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當今樂壇有一位女高音,既可以登上斯卡拉的舞臺,將意大利人最引以為豪的歌劇大師威爾第筆下的女主角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又能登上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舞臺,將德奧人摯愛的“浪漫派”晚期大師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女主角演繹得浪漫深刻,還能把舒伯特藝術歌曲詮釋得別致典雅,那她一定是當今國際歌劇舞臺最具實力的天后(Diva)——保加利亞女高音克拉斯米拉·斯托雅諾娃(Krassimira Stoyanova)。
第一次聽斯托雅諾娃的現(xiàn)場演唱是在2013年“薩爾斯堡音樂節(jié)”上她獻唱的威爾第的《安魂曲》,穆蒂指揮的維也納愛樂樂團,龐大厚重的管弦樂沖擊波,加上百人合唱的巨大聲響,如同洶涌的潮水一般沖向觀眾席,那種整卷史詩盡在眼前的震撼程度,足可以讓身體的每一根毛細血管都燃燒起來。作為女高音領唱,斯托雅諾娃的聲音不僅沒有被淹沒,還如同一縷光撥開厚重的烏云,明亮又犀利地跳脫出來,凌駕于樂團與合唱之上。其中,既有花腔女高音鋒芒顯露的穿透感,又具女中音一般醇厚的色彩包裹,讓整個《安魂曲》在悲壯的基調上增添了些許溫潤的光華,讓人過耳不忘,這也許就是抒情戲劇女高音最完美的呈現(xiàn)。
從那時起,我便成為斯托雅諾娃的忠實聽眾,只要能追到的演出,必定到場。尤其是她演唱的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玫瑰騎士》中的馬莎琳、德沃夏克的歌劇《水仙女》中的盧莎卡和威爾第的歌劇《阿依達》《唐·卡洛》中的伊莎貝拉等,幾乎成為近些年歐洲歌劇舞臺上不可超越的尖峰時刻。讓人意外的是,這樣一位奔波在世界各大殿堂級歌劇院、演唱諸多威爾第歌劇重量級主角的戲劇女高音,居然甘愿在2017年末的個人獨唱音樂會上放棄詠嘆調,只唱小巧玲瓏的藝術歌曲。
2017年11月17日晚,在燈火輝煌的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里坐滿了觀眾,而一向熱鬧的樂池里、舞臺上,卻不見樂隊和道具的蹤影,只有一架三角鋼琴,顯得些許寂寞。我坐在劇院里正對舞臺卻距離舞臺最遠的一排座位之中,因為自己也是歌劇演員,熟知劇院里最靠近屋頂,也就是最高回廊區(qū)域的座位,所聽到的聲樂音響效果最好,而且最能聽清楚歌者的聲音質量和技巧,所以提前預訂了這個位置。曾經(jīng),在這個座位上,我懷著膜拜的真心,聆聽了格魯貝洛娃、里奧·努奇、多明戈、何塞·庫拉等老一輩歌劇大師們的精湛演唱。
音樂會開場的第一組歌曲是舒伯特的四首經(jīng)典之作。第一首,《秘密》(Geheimes)創(chuàng)作于1821年3月,歌詞源于歌德的《西東詩集》(West-?stlicher Divan)。1814年,在閱讀了東方學者罕默(Hammer)所翻譯的波斯詩人哈菲茲的《詩集》(Divan)后,歌德從中得到靈感,仿照它的風格, 撰寫了這部詩集,其中富含東西方思想與情感的融合與對話,舒伯特則用簡單靈動的音樂動機,勾畫出詩文中富有新鮮感和神秘感的音樂色彩。第二首,《干枯的花》(Trockne Blumen)出自舒伯特第一個歌曲集,創(chuàng)作于1823至1824年間的《美麗的磨坊女》,葬禮進行曲式的作曲手法,將悲劇的色彩填滿了這首八段體的長詩。對于大部分專業(yè)的歌劇演員來說,唱幾首舒伯特的藝術歌曲并不難,難的是唱得精致、細膩,風格和語言都要把握得嚴謹無誤,尤其是維也納觀眾對于舒伯特音樂的摯愛和熟悉程度,以及對于歌德詩詞的深刻理解,使得外國歌者想要通過自己演唱的舒伯特藝術歌曲來徹底征服這些觀眾的心,絕非易事。
沒了氣勢恢宏的交響樂隊音響,沒了起伏跌宕的合唱和戲劇表演,只有鋼琴簡單的幾個和弦回蕩在劇院,斯托雅諾娃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具有鮮明辨識度的音色,陌生的是整首歌曲完全不見了詠嘆調式的大收大放,只有細膩柔和的音色在耳邊回響,猶如空曠原野上淡黃色的小花,清新寧靜、沁入心底。在音量的處理上,斯托雅諾娃對于聲音力度的掌控,讓簡單重復的樂句變得無限立體——無論是弱音還是強音,都各自有不同的層次,從最弱到極弱再到弱,然后到中弱、中強、最強,等等,她幾乎展示了教科書一般精準細膩的變化,讓觀眾用耳朵感受到熟悉旋律中的陌生維度和層次。這也許就是經(jīng)典作品在歌唱大師的二度創(chuàng)作后,被賦予的嶄新面貌。尤其是第三首《紡車旁的瑪格麗特》(Gretchen am Spinnrade)和第四首《圣母頌》(Hymne an dieJungfrau)是被無數(shù)歌者喜愛并傳唱的歌曲,幾乎是每個維也納人都爛熟于心的曲目,而在其中仍然能聽到許多新鮮的元素。年近六十、久經(jīng)歷練的斯托雅諾娃,仍保有十七歲少女般干凈圓潤的嗓音和年輕的心境。她演唱的這四首舒伯特的藝術歌曲,牢牢抓住了在場觀眾的每一根神經(jīng),音樂進行時現(xiàn)場如空無一人般安靜,歌聲徹底感染了人們的靈魂,并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音樂結束的那一刻,全場掌聲沸騰。
音樂會的第二組曲目是德奧人摯愛的“浪漫派”晚期作曲家理查·施特勞斯的五首藝術歌曲。理查·施特勞斯不僅僅在交響樂、交響詩和歌劇的創(chuàng)作上展露了無限的才華,更在藝術歌曲的創(chuàng)作上為女高音歌唱家們奉獻了大量華麗動聽的優(yōu)秀作品。這些藝術歌曲在演出的效果和氣勢上,完全不輸交響樂和歌劇所營造的氛圍:鋼琴部分的創(chuàng)作幾乎等同于整個樂隊的張力和色彩;旋律部分的寫作音域跨度大,音高分布起伏跌宕,樂句線條的起承轉合華美流暢,甚至比很多歌劇詠嘆調更能展示女高音的聲線和高音音質。所以,但凡是技巧純熟的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都喜愛在音樂會上演唱理查·施特勞斯的藝術歌曲,以展現(xiàn)自己的聲音魅力。
從斯托雅諾娃的嗓音和技巧來看,理查·施特勞斯的作品仿佛是為她量身打造一般。第一首,《夜》(Die Nacht)創(chuàng)作于1885年,收錄于第十號歌曲集,歌詞出自奧地利詩人海爾曼·吉姆(Hermann Gilm)的詩集《最后的葉片》(Letzte Bl?tter)。雖說理查·施特勞斯的作品是后期“浪漫派”及20世紀現(xiàn)代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后期的作品有調性瓦解的傾向,并受到瓦格納歌劇的極大影響,但他的早期作品也深受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音樂的熏陶。比如這首《夜》,織體縝密細膩,意境深刻復雜,超長樂句線條,與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五月之夜》(Die Mainacht)有異曲同工之妙。這類曲目非??简灨枵叩臍庀⒛土Α雇醒胖Z娃的演唱把長句子的“連貫”(legato)發(fā)揮到了極致,氣息猶如一根絲線,把每個音符、每個字母全部串在一起,無論是輔音還是元音,使得整首歌曲都是完整的“l(fā)egato”,聽不到半點兒疲憊和勉強。這種“l(fā)egato”的強大功力在本場最后兩首理查·施特勞斯歌曲中達到了巔峰?!冻酥焓怪硪话惆肯琛罚↖ch schwebe wie auf Engelsschwingen)這首歌的歌名和歌詞,就是當晚音樂會女主人公歌聲最完美的寫照:
我如同乘著天使之翼一般翱翔在天空,
大地幾乎不能再觸摸我的雙腳,
在我耳畔回蕩著,
猶如愛人臨別時的愛語,
那聲音是多么可愛、溫潤、輕盈,
那話語是多么遲疑、柔和、純潔
這首出自詩人奧托·比爾鮑穆(Otto Julius Bierbaum)和卡爾·亨克爾(Karl Henckell)的詩集的著名詩篇,在理查·施特勞斯的音樂和斯托雅諾娃的歌聲中,又一次翱翔在維也納的夜空。
緊接著,更加美輪美奐的音樂畫面把所有的觀眾帶向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意境之中:
明天,陽光將依然燦爛,
和心愛的人一同漫步到海邊,
沐浴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中,
呼吸著泥土的芬芳,
面對波濤碧藍的大海,
默默地注視著愛人的目光,
沉浸在這寧靜的幸福當中。
這是理查·施特勞斯在婚禮上獻給夫人葆莉妮的四首歌中的第一首《明天》(Morgen)。斯托雅諾娃帶著濃濃的愛意和幸福期望的演唱,使它成為整場音樂會的小高潮,坐在我身邊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趁著昏暗的燈光悄悄拭去眼角感動的淚水。
除了舒伯特和理查·施特勞斯的作品外,斯托雅諾娃還在音樂會上演唱了美籍奧地利作曲家埃里希·沃爾夫岡·科恩戈爾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俄國作曲家柴科夫斯基(Пё тр ИльичЧайковски й)、喬治·斯維里多夫(ГеоргийВасильевичСвиридов)以及保加利亞作曲家喬治·柴爾金(Georgi Slatew-Tscherkin)的藝術歌曲。
整場音樂會斯托雅諾娃展現(xiàn)了超一流的藝術表現(xiàn)力、聲音技巧控制力,她早已經(jīng)脫離了所謂歌唱技巧的束縛,自由地沉浸在藝術的再創(chuàng)作中。與許多在歌壇名聲大噪,卻還存在著少許音準問題、技巧困難、嗓音疲勞,甚至出現(xiàn)聲帶健康問題、靠著好本錢唱歌的所謂歌劇明星相比,我認為,斯托雅諾娃的演唱魅力才是真正值得人們追捧的——斯托雅諾娃除了專心地準備每一場演出、每一個角色外,幾乎從不過多地曝光和炒作,從不安排超負荷的巡演和場次,幾十年如一日地認真對待自己的嗓子和歌唱事業(yè)。
如何才能像斯托雅諾娃一樣駕馭如此大量而繁重的女高音角色?如何才能練就自由歌唱的純熟技巧?我在斯托雅諾娃的大師班和采訪實錄中找到了一些答案:“想要感人至深,就要自己去尋找真實,而不是模仿。”很多歐洲資深的藝術指導和指揮家建議歌手們,在學習一首新曲子之前不要聽任何的錄音。他們認為,一方面,許多歌手聽了錄音以后就不認真閱讀譜面;另一方面,如果先入為主地聽了某一個版本的錄音之后,就容易不自覺地模仿和復制唱片里的聲音色彩和音樂處理,而失去了自己對于作品最初的理解和想象,抹殺了作為一個藝術家對作品的“二次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但是,完全不聽任何錄音也是會受局限的,尤其是對于歌劇和古典音樂領域認知很少的初學者,如果不多聽多看,則更加難以了解歌曲的音樂感覺和作品風格應該具有的色彩和形象。所以,斯托雅諾娃在采訪中告誡年輕的歌手在拿到一首新歌時,應該先認真讀譜,把節(jié)奏、音準、歌詞內容和含義了解清楚,自己去探索和領會劇中人物的情感,建立自己的表達方式之后,再去聽錄音。不要為了省時省力,去模仿某一個版本,即便要聽,也要多聽不同的版本,并和原版的譜面進行對照。如果想要唱一首聽了很多遍、幾乎已經(jīng)會唱的歌曲,還是要把這首歌當作全新的,認真通讀譜面,音準、節(jié)奏等都不能馬虎,檢查自己聽到的旋律是否和譜子上記錄的真的一致。這樣才能唱出感人至深的音樂。
斯托雅諾娃認為,聲樂學習的難點在于我們用來歌唱的肌肉和腔體是十分抽象的,看不見摸不著,只能通過想象來練習和學習。所以,首先要打開樂器,“我們的身體是歌唱的樂器,要打開我們的樂器,打開腔體,用身體支撐?!薄翱臻g感”(Raum)是她強調的關鍵詞,也是指腔體的打開。我們的聲帶周圍并沒有多少肌肉,過度使用脖子附近的力量,必然會讓聲帶快速疲勞。所以要在歌唱過程中保持嗓子和脖子像講話時一般淡定和平靜,絕不能大喊大叫;同時,腹和背部的肌肉要積極工作,做到分工明確。
2018年,除了即將在米蘭斯卡拉歌劇院演唱經(jīng)典劇目《阿依達》之外,斯托雅諾娃還將登上慕尼黑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演唱理查·施特勞斯的另一部經(jīng)典之作《阿里阿德涅在拿索斯島》(Ariadne auf Naxos)中的女主角阿里阿德涅,期待這位女高音“Diva”能帶給世界歌劇舞臺更多的絢爛與精彩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