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青
曾經(jīng)讀過程乃珊的小說《藍屋》,也讀過陳丹燕的散文《上海的弄堂》,對里面寫的生活場景和鮮活的細節(jié)印象深刻,感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個人出生成長在哪里,一定會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我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那時,父母作為國家干部,分到了一間婚房——北京東路外灘處的一幢洋樓里,一間約十平米的小屋。他們當時就這么簡簡單單地建了個小家。兩年后,因父親工作調(diào)動,他們搬到了上海西南角、緊挨桂林公園的一棟剛蓋好的紅磚小樓里。后來我們姐弟三人都在此出生。
這里不是“上只角”,也不是“下只角”,不是城里也不是鄉(xiāng)下,而是一個緊挨著郊區(qū)的小小的“城堡”。八個門牌號里住著一百來戶人家,戶主大都是來自外地的學(xué)校教員。由于地處偏僻,又因為特有的文化背景,我們在這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過著自得其樂的生活,有些清高、也有些滿足。
“城堡”門前是一條東西向的小路,與小路并行的是一條通向遠方的小河,河里常有運輸船只經(jīng)過。兒時的我,對那低矮船艙里的小世界總是充滿了好奇。
小路的盡頭是漕河涇,那個小鎮(zhèn)是我們買菜、買生活用品的唯一去處。附近的桂林路上有一家小小的水果店,漕寶路口有家被我們稱作“雞棚”的小飯店。沒有繁華市井的紛擾、沒有各種商品的誘惑,因此這里走出的孩子就少了些市儈氣。
至今難忘那一個個暑假,家家人家把地板拖干凈,赤腳進房間,在地板上睡中覺,敞著門通風(fēng)。樓道里隱隱約約飄著哪家收音機里的越劇唱腔,跟背景音樂似的。到了下午四點,收音機的聲音突然響亮起來:“小喇叭開始廣播啦,嗒嘀嗒嘀嗒……”,這時候樓里的孩子們亢奮起來,紛紛放下手中的事情,聽起了屬于自己的節(jié)目。
我至今有不錯的心算能力,是得益于暑假中和鄰居小伙伴們無數(shù)次“24點”的酣戰(zhàn);也是在這里,我養(yǎng)成了閱讀的習(xí)慣,記得讀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高玉寶》,《少年文藝》也偶爾能看到幾本。童年的快樂記憶全都藏在這個“城堡”里面。
南潯是另一處我記憶中的房子。那時我11歲,妹妹5歲,母親因為無暇照顧我們,把我們送到了正在南潯工作的父親身邊。那是浙北的一個安靜而頗有底蘊的古鎮(zhèn)。我們住在南潯鎮(zhèn)上赫赫有名的“紅房子”里(原名“劉氏悌號”)。這是20世紀30年代一位南潯的成功商人的私宅,里面既有東方式的雕欄畫棟,又有西方的彩繪玻璃和花式地磚。
我3歲時,父親就調(diào)離上海,所以我們對他是尊敬大于親近的。兩個小姑娘,離開了上海離開了娘,身處陌生的環(huán)境和簡陋的“家”,心中的凄苦是可想而知的。父親當時是南潯中學(xué)的主要負責(zé)人,工作非常繁忙。我們父女三人靠食堂解決一日三餐。家到食堂的路不近,每天早上,我從邊門出來,走過長長的弄堂,小心翼翼地踏過小橋,再穿過操場,到食堂后先把帶去的飯盒里的米淘好,放在大蒸籠里,買了稀飯饅頭回去吃。中午也是,淘了米放好后,帶上蒸好的飯和買的菜回來。晚上還要跑一趟。不明白那時怎么沒有好一點的餐具,我得挎著裝飯盒的籃子,兩只手上再各拿一只盛菜的碗,任里面飄上灰塵、雪花和雨滴。我們粗心的、一心撲在工作上的父親啊,哪有心顧及這些!
我們姐妹聊天的主要話題是:什么時候可以回上海?媽媽也沒什么訊息,等得我們心焦。期間媽媽來看過我們一次,毫無征兆地來了,我們欣喜若狂!直接要求她帶我們走,但是媽媽沒法答應(yīng),騙著哄著,第二天把我們支走后回上海了。記得我發(fā)現(xiàn)后是去追的,抄近路、鉆墻根追的,當然這是徒勞的……那種心情至今都無法用文字來表述。
一年半后,我們終于回到了上海?!俺潜ぁ崩锏泥l(xiāng)親還是讓我感受到了溫暖。他們叫著我久違的乳名,在公共廚房里指導(dǎo)我燒菜,教我織毛衣……媽媽不在家的日子,我每月拿著三十元錢帶著妹妹過日子。除了買菜做飯,難得還會帶著妹妹到”雞棚”去改善伙食。我們還常常在學(xué)校禮堂看演出。我喜愛就讀的學(xué)?!蠋煷蟾街校瑢W(xué)校有一批名師當時正值年富力強,他們的才學(xué)和富有創(chuàng)意的教學(xué),讓我受益良多,對我后來的發(fā)展影響很大。
1973年的年初,還有一年要畢業(yè)的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出路。作為家里的老大,我可以輪到去近郊當農(nóng)民。但是父親力主我去湖州(當時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湖州工作了),說湖州是魚米之鄉(xiāng)、絲綢之府,他還可以順便照顧我。我想,一邊是已經(jīng)明確了的郊區(qū)農(nóng)民,一邊是充滿新奇的地方和充滿可能的前途,就懵懵懂懂地答應(yīng)了父親。這一走,直到1992年才回來。人生的命運大起大落,之后我又住過很多地方,但孩童時期的記憶總是深刻又溫暖,最是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