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鐘鑒
人稱板橋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而畫中以竹蘭石三君子為主體,其他如菊、梅等只是偶有涉筆而已。在三君子之中,竹為第一,其次蘭,再次石,竹是板橋最喜愛和畫作最多的君子形象。先說竹。
竹易于在庭院栽培成林,造就幽雅的起居小環(huán)境,且挺拔有節(jié),與人的氣節(jié)相合,又枝葉豐茂,與風(fēng)聲雨聲交響,皆足以引起詩人的聯(lián)想和情趣。板橋喜種竹賞竹,畫竹頗多,題畫亦多。在《鄭板橋集·補遺》所收題畫中,有題畫竹六十九則,題畫蘭二十一則,題蘭竹石二十七則。在諸多題畫竹詩中,他給予竹君子以多重品格。
一是清和。題詩曰:“晨起江邊看竹枝,一團青翠影離離。牡丹芍藥夸顏色,我亦清和得意時。”他在對比中指出,牡丹、芍藥以花朵顏色艷麗而優(yōu)勝,竹枝卻以清和而絕佳,清和是一種洞明、安祥、高雅、溫和的品格,說明君子有涵養(yǎng),不與他者夸耀鮮亮的外表。學(xué)者辜鴻銘在《中國人的精神》一文中說:“典型的中國人給諸位留下的總體印象是溫良”,“這種溫良乃是同情與智能這兩樣?xùn)|西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绷硪晃淮髮W(xué)者梁漱溟在《以道德代宗教》一文中說:孔子儒家“禮樂設(shè)施之眼目,蓋在清明安和四字”。他認(rèn)為與之相違背的有二:“一是愚蔽偏執(zhí)之情,一是強暴沖動之氣。”辜、梁二位當(dāng)代思想家與鄭板橋題畫竹所說“清和”如出一轍,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清明安和,或簡化為清和,乃是中華民族可貴的性格特征,它在清和中包含著正直剛毅,如《易傳》所說“剛健中正”,如老子《道德經(jīng)》所說“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也就是不卑不亢、海納百川,這種中國精神需要我們發(fā)揚光大。
二是無畏。題詩曰:“秋風(fēng)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場。”又題曰:“風(fēng)雨不能搖,雪霜頗能涉?!碑?dāng)狂風(fēng)暴雨來臨,合抱大樹也會刮倒,竹林雖然不斷搖晃,但根底相連,狂暴過后依然一片翠綠,這就是君子的定力。面對多災(zāi)多難的人生,君子必須堅強無畏。
三是出新。題詩曰:“無多竹葉沒多山,自有清風(fēng)在此間。好待來年新筍發(fā),滿林青綠翠云灣。”竹的衍生能力極強,竹少的山林沒過幾年便不斷生出新筍,長成竹林,把山嵐打扮得一片翠綠。君子要能不斷推陳出新,才會使事業(yè)具有長久發(fā)展的生命動力。
四曰結(jié)伴。竹的最佳伴侶是石。題詩曰:“竹稱為君,石呼為丈。錫以嘉名,千秋無讓??丈浇Y(jié)盟,介節(jié)貞朗。五色為奇,一青足仰。”又曰:“竹君子,石大人。千歲友,四時春?!敝袷Y(jié)合便堅韌無比,正像有為君子得到國家柱石之臣的支持,便能成就宏大事業(yè)。
竹若與石與蘭結(jié)為三友,更能增君子風(fēng)采。有文曰:“竹干葉皆青翠,蘭花葉亦然,色相似也;蘭有幽芳,竹有勁節(jié),德相似也;竹歷寒暑而不凋,蘭發(fā)四時而有蕊,壽相似也?!庇诸}
曰:“一竹一蘭一石,有節(jié)有香有骨。滿堂皆君子之風(fēng),萬古對青蒼之色?!?/p>
五曰超越??鬃釉唬骸熬由线_(dá),小人下達(dá)?!本恿⒅鞠蛏希粩喑浆F(xiàn)狀;小人只圖眼前,品性下滑。鄭板橋題詩曰:“畫根竹枝插塊石,石比竹枝高一尺。雖然一尺讓他高,來年看我掀天力。”石的特性是堅固恒常,竹的特性是不斷拔節(jié)生長,也許當(dāng)初矮小,但很快便超出石的高度,指向藍(lán)天。又有一幅《墨竹斗方》,收藏于煙臺地區(qū)文管組,畫有一短枝墨竹,題詞是:“一尺竹含千尺勢,老夫胸次有靈奇?!彼嬛袢~青翠舒展,題詞筆力雄健灑脫。自云所畫墨竹雖只有一尺,卻包含著千尺的長勢,表達(dá)作者胸懷遠(yuǎn)大,不斷邁向更高更新的境界。中國學(xué)術(shù)界一度講“超越”,說西方宗教和哲學(xué)是外超越,中國宗教和哲學(xué)是內(nèi)超越。孔子講“志于道”“吾道一以貫之”“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說的道是內(nèi)在于人類社會的共同生活規(guī)則,即曾子說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子的道既是天地萬物之源,又“道法自然”“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道就在萬物之中。道教則講“積善成仙”“功德成神”。中國佛教禪宗講人只要明心見性,便可成佛,不需要到西天去尋找樂土。儒道佛三家都是內(nèi)超越?!俺健倍肿钤缫娪诮鹪H全真道重陽祖師的詩:“色財叢里尋超越,酒肉林中覓舉升。”強調(diào)內(nèi)心境界的提升。哲學(xué)家馮友蘭先生講人生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一境更比一境高,其道德與天地境界和板橋所說“胸次有靈奇”正相契合。
次說蘭。
蘭花幽香,喜在幽谷生存,比喻君子愛人,能給人以正氣和溫暖,卻又能遠(yuǎn)離塵世喧囂,故深為板橋喜愛,作畫題詩僅次于石。他賦予蘭的品格是多
重的。
一曰素淡。板橋題畫《蘭》,有曰:“此是幽貞一種花,不求聞達(dá)只煙霞。采樵或恐通來徑,更寫高山一片遮?!薄疤m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塵世紛紛植盆盎,不如留與伴煙霞?!绷硪皇最}畫謂蘭有“紅心與素心”,既給人送香,又不要回報。板橋不喜盆栽蘭花,因溫室花朵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
二曰容棘。畫蘭與荊棘相伴,比喻君子善借實力以共存,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板橋《叢蘭棘刺圖》題詞曰:“東坡畫蘭,長帶荊棘,見君子能容小人也。吾謂荊棘不當(dāng)盡以小人目之,如國之爪牙,王之虎臣,自不可廢。”蘭花“若得棘刺為之護撼,其害斯遠(yuǎn)矣”。
三曰揚長。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板橋畫蘭較多蘭葉而無蘭之花朵。其題畫詩有曰:“寫來蘭葉并無花,寫出花枝沒葉遮。我輩何能購全局,也須合攏作生涯?!碧m葉常青茂盛,不怕霜雪,而蘭之花卻形小而易凋謝,所以板橋畫蘭突顯其葉之生命力,以此比喻君子不掩蓋自己的不足,而能揚長避短。
三曰喜友。板橋作畫,常常是蘭竹共畫,或蘭竹石共畫,這里只說蘭竹為友。其題畫詩曰:“高山峻壁見芝蘭,竹影遮斜幾片寒。便以乾坤為巨室,老夫高枕臥其間。”在峭壁上有蘭與竹結(jié)伴為生,寄托了作者以天地為家的情懷。
三說石。
石性堅硬又形態(tài)各異,雖不如蘭竹之秀美,卻另有一番奇特的丑美。板橋畫石寄寓君子不當(dāng)以貌取人,而應(yīng)于丑陋外形的背后見其內(nèi)在美質(zhì)。石的君子品行如下。
一曰丑美。其題畫詩《石》曰:“米元章論石,曰瘦、曰縐、曰漏、曰透,可謂盡石之妙矣。東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則石之千態(tài)萬狀,皆從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陋劣中有至好也。東坡胸次,其造化之爐冶乎!燮畫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板橋謳歌石之內(nèi)在美以成就外在的丑美,當(dāng)屬此詩最為有力。
二曰挺脊。板橋《柱石圖》曰:“誰與荒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云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陶元亮即陶淵明,他不為五斗米官俸折腰,回家過田園生活,寫下《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名傳
千古。
三曰持久。在板橋題畫詩《石》中有句曰:“頑然一塊石,臥此苔階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識。園林幾盛衰,花樹幾更易。但問石先生,先生俱記得?!本右耦B石那樣恒持守道,終生不變其志,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浪打,笑對人間滄桑巨變。
四說蘭竹石三友。
板橋視蘭竹石為君子三友,相互扶持,共成君子完美品格。其題畫《蘭竹石》曰:“介于石,臭如蘭,堅多節(jié),皆《易》之理也,君子以之。”《周易》乃中華文化之源,板橋熟讀六經(jīng),故運用《易》理成其君子三友之論。《易·乾卦·象傳》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文言》講“元亨利貞”為君子四德,講“剛健中正”,《坤卦·象傳》講“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文言》講“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断缔o》講“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介于石,不終日,貞吉”,《說卦》講“震為雷”“為蒼筤竹”。板橋賦予蘭竹石的君子之德,概取于《周易》,如題畫中“介于石”“臭如蘭”直引《系辭》,而“堅多節(jié)”是活引《系辭》“剛健中正”和《說卦》“為蒼筤竹”。蘭竹石代表了中華民族的三大精神:溫和、有節(jié)、堅強,缺一不可。他給李復(fù)堂《題三友圖》說“板橋?qū)W寫風(fēng)來竹,圖成三友祝何翁”,徑直稱蘭竹石為“三友”,希望君子群體能形成并壯大,而這正是社會道德良風(fēng)健行的重要支撐。今日中國的道德建設(shè),在各領(lǐng)域、各行業(yè)造就君子群英是其中心工程,借鑒板橋三友之論有益于加快這一偉大的事業(yè)。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8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