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慶紅 朱妤雙
內容摘要:以知識分子身份理論為視角,通過分析艾德里安娜·里奇不同時期的一些代表性的詩歌與批評論文,探討她作為公共知識分子而進行的社會政治與暴力等問題上的文學話語建構,以及這一話語身份背后的成因。通過關注公眾議題、代言邊緣政治,以及解構強勢話語體系的各種文學實踐,里奇確立了其知識分子的批判立場;該立場形成是里奇所處的社會歷史文化宏觀語境、其本人內在的自由主義思想以及她多重身份合力作用的結果。這一發(fā)現(xiàn)不僅對理解里奇的重要文學主題提供參考,也能引發(fā)人們對現(xiàn)實中的社會和政治公正等問題進行反思。
關鍵詞:艾德里安娜·里奇;政治;暴力批判;公共知識分子立場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艾德里安娜·里奇:性別詩學和文學建構”【項目編號:13BWW06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許慶紅,安徽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兼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研究。朱妤雙,安徽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
Abstract: This article discusses, in light of the intellectual identity theory and with the analysis of some of her well-known poems and prose writings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times, Adrienne Richs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discourse as a public intellectual as well as the causes that facilitated the formation of this identity. Rich established her intellectual critical stance via her literary practice, such as showing her concern for public agenda, speaking politically for the marginalized and deconstructing the discourse of power. The formation of this stance is an outcome of the macroscopic social context, her internal liberalism and her multiple identities. It is hoped that this finding can be of some reference to the study on Rich on the one hand, and stimulate people to reflect upon the issues like social reality and political justice on the other.
Key Words: Adrienne Rich; politics; criticism on violence; public intellectual stance
Authors: Xu Qinghong is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nd her research area is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Gender in Literature. E-mail: xuqinghong@hotmail.com. Zhu Yushuang is a PhD candidate at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nd her research area is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916754391@qq.com.
艾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 1929-2012)是美國當代著名的詩人、批評家和社會活動家,半個多世紀以來,以其作品中的政治思想與審美追求而蜚聲美國當代文壇。里奇在不忽視詩歌美學效果的前提下,十分強調詩歌與批評的政治和社會功用,力圖以文學為媒介參與社會和政治,并致力于改善現(xiàn)實。目前國內批評界關于里奇的研究尚處引進階段,學者們多著眼于其作為女性主義者的性別身份話語建構,往往忽視其作為知識分子的宏觀批判立場建構。而里奇作為一名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已得到學界認可。例如,安吉·默林科(Ange Mlinko)在一篇紀念里奇逝世的文章《圖解這個》中就這樣寫道,“對于那些三重邊緣身份者——女人、女同性戀和猶太人而言,里奇是一位公共知識分子和偶像,她用詩歌來表達其女性主義和社會公正的思想” (35)。
其實,從里奇的知識分子身份角度出發(fā),可以更全面地把握她在世界政治、社會、性別、種族、階級和權力等問題上的立場,以及這一立場的形成背后的社會歷史文化宏觀語境和微觀個人因素。本文即以此身份為視角,從時代和個人語境兩個層面,對里奇作品中的政治批評話語建構及其意義作一宏觀綜覽,意在拋磚引玉,拓寬有關里奇作品研究的范圍。
一、里奇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寫作身份的確立
西方學界關于“知識分子”的界定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但有幾個普遍認可的核心標準。除了專業(yè)、專長與專領域的基本要求外,還包括以下幾條。
1)具有超越其專業(yè)領域的興趣和政治關注,參與社會。如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要想擁有知識分子這一頭銜”,文化生產(chǎn)者“必須把他們在特定文化領域里的特殊專長和權威用于這一領域之外的政治活動……從而在對特殊主義(particularism)的拒絕中、并通過對特殊主義的拒絕來塑造自己”(110)。羅恩·埃爾曼(Ron Eyerman)也指出,決定知識分子身份的“不是產(chǎn)生于與社會地位相關的興趣,而是其它方面的興趣”(6)。
2)代表公眾,公開表達立場——支持或批判。如薩義德主張,知識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眾以及‘為(for)公眾來代表、具現(xiàn)、表明訊息、觀點、態(tài)度、哲學或意見的個人?!_提出令人尷尬的問題,對抗(而不是制造)正統(tǒng)與教條,不能輕易被政府或集團收編,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慣常被遺忘或棄置不顧的人們和議題”。(薩義德 16-17)
3)重精神追求——“為思想而活,而不是靠思想而活”(Coser viii)。
用薩義德的話概括來說,公共知識分子不僅是在特定文化領域里具有特殊專長的專業(yè)人士,而且還要具有超越其專業(yè)領域的興趣和政治關注,在社會中扮演特定公共角色,在公開場合代表某種原則立場,具有批評意識,充當社會的良心和人類基本價值(包括理想、自由、公平等)的維護者,代表邊緣群體挑戰(zhàn)權威,目的是為了增進人類的自由和知識,把平等正義的觀念運用于實際情境。
基于以上標準,里奇稱得上是一名公共知識分子。首先,里奇具有堅實的專業(yè)知識儲備。她是詩人和批評家,畢業(yè)于哈佛大學拉德克利夫學院,接受過專業(yè)的詩歌訓練,囊括了包括“耶魯青年詩人獎”、“美國國家詩歌圖書獎”在內的多項美國重要的詩歌獎項。另外,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城市學院等著名大學當過教授,與米歇爾·克里芙(Michelle Cliffe)等人合辦過女性主義雜志《邪惡的智慧》,參與出版婦女詩歌的活動。
其次,里奇的寫作并不拘于專業(yè)領域,而是更多地介入公共生活, 關注美國社會乃至世界的公共話語,推動公共議題。她將自己置身于當代世界的公共利害關系之中,替弱勢群體發(fā)聲,具備了知識分子應該具有的社會性乃至世界性的眼界。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后,里奇逐步邁向公共領域的知識分子寫作,其社會批評式的散文寫作所代表的群體和面向的大眾越來越走向邊緣化、多元化,涉及全球的各類問題,如性別、種族、階級、貧困、文化等等,反思與批判現(xiàn)行體制的弊端,傳播其自由、民主、平等與公正的政治理念。
再次,里奇的公開批判立場堅定、明確。如她所言:“我是一個無黨派的馬克思主義者和一個社會主義者!”( Farideh 2009)。而且她批判的矛頭也多次指向美國政府、主流社會與權威的文化藝術界。她在一次采訪中就公開宣稱:“我堅決反對一切形式的帝國主義、單邊主義和殖民主義。我一生中很多時間都在反對我的政府先前和現(xiàn)在的這種做法……”。(Farideh 2009)。由此,里奇批判社會的終極目標在于引導公共事件的良性發(fā)展、促進公共話語的有效流通,從而改善社會現(xiàn)實。
下面,文章將結合里奇的一些代表作品,從她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出發(fā),探討她在社會政治、暴力等問題上的話語建構。
二、里奇詩歌與批評中的政治書寫與暴力批判
從五十年代隱喻性的暴力書寫,到六、七十年代揭開隱喻的面紗,再到八、九十年代直接的暴力呈現(xiàn),里奇代言邊緣政治,解構強勢話語體系下的各種暴力行為,如性別和種族歧視、經(jīng)濟和階級壓迫等,藝術再現(xiàn)和批判這些暴力性規(guī)約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
作為一名女性,里奇痛陳性別暴力。作為詩人,她以詩歌為媒介書寫性暴力,再現(xiàn)暴力給女性造成的身心創(chuàng)傷。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里奇尚未擺脫父權社會的鉗制,傾向于隱晦、含蓄地揭露強奸這一性暴力的潛在威脅,詩歌中的女性基本上是被動地承受暴力。
里奇在詩歌《常年的回答》(The Perennial Answers, 1954)中,借助“我”的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批判了父權制婚姻關系中女性的受奴役地位,控訴了該體制下婚姻關系中的男性暴力。該首詩歌中的敘述人“我”常年受到丈夫的暴力傷害,卻不能和他進行有效溝通,因此心中充滿了埋怨與憎恨。詩歌第一節(jié),面對醫(yī)生的叮囑, “我”清楚自己時日不多,卻為多年的怨恨即將終結而感到解脫。詩歌第二節(jié)“我”首先承認了丈夫約珥的勇敢,說他是人群中敢于爬上樓梯,敢于獨自一人面對一個愚蠢的謀殺者,但這樣一位勇敢之人也注定:
不是為愛而生
而是為暴力而制造的
他會站在
雷鳴電閃的地方
睜大眼睛注視著。(Rich, Poems: Selected and New: 1950-1974)
丈夫以為這樣冒險當英雄會贏得“我”的投懷送抱,可是“我”卻沒有,因為“我”從來不知道他所想要的,而且也“從不會答應給他”。 “我”坦誠從來沒有愛過丈夫約珥,對于婚姻“我”只感到陌生與孤獨,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堵厚實的墻,日漸積累的矛盾“尖銳堪比長柄草耙的尖頂”。夫妻之間根本無法交流,甚至缺乏信任。因為一樁“我”未犯下的罪行,“我”受到了丈夫約珥的嚴懲。“他發(fā)起火來整個人就像雷電的起源”,“我”本以為他會殺了“我”,可是“他卻把我拽上了樓梯,扔到了床上”(37),暴力地強奸了“我”。自此,“我”開始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生,終日惶恐不安,害怕被再次施暴,整個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我是一幅頁面上的木刻畫”(37)?!拔摇睂s珥常年的痛恨讓“我”對他的死都無動于衷,更是感覺他死后還陰魂不散:“他生前的晚上/每天在房間之間走來走去,聽幽靈談話/我的睡眠更可能被他打斷”( 37)。由此可見性暴力給女性造成的身體傷害以及人格的分裂,即便是施暴者的死亡也抵消不了,只能隨著受害人本身的死亡,才能獲得解脫,這便是“常年的回答”:“希望有來生”(38)。
同樣,詩歌《白雪女王》(The Snow Queen, 1954)也暗示了性暴力之傷痛。該首詩歌改編自安徒生的經(jīng)典同名童話。在安徒生的童話里,男主人公凱因為眼睛里和心里落入魔鏡的碎片而看不到世間一切事物美好的一面。所以女主人公格爾達要不顧一切,歷盡艱辛幫凱找回童年時代的純真、善良和愛心。而在里奇的《白雪女王》里, “我”的眼里也有著和凱一樣鋒利的碎片,原因則是性暴力的傷害。詩歌里用來暗示男性暴力的意象,諸如“鋒利的碎片”、“針”、“滿地鋸屑”以及“冰凍的矛”,無一能和溫暖的生命力聯(lián)系起來,體現(xiàn)出里奇對性暴力的否定。此外,從人稱來看,里奇采用了籠統(tǒng)的“你”來泛指施暴者,暗示性暴力的普遍存在。
詩歌第一節(jié),隱晦地提及“我”憤怒的直接原因——“我”冷漠麻木,“希望你躺在那里死了”,因為“你把針扎得更深” (Rich, Poems: Selected 31)。詩歌第二節(jié),“我”放眼周圍的世界,滿目盡是荒誕欺騙,卻無奈它們都奇跡般地“存在于這個無法衡量的世界”,以魔鏡之眼反視世間的荒誕。詩歌第三節(jié),再回到“我”憤怒的話題 —— 愛情?!拔摇敝廊怏w之愛很快會失去其魅力,因為“你”日久天長終會發(fā)現(xiàn)一副完美的油畫也會有裂紋,嫵媚的眉宇也是靠粉黛的修飾。“你”會“很快不再信任一切肉體的沖動/閨房處徒留滿地鋸屑” (32)。而這也是詩歌第二次暗指肉體關系的無意義和傷害 ——徒將昔日的美少女變成干癟丑陋的老太婆而已。到第四節(jié)“我”在魔鏡之眼的控制下,努力找回自己作為傳統(tǒng)女性的一絲理智。然而,這種對現(xiàn)實的留戀之情在冰雪女王的魔力控制下只不過曇花一現(xiàn)。最終,“你的臉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樣/都失去了力量”, 不再吸引“我”,而“我”看到的不過是“一根冰凍的矛刺穿了我” (32)。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里奇女性主義思想逐漸走向成熟,更加關注父權制權威對女性心理意識產(chǎn)生的威懾作用。在批判性暴力時,里奇不僅揭開隱喻的面紗,還直接將批評層次上升到制度的層面。那些五十年代的“魔鬼戀人”到了六十年代便直接轉換成赤裸裸的男性人物,原本被遮掩起來的性暴力也有了具體的呈現(xiàn)。
《兒媳婦的快照》(Snapshots of a Daughter-in-Law, 1963)與葉芝的詩歌《麗達與天鵝》(Leda and The Swan, 1923 )構成暗指關系。在《麗達與天鵝》里,葉芝意欲探索人類歷史文明的變化和更替,但詩歌中的象征卻頗具有父權主義思維:宙斯(神)與麗達(人)、才智(宙斯是指引者)與肉體(麗達為接受者)的交合改變了人類的歷史。葉芝承認暴力創(chuàng)造了歷史文明。
在《兒媳婦的快照》中,里奇就否定了這種男權主義意識,顛覆了原詩歌中的男女主導地位。詩歌第三節(jié)中,“一個思考中的女人和魔鬼們睡在一起”,一方面去除了葉芝詩歌里宙斯(男性)作為智者和權力主導者的光輝,將其貶低為魔鬼,另一方面又將女性去物化。束縛之下,婦女們的反抗之心油然而生:
然而天性,
那只帶有彈簧蓋,寬敞的
時代與習俗的行李箱
塞得滿滿當當:發(fā)霉的桔子花,
婦女藥丸,可怕的包迪西亞的思想
掩藏于美貌和稱贊之下 (Rankine 118)
包迪西亞是古英格蘭愛西尼部落的女王,曾經(jīng)領導部落人們起義,反抗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所以,當“我”無法忍受這些已經(jīng)“變成”暴力者同盟的兩個爭執(zhí)不休的“貌美”、“自負”、“尖銳”、“敏感”的婦女時,“我”憤然化為“復仇女神”,把背后銹跡斑斑的刀刃插進“你們的后背 —— 我的同類,我的姐妹!”(118)到了詩歌的第六節(jié),里奇繼續(xù)顛覆了葉芝詩歌里的拜占庭之鳥的意象。此時化身父權同盟的鳥根本不是什么力量和智慧的代表,而不過是一只“擺好姿勢的”、“不滿足的”、“悲劇的機器”。
可是,在男權制度下,處于弱勢的女性不得不克制自我意識,默許丈夫的暴力行為。詩句“她變成了緊咬她的喙” (Rankine 118),以及“被愛的名義按倒在地上/這是你唯一自然的動作” (Rankine 119) 都表明這位婦女無法真正拒絕父權神話,而是無可奈何地屈服于暴力實施者和暴力文化。
二十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里奇的女性主義思想日趨激進,直接以強奸為題材,直面現(xiàn)實問題。例如,標題詩《強奸》(Rape, 1972)以詩歌藝術的形式,將被害的女性和掌有審判權的男性之間的沖突表現(xiàn)出來。盡管這首詩歌在某種程度上有悖于傳統(tǒng)詩學,但它通常被看作是七十至八十年代間里奇“涉及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重要代表作”(Werner 24)。在審訊過程中,警察從被害女性歇斯底里的哭泣聲中得到了極大的愉悅。男警察通過將被害女性歸類到案例中的一個刻板形象,認為自己對被害人的心理狀況,包括“在想什么”以及“私底下想要什么”了解得一清二楚。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警察這樣做其實也同時把他自己刻板化了,根本不需要采取任何有形的暴力形式。在人稱方面,里奇在《強奸》里使用了第二人稱“你”,而不是有著主觀自我意識的第一人稱“我”,暗示了一個經(jīng)過暴力傷害的女性自我分裂的特征。如果將第二人稱“你”可以連起來當作一種發(fā)聲的投射,那么第一人稱的缺失就是被害女性在經(jīng)歷過性侵害后內在自我分裂的結果,而不是一種有意的回避。遭受著性暴力侵害和父權制下的女性自我缺失的折磨,詩歌中的女性人物意識被撕裂成了碎片,“頭腦像瘋子一樣旋轉”( Rich, Diving into the Wreck 44)。
九十年代之后,隨著其自身影響力的增加,里奇逐漸超越了性別角度,為更多種類的弱勢群體發(fā)聲并尋求政治出路。她關注美國以及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其它形式的暴力 ——戰(zhàn)爭威脅、種族歧視、經(jīng)濟和階級壓迫等等。
一,批判戰(zhàn)爭暴力。里奇堅定地站在反戰(zhàn)的立場上,無論是地域戰(zhàn)爭,還是美國政府爭奪霸權的掠奪之戰(zhàn)?!镀D難世界的地圖集》(An Atlas of the Difficult World,1991) 是里奇的一本見證詩集,呈現(xiàn)了一個“艱難”無處不在的當代美國社會現(xiàn)實,充斥著由戰(zhàn)爭、貧窮、孤獨、歧視所引發(fā)的仇恨、痛苦和暴力?!鞍⒉R托克斯/傷膝河/洛斯阿拉莫斯/塞爾瑪/西貢最后的空運” (Rich, An Atlas of the Difficult World: Poem, 1988-1991),里奇書寫了美國不同歷史時期的一系列戰(zhàn)爭暴力——從美國內戰(zhàn),到印第安人大屠殺,到墨西哥戰(zhàn)爭,再到黑人選舉運動和越南戰(zhàn)爭,她質疑美國參與這些戰(zhàn)爭的意義。拿震驚世界的1991年海灣戰(zhàn)爭來說,里奇在不同的場合指出這是布什政府轉移人們國內的“憤怒和絕望”情緒的伎倆(Rothschild 33)。海灣戰(zhàn)爭被美國的商業(yè)媒體鼓吹成一筆有利可圖的投資而非一場人類的災難。標題詩《艱難世界的地圖集》的開篇,里奇便書寫了海灣戰(zhàn)爭中美國所使用的高科技作戰(zhàn)武器、航空導彈所帶來的惡果 —— 加利福尼亞的薩利納斯谷、所謂的“世界的沙拉盤”的空氣中夾雜著殺蟲劑的氣味,致使田野里的外來草莓采摘女工因“咽喉中吸入殺蟲劑”而窒息身亡。(Rich, An Atlas 3) 在散文《我們可能造成的》中,里奇對海灣戰(zhàn)爭如是說:“戰(zhàn)爭在本世紀末的到來是想象力、科學和政治絕對失敗的一個例子。以一場戰(zhàn)爭來幫助一個民族和國家產(chǎn)生良好的自我感覺,這就是失敗的依據(jù)”(Rich, What Is Found There: Notebooks on Poetry and Politics 15)。在《隱士的尖叫》(The Hermits Scream, 1993)一文中,里奇直言這場戰(zhàn)爭的侵略本質,字字犀利如鋒:
“海灣戰(zhàn)爭……是1983年發(fā)生在格蘭納達和1989年發(fā)生在巴拿馬的侵略的重演和復奏,一場戰(zhàn)爭的游戲,只不過是披著華麗語言外衣的惡魔行為罷了!霸權的意象——反對一種新的魔鬼、一個‘屠殺者的十字軍,用來掩飾1991年的事實:不是核武器、而是這些最令人眼花繚亂的精良‘常規(guī)武器的侵略、制造和銷售,變成了全球資本主義的生命血液” (Rich, What Is 59-60)。
在里奇看來,反戰(zhàn)、反軍事主義必須是一種女權主義運動、社會主義運動和反種族主義運動。社會的變革運動就是要變革社會自身,將自身去男性化、去西方化,變成一個可以容納各種不同的聲音、語言、手勢、行為和批評的大眾場所。
二,批判反猶戰(zhàn)爭暴力。長詩《東方戰(zhàn)爭時間》記載著猶太人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所遭受的暴力與痛苦。詩歌標題含義深刻,既為青少年時期的里奇和一個東方猶太女孩之間的平行比較提供了舞臺背景,又含蓄地影射二戰(zhàn)時期的歐洲和大屠殺。身為“美國女孩/在戰(zhàn)爭時期”的里奇,有一頭“燙過的卷發(fā)” (Rich, An Atlas 36)。然而當她“在學校和家的路上搖擺著她帶有圖案的亞麻布書包時”,她又是一個“無知的猶太人”,試圖“通過書本握住世界”。她東方的猶太同輩女孩沒有書本,當然也無需書本來告訴他們世界的情形。在里奇的筆下,東方猶太女孩生活在充滿恐懼和迫害的世界里,既沒有逃脫納粹的折磨與迫害,也沒有躲掉最后集中營里的死亡:
一位少女自知年輕且有意活下去
被送上了不歸的旅程
她的口袋被瀝干了意義
她的腳踝沾滿了嘔吐腹瀉的污垢
她被追趕著滿院子跑,赤身裸體
年少的女孩銘記著自己的青春:
課本,被禁的小說,一切的一切
校歌,乳名
單身時期流血的時候
……
覺得自己很美,美得別人也看得到
自己再次躲過了流血,逃過了致命的
毒氣,卻在手術臺上
在名醫(yī)的這雙
與同伴們在實驗室里彈著弦樂四重奏的手里,在劫難逃(Rich, An Atlas 39)
詩歌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時期的氛圍——寂靜、恐怖和黑暗,只有“一扇魚膠窗戶”和“微弱的天花板燈泡”在路上發(fā)出微光(35)?!懊河?、羊毛和雪”的氣味和“在紛飛的大雪之后彌漫的灰色”營造出了一種戰(zhàn)爭所帶來的陰郁絕望之感(36)。當里奇的描述從美國猶太人轉移到東方猶太人時,她將戰(zhàn)爭時期的電報由小寫排版改為大寫,突顯猶太民族曾遭受的災難性歷史:
NV15電報——利物浦122 1/63NFD
經(jīng)總部商議,計劃將德國境內或已被控制的所有猶太人
總數(shù)在3.5至4百萬
驅逐出境
東方的猶太人集中營
一次性滅絕
徹底地解決歐洲的猶太人問題 (36)
三,批判眾多社會問題背后的種族主義根源。在《我們可能造成的》(“What would we create”,1993)一文里,她提及仍然存在的種族歧視:“白人殘害黑人的暴力行為,在本世紀并沒有出現(xiàn)減退的痕跡” (Rich, What Is 17)。她認為種族主義下的種族隔離和種族偏見是白人或白人性(whiteness)的罪過。接著里奇進一步羅列現(xiàn)實美國社會的各種暴力犯罪——自殺、校園槍支暴力、性別暴力等。里奇認為,如此令人不安的社會危害以及駭人聽聞的慘案卻很少有人去關注,人們不愿意談及,其中的問題在于,那些案件要么發(fā)生在鮮為人知的地方,要么發(fā)生在那些不被重視的群體身上。此外,大多數(shù)發(fā)生在監(jiān)獄或妓院里的犯罪也不會出現(xiàn)在晚間新聞上。對此,里奇激憤地警告大眾:“只要我們愿意思考一下這些問題,就會很容易地回到那些種族主義、恐同癥、吸毒以及男女社會化等身體政治問題?!保≧ich, What Is 15)通過冷峻的反思和犀利的質問,里奇意在用語言喚醒麻木無知的大眾,揭示弱勢者和受害者被忽視、被埋沒現(xiàn)象背后的權力問題。
里奇作品中對種族暴力的批判還體現(xiàn)在她對種族主義者語言暴力的書寫。相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赤裸呈現(xiàn)的暴力形式及其創(chuàng)傷而言,語言文化上的暴力更具備隱藏性。在《語言和暴力的距離》(The distance between language and violence,1993)一文中,里奇指出白人在用行動迫害有色人種的時候,還輔之以冠冕堂皇的語言。里奇躬身自省對語言暴力的共謀,在揭露和反思中傳達她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和擔當。里奇從小在白人的話語圈里長大,接受優(yōu)質的白人中產(chǎn)階級家庭教育,被禁止談論像“黑人”、“紅脖子”以及“有色的”等這樣帶有種族主義歧視的詞語。在接受語言學習的啟蒙階段,她根本無法辨識何為黑色的皮膚,何為白色的心臟,因為在她的話語圈里,白是由內而外統(tǒng)一的,不存在外黑內白,或與此相反的情況。她讀布萊克的《天真之歌》時就感到困惑,困惑于作者何以敢提及這一危險的、被禁止的膚色主題。里奇認為,語言暴力背后的原因之一是文化教育,白人所受的教育指使他們凌駕于黑人之上,在語言上魯莽對待黑人。因此,“語言和暴力之間的距離縮短了,暴力變成了一種語言。” (Rich, What Is 184)
上文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里奇在自身作家身份得到認可的基礎上,逐漸轉向了公共知識分子寫作。她對真理、社會公正和責任的熱衷,正如許多“公共知識分子”所做的那樣,既與自己的個人利益相關,但又遠遠超越了她的個人利益。她視野開闊,立場堅定,關注以美國為主、乃至世界不同地區(qū)和國家——比如非洲、中東和亞洲國家的社會政治議題,尤其是性別、種族、階級、權力和語言問題。她對這些問題中的暴力現(xiàn)象大加撻伐,建構批判話語。筆到之處,表明了她的人文情懷和公共知識分子的批判立場。
三、里奇公共知識分子批判立場的成因
里奇在外在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內在的自由主義思想認同以及自身的三重身份焦慮的合力作用下,形成了公共知識分子的批判立場。
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里奇的詩歌和批評創(chuàng)作就與美國當時風起云涌的社會變革和反文化運動——民權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反戰(zhàn)運動以及同性戀運動等息息相關,這些政治和文化事件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使其將寫作賦予一種使命感,致力于通過她的詩歌和批評來改變世界。在接受戴維德· 蒙特內哥羅的采訪時,里奇也承認了這一點:“種族、性別和帝國主義,我極其渴望把這些早期零散和瑣碎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在我看來,這種聯(lián)系就是最熱烈的生命力所在。因此,這一切對我的詩人身份不可能沒有影響,因為我寫詩的地方就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地方?!?(Montenegro 263) 美國社會廣泛存在的各種矛盾沖突也是她走向社會批判寫作的外在導火線。在《我為何拒絕了國家藝術獎章》(Why I Refused the National Medal for the Arts,1997)一文中,里奇對美國社會作出了如下評論:
在我的一生當中,我看見了社會公正運動所開啟的藝術空間,獲得了憑藉藝術脫 離絕望的力量。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我目睹了我們這個國家的種族和經(jīng)濟不公正所帶來的日益嚴重的令人絕望的影響……美國在財富和權力上的極端不平等越演越烈……我認為藝術與人的尊嚴和希望是不可分離的……因為我所理解的藝術的真正涵義與當局乖戾的政治學水火不容。(Rich, Arts of the Possible: Essays and Conversations 99)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后,世界全球化導致第三世界和其他邊緣國家的權利受到以美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國家的嚴重威脅,邊緣群體的利益普遍受到忽視。而作為壓迫者的美國社會自身,又一直矛盾重重:社會民主性縮減、種族歧視泛濫、社會不公日益嚴峻等等。作為一名美國公民, 里奇無法袖手旁觀這些現(xiàn)象,如她所言,“我覺得自己被驅趕著將政治世界‘外面的貧病交加的孩子、城市貧民窟、軍事暴力以及那些被認為是個人的、情感性的世界和男女關系問題融合在詩歌里” (Rich, Arts 55)。
科塞認為,理解知識分子“從來不對現(xiàn)狀滿意”是一方面,但只有把握其思想核心才能真正理解知識分子。換言之,對現(xiàn)狀不滿只是里奇批判立場的外在因素,關鍵還在于她的思想認同。如霍爾伯格所說,“雖然50年代里,里奇的寫作受到奧登和當時主流文學季刊流行品位的影響,但是,她的藝術還是朝著女權主義的方向發(fā)展。這其中的部分原因與戰(zhàn)后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思想影響分不開來”(24)??梢哉f,里奇的批評文集《談詩歌論政治的筆記》(What Is Found There: Notebooks on Poetry and Politics,1993)以及《可能的藝術》(Arts of the Possible: Essays and Conversations, 2001)中一系列的文章,都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上所做的知識分子的批判。
另外,里奇的三重邊緣身份——女人、女同性戀和猶太人及其帶來的焦慮,在一定程度上也決定著她要為邊緣群體的利益搖旗吶喊。里奇出生在一個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家庭,身為大學教授和猶太人的父親在家庭中實行家長權威,獨斷專行。對女兒的管教苛刻,尤其是在詩歌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培養(yǎng)方面,鞭策和規(guī)訓她以一種“普遍的”男性風格、模仿英美白人男性詩人如布萊克、濟慈、葉芝和奧登等進行思考和寫作。這段被“父親化創(chuàng)作歲月”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里奇自身的女性身份和文學天賦,阻礙了她早期獨立的思考和詩歌風格的發(fā)展。同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和六十年代,里奇的身份焦慮還來自于傳統(tǒng)女性身份與職業(yè)女性身份的沖突。為了脫離父母的家庭,里奇決意結婚生子。盡管她的丈夫并不反對她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但他也從不認為那與男人的事業(yè)是同等重要的,他并不“主動”幫助她。如此,里奇無法擁有她所渴望的一個‘完整女人的生活,感到的只是束縛和另一種孤獨與自我分裂——“一個(寫詩的)女人和一個(女性的)詩人之間的分裂”,讓她在這一分裂的身份中苦苦掙扎,無法“將身體和思想,女性和詩人以及家庭生活和創(chuàng)作這些分裂的能量有序地結合起來” (Langdell 42)。
里奇的寫作身份幸免于擱淺,還在于她坦然面對自己所遭遇的各種挑戰(zhàn)和挫折。其生命中最大的改變發(fā)生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1968年她父親去世、1970年她與丈夫分居、隨后1971年她丈夫不明緣由的自殺以及她女同性戀身份的公開等一系列事件,促使她走向了激進女性主義的道路,創(chuàng)作了不少女同性戀/女性主義詩歌和批評,對父權異性戀霸權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除去女性身份焦慮,里奇還一直遭受宗教身份焦慮。父親的猶太身份和母親的新教身份造成了里奇宗教身份的混雜與分裂。在哈佛大學拉德克里夫學院的求學經(jīng)歷以及對其它激進社會運動的涉足,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混雜的文化身份,重構了自己的猶太身份,開始在其作品如詩歌集《資源》(Sources, 1983)、《你的故土,你的人生》(Your Native Land, Your Life, 1986)以及《艱難世界的地圖集》中探討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的困境、納粹大屠殺之后猶太身份的喪失與重構、以及美國猶太女性的地位。通過講述她自己早年生活中被迫隱藏的猶太身份,并證明猶太文化作為世界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族群文化所發(fā)揮的影響,里奇將自己置身于一個邊緣化的社會,與弱勢群體為伍,抗衡美國主流文化暴力。
四、結語
綜上所述,作為一位著名的詩人和批評家,里奇在美國學界獲得了認可、尊重和影響力,這也讓她有足夠的資本和充分的自由來接觸、閱讀、討論、生產(chǎn)和傳播新的思想觀念,進而對美國政府及主流社會的種種弊端進行批判和反思。對性別和種族等暴力的批判與反思是里奇公共知識分子寫作立場的最好見證。她以豐富的詩歌和批評為媒介,書寫各種形式的暴力及其給人們帶來的創(chuàng)傷,揭開暴力現(xiàn)象背后隱藏的權力問題,喚醒公眾意識。由此在文學話語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達到某種平衡,傳達她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和擔當。當今世界,各種形式的暴力仍然大規(guī)模存在,打擊暴力成為共識,也成為維護和平和政治任務之首要。本文所做的探討可以整體把握里奇的公共知識分子立場,引發(fā)人們對現(xiàn)實和社會不公等社會問題及其深層次的原因做嚴肅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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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