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當(dāng)年我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時,做過不少旁人看來覺得放蕩不羈的事,比如我曾和要好的同學(xué)在校園里夜飲。
我們坐在生物館的高臺階上,望著館前茂盛的灌木叢,細(xì)品美酒,談古論今,自覺很浪漫,對自己的浪漫色彩其實比對酒的興趣大得多。酒助了談興,談話又成為佐酒的佳品。那時的談話犀利而充滿想象,若有錄音,現(xiàn)在來聽,必然有許多意外之處。
另一次印象深刻的飲酒經(jīng)驗是在1959年,當(dāng)時我下放農(nóng)村勞動,參加鍛煉。一年期滿回北京時,公社餞行,喝的是高粱酒,白的。餞行宴意味著我們能回京,使人如釋重負(fù),何況還帶有公社贈送的大紅錦旗,證明了我們改造的成績。在高興中,每人又多了這一年不盡相同的經(jīng)歷和感受,喝起酒來,味道復(fù)雜多了。那次飲酒頗有真刀真槍之感,現(xiàn)在想來猶覺豪邁。
一位詞人有云:“到明朝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本饕娏艘恍?,提筆改作“到明朝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這是因為皇帝不在乎殘酒,那詞人就顯出知識分子的寒酸氣了。
寒酸的知識分子免不了操持柴米油鹽,先勿論酒,且說吃飯,這真是個大問題。有時開不出飯來對付一家老小,便搬出方便面,所以我到處歌頌方便面,認(rèn)為其發(fā)明者的大智慧不下于酒的發(fā)明者。
到我的工作單位去上班時,午餐便是一包方便面。幾個人圍坐進(jìn)食,我總要稱贊方便面不只方便,而且好吃?!拔揖蛺鄢苑奖忝??!蔽疫叧赃呎f?!澳鞘且驗槟悴怀3浴!币晃煌滦πΓ豢蜌獾卣f。我愕然。
我一直覺得,貧寒的人生需要方便面,酒則可有可無。直到那次,我們吃了約十天的方便面,才知道無論何等名目的作料,放入面中,其效果都差不多。
人生需要方便面充饑,也需要酒的品咂。
(暮春? 摘自《告別閱讀》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