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予

2018年2月一天清晨，湖南省長沙市月山鎮(zhèn)的一間“半截人便利店”內(nèi)，彭水林像往常一樣整理著貨物。完全失去下肢的他并沒有坐在輪椅上，而是利用雙臂作為“動力”，用扣在身體截斷面的一個硬殼作“支撐”，在各種雜貨間靈活地移動著。

60歲的彭水林由于一場重大的車禍，身體從肚臍以下部位截肢，讓他成為了國內(nèi)最高位置截肢人。不過，這個“半截人”并沒有被命運的殘酷所嚇倒，在妻愛的浸潤之下，他頑強地挺了過來……

橫禍飛來，被攔腰截為兩段

2004年3月的一天傍晚，彭水林的妻子周愛群正在家里忙碌農(nóng)活時，突然接到了從深圳打來的電話：“你的丈夫被車撞了，現(xiàn)在情況十分危險，你趕快來一趟吧！”周愛群有些不高興地說：“這種玩笑你不要開！”可是，對方一再表示自己是一家當?shù)氐囊患裔t(yī)院，她的丈夫彭水林確實遭遇了意外，并詳細地描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當天中午時分，正在深圳打工的彭水林下班橫穿馬路時，突遇一輛重達十噸的大型貨車，由于躲避不及，他當場被重重地撞在馬路中間的護欄上，強大的沖擊力之下，彭水林一下被“斬”為兩段，他的骨盆以下肢體完全粉碎。彭水林的動脈全部破裂了，汩汩的鮮血一下子灑滿了馬路。因為正值上下班高峰期，這場車禍造成了嚴重的堵車，直到十幾分鐘后，彭水林才被抬上了救護車。令人萬分驚奇的是，已經(jīng)處于彌留之際的彭水林，竟然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老家的住址。就這樣，醫(yī)生很快聯(lián)系上了周愛群。

放下電話，周愛群不由得驚呼一聲，心臟差點兒從胸口蹦了出來。她連夜訂好了飛機票，以最快的速度帶著兒子彭永鑫趕到了深圳?？墒?，當周愛群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窗，忐忑不安地看著彭水林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彭水林被厚厚的紗布一層層地包裹，身上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子。一位醫(yī)生告訴她：“在你趕來深圳的路途中，全院的20多名專家，聯(lián)合搶救了彭水林6個多小時，除了兒科與婦科的大夫沒有上陣，幾乎動員了全院所有的醫(yī)護力量……”

周愛群淚眼婆娑地看著彭水林，心里面默默地祈禱著：“水林呀，你是咱們家的一切，遭受了這么大的災難，你一定要堅持住?。　本驮诖藭r，細心的周愛群發(fā)現(xiàn)，病床上的彭水林似乎微微地動了一下，也許是夫妻間真的心有靈犀，在生死存亡之際，他仍然聽得到妻子的呼喚！

幾天后，彭水林終于醒了。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雙腿，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記得發(fā)生了一起“很大”的車禍。為了避免刺激他，周愛群也極力地轉(zhuǎn)移著話題，和他一起“快樂”地談論著劫后余生的幸運，還有他在深圳米粉廠打工，辛辛苦苦積攢下的一些積蓄，已經(jīng)讓周愛群翻新了老家的幾間平房。這些話題無疑讓彭水林十分高興，尤其是妻子講到房子的細節(jié)，總能讓彭水林會心地一笑。

然而，紙包不住火呀！沒多久，彭永林想挪動身體，卻感覺下半身是麻木的，他以為是麻藥的作用，就用手去摸大腿，結(jié)果被單下卻空落落的！這是怎么一回事？彭水林疑惑地掀起了床單，眼前的一幕讓他頓時目瞪口呆。他的下半身已經(jīng)消失不見，他只看到了自己的肚臍，還有下面密密麻麻的粗大縫線！

彭水林霎那間像一尊雕塑一樣，紋絲不動地“釘”在了床上，此時的周愛群不敢驚動他，十幾分鐘之后，才看到淚水順著彭水林的面頰汩汩而下。周愛群正想上前安慰一下他，沒想到彭水林突然聲嘶力竭地大聲吼道：“上天怎么這么不公平！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廢物，還不如在馬路上當場死掉算了！”說完之后，他猛地拉過被單蓋住了了臉部，悶雷一樣的令人心悸的低聲號哭，從不斷顫抖的被單下傳來……

逆境呵護，糾結(jié)與掙扎反復交織

這年5月，彭水林的縫合處由于創(chuàng)傷面太大，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腐爛，反復治療的過程中，彭水林意識到自己存活下來的不易。由于此前他被攔腰截成兩段，下腹的器官和臟器全部粉碎，醫(yī)生們已經(jīng)精心為他作了雙側(cè)髂內(nèi)動靜脈、左腰動靜脈、雙腹壁下動靜脈結(jié)扎，并進行了雙側(cè)輸尿管吻合術、雙側(cè)腎盂引流管術、膀胱造瘺術等多臺手術。這種位置的截肢手術，是國內(nèi)醫(yī)學報道中的第二例，前一例手術發(fā)生在上海，患者在搶救治療到第六天時死亡。也就是說，他已成為國內(nèi)最高位的截肢人！

周愛群流著淚告訴彭水林：“由于你的軀體以下全部斷離，體內(nèi)留置的各種導管多達12根，為了讓一直處于昏迷中的你活下來，大家想盡了一切辦法，你可一定要堅強起來呀！”其實，不用妻子的述說，彭水林也看到了一切：他的病房24小時不間斷消毒，各種護理嚴格執(zhí)行無菌原則，床單和被褥稍有污染便及時更換，每日更換次數(shù)多達十余次，護士還不斷為他口腔、皮膚、各種管道護理和清理各種排出物，而且每換一次藥時，都需要三四個護士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來完成。

可是，再精心的護理，也挽不回一半的身體??！得知自己成了“半截人”，彭水林整天用被單蒙住臉部，偶爾喝水的時候，才會掀開一條縫隙。為了讓不思水米的彭水林吃一些東西，周愛群特地為他買了一個小小的玻璃奶瓶，將各種各樣的營養(yǎng)液灌注在里面?？墒牵鎸ζ拮拥纳焚M苦心，彭水林一點兒也不領情，他把奶瓶狠狠地摔到水泥墻上，還氣沖沖地對周愛群說：“我又不是三兩歲的孩子，用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干嘛？”見到彭水林扭曲的面孔，周愛群的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涼，地上亮晶晶的玻璃碎片，仿佛一片片地扎進了她的心里……

讓周愛群心悸的事情遠遠沒有結(jié)束，因為無法接受重度殘疾的事實，彭水林出現(xiàn)了輕生的跡象。有一次，周愛群幫他拾掇床單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枕頭下面有許多捆綁禮品盒的絲帶，各種顏色的絲帶還被精心地整理成束，顯然想要結(jié)為更加粗壯的繩索。周愛群的心里充溢著說不出的驚恐，表情卻努力地顯露出輕松。她若無其事地將絲帶丟進垃圾筒，并對彭水林“抱歉”地說：“都怪我，別人來探望時購買的禮品，沒有好好地進行整理，害得你床頭如此零亂！”妻子的舉動，令彭水林明顯有些不安，不過心事重重的他沒有阻攔。

還有一次，周愛群試圖給彭水林擦拭手臂時，彭水林冷冷地說：“你就不要費勁了！”彭水林還告訴周愛群：他不止一次地做夢，在夢中來到摩天大樓的頂層，然后縱身一躍跳下去！可是，每每從這樣的“美夢”中驚醒，再一次面對“半截”的自己，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簡直能把他徹底撕裂！他真希望能重新回到夢里，再次體會那種高空中一躍而下的快感……

周愛群想盡一切辦法，試圖讓彭水林從這種尋死的糾結(jié)中走出來。7月份的一天，陪護中的周愛群特地在手機中下載了一些令人開心的小品。小品中有一句“人生最最痛苦的是，人活著，錢沒了”。把正在為他換藥的小護士都逗樂了?？墒?，蜷縮在被褥里的彭水林卻面無表情，冷不丁地他來了一句：“人生最最痛苦的是，人活著，卻永遠無法走出房門?！碧煨灾胁环τ哪恼煞?，在身心的極度痛苦中，仍能說出這樣令人笑中帶淚的話，讓周愛群愈加心酸不已……

2005年年末，經(jīng)過一年多的反復治療后，彭水林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可是回家后的日子，依然在痛苦與抑郁中度過。有一次，看到他不停地翻看從前健康時的照片，心細如發(fā)的周愛群察覺到，彭水林又感到生不如死了。周愛群輕輕地對他說：“你真傻，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要逃避的？雖然沒有了下半身，可是你依然可以活出人生另一半的精彩！”周愛群簡單的幾句話，讓彭水林的心深深地震動了。600天無法突圍的失敗，摧毀了他的自信，讓他沉淪在死的陰影里，而他卻從沒這樣簡單地想過?！贝撕螅谥軔廴阂槐橛幸槐榈毓膭钕?，彭水林開始重新審視只有半截的自己，并愿意配合醫(yī)院提供的截肢愈后心理治療……

走向陽光，半截人不斷創(chuàng)造奇跡

2008年1月，在一個雪落無聲的日子，彭水林通過有關部門的幫助，在長沙市馬王堆沁園小區(qū)開辦了一家便利店，彭水林親自給這個小店取名為“半截人”，寓意著自己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只不過人生的高度改變了而已。

對于彭水林來說，人生的高度驟然間縮短了一半，面臨的困難可想而知。首先，彭水林失去了腿部的支撐，上下樓梯十分不便，為了讓自己的力量大一些，沒事的時候彭水林就抓舉啞鈴，以此來鍛煉腕力和臂力。為了讓丈夫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學會爬樓梯，周愛群每天都在清晨時分，與彭水林一起“蠕動”在樓梯上。周愛群用雙手固定住彭水林的腋窩，用膝蓋幫著彭水林頂起“下座”，在樓梯上一點點地“邁步”，從一樓到五樓每天走三個來回，全程至少需要一個小時，夫妻倆每次都累得大汗淋漓。由于身體被攔腰截為兩段，彭水林的大小便需要兩個導管引流，密封袋固定在他的胸口下面。為了不影響他的運動，周愛群特地縫制了一組魔術扣，這套魔術扣為彭水林“量身定制”，徹底解決了大小便充溢其中時晃動的問題。有了妻愛的助力，彭水林鍛煉的勁頭更足了。就這樣，經(jīng)過了一段間的努力后，彭水林憑借著兩個手臂的支撐，再加上身體的截面作為支點，可以一個人在樓梯上慢慢地前行了。

有了自由“行走”的能力，彭水林明顯增添了些許自信。沁園小區(qū)有八千多戶居民，大大小小的便利店有五十多家，為了能順利地展開“業(yè)務”，彭水林常常對一些固定客戶進行拜訪。一次，彭水林到附近的一處一樓住戶探訪時，不小心從七八級的樓梯上摔了下去，盡管摔得痛徹心扉，彭水林還是咬著牙撐了起來?？墒窃谝黄瑫灪踔?，他又一頭撞在樓梯護欄上。

為了不讓周愛群擔心，彭水林硬是一聲不吭地回到了便利店，鎮(zhèn)定下來后，他又若無其事地接待著顧客。直到晚上休息時，周愛群才發(fā)現(xiàn)彭水林不僅額頭上起了包，后背和前胸也淤紫了。她用熱毛巾敷著彭水林的傷處說：“哪有你這樣不要命的呀！下次有類似的事情，一定要叫上我?！敝軔廴旱男耐?，反倒讓彭水林釋然了，他長出了一口氣道：“其實摔了幾下后，身上的筋骨固然疼痛，但是奇怪的是，心里卻不是那么的痛了……”

2010年3月，“半截人”便利店發(fā)展了兩家連鎖店，由于店鋪里的貨物都是正規(guī)品牌，從日用百貨到各種食品一應俱全，而且始終是市場上的最低價，“半截人”的回頭客越來越多。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再加上周愛群對他無微不至的呵護，彭水林的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不再輕易冒出自殺之類的念頭。

不過周愛群深知，失去了一半身體的丈夫，內(nèi)心的傷痛往往會周而復始地出現(xiàn)。為此，周愛群將彭水林的時間安排得十分緊湊，不留有一絲一毫的縫隙。只要彭水林有任何的空閑，周愛群便會陪他看電視或是聊天。隨著他的心情漸入佳境，周愛群還會在中午或是晚上，邀請一些彭水林的朋友來聚餐。此外，周愛群還向一位心理醫(yī)生求教，這位醫(yī)生建議她在便利店里養(yǎng)些小動物。周愛群立即在水族館購置了一箱漂亮的熱帶魚，五彩斑斕的“紅綠燈”“黑瑪麗”“紅禮服”在水草中來回游弋，每次彭水林為魚喂食時，臉上總是會露出微微的笑容。

有一次，彭水林在觀看熱帶魚時，突然長長地哀嘆了一聲，有感而發(fā)地說：“我要是一條魚就好了，何必像現(xiàn)在這樣的半截人，有著無窮無盡的煩惱?！币慌缘闹軔廴郝犃撕螅⒓捶磫柵硭值溃骸叭绻屇阋惠呑舆^飯來張口的日子，什么都不用去做，可好？你是愿意享受這樣的‘清福，還是希望用汗水去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彭水林想了想后說：“我選擇后者?！笨吹秸煞蛴辛诉@樣的態(tài)度，周愛群露出了笑容。周愛群告訴彭水林，紅樓夢里有一首“好了歌”，而她自創(chuàng)了一首“了好歌”，讓他聽聽有沒有道理：“東西丟了沒什么大不了，買新的就好；大病一場沒什么大不了，歇歇也好；少了一半身體沒什么大不了，人在就好?！迸硭致犃?，臉上的陰云一掃而光，他回答了周愛群兩個字：“挺好！”周愛群聽了，開心地看了彭水林一眼，兩個人目光的交融中，彼此都會心地笑了……

就這樣，在周愛群的傾心呵護下，彭水林這個“半截人”蹣跚著走入了陽光地帶。2014年開始，他在經(jīng)營好便利店的同時，積極參加各種各樣的服務活動，力所能及地幫助一些困難人群。此后的4年間，他四處進行勵志演講，彭水林把自己對生命的體驗，生活的感悟，通過演講的方式傳播給更多的人。

2018年春節(jié)前，彭水林依舊是國內(nèi)截肢面積最大，存活時間最長的“半截人”。如今能以一種樂觀豁達的態(tài)度過好每一天，彭水林由衷地說道：“我唯一要感謝的就是我的妻子周愛群，是她的愛，還有棄而不舍的鼓勵，引領我走過了這一場人生劫難，如今的我充滿了自信，還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感……”

（應主人公要求，除彭水林、周愛群外，其余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