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振宇

“天堂”圖書館

擔(dān)任過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的著名作家博爾赫斯曾寫道：“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設(shè)想，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比舨柡账乖L問過摩根圖書館，他一定會驚嘆發(fā)現(xiàn)了人世間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1902年，摩根致電紐約頂尖設(shè)計師麥金，希望在居所附近蓋一棟建筑，用于個人居住和存放藝術(shù)品。他直言不諱地說：“我要一件杰作?！睆?903年動工，到1906年底竣工，摩根花費超過120萬美元（相當(dāng)于如今2000萬美元）。摩根圖書館是向文藝復(fù)興時期羅馬莊園的致敬之作，設(shè)計師麥金采用“布雜”風(fēng)格，整個建筑為長方形立面，配以一排雙柱式柱廊，外墻用田納西粉色大理石砌筑而成，墻面、屋檐等各處精致的雕花裝飾，處處彰顯著華貴氣質(zhì)。圖書館建成后，摩根大部分時間“沉迷”于此，不再前往位于華爾街23號的摩根銀行總部，以至他的一名合伙人鉑金斯將此圖書館戲稱為“摩根分行”。摩根的女婿薩特利曾如此描繪摩根的晚年生活：“他安坐在書房的爐火前，抽著大黑雪茄，仔細(xì)端詳把玩著最新的藏品，或獨自下著單人跳棋。”

1924年，為實現(xiàn)父親“寓教于藏”的遺愿，杰克將摩根生前最為珍愛的摩根圖書館交由基金會管理，并正式向社會開放，并捐贈150萬美元作為管理經(jīng)費。經(jīng)過百余年變遷，位于紐約曼哈頓中城的摩根圖書館已由私人書房變?yōu)橐患颐嫦蚬姺?wù)的獨立博物館，擁有超過35萬件藏品和近兩百名工作人員及志愿者。摩根圖書館已成為紐約市內(nèi)保存最好的鍍金時代的見證之一，雖然規(guī)模遜于大都會博物館、紐約公共圖書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等，但它卻以別樣風(fēng)格獨樹一幟，尤其是珍本書、手稿等收藏，而被譽為“愛書者的天堂”。

從麥迪遜大道走進摩根圖書館，突然“遭遇”與紐約街道喧囂迥異的“秘境”。在“摩根大通”大廳里，一塊桃木色的展板開宗明義地鐫刻著杰克捐贈父親私人書房的初衷：“設(shè)立這個機構(gòu)的目的是為永久保存藏品，并向?qū)ξ膶W(xué)、藝術(shù)等感興趣的學(xué)者、民眾開放。致力于知識的進步，鼓勵研究，使之逐步成為一家具有公眾教育價值的機構(gòu)。”與大廳相連的是高達三層樓的中廳，陽光通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多了幾分靈動，顯得分外清新。

圖書館建成至今，雖然經(jīng)歷過多次改造、擴建，如今已集博物館、小劇場、研究機構(gòu)等于一體，但它最為吸引人的部分依舊是百年前由建筑師麥金為摩根設(shè)計修建的摩根圖書館（又稱“麥金館”）。麥金館由四個部分組成，分別是藏書館、書房、圖書管理員辦公室和圓形大廳。其中，藏書館是麥金館中最蔚為壯觀的部分。藏書館高達30英尺（約9米），布滿以青銅鑄就、鑲有切爾克斯胡桃木的三層書架，書架上陳列著各種中世紀(jì)以來的珍本善本。內(nèi)庭拱頂繪制著仿拉斐爾風(fēng)格的壁畫，紅色暗花的壁紙裝飾富麗堂皇，讓愛書之人嘆為觀止。謐靜的藏書館，光影、書影、畫影交織，宛如漫步在唯美的天堂夢境?！耙粌詴拿\就是與收藏者和他的收藏的邂逅。一本舊書在一個真正的藏書者的手中又獲新生”。這里的每本書猶如躍動的小精靈，迫不及待地訴說著自己的命運，年代、產(chǎn)地、工藝以及主人曾經(jīng)的往事。心中不禁默想博爾赫斯對圖書館永恒的贊美：“我懷疑人類——獨一無二的人類——正在走向滅亡，然而這個圖書館卻會永遠(yuǎn)存在，充滿著寶貴的書卷。無用的，但又不會腐蝕的秘密；靜止的，但又是光輝燦爛的?！?/p>

收藏珍本所費貲財甚多，非富豪難以為繼。20世紀(jì)初，美國著名書商羅森巴赫就感慨：“購藏書籍在吾國盡落入工商巨子或所謂的富豪財神之手，而非歸于學(xué)院教授和大學(xué)者?！辈贿^從理性視角來看，書籍高價交易扮演著“書籍保護者”的角色。試想，如視珍本為敝帚，則無人珍惜矣。圖書歸于富豪之手可讓書籍受到良好存管，但束之高閣、秘不示人則無法發(fā)揮公共價值，而摩根家族在收藏與公共價值融合方面樹立了一個典范。

饒有趣味的是，在藏書館壁爐上方掛著一幅16世紀(jì)在荷蘭布魯塞爾制作，名為“貪婪的勝利”（TriumphofAvarice）的巨幅壁毯。這幅壁毯屬于“七宗罪”系列之一，上面繡有拉丁語銘文，大意為“就如坦塔羅斯（宙斯之子，因不懂得珍惜而受到諸神懲罰）在水中饑渴一樣，守財奴總是渴望著財富”。摩根凝視這幅掛毯時，或許內(nèi)心會思考金融、財富的責(zé)任。他會想到《圣經(jīng)·路加福音》里的這句話嗎？——“人若賺得全世界，卻喪了自己、賠上自己，有什么益處呢？”

藏書館天花板的裝飾由美國畫家莫布雷創(chuàng)作，共有18個弦月窗，其中9個是希臘神話中主管藝術(shù)和科學(xué)的繆斯女神畫像，另外9個是摩根欣賞的藝術(shù)家、作家、科學(xué)家及印刷商畫像。從壁爐上方由左往右依次順序是：但丁、喜劇的繆斯女神、波提切利、繪畫的繆斯女神、米開朗基羅、建筑的繆斯女神、桑加羅、詩歌的繆斯女神、蘇格拉底、歷史的繆斯女神、卡克斯頓、音樂的繆斯女神、希羅多德、科學(xué)的繆斯女神、伽利略、天文的繆斯女神、哥倫布、悲劇的繆斯女神。值得一提的是，莫布雷最早推薦的印刷商代表是德國的古騰堡，但因摩根更為欣賞英國印刷商而替換為卡克斯頓?？怂诡D在英語世界中擁有崇高地位，他是英國第一個印刷商，被譽為莎士比亞之前對英語影響最大的人。在1999年英國BBC評選的千年英國名人中，卡克斯頓僅次于莎士比亞、丘吉爾，而超過達爾文、牛頓等位列第三。

在弦月窗的拱肩處裝飾著黃道十二宮圖（Zodiac），摩根歷來對黃道十二宮的神秘力量有強烈興趣。生前，他常年聘請一名星象學(xué)家為其占卜，事無巨細(xì)，包括政治事件、股票市場的漲跌等。他還是秘密俱樂部ZodiacClub的重要成員，這個俱樂部只有12個成員（每人對應(yīng)一個星座），每年舉行6次晚宴，共同探討金融和文化問題。還值得介紹的是，藏書館拱肩的星座排列與常規(guī)順序略有差別，這是摩根煞費苦心的用意，外人難窺此中秘密。比如，門口按摩根要求裝飾著他視為“幸運之星”的兩個星座——白羊座和雙子座，白羊座是摩根的星座（出生于1837年4月17日），雙子座寓意他和第二任妻子路易莎的結(jié)婚日期（1865年5月31日）。而與白羊座相對的天秤座，是摩根在ZodiacClub的標(biāo)志，與雙子座相對的水瓶座，則寄托他對早逝愛妻阿米莉亞的緬懷（于1862年2月17日去世）。

書房是摩根閱讀、休息，會見商業(yè)伙伴、藝術(shù)掮客、學(xué)者和朋友的場所。女婿薩特利認(rèn)為書房最能體現(xiàn)摩根的審美趣味，里面的裝飾、擺件可謂“無一件無來處”，處處體現(xiàn)著歐洲文藝復(fù)興時代的藝術(shù)菁華。譬如，書房的天花板由麥金從佛羅倫薩花重金購買的古董天花板組裝而成，而窗戶鑲嵌的彩色玻璃則來自15世紀(jì)到17世紀(jì)期間的歐洲教堂、修道院。美國著名攝影家阿諾德·溫特在參觀后嘆為觀止，將其譽為“美國最漂亮的房間”。書房內(nèi)還懸掛著摩根父子的畫像，二位凝視著踏入“領(lǐng)土”來來往往、徘徊駐足的觀賞者，如有知，料想內(nèi)心應(yīng)是分享的喜樂平和。

由于摩根在美國金融界帝王般的地位，摩根圖書館不可避免成為金融史上諸多重大時刻的見證者，其中最知名的莫過于應(yīng)對1907年的美國金融危機。1907年11月3日，摩根把眾多銀行家召集到書房，然后把大門緊鎖，親自揣著鑰匙，宣稱在問題解決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離開。次日凌晨，在摩根的“脅迫”下，銀行家們紛紛簽字同意解決方案。若干年后，一位會議親歷者如此回憶當(dāng)年的場景：“簡直想象不到焦頭爛額的金融家們會在這樣一個不協(xié)調(diào)的地方開會。其中一個會議室墻上掛著高貴華美的壁毯，書架上放著稀見版的《圣經(jīng)》以及中世紀(jì)的插圖手稿；而另一間屋子里邊收藏有許多文藝復(fù)興早期的大師的作品，擺著大的敞口火盆，門半開著，對著藏護原稿的藏金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