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杜濤欣

關于標語，每個年代的中國人對此都有獨特的記憶。

從戰(zhàn)火紛飛的崢嶸歲月到新世紀的太平盛世，那些曾經(jīng)濃縮時代特色的標語，其內(nèi)容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折射出的，是中國整個社會的發(fā)展和文化的變遷。如今，標語也在與時俱進，相比于20世紀的狂熱，它更趨理性和務實。

兵馬未動 標語先行

“堅持抗戰(zhàn)到底，反對中途妥協(xié)”“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等革命味道十足的標語，已經(jīng)留存在那個年代所有人的記憶中。

自2011年6月9日試開館以來，湖南省炎陵縣紅軍標語博物館每天都有上千人前來參觀。近兩年每逢7月1日，這個博物館就會迎來游客游覽的高峰。作為中宣部批準建設的全國唯一的紅軍標語專業(yè)博物館，見證了20世紀初炎陵民眾的紅色情懷。

炎陵縣位于湖南省東南部，地處井岡山西側，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早期活動的主要根據(jù)地之一。炎陵縣博物館館長鐘定軍介紹，當?shù)氐募t軍標語有3個鮮明特點：歷史地位高，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中國革命進程中的第一批標語，不少標語內(nèi)容是毛澤東等人親自擬定的；內(nèi)容豐富，凡是在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開展的各項革命斗爭，都有標語；紅軍標語上署名的部隊番號多，參加過井岡山斗爭的所有部隊都有標語，現(xiàn)留存的部隊番號共計66個。

據(jù)湖南省文物部門普查統(tǒng)計，炎陵縣至今保留內(nèi)容完整、字跡清晰的紅軍標語有151處（組）339條、4617字，漫畫、組畫8幅，對聯(lián)3副、留言兩篇，紅軍識字班墻報成績公布欄兩個，以及寫在紙上的標語3張。

位于湖南省炎陵縣的紅軍標語博物館是全國首家，也是唯一以紅軍標語為陳列主題的專題博物館。資料圖圖片來源:湖南紅色旅游網(wǎng)

在國內(nèi)其他地方紅軍標語不斷滅失的情況下，炎陵縣已成為全國紅軍標語保留數(shù)量最多、內(nèi)容最豐富、署名番號最多的縣。據(jù)鐘定軍介紹，1928年10月，朱德率領紅四軍十師二十八團來到炎陵縣十都鎮(zhèn)，組織軍民摧毀了國民黨縣團防局并開倉放糧。但他沒想到，當?shù)刎毧嗟陌傩站箾]有一個人前來領取糧食。后來他得知，是老百姓心里有疑慮。

于是，朱德率領部隊在十都鎮(zhèn)上廣寫標語，并親自指揮士兵在糧倉大門上方的墻上寫了一幅大標語：“鏟除搶劫秋收、不顧民眾凍餓的匪黨?！彪S后，又在大門外的廊墻上寫滿了“共產(chǎn)黨是無產(chǎn)階級政黨”等標語。通過廣泛發(fā)動和標語宣傳，當?shù)匕傩詹艍阎懽忧皝矸至思Z食。

在革命活動的早期，那時的中國共產(chǎn)黨還未掌握廣播電臺等現(xiàn)代傳播工具，也缺乏足夠的經(jīng)費來進行印刷報刊、圖書出版等高成本宣傳，只能因地制宜，憑借毛筆、墨水、石灰、鐵鏨等原始簡陋的工具進行宣傳活動，“無論墻壁、板橋、堂屋、房間、茅廁、樹木、石壁、只要可以寫的地方都要寫好”。

當時，中共“遍地開花”的標語，既節(jié)約了宣傳費用，又提高了傳播靈活性，使宣傳效益趨于最大化。在20世紀那段漫長的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和抗日戰(zhàn)爭時期，標語已然成為中國大地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

“槍桿子里出政權”“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堅持抗戰(zhàn)到底，反對中途妥協(xié)”“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等革命味道十足的標語，已經(jīng)留存在那個年代所有人的記憶之中。在當時，標語已經(jīng)成為革命文化的符號。

“革命文化對于人民大眾，是革命的有力武器?！标P于標語的作用，《毛澤東選集》對此進行了專門論述。

階級斗爭 標語狂熱

“要節(jié)約鬧革命”“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等類似標語是“文革”時期的主要內(nèi)容。

隨著一聲“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吶喊，中國進入新的歷史時期?！爸腥A人民共和國萬歲”的標語持續(xù)火熱一年之后，即被“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所替代。

新中國成立初期，政治方面，從“必須嚴格鎮(zhèn)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階級斗爭一抓就靈”，一直到“造反有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等“文革”標語，反映出那時的中國人無時無刻不沉浸在“階級斗爭”的困境中。經(jīng)濟方面，“超英趕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人民公社好”“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等標語折射出彼時狂熱的渴望發(fā)展經(jīng)濟的國家心態(tài)。

不愿透露姓名的網(wǎng)友“小紈童”對那個特殊歲月的標語記憶深刻，“到處可見林林總總的標語，已經(jīng)麻木了，在那樣的歷史時期，老百姓幾乎不去思考標語的內(nèi)容。”“小紈童”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仍能感覺到標語和時代的印記密不可分。

如今一說到標語，“小紈童”就忍不住想起家庭變故?！拔壹覐奈以娓钙?，便在鐵路務工，父親是共產(chǎn)黨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干部，應當說是根正苗紅。1956年，我父親在陜西省委黨校學習討論時，舉實例指出農(nóng)村初級社迅速轉為高級社，與農(nóng)民覺悟程度相悖，影響了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1957年，父親從鐵路職工工作實際出發(fā)，對全民打麻雀提出異議，即遭批判，繼而在‘反右’中被劃為右派。此后，不僅父親蒙垢，母親和尚年幼的我們兄妹都遭到了不公的待遇。在接踵而至的三年困難時期里，我們飽嘗了天災人禍的煎熬，但母親對父親不離不棄，我們兄妹也絕不把父親當‘階級敵人’，給了父親生活的勇氣?！?/p>

直至1962年，“小紈童”的父親才得以甄別復議，恢復黨籍和行政級別。他的家里，才又充滿了陽光。但實際上，這并沒有抹去強加在他父親身上的烙印，其父在仕途上開始了20多年的原地踏步。在史無前例的“文革”中，“小紈童”的父親更是屢遭磨難。那段歷史，不堪回首。

事實證明，“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是我國探索建設社會主義道路中的一次嚴重失誤。它忽視了客觀的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過分夸大了主觀意志和主觀努力的作用，使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共產(chǎn)風”等錯誤大肆泛濫，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遭到極大破壞，國民經(jīng)濟比例嚴重失調(diào)，人民生活發(fā)生嚴重困難。此后的十年“文革”，各種恐怖標語滿天飛，更是一段瘋狂的歲月，痛定思痛，無以言說。

1967年出生于山西大同市的林小玲給筆者展示她的周歲照片，在照片的右側有這樣一條標語：“你們要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看著是不是挺搞笑的？一張周歲照上，都要印著這樣的標語，這在我們同齡人看來，是很平常的事情?！绷中×嵴f，“我們的孩提時代，總能看到墻上貼著各種顏色紙張的標語，有些地方將整條街、整面墻壁都用紅油漆涂上，書寫語錄和大標語，到處呈現(xiàn)一片‘紅海洋’?！?/p>

福建省德化縣雷峰鎮(zhèn)長基村一處民居，整座房子正面門窗周圍都用紅底油漆金黃字寫滿“文革”時流行的標語口號。據(jù)房主人介紹，標語寫于1967年，雖歷經(jīng)40多年風雨，但字跡清晰。左邊廳的窗戶，橫眉上行是“共產(chǎn)黨萬歲”，下行是“一心為革命”；左一：堅決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左二：為有犧牲多壯志；右一：熱情宣傳毛澤東思想；右二：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德化縣居民張庚榮對這筆跡頗熟悉，“‘文革’時期標語空前繁榮，其品種之多、形體之大、更新之快，令人嘆為觀止。鄉(xiāng)村識字的人少，這活兒只能叫師傅干。那時運動又多，常常一波未了，一波又起，師傅便時常有活兒干。師傅讀私塾出身，毛筆字有功底。師傅寫標語，其實是重溫書法舊夢。運動一個接一個，師傅的毛筆字兒換了一茬又一茬。村里的墻皮上布滿了他的作品，村民們并不管他寫了什么，只是眼紅他寫寫畫畫也能掙工分。師傅這時就有些孤芳自賞的得意?！?/p>

“要節(jié)約鬧革命”“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類似標語是這一時期的主要內(nèi)容。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幫”成為彼時最流行的標語，“文革”結束。

改革開放 標語創(chuàng)新

北京大學學生所在的方隊走到天安門前時，意外打出一條“小平您好”的橫幅標語。這一瞬間被《人民日報》攝影記者王東抓拍下來，成為珍貴的歷史拷貝。

“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振興中華”等一批“去階級”“去革命化”的標語盛行，標志著中國社會走過嚴寒，進入早春。

“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讓1974年高中畢業(yè)即來到福建省泉州城東后棣下鄉(xiāng)插隊的顏醒華看到了希望。如今已是華僑大學旅游學院教授的顏醒華說：“1977年，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內(nèi)心振奮，由于圍海造田任務重，沒時間也沒條件讀書，為了參加高考，我只能請3天假，而且連考帶復習。沒有電，只能在煤油燈下看書。海風時常把燈給吹熄了，不得不重新點上。一晚下來，鼻子都是黑的?！?/p>

高考結束，顏醒華超假一天，大隊為此扣了他的工分以示懲罰，這讓顏醒華對大隊楊書記很有成見，“我平時很少請假，偶爾請一次假還被扣工分，難免有些怨恨?！备呖汲煽兂鰜?，顏醒華超過分數(shù)線68分，最終被福建師大錄取。

報到那天凌晨5時，曾讓顏醒華耿耿于懷的楊書記趕了很長的路，來到火車站送別?！澳且凰查g，對楊書記的所有怨恨都消失了?！?/p>

始于1978年《理論動態(tài)》，因次日《光明日報》的同題特約評論員文章而名動天下的“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提出，成為此后解放思想運動的發(fā)端和依據(jù)，隨之，該條標語長時間出現(xiàn)在中華大地的各個角落。改革大幕，也由此徐徐拉開。

廣東省深圳市老市民最熟悉的標語莫過于“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最早，是由時任深圳市蛇口工業(yè)區(qū)管委會主任、董事長兼黨委書記袁庚在1980年提出，他被人稱為深圳的第一代拓荒者。

作為老資格的軍人和革命家，袁庚在“文革”后即被當時的交通部派往香港工作。他在香港耳聞目睹，感受到中國內(nèi)地在“大鍋飯”體制下，人民不珍惜時間、不講效率、不講成本的問題太過嚴重。

1980年一個冬日的下午，袁庚從香港坐船回到深圳蛇口，直奔工業(yè)區(qū)建設指揮部開會。在會議室，他遞給開發(fā)區(qū)干部鄒付明一張紙條：“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顧客就是上帝，安全就是法律。人人有事干，事事有人管?！睍?，大家一致敲定“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口號，用紅漆寫在三合板上。

而這句標語口號真正叫響、流行卻是在1984年之后。此前，人們對這個標語議論紛紛，袁庚在與谷牧副總理談到這個標語時說：“我是準備戴帽子的，有人說這是資本主義的東西。”

1984年1月26日，鄧小平視察蛇口，袁庚向鄧小平提到這個敏感的話題，鄧小平隨之作出肯定的答復。1984年，國慶35周年，首都北京舉行盛大的閱兵式和群眾游行，深圳有兩輛彩車參加游行，其中，蛇口工業(yè)區(qū)的彩車上就有“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口號，從此，這條標語享譽全國。

同一天，當北京大學學生所在的方隊走到天安門前時，意外打出一條“小平您好”的橫幅標語。這一瞬間被《人民日報》攝影記者王東抓拍下來，成為珍貴的歷史拷貝。

1984年9月30日晚上，北大28號樓203宿舍，生物系6個意氣風發(fā)的大學生不甘心僅僅制作些安排好的“花束、彩旗”。他們用抹布卷成的小棒、墨汁、床單、撐蚊帳用的竹竿這些簡單的材料，將“小平您好”這個簡單而意義重大的標語偷偷帶到集合現(xiàn)場，成就了歷史性瞬間。

網(wǎng)友“凡夫俗子”22歲來到深圳，從最艱苦的服務業(yè)做起，一度因找不到歸屬感而萌生回鄉(xiāng)之意，最終能堅持下去，要歸功于一條標語。1993年6月，“已經(jīng)徹底準備和這個城市告別，乘坐公交車去火車站購買返鄉(xiāng)車票的路上，看到了一句讓我下決心留在深圳奮斗下去的標語———‘同在一方熱土，共創(chuàng)美好明天’?！薄胺卜蛩鬃印闭f，就是這句話，讓他堅持在深圳工作生活，直至安家落戶。

20世紀60年代，中國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樹起了一面紅旗——大寨。從此，“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口號響徹大江南北。資料圖圖片來源:新浪網(wǎng)

從此之后，“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要想富，先修路”“理解萬歲”“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發(fā)展才是硬道理”等標語，風靡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中國大地。

1998年洪災時的“眾志成城，抗震救災”；2001年北京申奧年“開放的中國盼奧運”；2002年“全面建設小康社會”；2003年“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科學防治，戰(zhàn)勝非典”“預防非典人人有責”；2004年“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在2008年這個悲喜兩重天的年份，我們看到最多的標語是“喜迎奧運”“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汶川挺住”……

2012年召開的黨的十八大提出，倡導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積極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24個字，成為當下的核心標語。

標語，已經(jīng)成為中國社會發(fā)展的一個符號、一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