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馮玉祥,字煥章,民國著名愛國將領,因其生活儉樸、愛兵親民而被民間稱為“布衣將軍”,又因其鮮明個性、疾惡如仇而被譽為“鐵面將軍”。1918年,馮將軍署理湖南常德鎮(zhèn)守使之職時,發(fā)出“全民禁賭”號令,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掃除陋習行動。
1918年6月,北洋政府任命馮玉祥以陸軍第七師第十四旅少將旅長的名義兼署常德鎮(zhèn)守使。民國時的鎮(zhèn)守使之職,既是劃定轄區(qū)的軍事長官,又兼管民政(按:此處“民政”系廣義,相當于“地方政務”,并非后來狹義的“民政”涵義),因此,具有“上馬領軍,下馬管民”之職權。馮玉祥上任伊始,即走訪常德城內與鄉(xiāng)村,在巡察地理地形布置布防的同時,廣泛接觸當地民眾,了解民間疾苦。
馮玉祥數次走訪下來,發(fā)現當地社會上賭風盛行,“城鄉(xiāng)各處不論官吏平民,貧富階層,社會百業(yè),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十有七八皆有賭博惡習,其嗜之深,令人驚訝”,賭博給家庭造成的危害是“夫妻不和,子孫不孝,人倫顛倒,唯財為大”,對社會的危害那就更大了,“查全縣兇殺、搶劫、盜竊、行騙、敲詐、毆斗等刑案,與賭博相關者十占七八”。于是,馮玉祥決定在常德進行禁賭。9月3日,馮玉祥召見常德縣代理知事(即前清知縣,民國前期時稱為知事,后稱縣長)薛子良,當面布置此事,要求薛子良“盡快、盡力、盡細、盡嚴”在常德全縣進行禁賭。
薛子良是馮玉祥提拔為縣代理知事的,馮玉祥對他的印象很好,說薛“為人謹慎負責,有頭腦,識大體,真能腳踏實地地做些有益地方的事”。他受命后,立刻親自起草禁賭布告,然后招來縣警察局張驤局長,說了此事,把布告底稿交給張,要求警察局去印刷社印刷五百份,在全縣城鄉(xiāng)張貼。與此同時,薛子良又喚來縣教育局長,要求布置中小學生以游行、演講、傳單、文藝演出等形式對全縣禁賭進行廣泛宣傳。
期間,馮玉祥每天召見薛子良,聽取匯報,給予指示。馮玉祥外貌看乃一魁梧大漢,吃過他虧的土豪劣紳背后都稱其為“丘八”,但實際上他是一個頗具韜略心細似發(fā)的智斗高手。他給薛子良出主意說,捉賭本是警局職責,一地凡賭風盛行,必與警局私下放縱有關,估計常德警局內部定有背后推手,而且與各路召集賭博之賭頭有利益關系。因此,讓薛子良設法先暗暗調查警察局內部與此有關的人員。薛子良于是派人買通了縣警察局的廚子,讓其收集情報交來備用。
一周后,警察局按照縣政府命令開始采取行動。薛子良天天向馮玉祥報告情況,卻是一連三天都未抓到賭博人犯。第四天,奉命巡查捉賭的三十名警察可能意識到這樣下去難以交差,于是就“動真格”了,一齊出動,一會兒向薛知事報稱破獲七個賭博團伙,抓獲人犯46名,現羈押于警察局。薛子良報知馮玉祥。馮遂約薛同往警察局察看,卻不過是一班少年,一個個哭喪著臉蹲于院墻下,由持槍警員看守著。馮玉祥喚來張局長問這些人犯所犯事由,張說他剛從法院回來,尚未聽取匯報。于是喚來領隊的巡長鐘某,得知這些八歲至十三歲的少年因在城墻、街頭賭博而被當場活捉。馮玉祥問他們賭了什么,鐘答稱是煙標、糖紙和年歷畫片。馮玉祥大惱,說政府法令對賭博罪行有具體標準,即使是金錢,也有一個起碼數額,律條何時把煙標糖紙年歷畫片列入過賭資的?梁任公(梁啟超)有言:少年強則中國強。這些少年并未觸犯法律,何以抓捕?一律釋放!
馮玉祥意識到不給這些警員一點顏色看看,禁賭可能就是一句空話。于是決定伺機對警察局方面采取措施,先把警官警員制服了再說。過了幾天,薛子良來報告說據內線稱,中秋之晚警察局約請縣法院一起搞聯(lián)歡賀節(jié),按照往常慣例必有一些人酒后賭博。馮玉祥遂決定當晚采取行動,先逮執(zhí)法者的現行。
9月19日,中秋之夜。負責常德城內治安之責的第二團二營營長宋哲元奉馮玉祥之命,率領兩個排的士兵悄然包圍警察局,在接到內線廚子發(fā)出的暗號后倏然行動,破門越墻疾速突入,當場抓獲參賭的自副局長陳通以下警官警員、縣法院推事(法官)、書記長、法警及檢察科(民國檢察屬于法院附設機構)檢察官共44人,繳獲賭資700余元。馮玉祥聞訊,命薛子良到場讓這些人一一具結后釋放回家,次日上午8點到馮玉祥辦公地西門關帝廟報到。
9月20日上午,那44名公務員唯恐遲到而被加大責罰力度,都早早前往關帝廟。因時間未到,只好等在廟門口。8點快到時,薛子良和警察局局長張驤來了,馮玉祥傳令讓薛子良招呼這些倒霉鬼列隊,張驤為首列隊入內,接受宋哲元營長的訓話。宋把這些家伙罵了個狗血噴頭后,馮玉祥這才露面,宣布這是第一回,可以不予責罰,只把賭具銷毀賭資沒收充公就可,但前提是必須將功折罪,由你們這44人組成禁賭別動隊,暫停本身職守,專業(yè)禁賭,宣傳為主,懲辦為輔,目的是要把常德的官場、民間賭風剎下去。期間及今后,如若在場各位中有人再犯,或者提出辭職、遷離以圖逃避,將以軍法行事!
這44人這下知道馮玉祥的厲害了,于是只好乖乖就范。張驤擔心的馮玉祥追究其“領導責任”未曾出現,知道這是鎮(zhèn)守使給他面子,于是主動提出由他擔任禁賭特別隊隊長,用一個月時間完成禁賭任務,使常德城鄉(xiāng)賭博絕跡。馮玉祥準予,當場讓薛子良疾書委任狀、軍令狀各一,委任狀發(fā)給張驤,軍令狀讓自張驤以下各人簽名畫押,留作依據。
馮玉祥讓薛子良通過非正規(guī)途徑把組建禁賭別動隊的消息在常德鎮(zhèn)守使署所轄的常德、臨澧、桃源三縣泄出,頓時引起坊間熱議。臨澧、桃源二縣的縣長也是馮玉祥委任的,那二位隨即發(fā)布通告,飭令全縣城鄉(xiāng)各等人士自覺禁賭,主動上交賭具,一律焚毀。同時讓軍警在城門口盤查入城人員,發(fā)現麻將等賭具,一律查扣。常德縣知事薛子良聞知后,認為此法值得學習,于是也發(fā)布通告收繳本地賭具,收繳的賭具并不焚毀,而是集中登記后托商人捎往長沙去出售,所獲錢鈔充公,??顚S茫糜诮€。這筆專款的收入、支出都張榜公布,接受坊間百姓的監(jiān)督。其中有兩副麻將牌系京城前清大臣家中流出的貴重之物,一副是上等象牙鑲銀,牌面符號標記是用七彩玉石嵌制,另一副則是象牙鑲陰沉木制作,牌面符號標記以染色珍珠嵌制。這兩副牌在長沙都賣出了近千銀洋的好價錢。后來被人輾轉販至上海,被收藏家買入,其時價位已翻幾番。
馮玉祥把組建禁賭別動隊消息有意泄出之念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有其用意的:此等消息經坊間四下一傳播,三六九各式人等中對賭博有嗜好之人士聞之應該必有領悟:別動隊成員都是警檢法的公務人員,是悔過具結并立下軍令狀后以戴罪之身執(zhí)行禁賭使命的,必須立功方能免除處罰。因此,別動隊這班人的工作積極性可想而知,絕對不會像平時那樣眼開眼閉,抓人后搞什么一手受賄一手放人。此招“敲山震虎”對禁賭確實起到了作用,那些識相的賭徒知道這次真是“風緊”了,只有選擇歇菜方為上策。
別動隊對于抓賭都是些行家里手,此番差使終生難忘,主觀能動性得以充分發(fā)揮后,還真抓獲了不少賭徒,甚至出現看守所關不下之況。警察局向薛知事請示,薛子良沒有解決辦法,就來向馮玉祥請示。馮玉祥說解決辦法很簡單,那就是一邊抓一邊放,把那些涉賭不深、賭資不大的一律取保開釋,交由保人監(jiān)督戒賭。開釋后有再犯的,連保人一并受罰。那么找不到保人又該怎么辦呢?馮玉祥已有考慮:規(guī)定強制親朋好友、四鄰八舍擔任聯(lián)合保人,沒有親友也沒有鄰居的則由常住點(指流浪漢棲身的城隍廟、橋底之類)的甲長、保長出面作保。這是一。第二是那些賭癮較大屢教不改的賭徒,也不必繼續(xù)關押,而是把他們送至平民習藝所去強制勞動,由警察局對這些人的悔改表現程度作出評估,視情分批放人,但強制勞動的最短時間不得少于一個月。第三,只有對那些被查出因賭博而導致其染指其他刑案的賭徒,方可由檢察科予以起訴,交法院作出判決后解送監(jiān)獄服刑。
常德的平民習藝所由商會創(chuàng)辦,原是為乞丐準備的。警察巡邏時只要發(fā)現街頭乞丐,有一個抓一個,抓后直接送交平民習藝所勞動、學習手藝。所以,此所又名“乞丐收容所”。這種場所的綜合狀況可想而知,據記載,“只有幾架織布機和縫紉機,大半壞了,真能看見機子工作的占極少數。大多數的人——尤其是老弱殘廢都關在潮濕黑暗的屋子里,無所事事。吃的食物過于粗劣不用說,而且都是腐臭了的?!痹囅?,賭徒中不乏老板、公務員、教師、郎中和少爺公子闊太太少奶奶,被關進這種地方去至少要待一個月而且不準家屬送入食物,那該是一種怎樣刻骨銘心的經歷?此舉一實施,不但縣知事署,連馮玉祥的鎮(zhèn)守使署門口也是經常人頭擠擠,被關賭徒的家屬都是全體出動,求告提前開釋,發(fā)誓保證監(jiān)督違法家人改邪歸正。
馮玉祥在接待若干上訪者后,親自前往平民習節(jié)所巡察,要求商會改善生活待遇,修復并增加勞動設備,可由鎮(zhèn)守使署撥款解決。并指示薛子良選派人員駐所負責考核被關賭徒,對其中表現達標者,允許家屬送入食物,并可以適當提前開釋。當時鎮(zhèn)守使署的經濟自己緊張,馮玉祥就想出了對被抓的賭徒中的有錢人及子弟予以罰款,將所繳罰金撥縣知事署作禁賭開支。
這樣一個月禁下來,民辦的《常德新報》記者刊發(fā)消息稱常德鎮(zhèn)守使所轄之常德、臨澧、桃源三地的民眾對于賭博頗是談虎色變,不敢沾染。認為馮玉祥將軍做了一樁常德多年來歷屆父母官都未做成的積德大事?!冻5滦聢蟆穼︸T玉祥執(zhí)政常德以來一向積極擁護,經常報道馮玉祥執(zhí)政以來當地的變化。馮玉祥訂閱了該報,每期都閱讀。但他讀了這期后都對于這篇報道中的“不敢沾染”之說有所保留。因為據他派人私訪,發(fā)現還是有問題的。于是,馮玉祥就去報館拜訪,跟那位采寫該稿的記者面談。將軍談了自己的看法后,建議記者去南門一帶仔細查訪,或可有所發(fā)現。
原來,馮玉祥已經接到密報:集中于南門一側的那些日本洋行對于鎮(zhèn)守使的禁賭令不以為然,他們不但偷偷繼續(xù)出售賭具,甚至還允許日本商人和中國賭徒前往洋行公開賭博。那支由縣警察局張局長率領的禁賭別動隊對于情況不是不知道,但因為生怕引起外交事件,所以不敢前往禁止,更別說捉拿賭徒了。
記者前往南門私訪,還真發(fā)現了一些問題。于是,當即撰文予以揭露。哪知,此舉竟像是捅了馬蜂窩。常德日本居留民會策劃了一些日本商民,揮舞著日本國旗在城內街頭公開游行,示威抗議,經過《常德新報》報館時,“順便”將報館給砸了,還打傷了兩個躲避不及未曾離開現場的報館職員。
馮玉祥大怒,也不讓縣知事署、警察局什么的操辦了,直接命令宋哲元負責的二營派兵前往南門,把組織這次“示威游行”的為首分子日本“大福洋行”老板河下大福拘捕,關進了軍法處。
常德日本居留民會會長高橋新二聞訊,連忙直奔鎮(zhèn)守使署求見馮玉祥。衛(wèi)兵說鎮(zhèn)守使正在休息,請等候。高橋只好在會客室干等,之后一小時內又催了三次,都說“在休息”。其實,馮玉祥正在等軍法官的訊問結果,因為據密報河下此舉并非心血來潮,而是受人指使的故意行為,目的是破壞常德官方的禁賭行動。馮玉祥估計這個后臺就是此刻等著求見的高橋。
馮玉祥進駐常德以來,跟高橋打過數次交道:之一是中國商民勾結日本商人向店鋪出售日本國旗,掛在門前冒充洋行,馮玉祥發(fā)現后立刻制止,并逮捕相關人員;之二是日本商民販毒,被馮玉祥下令逮捕;之三是日本奸細夜間攀爬城墻,亦被馮軍士兵抓獲;之四是停泊在常德南門外沅江上的日本兵艦上的水兵進城時與馮軍士兵發(fā)生沖突,被中方用刺刀扎重傷;等等。每次發(fā)生這種情況后,高橋都要來向馮玉祥交涉,士兵沖突那次還把日本海軍山本艦長叫上來向馮玉祥施加壓力。之前,馮玉祥未進駐常德時,地方駐軍和官員見日本人畏懼,高橋只要一出面,什么條件都答應。但自1918年6月開始跟馮玉祥打交道后,高橋發(fā)現每次都是日方處于下風,處理結果總是中方有利。士兵沖突事件山本艦長出面的那次,馮玉祥甚至因山本向其宣讀《日本海軍刑法》而勃然大怒,認為在中國地面上如此作為系對國家的污辱而當場脫下皮鞋要打山本十個耳光,高橋勸止后威脅馮玉祥要通過外交途徑向北洋政府交涉,追究馮玉祥的“罪責”。馮說一切請便,我行我素。最后高橋、山本只好服輸。
這一次次的交涉,使一向傲慢蠻橫的高橋對馮玉祥恨之入骨,一直在尋找機會準備報復。這次馮玉祥禁賭,高橋認為機會來了,便唆使日本商民售賣賭具,提供場所容留賭徒繼續(xù)賭博,以此向馮玉祥示威。馮玉祥已經知曉此情,暗地派人對哪些洋行出售賭具、提供賭博場所,哪些日本商民直接參與賭博等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只是在等候發(fā)作的機會。這次河下大福率眾游行并砸了報館,正好提供了一個發(fā)作的理由,于是立刻行動。軍法官對河下的訊問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當下馮玉祥閱讀后傳令召見高橋會長。
兩人見面后,馮玉祥沒等對方開口說及來意正題,就把那份訊問筆錄遞過去,說請你先看一遍,然后我們再談。高橋一看筆錄,禁不住有一種牙根癢癢想咬河下大福一口的沖動。河下不但交代了高橋指使自己負責從長沙購進了大量賭具批發(fā)給其他洋行,還把這次游行并砸毀報館系受高橋指使之事也供了出來;另外,高橋還確認了是哪些日本洋行向賭徒提供賭博場地容留賭博的。
高橋大驚之下,連連吼叫“這是污蔑”。馮玉祥說本使已經下令封閉城門,我的兵已經包圍了洋行區(qū),只等我下令查抄諸涉事洋行,追繳賭具并逮捕事主。高橋會長你此刻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待在這里不動,一會兒查抄洋行抓捕涉事人員獲得更多證據后,給你戴上一副手銬;一是乖乖認錯,出面關照諸涉事洋行不得抵制我的兵執(zhí)法行事。如果選擇后者,本使可以許諾你會獲得從寬處置。
高橋聞言驚恐萬狀,思慮再三,只好就范。
馮玉祥把此事交由薛子良實施,高橋由薛子良監(jiān)視著以常德日本居留民會的名義向諸涉事洋行下達了交出賭具,并簽立了承認違法事實保證不再觸犯地方政府的禁令的保證書。河下大福等日本人還承擔了對砸毀報館毆傷職員的賠償責任。馮玉祥出于對今后地方政府跟日本僑民方便打交道的考慮,也答應了高橋關于對此事件“雙方保密,皆不對外透露”的要求。
經此一折騰,常德的禁賭終于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此后,一直到兩年后馮玉祥部隊撤離常德,轄區(qū)內的賭博基本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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