后,也不知從什么地方游來幾條長著長須身上有斑紋的幾條小魚兒,時而在淺水中驚慌游走,時而貼地靜止不動,倒讓那個無趣的池子有了些許生氣。
池塘后面有一方小土丘,丘上立有假山,山旁植著油松、河灘柳、柏樹和云杉??赡苁菫榱酥泻退砂匾莩龅膭傆仓畾?,土丘上便植了幾叢紫竹,并在有些坡度的地方,植了些紫色煙草花、粉色景天和藍色鳶尾。煙草花看上去很柔弱,但它嬌嫩的花朵在秋風中依然艷麗著。
假山后面是個亭子,兩旁立著兩尊漂亮的琉璃獅子。這琉璃獅子是有些年頭了的。那時我還是個中學生,父母帶我來鎮(zhèn)子拜訪一位故人。吃完午飯,故人領我們游賞橋頭公園。那時沒有見過水臺樓閣的建筑,心中所受的沖擊是大的,想鎮(zhèn)上人多么幸福,每日生活在畫卷之中。那時的公園布局擺設與今是略微有些不同的,亭前這對琉璃獅倒沒變。
亭子兩邊懸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云“香亭翼然占綠水十分之一”,下聯(lián)是“何時開了與明月對飲而三”。沒有橫幅,也沒有亭名。根據(jù)這幅對聯(lián),我便私自把它稱作“香亭”。只是這香亭并沒有聯(lián)上所說的占綠水十分得一,但到了月朗星稀,倒是可以在這里和明月對飲三杯。平常這亭子是一群鳥雀的樂園。
這些鳥雀大多是披著灰羽的麻雀,是這個小鎮(zhèn)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樸素的音容使得麻雀與人平和相處,于是它們多半不懼怕人。每個早晨,麻雀們繞著香亭梁間呢喃和飛翔。
香亭右手有一叢頗為繁盛的碧桃,差不多與香榭麗都那邊一起開花的,也是春天最早的?,F(xiàn)在碧桃葉落枝疏,麻雀喜歡去上面。
橋頭公園是由兩部分組成,一就是香亭后面是趣園,二則是左手的梨園。
通過香亭后面的拱月門可進入趣園。經(jīng)過一小段甬道,迎面是一堵題著“普天同慶”四個大的照壁。照壁右手是個扇形門洞,進到里面就是趣園了。
趣園是為著孩子建造的。這是個有趣之處;里面有旋轉木馬、淘氣堡、過山車、海盜船、汽飛機、碰碰車、爬山車和蹦蹦床。不過現(xiàn)在由于天氣涼,大多都歇業(yè)了。孩子們大約最愛的恐怕是猴亭里面的幾只猴子。那些猴子特會嗑瓜子吃水果,它們有著和人一樣的手,眼睛溜溜直轉,遇到天氣好的時候,它們出來在假山上撓癢,相互梳理身上的毛;天氣不好的時候,只有一只瘦削的雄猴子在放哨。
趣園植著許多樹,有丁香、探春、云杉等青海當?shù)氐臉?,也有許多移植過來的樹。這么多品種的樹,株型或大或小,一起裝飾著橋頭公園的四季,使得這里成為一個小小樹種博物館。樹型小的有紅刺玫。這種開著粉紅香艷花朵的植物,還沒我的身高,那些夏天同花朵長出的刺如尖利的牛角,黃褐色的葉柄上對生著8片葉子,只有頂部的葉子是單生的。此時,紅刺玫的葉子讓秋風染上好看的黃色。它的株叢生了四個新枝,這新枝上布滿了細碎的針刺,葉較舊枝多些。舊年生的枝無針刺,且生了許多旁枝,那些旁枝又旁生了許多細小的枝子來。夏天時,這些旁枝便簪著許多粉紅的花,比南方的木槿還要艷麗。也許就是這份艷麗,刺玫是要長出刺的,以便來保護花朵。我們不能怪刺玫小氣,而是實在是我們人貪婪。想想,小小植物在受到侵害之前是不能像動物一樣來奔跑,來躲避,怎么辦?它們只好在一點一滴的進化中,長出尖刺來威嚇那些來傷害它們的外物。
水蠟倒是無刺,它的枝干是褐色的它六十多公分的樣子,那些沒有修剪的枝干一心往上斗長,所以它的枝干多直,葉子也集中在頂部,它的葉子也是對生的。分布在葉子上的脈絡是紅色的,我甚至能看到它身上的毛細血管。水蠟原系常綠灌木,可當我看到時,它頭頂僅僅幾片葉子。顯然,植物們可以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來改變自己某些特性,它們比人或者什么高明了許多。矮小的水蠟公園那些或高或裊娜的樹叢中顯眼各色。明年春天,它會讓自己長出繁盛的葉子。
珍珠梅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它繁多的枝干不斷長出新的與淺褐色老桿不同的有著綠葉枝干來。盡管在深秋中,它的枝干掛滿嬌嫩的芽孢,它稀疏的葉子對對生在柔弱的葉柄上。它不僅被植在橋頭公園,濱河游園和街道花壇都有它的身影。它葉柄邊緣有著紅碎的齒緣,這葉子本身就是藝術品。珍珠梅的花細膩繁復,遠遠望去,如一堆攢在枝丫上的白珍珠一般,有一股淡雅的清香。它的花不美,所以不用生刺,即使不會把人拒至千里,但人們似乎對這種花不感興趣。
還有一大從紫竹,比太湖石那里那幾叢茂盛許多,它繁復復到了疏于修剪的樣子。它細密的枝葉傾向一邊,中間不免挽掛著藤蔓植物。深秋似乎對它意義不大,它修長的葉片有黃也亦有綠。它的枝葉繁盛,足以擋住陽光和雨露,因此,它腳下竟長不一根草。這使得我對挽掛在這叢紫竹身上的一些藤蔓感興趣了。我順著藤蔓的一路爬來的身影往下看,只看到藤蔓開始爬到紫竹的那部分,至于它的根在哪兒我是看不出了——它來時的莖枝與地面斷絕了聯(lián)系。那綠的還是匍匐狀的藤蘿上紅紅的果實,足以吸引鳥雀的目光,以便借用鳥雀的飛翔,把子孫繁衍到別一處,它的子孫也一定會借助另一些植物,算計著活下去。
刺槐無刺,它的株型高直,站在它底下,我只有仰著頭才能看到它的枝葉。受到秋霜,葉子耷拉著,細密且溫順的樣子。它適合栽在過道旁,它高大的主桿和細密的葉子可以給長條座椅遮涼。
白榆也很高,它的樹皮有著滄桑的質感,六七米主桿上蓮瓣樣子長著三個小主桿,小主桿旁逸斜出很多嫩枝來,這些嫩枝由長出更嫩的枝來,這些枝上生著葉子。葉子的葉柄很短,葉片橢圓形。秋天似乎對它沒影響,它的腳下只見楊樹的黃葉,卻沒一片是它自己的。
在趣園一角,我發(fā)現(xiàn)了四棵梨樹。如果不是其中一棵腳下紅色字牌的簡介,我就會與它們擦肩而過,因為它同刺槐、白榆有些相像,只比它們纖細修長一點,它頂部的葉子不剩一片,在一片晨光里靜默不語。在過去的十幾個夏天里,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過它們的蹤跡,更不知它幾時長葉開花,結不結得果實。它渾身布滿的結節(jié)告訴我,它在這里多年,所受過的照顧并不比別的樹少。
趣園中有條公園人工湖的疏水渠,渠邊長著怪模怪樣的河壩柳,它是公園所有樹中的逍遙派,因為其他的樹長得中規(guī)中矩,但它一副我愛怎么長就怎么長的架勢,歪腰腆肚,嘻嘻哈哈,連修建水堤的人也不得不隨它性子,在長得七扭八歪根植那里開一個很不合規(guī)矩的口,讓它肆意妄為。疏水渠邊的景天敗著,可夾雜在其中的幾朵萬壽菊,卻依舊黃得扎人眼,在清寒中的晨風中使人心生溫暖。
在趣園最里邊,有兩株墨色樹干的樹。不用猜,我就知道它是什么樹。我家庭院中有兩棵李子樹,探春和碧桃開完花,接著它們的花也開了。聞香莫若蜂。那些天里,我家便成了蜂蠅造訪的客堂。蜂蠅飛進飛出,纏繞兩棵巨大的李子花冠時,毫不隱晦地表現(xiàn)了對我這個花樹主人的冷漠。站在樹下看那些自恃清高的家伙,看它們與李子細碎的花對語,一會兒便覺無滋無味了。我不想當一個多余者,就到茶幾那里去喝茶。秋天時侯,那一對李子樹一株竟結一樹綠李子,起初,我并對這種瘦小的果子在意,可待到中秋時,那一株樹的李子變成了胭脂紅,另一株變成金色色,摘兩顆嘗嘗,竟比桃梨清甜可口,因此從此再也沒了對那些蜂蠅的怨氣,倒覺得那些是可愛的生靈?,F(xiàn)在,這兩株李子樹在晨風中搖著枝頭的黃葉,我實在猜不出它們當中誰是黃李子,誰是紅李子,等到明年中秋我再來拜訪,就會認出它們來。
如果不見記有山梅花的牌子,不會對這從有枯瘦面容的植物投去青睞的一目。它的葉子一片都不剩,仿佛都未曾長出過葉子一般。我不知道它是先開花,還是先長葉子,至于花是什么樣,芬芳與否,葉是對生或單生,圓形還是長條形,都一概不知。唯一可知的便是它適應強,喜光,喜暖亦耐寒耐熱,唯怕水澇。我不由看看它四周,有幾叢丁香、探春,還有云杉及幾株落葉松,只它在它們中俯身遷就著,幸好它喜暖亦耐寒,它會安然生長在這孤絕一隅。
只有秋天才會有如此明朗的陽光。那些陽光打在那發(fā)黃的葉子上,風一吹,那些葉子便發(fā)著金子般的色澤,那是楊樹的葉子。自然是個神奇的造物主。楊樹的葉子有著可愛的桃心型的形狀,邊沿有著細碎緊密的齒緣,它的葉柄占整個葉子的二分之一,如果沿著中間葉脈折疊,就會發(fā)現(xiàn)它兩面邊緣的齒痕完全對稱,它是一個完美的軸對稱圖形。黃的除了楊樹,還有與一樣高的新疆楊。新疆楊的葉子形狀像鴨蹼,它的葉柄相比楊樹要短,跟葉面比起來,只有三分之一的樣子,可相對來說,他們的葉子比別樹的葉子要漂亮。我看見附近學校的學生在撿它的葉子,同時一棵樹上的葉子,有的讓風一吹就落了下來,我想那些先落的葉子是因為太想念大地媽媽了,所以迫不及待地落下。站在新疆楊底下,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是先落的,那些先落的葉子無論是仰著或者是俯躺的,邊緣曲卷,仰著的是一只半捂的手,俯這的像一塊龜殼。這就是秋風和新疆楊帶給人們的禮物,秋風一吹,離開樹的葉子像是一只大大的蝴蝶,落在你身邊的長椅上。高的還有白榆,它的枝干很粗糲,不過它的葉子是扁細型的,很像溫庭筠《望江南》里過盡眼前的千帆。風一吹,白榆的葉子便優(yōu)雅地旋轉這落在地面上。
橋頭公園的優(yōu)雅完全歸功于公園那一汪湖,湖邊垂柳的身影染綠了一池清寒秋水。再往后便可看見那原本綠的垂柳也開始落葉了,它們的葉子落在湖面上,那湖沒有一絲波紋,映著一片大藍的天和一些樓閣亭榭。沿著環(huán)湖路,可以觀賞整個湖。農(nóng)歷三月湖解凍,就可以看見很多踏春的人來看湖,在湖邊坐坐,曬曬太陽。大概六七月,湖上常泊著一只斑駁的鐵殼船,船少立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一笊一笊打湖面上那些漂浮的柳絮,他打干凈了這塊,到那塊時,這塊湖面又落滿了柳絮。我懷疑他要打到秋天才可以打干凈??墒牵锾鞎r我沒見過這個鐵殼船和那男的。到冬至,這湖就凍住了。
到了湖這邊,就到了梨園。
沿梨園甬道有道龍墻,梨園門首那里是龍頭,而龍尾在結業(yè)橋那邊,中間那段原是起伏的龍脊,后來經(jīng)過修葺變直了,龍就沒有騰飛的感覺,變成了一條乖龍。這道龍墻隔壁是一所花舍,是對夫妻經(jīng)營?,F(xiàn)在花舍頂已覆上厚厚的草席,太陽若完全從朔山那邊升起,草席才被卷起。夫妻念諧音,便是“福氣”。 十多年前這里有三棟花舍,十幾年后,這里依舊還是三棟花舍,那對原本年輕的夫妻,已經(jīng)步入中年。夫妻兩個本分的樣子,女的話多,陪著來買花兒的人,男的話少,平常負責運花草,卷拉草席。花舍生意一直都很好,幾乎周邊所有人家里都有從他們花房那里移來的植物,這些植物帶給這對夫妻的便是福氣。
梨園倒是沒有一棵梨樹。
除了同趣園中有的楊樹、榆樹、探春、刺玫、刺槐、河灘柳以外,這里有幾棵榆葉梅。它同碧桃有些相似,只不過從僅剩的幾片葉子看,它的葉子比碧桃的葉片要寬大。有一株樹叫暴馬丁香的,比紫丁香的株型大,主干比紫丁香略褐,只見它周圍空蕩蕩的,它的樹冠卻與甬道周圍那幾株云杉相接著。
在那些樹間有兩三處亭子,不大,也沒有亭名。亭子里聚著幾位老人,他們拉二胡、彈弦子。細聽,唱的多于世事有關,有滋也有味。
夏時,這兒有釀皮、酒和花兒。冬天沒有花兒,卻有小調、冰糖茶和干果碟。
驀然發(fā)現(xiàn)建這園子人的苦心;趣園代表天真的童年,而梨園是為成年人建的。
因為,這梨園是戲的梨園,亦是嘆世傷懷的園子。
【作者簡介】魯玉梅,女,土族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于《民族文學》《青海湖》《雪蓮》《瀚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