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譚恩美介于東西方之間的文化身份造就了她復雜的文化立場和文化觀。一方面,她對所處的美國文化有所依賴,同時也存在逆反的情緒。另一方面,于譚氏而言,其母族文化因其東方魅力而充滿了神秘感;而同時東西方文化的不平衡又令其以俯視的目光解讀中國。譚氏的文化身份及文化觀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小說的主題選擇、敘事方式以及文本語言的形態(tài)。譚氏的小說大多以中國為敘寫對象,因此,其英語創(chuàng)作文本中難免會涉及大量的漢譯英的成分,而其中一個典型的特征就是中式英語的運用。因為在作者的文化觀與其文本創(chuàng)作之間存在著廣義的互文關(guān)系,所以透過對譚氏的文化立場的分析,解讀其小說創(chuàng)作文本中頻繁出現(xiàn)的漢語式英譯的語言現(xiàn)象,為探究這些語言現(xiàn)象如何并在多大程度上折射了譯者的文化立場奠定重要的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譚恩美; 文化觀; 互文關(guān)系; 翻譯; 中式英語
基金項目:本文系由王少娣主持的教育部2014年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譯者之雙重文化立場與其翻譯的互文性研究”【項目批號:14YJA74003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少娣,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英語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翻譯研究、跨文化研究。
Abstract: Amy Tan, with her dual cultural identity, harbors a complicated cultural stand. On the one hand, she is undeniably attached to the American culture where she has been brought up, while meanwhile some natural aversion to this culture is also engrained in her. On the other hand, her mother culture, for its unique oriental charm, is of mysterious attraction to her; however, owing to the substantial imbalance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Tan also interprets China with a westerners natural sense of superiority. Tans cultural identity and cultural stand are conspicuously embodied in her choice of subjects, styles of story-telling and literary language. As most of Tans novels take China as the common subject, inevitably her language involves much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 and Chinglish is seen as a very typical feature in the translation. In a broad sense, there exists an 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a writers cultural stand and his literary creation. On this premise, a tentative analysis of Tans use of Chinglish on the basis of a thorough study of her cultural stand will help illuminate how and to what extent such characteristics in language reflect the writer and translators cultural stand.
Key words: Amy Tan; Cultural stand; Intertextuality; translation; Chinglish
Author: Wang Shaod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from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1620, China). She focuses her researche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cross-cultural studies. E-mail: shaodiwang@hotmail.com
一、引言
歐洲殖民主義國家所奉行的以“白人優(yōu)越論”和“白人至上觀”為標簽的種族主義和東方主義對美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美國在建國后很快就形成了以種族主義為主要特征,以移民、歸化、排斥法律與國家政策為手段的殖民社會形態(tài)。殖民主義者向殖民地人民長期灌輸這些思想,給他們洗腦,使他們相信白人殖民者的歷史、文化、宗教、習俗、語言普遍比被殖民者的更合理、更優(yōu)越。這就使被殖民者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卑心理,使他們更愿意使用適應(yīng)殖民者的語言、文化、習俗,用以補償對自我身份的強烈自卑感。這種情形又繼而導致了被殖民者的自我身份的嚴重分裂,也從而導致了被殖民者在使用殖民者的語言與文化時與本土文化的疏離,也導致了被殖民者在使用殖民者的語言在表述、再現(xiàn)自己時“將自我弱智化、原始化、使其喪失文明,并將其本質(zhì)化”(陸薇3-4)。
跟其他族裔的被殖民者一樣,從20世紀中葉起,華裔美國人終于得以用自己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己。然而,“他們最迫切想要表現(xiàn)的卻是‘宣稱自己是美國人的強烈愿望。那曾經(jīng)是一代人共同的理想——最大程度地接近‘白人性,最終努力成為美國人。這種愿望既表現(xiàn)為不顧一切地與白人主流文化與價值觀念認同,又表現(xiàn)為全然排斥民族文化和帶有任何民族文化痕跡的象征物的極端行為上”(陸薇101)。在美國華裔文學的早期作品中,尤其是在美國出生、有機會在美國的公立學校中受教育的第二代美國華裔作家的作品中,融入美國、“宣稱自己是美國人”的確是一個最為迫切、甚至是唯一的主題。這些作家目睹過他們的父輩作為第一代移民所遭受的種族歧視,也見證了美國主流社會對華裔的刻板化再現(xiàn),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證明自己的可同化性。
譚恩美正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出現(xiàn)的華裔女作家。譚氏的父母是第一代移民,而作為第二代華裔,她在家庭中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中國價值觀的教育和影響,而學校及整個社會環(huán)境又讓她全身心地浸染到美國文化中。這種雙重的文化身份使得她一方面無法擺脫東方文化的印記,而另一方面,中美文化的實際不平衡又導致了她強烈地想融入美國文化。例如《喜福會》等幾部作品中都有對發(fā)生在母女之間的激烈、深刻的矛盾沖突進行了生動細致的描寫?!斑@種沖突實際上也是在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雙重壓迫之下殖民內(nèi)置的反應(yīng)形式”(陸薇 107)。他們認為《喜福會》是一部為適應(yīng)美國人口味而寫的中國故事,它的成功是因為它充分滿足了西方讀者對古老、神秘、浪漫、富于異國情調(diào)的東方的好奇心?!肮适轮行暮菔掷钡哪腥撕蜏厝嵘屏肌δ行耘c長輩言聽計從的女性無不迎合了西方人的口味”(Ling 129)。也有人認為這部小說具有偽民俗和新東方主義的色彩,“因為女兒們(即受西方文化熏陶的黃皮白心人)的敘述中,字里行間流露出西方優(yōu)越、文明進步,而東方神秘迷信、甚至是落后的偏見”(張瓊 194)。事實上,譚氏的作品以及語言都無不反映著她的矛盾而復雜的文化處境和由此而形成的文化觀。她的華裔身份賦予了她書寫中國的優(yōu)勢,而面對美國讀者對神秘東方的期待,她又不時地置身于他者的位置上來詮釋母族文化,從而形成了本質(zhì)上的自我東方主義。
二、譚氏的文化觀探微
譚恩美所代表的第二代華裔作家,與其父輩的第一代華裔所不同的是,后者在來美國之前就已經(jīng)在其母族文化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東方文化觀,這種文化觀可以說是跟他們的黃皮膚、黑眼睛的外表特征是一致的。而他們在面對主流美國文化的強勢時,所采用的捍衛(wèi)與抵抗的主要形式就是在謙卑的外表下對自己母族文化堅持與美國主流文化的排斥。而前者的最大不同之處就是他們出生在這個異域文化中,自小就浸染在兩種不同文化的影響之中。而社會的環(huán)境讓他們深刻意識到他們的族裔文化要弱于所處的異域文化。然而,他們所面臨的現(xiàn)實就是,一方面他們無法擺脫自己家庭乃至于整個族裔的烙??;而另一方面深諳美國文化的他們又極力希望融入到不屬于他們而又屬于他們的這個強大主流文化中去。
自幼在美國接受西方教育的譚恩美,能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華裔身份與主流的美國白人及美國文化之間存在的差異,曾為自己的華裔身份而苦惱,也因此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的母親矛盾不斷,極力地想要擺脫母親的影響與束縛,以便于融入到西方生活模式中去。譚恩美在自傳《命運的對立面》中曾明確表示:“如果真要給自己貼標簽的話,我認為我是一名美國作家。雖然在血統(tǒng)上講,我是中國人。從家庭和成長背景看, 我是華裔。但是,從以下這些事實看,我相信我所寫的是美國小說——我住在美國,我的感情、感受和著迷的東西大部分是美國的。我大多數(shù)的小說人物是華裔,但我想,他們是美國的一份子”(310)。譚恩美筆下的第二代移民大多已經(jīng)忽略了他們外在的中國人的標簽,甚至想刻意地想擺脫這個標簽,而成為真正的美國人。他們的這種“忘本”,也正是大批二代華裔在美國的思想以及處境的寫照。
然而,作為矛盾的主體,他們又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其母族文化留在外表以及內(nèi)心的烙印。在譚恩美的文化觀里,不可避免地滲入了東方傳統(tǒng)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主要來自于她的母親。她在自己的小說所描述的母女關(guān)系,也正是譚氏本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經(jīng)歷的母女關(guān)系的寫照。譚氏的母親是第一代移民,她在中國已經(jīng)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東方傳統(tǒng)觀念,而這些觀念在她來到美國之后并沒有因身處異族文化而消減,反而不斷地試圖與這種異族文化對抗,同時又執(zhí)著地將這些觀念傳遞給已經(jīng)深受美國文化浸染的女兒。譚恩美在其自傳體的《命運的對立面》這部著作中詳述了自童年起母親在她內(nèi)心植入的揮之不去的影響:“You want be same like American girls on the outside…But inside, you must always be Chinese. You must be proud you different. You only shame is be ashame.”(127)(譯文:“你在外面想跟美國女孩兒一個樣……可在家里你還得是個中國人,你應(yīng)該引以為豪。要是你引以為恥的話才是羞恥呢?!雹伲┻@充斥著句法、語法錯誤的中式英語栩栩如生地將一位排斥異族語言文化、堅守其母族根源的母親描述了出來。
首先,母親高度迷信,會將一切生活中自然與偶然發(fā)生的事情與“鬼”、“夢”、“風水”、“命”等超自然的力量聯(lián)系在一起。譚氏自述幼時曾經(jīng)哭喊著從洗手間跑出來,告訴母親說她害怕,因為里面有鬼。與其他母親不同的是,譚氏的母親并未以打消孩子的顧慮來安撫她,反而拉著她問“在哪里?”原文是這樣描述這一場景的:“My mother stood at the doorway and said in a voice tinged with hope and excitement: ‘Where are they? Show me. ”(20)(譯文:母親站在門口,用夾雜著期望與興奮的語氣問道:“在哪里?快指給我看。”)母親對風水也篤信不疑:“She hired a geomancer to inspect the spiritual architecture, the feng shui.”(20)(譯文:她雇了個風水師來探查這棟房子的靈性,也就是風水。)她對這些神秘力量的迷信最終都歸于其堅定的宿命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而發(fā),而是命中注定(destiny)。譚氏的父親及長兄先后死于腦瘤,更加堅定了母親的宿命論:“Why two brains tumors? Why same family? Why same time? Who else die? If someone next, let be me.” (24)(譯文:為什么倆人都得了腦瘤?為什么都在我們家?為什么同一時間犯?。窟€有誰會死?要是接下來還得有人死,就叫我去死吧。)
譚氏的小說里的母親無不籠罩在迷信的幻影里,以此解釋著發(fā)生的一切。《灶神之妻》里的溫妮口中念念一切都是出于yinggai(應(yīng)該);《喜福會》蘇安梅的兒子比恩不慎掉進海里,她把外祖母送給她的“吸引了女人貪婪的目光”的藍寶石戒指扔到海里,因為“它會使龍王爺見了戒指忘掉比恩的”(138);瑛瑛具有第六感覺,她曾推論女兒的前程不好是因為“這房子建得太高,山頂上吹來的惡風把你的膽子都吹到了山下,因此你就永遠不能前進,總是向后退”(112);她根據(jù)女兒家搖搖欲墜的桌子,預測女兒的婚姻很快就會像桌子一樣倒塌。受母親的影響,琳娜小時候以為鄰居家男孩的死,是由于自己吃飯時故意剩下米粒引起的,她為此內(nèi)疚了好多年。
對東方傳統(tǒng)的固守也決定了母親堅定的兩性觀念,其核心就是男女授受不親。譚氏的母親以及小說中的母親們都在女兒形成獨立的兩性觀之前就把她們的觀念以嚴肅的方式傳遞給女兒。文中提到:
Sex education, for example, consisted of the following advice: “Dont ever let boy kiss you. You do, you cant stop. Then you have baby. You put the baby in garbage can. Police find you, put you in jail, then you life over, better just kill yourself.”(Tan, The Opposite of Fate 17)
(譯文:比如說,在性教育上她會如此建議:別讓男孩子親你。要是被親了,你就再也停不住了。你就會有孩子。你把孩子扔垃圾桶里。警察把你抓緊監(jiān)獄。你一輩子就完了,還不如死了。)
母親以同樣的兩性態(tài)度來面對其女兒的男朋友,也因此在女兒的記憶了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這種教育在譚氏小說的母女關(guān)系對話中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來自母親的東方文化因素對譚氏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典型的中國式處世哲學,包括子女對父母的態(tài)度,夫妻相處之道以及廣義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等等。在《命運的對立面》一書中,譚氏以詼諧的方式詮釋了母親的觀念里“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哲學:
No one wants to hear you make a big stink over, nothing, so shut up. The strict linguist might want to note that the literal translation of that Chinese phrase runs along these noble lines: “Loud farts dont smell, the really smelly ones are deadly silent.”(10)
(譯文:沒人想聽你亂吹一氣,所以閉上你的臭嘴。真正的語言學家也許會指出這句漢語的直譯與以下金句如出一轍:“響屁不臭,臭屁不響”。)
很明顯,在譚氏的文化觀里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中西兩種時而并立、時而矛盾的成分,而這兩種文化觀的成分在她的價值觀中此消彼長,交錯地影響著其創(chuàng)作活動以及生活,因而令其大多的作品都表現(xiàn)出兩種文化的碰撞與交匯。
三、譚氏中式英語中的中國文化透視
根據(jù)廣義的互文性含義,文本除了受其他文本的影響,還可能受到文本以外的無處不在的社會知識與實踐的影響?!霸诤蟋F(xiàn)代思想語境中,文本已經(jīng)獲得了超出語言文字這種可感形式之外的意義內(nèi)容,它一旦與作者、讀者、譯者或外部環(huán)境等各種因素相互關(guān)聯(lián),就如同進入了一個不確定的、永遠向更廣的空間開放的‘場中?!保ㄇ匚娜A46)這也就是說,創(chuàng)作與翻譯也同樣處于一個龐大的網(wǎng)絡(luò)之中,廣義的互文性將之與文本、作者、譯者及讀者等各要素聯(lián)結(jié)起來,由此,翻譯研究與互文性理論相互進入對方的領(lǐng)域,為兩者的研究都開拓了新的視野。在互文的網(wǎng)絡(luò)體系中,作者或譯者的文化觀與其創(chuàng)作與翻譯必然會成為緊密相關(guān)的環(huán)節(jié),前者會影響后者,同時創(chuàng)作與翻譯中體現(xiàn)出來的特點也必然會折射出作者和譯者的文化取向,因為“翻譯的話語深處互文性地隱藏著一個潛文本,該文本與文化取向、文化態(tài)度有著某種互文性的契合關(guān)系”(秦文華164)。
譚氏以英文敘寫中國,其中涉及到漢語語言、中國習俗以及人、物、事等各個層面的內(nèi)容,同時引述大量代表第一代移民身份的母親的語言,因此不可避免地,在她的作品中會有相當一部分語言都存在著漢譯英的成分,也因而造就了其文學文本中獨特的語言特色。
……我開始用成長中所接觸的各種形態(tài)的英語來寫作:我對母親說話用的英語,因為找不到更恰當?shù)拿Q,暫稱之為“簡單英語”;母親對我說話用的英語,同樣原因,且稱之為“破碎英語”;還有對母親所說漢語的英譯,這可以稱之為“稀釋英語”;以及在我的想象中,假使母親能說得一口地道流利的英語,她會對自己的母語漢語做出的英譯。我更注重表現(xiàn)本質(zhì)的東西,因而并不會去刻意保留英文或漢語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我一直努力地試圖捕捉語言能力測試所無法體現(xiàn)的東西:她(母親)的意圖、激情、想象,話語的節(jié)奏以及思維的特性。拋開任何評論家對我作品的評論,我至少在重要的一點上成功了。那就是我母親在讀過我的作品后給我的評判是:很易懂。(Tan, Mother Tongue 7-8) ②
而從作者本身來說,在語言現(xiàn)象的表象特征背后,必然存在著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首先,從客觀上看,雖然譚氏是中國人,但是她出生于美國文化中,對其母族文化的知識大都來自于母親,或其他親屬朋友,以及文字的介紹,因此,她對于其母族文化的了解和認識都是建立在二手甚至三手四手信息的基礎(chǔ)之上的。因而,難免地,她對中國的敘述就會出現(xiàn)誤讀甚至是曲解的現(xiàn)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的她文化立場中自我東方主義的成因之一。
從表象特征上看,譚氏小說中的中式英語主要以漢語拼音和結(jié)構(gòu)移植這兩種形式出現(xiàn)。
漢語拼音 漢語拼音大多用于詞語或者詞組,有的單獨使用,有些嵌在句子中間,如:Fang pi bu-cho, cho pi bu-fang(放屁不臭,臭屁不放)、Ai-ya(哎呀)、Feng shui(風水)、Yinggai(應(yīng)該)、Ding-ngin(叮人)、yangsele(癢死了)、syin ke(心肝)、yin(陰)、yang(陽)、yangfang(洋房)、nai-nai(奶奶)、tai-tai (太太),等等。譚氏在小說中將這些具有典型的中國語言特色的詞語直接移植到英語中,并加以標記(文中大多以斜體標識)。
結(jié)構(gòu)移植 譚恩美在小說中對漢語式的英譯更典型地體現(xiàn)在了對漢語結(jié)構(gòu)的移植,如在《灶神之妻》第11章的標題定為“Four Splits, Five Cracks”,略懂英文的中國人一看便知,這是“四分五裂”的直譯。本章主要講中國的20世紀30年代的內(nèi)戰(zhàn),國內(nèi)局勢四分五裂,所以標題本意一目了然。再如:“...I know that what you just said is stink from a dog fart. If I knew you that well, Id make you do what I want.” He laughed.(Tan, The Valley of Amazement 225)(譯文:“你剛才說的那叫放狗屁!要是我早認識你,我一定會讓你聽我指使。”他笑道。)
而譚氏必然深諳這類語言及結(jié)構(gòu)給英語讀者帶來新鮮感的同時,也會造成明顯的理解困難。因此,她以不同形式的注解,對這類文字所蘊含的語義加以解釋,或以一詞代過,或以翔實的文字解讀,為讀者掃清了理解障礙。歸結(jié)起來,譚氏對漢語式英文的注解可以分為嵌入式注解與單列式注解兩種形式。
嵌入式注解 譚氏將注解的文字嵌入文本中,使得注釋部分的文字與注釋對象融合在一起,共同成為小說文本的一部分。如以下例文:
Both hands moved quickly up and down my legs, and I cried in front of everyone, “yangsele!” which in common mandarin means “itching to death!”(Tan, The Kitchen Gods Wife 74)
(譯文:我兩只手在腿上飛快地來回抓撓著,當著眾人的面大叫“癢死了!”“癢死了”在漢語里的常用語義是“想死了!”)
除了語言層面上的注解,譚氏在小說中對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思想也進行了嵌入式的闡釋:
I am asking you, isnt that negative thinking, to think you are going to die because everyone is nice? We have the same expression in Chinese, domei(倒霉)thinking, only maybe it is even worse. If you think daomei, daomei will happen. If Helen thinks she is going to die--- well, we shouldnt even say these words.(Tan, The Kitchen Gods Wife 187)
(譯文:我問你,見人人都對你好,你就猜是因為你快死了,這是不是很陰暗?在漢語里,我們有同樣的說法:倒霉。只是這個說法的意思更糟。要是你覺得自己倒霉,倒霉就真的會找上你。要是海倫覺得她要死了——唉,我們還是別提這些詞兒了。)
單列式注解 對另外一部分漢語式英語,尤其是漢語拼音,譚氏將相關(guān)的結(jié)構(gòu)單列出來,對之進行完整的解釋:
例如,作者對syin ke(心肝)做了如下的解釋:
She always called me syin-ke, a nickname, two words that mean “heart liver”, the part of the body that looks like a tiny heart. In English, you call it gizzard, not very good-sounding. But in Chinese, syin ke sounds beautiful, and it is what mothers call their babies if they love them very very much.(Tan, The Kitchen Gods Wife 109)
(譯文:她總叫我心肝兒。這是個昵稱,就是心和肝,我們身體里面像顆小心臟的那個部位。在英語里我們叫它胗肝,聽起了不怎么悅耳。但是在中文里,心肝兒說出來很動聽。極愛孩子的母親就會叫自己的孩子心肝寶貝。)
這類語言的運用可以被視為作者對漢語獨特的翻譯,很顯然,譚氏在其作品中賦予了這些語言因素以特殊的標簽:形式特殊、出處特殊、語義特殊。譚氏對這類語言的轉(zhuǎn)述人的身份一方面撇清了她與說話人之間的文化身份的區(qū)別,而另一方面則又表明了她對中國文化的熟知以及她跟說話人之間的親近。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也恰恰反映了她本人的文化觀:其一,她面向西方讀者展示了他們期待中的東方的中國神秘、落后、原始、迷信的色彩,從而迎合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作者以東方文化的他者身份自居,其文化優(yōu)越感不言而喻,也因而彰顯出其不得已的自我東方主義;其二,這類語言的運用者為譚氏的母親以及小說中的中國母親們,而譚氏之于母親正如小說中女兒們對母親的情感——想極力擺脫而又深深依戀。這也正是她對其母族文化的情感:她與美國主流文化融合的強烈愿望致令其試圖與處于劣勢的母族文化撇清關(guān)系;但同時她與東方這種血濃于水的紐帶又令她眷戀故土,因而時不時地為之神往。譚氏的這種矛盾也體現(xiàn)在她自己對其母族語言的態(tài)度上:
I know this for a fact, because when I was growing up, my mothers “l(fā)imited”English limited my perception of her. I was ashamed of her English. I believed that her English reflected the quality of what she had to say.
…But to me, my mothers English is perfectly clear, perfectly natural. It is my mother tongue. Her language, as I hear it, is vivid, direct, full of observation and imaginary. That was the language that helped shaped the way I saw things, expressed things, made sense of the world. (Tan, The Opposite of Fate 273-274)
(譯文:事實上,在我的成長過程里,母親“有限”的英語局限了我對她的認識。我當時深以她的英語為恥。我認為她蹩腳的英語反映了她低下的話語檔次?!?,母親的英語于現(xiàn)在的我清楚又自然。這是我的母語。她的語言在我聽來生動、直接,富于洞察力與想象力。正是她的語言塑造了我觀察事物,表達思想以及認識世界的一切能力。)
從主觀上看,譚氏的特殊的文化身份在她的小說選材、文本的構(gòu)造以及語言形式方面都會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其一,譚氏的小說面對是西方讀者,而她成長于這種文化的經(jīng)歷告訴她,美國讀者對于東方的中國會有什么樣的認識、理解或者期待。首先,處于優(yōu)勢文化中的美國讀者在看待東方時會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帶著俯視的目光去認識中國,同時,他們又對這個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大國充滿了好奇與期待。這樣的期待便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譚恩美小說的題材與故事的定位。例如,譚氏的多部小說包括《接骨師的女兒》、《百種神秘感覺》、《喜福會》等,都融入了神秘的、迷信的、懸疑的情結(jié)。其二,譚氏的華裔身份又給了她解讀中國的權(quán)威形象,在小說中充斥的漢語語言的不同形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小說異國神秘的色彩,也從而保全了作者作為解讀者的權(quán)威地位。其三,出自于中國家庭的譚氏,對其本身的母族文化也同樣會抱有一定的依戀的情感,所以借敘述中國、保全或還原漢語語言形式,譚氏也想緬懷她自己并不熟知的母族文化。
四、結(jié)語
具有雙重文化身份的華裔學者身上存在著典型的共性,即他們一方面有立足于或者融入所在的異域文化的需求和愿望,因而他們就需要以其作品來滿足、迎合西方讀者大眾對其母族文化的心理期待與審美品味,極力地向他們展示一個神秘的、原始的、迷信的東方,甚至不惜誤讀和扭曲他們的母族文化,從而形成了實質(zhì)上的自我東方主義傾向;而另一方面,因為他們與其母族文化之間存在著無法割舍的情結(jié),他們在作品中又時時寄托了他們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依戀與向往。這種矛盾由生活及創(chuàng)作,處處彰顯出這一獨特類群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處境。
然而,與林語堂這類深諳中國文化并且對之有著深厚情結(jié)的學者不同,譚恩美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大多來自于母親及其他間接的手段,因此,她對中國的知識大多是二手的、不全面的和經(jīng)過過濾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她對其母族文化的依戀,但同時也會極大地增強她對這種文化的好奇和興趣,這種好奇與興趣與西方讀者對東方的期待是一致的,因此于中國文化而言,譚氏的視角多是旁觀的、異域的,這也難免會導致她對其母族文化的過度誤讀甚至扭曲。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語言自然是其文化觀的載體,因此,在互文性理論的基礎(chǔ)上,從語言層面去挖掘其背后的文化觀的根源,可以為譚恩美的語言、文學研究開拓新的途徑。
注釋【Notes】
①文中英語引文后的漢語譯文皆為本文作者提供。
②該引文為筆者翻譯,原文為:…I began to write stories using all the Englishes I grew up with: the English I spoke to my mother, which l for lack of a better term, might be described as “simple”; the English she used with me, which for lack of a better term might be described as “broken”; my translation of her Chinese, which could certainly be described as “watered down”; and what I imagined to be her translation of her Chinese if she could speak in perfect English, her internal language, and for that I sought to preserve the essence, but not either an English or a Chinese structure. I wanted to capture what language ability tests can never reveal: her intent, her passion, her imagery, the rhythms of her speech and the nature of her thoughts. Apart from what any critic had to say about my writing, I knew I had succeeded where it counted when my mother finished reading my book, and gave me her verdict: “So easy to read.”(Tan, Mother Tongue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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