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亮
中圖分類號:H0;C04文獻標識碼:D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8.02.004
術語學建立在語言學的基礎之上,術語研究和名詞審定自然少不了語言學家的參與和貢獻,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董琨研究員就是長期從事名詞審定工作并做出了重要奉獻的著名語言學家之一。從1995年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成立第三屆全國委員會開始,董琨先生即擔任全國委員,并在其后的二十年間四屆連任,又先后出任語言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主任和語言文字協(xié)調(diào)委員會主任,而且長期受聘為《中國科技術語》的編委。
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原稱全國自然科學名詞審定委員會,早期開展的是自然科學領域的名詞審定工作,而語言學名詞審定委員會是最早成立的社會科學領域的分委員會,主任委員即由董琨先生擔任。2017年7月28日下午,筆者來到北京市朝陽區(qū)華威西里董琨先生的家中,就《語言學名詞》的審定工作及語言學方面的其他一些問題進行了請教。
語言學跟名詞審定關系最為密切
董琨先生在古代漢語、漢字史、辭書編纂和辭書史等語言學的多個方面以及書法史、中國古代文化等多個領域都有著斐然的學術成就,特別是參與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從1993年啟動的第三版直到2012年出版的第六版的修訂,還與何九盈先生和王寧先生共同主持了2015年出版的《辭源》第三版的編纂,而《語言學名詞》的編訂和出版亦是董琨先生對中國語言文字的教學和規(guī)范事業(yè)做出的重要貢獻之一。
董琨先生講,語言學跟名詞審定關系最為密切,因為科技術語要用語言來表達,語言是科技術語的載體??萍济~的審定必然會由自然科學、技術科學延伸到人文社會科學。20世紀50年代,國家成立了學術名詞統(tǒng)一工作委員會,其中就有社會科學組,但社會科學領域一直沒有做起來。1985年名詞審定工作恢復,自己從那時開始就介入了一些工作,但正式進行語言學名詞的審定,是21世紀初的事情。對于這項工作,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義不容辭。學術界也都很贊成,覺得很有必要。名詞審定可以說是學科建設的基礎工程,語言學名詞不統(tǒng)一,會給教學和研究造成困擾和麻煩,所以大家都很支持這個工作,團隊也申報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被確定為重點項目。
在社會科學領域,語言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于2001年6月率先成立,最終完成的《語言學名詞》涵蓋理論語言學,文字學,語音學,語法學,語義學、詞匯學,辭書學,方言學,修辭學,音韻學,訓詁學,計算語言學,社會語言學,民族語言學等13個部分,共收詞2939條。這也是社會科學方面最先推出的名詞審定成果,于2011年5月正式公布,整個工作前后歷經(jīng)十年。
《語言學名詞》審定專家皆“一時之選”
一個學科的名詞審定竟然耗費了十年之功,董琨先生表示,這是事先未曾預料到的。盡管最終的收詞量較起初構(gòu)想的4000條已大為減少,出版的《語言學名詞》也算不得大型辭書,但實際上工作量是很大的。從確定整體的結(jié)構(gòu)到確定收錄的詞條,都要經(jīng)過反復的討論,取得學界的共識。初稿形成以后,也還有很多程序上的工作,添加附錄、編制索引等都需要一定的工作量。更且《語言學名詞》的編訂又提出了加定義的要求。在此之前,全國科技名詞委早期審定和出版的各學科名詞普遍只是中英名詞對照而未加定義,而董琨先生和諸位同人決定《語言學名詞》“一步到位”,第一版就是定義版,這就令審定工作所需要的時間和所面對的困難大為增加。
承擔起語言學名詞審定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職務,特別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委員的聘請,而在人選的范疇上,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基本依托社科院語言所一個單位,另一種是不受單位的局限而面向整個學界。兩種做法各有利弊:前者便于組織和溝通,有利于加快審定工作的進程,節(jié)約經(jīng)濟成本和時間成本,但是面向?qū)W界征求意見時不易取得一致;后者則在工作過程中難度較大,成本也較高,但是因為不同的意見已經(jīng)在編寫過程中得到了解決,后期的問題會少得多,成果的權(quán)威性當然也更高。語言學名詞審定工作采取的是后一種方法,動員了整個中國語言學界的精英力量。例如負責訓詁學部分的北京師范大學的王寧教授,曾師從著名訓詁學家陸宗達,陸宗達是黃侃的學生,而黃侃則是章太炎的學生,可謂一系傳承,堪稱當前訓詁學的標志性人物。再如已于2011年過世的王德春教授,來自上海外國語大學,曾任中國修辭學會會長,《語言學名詞》的修辭學部分就是他來負責的。還有文字學部分的負責人是由著名的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推薦的時任安徽大學校長的黃德寬,而黃先生又是中國文字學會會長。另外,像負責語法學部分的北京大學陸儉明教授,被稱為“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漢語語法八大家”之一。未能擔任審定委員的中國文字學會第一任會長、北京大學的裘錫圭先生,社科院語言所前任所長、中國語言學會會長沈家煊先生,2011年過世的中國人民大學的胡明揚先生等語言學界的權(quán)威也都受聘為審定顧問。總的來講,語言學名詞審定委員會組建了一個最為豪華的學術陣容,各分支學科的負責人、首席專家是學界公認的“一時之選”。
盡管審定工作足夠嚴謹,審定專家足夠權(quán)威,董琨先生對最終的成果還是持著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打算將之作為“征求意見稿”來推出。這是有例可循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世紀50年代開始編寫,60年代先出了“試印本”征求意見,再出了“試用本”送審,1973年內(nèi)部發(fā)行,1978年才正式發(fā)行第一版。董琨先生謙遜地認為,《語言學名詞》也是第一次做,肯定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后來在大家的贊成和支持之下,才以“正式公布”的身份和社會見面。董琨先生講,《語言學名詞》公布之后,得到的反饋基本還可以,當然也有一些問題。而在《語言學名詞》的編訂方面,他還有一個提議,就是出一個拼音版的。這是有必要、有意義的,特別對于母語非漢語的人的學習來講是很有利的。加注拼音比較簡單,但是需要辨別哪個是詞,哪個不是詞,也是需要一定的工作量的。
語言學研究需要將術語中國化、漢語化
董琨先生指出,語言學的名詞有不同于自然科學名詞的特點。一個特點是,自然科學術語具有唯一性,或者稱作單義性,語言學名詞則并非如此。例如“詞”,既是詞匯單位,又是語法單位,詞匯學要用,語法學也要用。語素也是這樣,王力先生當初將morpheme翻譯為“語法成分”,后來又有人翻譯為“形素”“詞素”,現(xiàn)在則公認叫作“語素”。再一個特點是,語言學既有現(xiàn)代的一面,也有傳統(tǒng)的一面。中國語言學誕生很早,也很發(fā)達。語言學在古代稱作“小學”,雖然被視為依附于經(jīng)學,但實際上是相對獨立的,有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三個分支。現(xiàn)代語言學引進來,有的與傳統(tǒng)語言學是基本可以對應的。當然現(xiàn)代語言學有很多新的內(nèi)容,是傳統(tǒng)語言學薄弱的方面,比如語法。語法學是語言學一個很大的門類,19世紀末引進中國,最早的著作就是《馬氏文通》,整個照搬的西方“葛朗瑪”(grammar)。有一陣中國把西方的作為禁忌,語法學家都不敢承認自己的研究實際吸收的是西方的學問,像丁聲樹寫作《現(xiàn)代漢語語法講話》就是這樣?,F(xiàn)在則要防止另外一種傾向,就是完全采用西方的語法體系而忽視漢語的實際情況。我們要做具有中國特色的語法學研究,而建設者需要做的,首先是把術語中國化、漢語化。字本位的語法就是構(gòu)建中國特色的語法的一個體現(xiàn)。這要追溯到趙元任先生,他指出在漢語里,字是很重要的。字可以作為語法的不同層次,可以是語素,可以是詞,甚至一個字就可以成句。北大的徐通鏘先生就提出字本位,華東師大的潘文國教授出版了一部著作就叫《字本位與漢語研究》。字本位現(xiàn)在也沒有成為定論。在語言學上,往往不容易達成一致的意見。比如甲骨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單字有三四千,識別成果得到公認的就一千多。包括郭沫若老先生,是甲骨文研究“四堂”之一,提出的觀點很多,但能夠成為定論的也不多。
說到《語言學名詞》的影響,董琨先生表示,審定成果出來以后,名詞上的爭議會少一點,研究和爭論的前提會比較一致。審定工作實際上帶有清理或整理的性質(zhì)。例如,“等”是音韻學的一個概念,原來說得非常地玄妙,一直沒有明確的、統(tǒng)一的界定。在審定中大家按照現(xiàn)代語音學的觀點來考察,認為主要根據(jù)的是韻部里韻腹和介音大小的區(qū)別。再如“異形詞”,有的專家認為是文字學的,但是審定委員會遵從學界大多數(shù)的意見,將其歸到詞匯學,后來也沒有引起什么爭議,大家都能接受。至于進一步的影響,自己也不能做太高的評價,學界自有定論。
是科技救了漢字
談及漢語拼音化的問題,董琨先生首先指出,漢字曾經(jīng)有過危機。到了近代,中國與外國先后發(fā)生的多次戰(zhàn)爭都是失敗的,中國人覺到自己什么都不如人家,就產(chǎn)生了文化激進主義。在這種背景下,有人就指出要振興中華,必須振興教育,可是漢字太難了,不利于教育的普及,那就必須廢除漢字。所以近代一直有廢除漢字的思潮,魯迅都說過“漢字不滅,中國必亡”,要用拼音文字代替漢字。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毛澤東也提出“漢字要改革,要走世界共同的拼音方向”。但是這個沒有實行,因為漢字拼音化很難,并且那時推廣普通話都還沒有做。后來毛澤東的一些老師就對他說漢字拼音化是不可行的。生于湖南長沙的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就在日記中提到,到毛澤東家里做客時說了這種意見,毛澤東表示要再做研究。所以實際采取的是適當?shù)馗母?,對漢字做精簡,包括異體字整理,簡化漢字,又制定了拼音方案,通過注音來幫助大家識字。
董琨先生講到,自己有一個觀點:上述這種思潮是有它的背景的,漢字曾經(jīng)確實跟不上文明前進的步伐。西方很早地進入了機械化,發(fā)明了打字機,字母個數(shù)很少,使用打字機很方便,可是漢字用不了。漢字打字機是日本人發(fā)明的,非常笨重,一個很大的盤,因為要有幾千個漢字。后來西方還在前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發(fā)明了電子計算機,可以處理文字,進入了信息處理自動化時代。這樣,中國跟不上信息處理自動化時代,就要被淘汰,那么也就只有犧牲漢字,所以提出漢字拼音化,有其技術方面的背景,應當加以體諒,不能都說是“激進”。20世紀70年代之后情況就改變了。那時產(chǎn)生了集成電路和點陣技術,有了顯示屏,依靠計算機學家和語言學家合作,漢字也可以用點陣來顯示,輸入輸出不再是問題。當漢字進入電子計算機,命運得以改變,跟上了信息處理自動化時代,拼音化也就沒有那種必要了。所以說,是科技救了漢字?,F(xiàn)在有了拼音方案,也很好。它是一種準拼音文字,但不會、也不能取代漢字,對此沒有什么好緊張的。拼音文字在某些情況下是必要的,比如說,外國人的電腦里沒有漢字字庫,只能用拼音表示,幼兒教學、聾啞人也都要用拼音文字。
《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值得期待
董琨先生1946年出生于臺灣,本科階段讀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生物系,后來進入中山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開始了語言學的研究生涯,數(shù)十年耕耘,成果豐碩。而在近年退休之后,董琨先生依然相當繁忙,先主持了商務印書館《辭源》的修訂工作?!掇o源》上一版還是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商務印刷館想趕在2015年首版問世一百周年之際推出第三版《辭源》,多年前就在物色人選,董琨先生成為被聘請的三位主編之一,另兩位主編分別是北京大學的何九盈先生和北京師范大學的王寧先生,而董琨先生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掇o源》的工作忙了五六年告竣之后,又有多家單位前來邀請,包括上海要修訂《漢語大詞典》,也曾請董琨先生審稿。最近則主要投入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江藍生領銜的《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的編纂工作。這是一部真正的“大詞典”,不是“胖詞典”,具有很強的創(chuàng)新性,預計會在2020年面世,值得大家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