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先秦典籍在論說中常常引用古語或其他典籍內(nèi)容來說明問題,最簡單的方式即直接以“某某云/曰”的方式引出,此外還常見一些固定句式來表達征引內(nèi)容,如“聞之(曰)”句式、“有之(曰)”句式,這是上古漢語中頗為常見的兩種方式。《墨子》在論述中也常征引話語以展開論述,最為突出的是征引古語、古書某篇中的內(nèi)容。徐復觀曾考察《墨子》引用古典的情況,說:“《墨子》引用的古典凡四十余條,引《詩》者約十一?!赌印飞纤摹稌罚械慕袢諢o從查考。”[1]筆者考察了《墨子》對古典以及古人言論的征引方式,發(fā)現(xiàn)其征引表達豐富,且呈現(xiàn)出一些獨特的句式,除常見的“NP曰”句式,還有“NP聞之(曰)”“NP有之曰”“古者有語(曰)”“NP道之曰”“NP之道曰”“NP之言然曰”“NP之道之曰”以及相應變式,共8種以上征引句式?!癗P之道之曰”句式當為“NP之道曰”與“NP道之曰”兩種句式的雜糅式,其中一“之”為衍文。本文對《墨子》征引方式特別是特色句式進行探討,先來看先秦典籍常見征引句式在《墨子》中的使用情況。
《墨子》中最常見的征引句式即“某某曰”,主要是從古代典籍中征引,如:
(1)非獨國有染也,士亦有染?!对姟吩弧氨負袼埃刂斔啊闭?,此之謂也。(《所染》)
(2)《泰誓》曰:“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奔创搜晕耐踔鎼厶煜轮┐笠?,譬之日月兼照天下之無有私也,即此文王兼也。(《兼愛下》)
(3)于《仲虺之告》曰:“我聞于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惡,龔喪厥師?!贝搜詼苑氰钪畧?zhí)有命也。(《非命上》)
如例(1)(2),直接用某書名或篇名作主語,用“曰”引出征引內(nèi)容,此時“曰”作謂語動詞。也有在書篇名前加介詞“于”的,如例(3),則突出征引語句的出處,此時“于+書篇名”為處所狀語,修飾謂語動詞“曰”。
《墨子》采用固定征引句式,首先是用于征引語句的“聞之(曰)”“有之曰”句式?!赌印分泄灿?例“聞之(曰)”,5例“有之曰”。
(4)吾聞之曰:“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笔枪示幼噪y而易彼,眾人自易而難彼。(《親士》)
(5)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項子牛三侵魯?shù)?,而勝綽三從。子墨子聞之,使高孫子請而退之,曰:“我使綽也,將以濟驕而正嬖也。今綽也祿厚而譎夫子,夫子三侵魯,而綽三從,是鼓鞭于馬靳也。翟聞之:‘言義而弗行,是犯明也。’綽非弗之知也,祿勝義也?!保ā遏攩枴罚?/p>
(6)且語言有之曰:“焉而晏日,焉而得罪,將惡避逃之?”(《天志上》)
(7)故先王之書《子亦》有之曰:“亓傲也,出于子,不祥。”此言為不善之有罰,為善之有賞。(《公孟》)
有2例“吾聞之曰”,如例(4),1例“翟聞之”,即例(5);有 1例“語言有之曰”,即例(6),4例為“某書篇+有之曰”,如例(7)。可見,《墨子》中“聞之”句式可有“曰”可無“曰”,而“有之曰”句式則都有“曰”。
這兩種征引句式中的“之”都是形式賓語,即句法上占據(jù)賓語的位置,與主語及謂語動詞“聞、有”組合達成句法完整的句子,語意上則通過后面的內(nèi)容補充,征引內(nèi)容即真正的賓語,形式賓語與真正賓語之間有時通過“曰”來連接,此時“曰”不再是言說動詞,而是相當于一個連接標記。這兩種“形式賓語”句式在上古漢語中頗為典型,《左傳》《國語》均有大量使用,總體上“聞之”后面以不加“曰”為多,但從《左傳》到《國語》再到《墨子》,使用“曰”的比例漸增;“有之”句,《左傳》中加“曰”稍多于不加“曰”,至《國語》《墨子》中全部加“曰”,體現(xiàn)出“有之曰”定型的趨勢。
《墨子》中用“古者有語(曰)”句式引出征引內(nèi)容的,共有4例,1例在《尚同下》篇,3例在《非攻中》篇,如下:
(8)古者有語焉,曰:“一目之視也,不若二目之視也。一耳之聽也,不若二耳之聽也。一手之操也,不若二手之強也?!狈蛭苄派矶鴱氖拢世舸?。(《尚同下》)
(9)是故子墨子曰:古者有語:“謀而不得,則以往知來,以見知隱?!敝\若此,可得而知矣。(《非攻中》)
(10)及若此,則韓魏亦相從而謀曰:“古者有語:‘唇亡則齒寒。’趙氏朝亡,我夕從之;趙氏夕亡,我朝從之?!对姟吩唬骸~水不務,陸將何及乎!’”(《非攻中》)
(11)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今以攻戰(zhàn)為利,則蓋嘗鑒之于智伯之事乎?此其為不吉而兇,既可得而知矣。(《非攻中》)
《尚同下》1例為“古者有語焉曰”,即在“有語”后插入了兼詞“焉”,《非攻中》2例為“古者有語”,其后直接跟征引內(nèi)容,1例“古者有語曰”通過“曰”引出征引內(nèi)容。這種“有語(曰)”句式為《墨子》獨有,先秦其他典籍中多為“有言(曰)”,如“我言維服,勿以為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詩經(jīng)·泰誓下》)”“古人有言曰:‘撫我則后,虐我則仇?!ā渡袝ぬ┦南隆罚鼻矣小霸弧睒擞浀臑槌#坝醒浴笔街饕恰对娊?jīng)》數(shù)例,或受句式字數(shù)限制。
《墨子》征引古書篇目內(nèi)容,還有一種與“有之曰”相似的句式,即“道之曰”,共3見,《尚賢中》2見,《天志中》1見。
(12)先王之書《呂刑》道之曰:“皇帝清問下民,有辭有苗,曰:‘群后之肆在下,明明不常,鰥寡不蓋,德威維威,德明維明?!嗣螅慕档?,哲民維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隆播種,農(nóng)殖嘉谷。三后成功,維假于民?!保ā渡匈t中》)
(13)《周頌》道之曰:“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與天地同常?!眲t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故圣人之德蓋總乎天地者也。(《尚賢中》)
(14)《皇矣》道之曰:“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钡凵破漤樂▌t也,故舉殷以賞之,使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譽至今不息。(《天志中》)
觀察“道之曰”的用例,如例(12),與例(7)“有之曰”相似,僅僅將謂語動詞“有”換成“道”,主語仍是古書篇名,而不是某人。這里“道”用作言說動詞,且有所引申,主語不是人,而是典籍,即語義客觀化了。這種“道之曰”用于征引他書內(nèi)容,在古籍中罕見,上古漢語中可以確定的僅出現(xiàn)在《墨子》中。因其于句法、語義上通達,一般點校、譯注對其并無特別注意。王煥鑣引尹桐陽釋句(12)時,注:“《呂刑》,《書》篇名。《大傳》作《甫刑》。道,言也。”[2,p174]正是這一句式罕見,故尹釋特別指出“道,言也”。
先秦典籍中,確實有“言之曰”的句式,但使用也較為有限,主要見于《禮記》3例,如:
(15)子夏曰:“圣人之葬人與?人之葬圣人也。子何觀焉?昔者夫子言之曰:‘吾見封之若堂者矣,見若坊者矣,見若覆夏屋者矣,見若斧者矣?!瘡娜舾哐?。馬鬣封之謂也。今一日而三斬板,而已封,尚行夫子之志乎哉!”(《禮記·檀弓上》)
《禮記》3例“言之曰”主語都是指孔子,一為“夫子”,兩為“子”??梢?,“言”與“道”雖同為言說動詞,但《墨子》“道之曰”仍有其獨特性,即主語為書篇名,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征引名人言論,后者征引古書言論。
“道之曰”中“道”為動詞,《墨子》中“道”更多用作名詞,常見“XX之道”,有“NP之道”,指某某人的原則、做法,如“兼王之道”“圣王之道”“君子之道”“堯舜禹湯之道”“知者之道”;也有“VP之道”,指做某事的原則、方法、途徑,如“為賢之道”“治民一眾之道”“為衣裳之道”“治國家、利萬民之道”?!癗P之道”中 NP除了指人名詞性成分,還有指某書篇名的用法,出現(xiàn)在征引古書內(nèi)容的表達中,形成“NP之道曰”的特殊句式。
《墨子》中有3例“NP之道曰”,NP為某書篇名,出現(xiàn)在《尚同中》相鄰語段中:
(16)子墨子曰:方今之時之以正長,則本與古者異矣,譬之若有苗之以五刑然。昔者圣王制為五刑,以治天下,逮至有苗之制五刑,以亂天下。則此豈刑不善哉?用刑則不善也。是以先王之書《呂刑》之道曰:“苗民否用練,折則刑,唯作五殺之刑,曰法。”則此言善用刑者以治民,不善用刑者以為五殺。則此豈刑不善哉?用刑則不善,故遂以為五殺。是以先王之書《術令》之道曰:“唯口出好興戎?!眲t此言善用口者出好,不善用口者以為讒賊寇戎。則此豈口不善哉?用口則不善也,故遂以為讒賊寇戎。故古者之置正長也,將以治民也。譬之若絲縷之有紀,而罔罟之有綱也,將以運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義也。是以先王之書《相年》之道曰:“夫建國設都,乃作后王君公,否用泰也,輕大夫師長,否用佚也,維辯使治天均?!眲t此語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以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故古者圣王之為若此。(《尚同中》)
“《呂刑》之道”,《墨子間詁》引畢沅校當云“道之”,孫詒讓案“下文兩云‘之道’,此疑不倒”[3,p84],《墨子集詁》引吳汝綸云“之道,猶‘之言’也。下‘術令之道’、‘相年之道’并同。非誤倒”。王煥鑣案“‘道’下當捝‘之’字。下文兩云‘之道’亦然。原文作‘呂刑之道之’,下文‘術令之道’,正德本‘道’下有‘之’字,可證”。[2,p250]我們贊同吳汝綸“之道,猶‘之言’”的看法,即“道”為名詞,相當于“言”,為“說法”義。王煥鑣“之道之”說似不確,于文法不通,下文將繼續(xù)討論。
李漁叔認為:“此‘相年’二字,畢沅以為當作‘拒年’,‘遠年’之意。按《尚賢中》篇作‘距年’,下篇又作‘豎年’,均不明其意,或以為古代逸書之名,或以為系大年之意,是說前輩老年人,也可通?!弊g為“所以先王的書——《相年》有這樣的記載,說……”。可見其譯文中采取的仍是書名的說法;而在注釋“距年”時說“應作巨年,是說老年人。一說‘拒年’,為古書名”,譯為“這原是圣的道理,先王的書,老一輩人的話呀”,[4]又是采用了“老年人”的說法。譚家健注“相年”為“李漁叔認為當作‘拒年’,老年人”,并譯為“所以先王的書、老年人的話說過……”[5,p67,71]。那么,究竟是書名還是“老年人”呢?
來看下與“相年”相關的《尚賢中》“距年”與《尚賢下》“豎年”:
(17)且以尚賢為政之本者,亦豈獨子墨子之言哉!此圣王之道,先王之書《距年》之言也。傳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輔而身?!薄稖摹吩唬骸绊睬笤?,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眲t此言圣之不失以尚賢使能為政也。(《尚賢中》)
(18)是何也?則以尚賢及之,于先王之書《豎年》之言然,曰:“晞夫圣武知人,以屏輔而身。”此言先王之治天下也,必選擇賢者以為其群屬輔佐。(《尚賢下》)
《墨子間詁》引畢沅“距年,下篇作‘豎年’,猶云‘遠年’”,孫詒讓案“畢說未塙”[3,p56]?!赌蛹b》引吳汝綸云:“距年者,古書篇名。距同‘巨’。巨年者,大年也?!蓖鯚ㄨs案“‘距’蓋‘鉅’之假字,與‘巨’通”,認為:“墨子重鉅年之言,與莊、荀諸子之重大年、重耆艾蓋同”,“下篇之‘豎年’疑即‘鉅年’之音假,‘耆’‘豎’音亦相近。其作‘相年’者,則‘距年’之形誤。吳汝綸以‘巨年’為古書,似未塙?!盵2,p161]從引用內(nèi)容來看,《尚賢中》“距年”當同《尚賢下》“豎年”,所引內(nèi)容語義相似。其義或為“大年”,但用法上當還是作為書名?!赌印分小跋韧踔畷焙罄m(xù)引用語句時,除“相年、距年、豎年”例外,其余共 11例,均為“先王之書《XX》”用法,據(jù)此,“相年”等3例也極可能為古逸書名。
例(17)“且以尚賢為政之本者,亦豈獨子墨子之言哉!此圣王之道,先王之書《距年》之言也”,如果解“距年”為“大年”,釋為“老年人之言”,則與“圣王之道”“先王之書”三者并列,按《墨子》行文,我們認為此句意為“圣王之道”與“先王之書《距年》之言”并列或更為合理。
從語義上來看,前面說“豈獨子墨子之言哉”,后面即呼應,還是“圣王之道”,是“先王之書《距年》之言”,后面“道”“言”與前面“子墨子之言”照應,而單獨的“先王之書”來照應“子墨子之言”似未能相當,“先王之書”乃“言”之載體,這也是《墨子》中多見“先王之書《XX》之言”表達的原因。
從句法來看,《墨子》中另有“先王之道”與另一成分并列的句子。如:
(19)故君子莫若欲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當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兼愛下》)
(20)故子墨子曰:去無用之費,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節(jié)用上》)
以上兩例判斷句中,表語是“圣王之道”與“萬民/天下之大利”兩個并列成分,一例用了并列連詞“而”,另一例則沒有連詞,語氣助詞“也”位于后一成分之后。例(17)判斷句“此圣王之道,先王之書《距年》之言也”與例(20)結構相似。
“相年”句所引內(nèi)容與“距年”“豎年”句所引內(nèi)容不同,未必如王煥鑣所言“相”為“距”之形誤,兩者未必同一,不過按前后表達句式而言,此“相年”或當如前面的“呂刑”“術令(說命)”一樣,也是某書名。
回到3例“先王之書《XX》之道曰”,此句式當合法,“之道”并非為“道之”,亦非“之道之”。
《墨子·兼愛下》還有 1例“之所道曰”,也當是“之道曰”:
(21)姑嘗本原之,先王之所書《大雅》之所道曰:“無言而不讎,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奔创搜詯廴苏弑匾姁垡玻鴲喝苏弑匾姁阂?。不識天下之士所以皆聞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兼愛下》)
孫詒讓注“先王之所書”:“‘所’字疑衍,《尚同中》篇云‘是以先王之書《周頌》之道之曰’,是其證?!盵3,p125]我們贊同該看法,從《墨子》多例“先王之書《XX》……”來看,當徑為“先王之書”,而非“先王之所書”。盡管“書”在《墨子》中有動詞之用,表示“書寫”,從文法上講,“先王之所書”是合理的,但從具體用例來看,這種用法卻僅此1例?!跋韧踔鶗鳹”等于“先王之書N”,但《墨子》此類表達中,除此例外,均用“先王之XN”,而不用“先王之所XV”,如多有“先王之書”,也有“先王之言”,由此判斷該例“所”為衍文可能性較大。
與此相似,后面“《大雅》之所道曰”中“所”亦可能從“先王之所書”之“所”而衍,其原因仍在于“道”也可以兼作動詞,文法上也是講得通的,但從此類句式使用來看,當徑為“《大雅》之道曰”,即“《XX》之道曰”,而非“《XX》之所道曰”。作為言說動詞的“道”于《墨子》中見用較少,其名詞用法更常見,這更降低了“所”字結構“《XX》之所道”的可能性。
與“道”相似,“言”也用于征引某書篇內(nèi)容,構成“某某之言”的句式,具體又分兩種:一是“NP1之言,于 NP2曰”,一是“NP之言然曰”。
(22)《太誓》之言也,于《去(太子)發(fā)》曰:“惡乎君子!天有顯德,其行甚章,為鑒不遠,在彼殷王。謂人有命,謂敬不可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順,祝降其喪。惟我有周,受之大帝?!蔽艏q執(zhí)有命而行,武王為《太誓·去(太子)發(fā)》以非之。(《非命下》)
例(22)“《太誓》之言也,于《去發(fā)》曰”(“去”當為“太子”)即“NP1之言,于NP2曰”句式,NP2是NP1的一個篇目,這實際上是“NP之言曰”句式的變式,在“曰”之前插入了更為具體的出處“于《太子發(fā)》”,即進一步明確是《太誓》上篇《太子發(fā)》,別于中、下篇,因而有個停頓,故插入了語氣詞“也”。前面論及的“有之曰”句式也有類似的變式:
(23)今執(zhí)無鬼者之言曰:“先王之書,慎無一尺之帛,一篇之書,語數(shù)鬼神之有,重有重之,亦何書之有哉?”子墨子曰:《周書·大雅》有之,《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問不已?!比艄砩駸o有,則文王既死,彼豈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書》之鬼也。(《明鬼下》)
這一例中“《周書·大雅》有之,《大雅》曰……”,“《周書·大雅》有之”承接前面的“亦何書之有哉”(即“亦何書有之哉”)作答,“有之”中“之”指代的是“鬼神之有”,先肯定《詩經(jīng)·大雅》中有,①繼而引出相關語句。當不需回應前文而直接引用某語句作為下文論述的依據(jù)時,“有之(曰)”句式被使用,強調(diào)了其存在性、可靠性,此時“之”即指代下文引用的內(nèi)容,而不是回指上文內(nèi)容,“曰”也成為一個連接賓語從句的標記。
《墨子》“NP1之言,于 NP2曰”句式僅上述1例,“NP之言然曰”則有3例,另有1例相似變式。例(18)“于先王之書《豎年》之言然,曰”即是其中一例,它在NP前用了介詞“于”,對 NP有突出作用,則“于 NP”介賓結構作定語修飾“言”,“之”為連接定語與中心語的結構助詞。
“(于)NP之言然曰”句式中“之言”后多了謂語“然”,其實這個“然”作用與“有之曰”中“之”作形式賓語有相似之處,即都是用以完形的,其所代內(nèi)容不在上文,而在下文,即“曰”后面引出的語句。“(于)NP之言然”句法上足句,“曰”連起后續(xù)引文內(nèi)容,相對較為獨立,故多在“曰”前停頓,實則前后語意上具有密切關聯(lián)。相比于“(于)NP之言曰”句式,“(于)NP之言然曰”中“(于)NP之言”是主語,“然”是謂語,其所指代的內(nèi)容由“曰”引出,此時“曰”相當于一個標記,而“(于)NP之言曰”中“曰”是謂語動詞?!赌印分辛?例“(于)NP之言然曰”如下:
(24)何以知其然也?于先王之書也《大誓》之言然,曰:“小人見奸巧乃聞,不言也,發(fā)罪鈞?!贝搜砸娨俨灰愿嬲?,其罪亦猶淫辟者也。(《尚同下》)
(25)于先王之書《仲虺之告》曰:“我聞有夏人矯天命,布命于下,帝式是惡,用闕師?!贝苏Z夏王桀之執(zhí)有命也,湯與仲虺共非之。先王之書《太誓》之言然,曰:“紂夷之居,而不肎事上帝,棄闕其先神而不祀也,曰:‘我民有命,毋僇其務?!觳灰鄺壙v而不葆。”此言紂之執(zhí)有命也,武王以《太誓》非之。(《非命中》)
例(24)“先王之書”前加介詞“于”,對引文出處加以強調(diào),如例(25)中“于先王之書《仲虺之告》曰”,同樣,兩例中“然”也是指向后文“曰”連接的征引內(nèi)容。例(24)“然”照應的是后文“此言……”中“此”,而非照應前面“何以知其然”之“然”;例(25)“先王之書《太誓》之言然,曰”與前面的“于先王之書《仲虺之告》曰”顯然征引的是兩個例子,兩者是并列關系,故“然”并不回指前面的內(nèi)容,前后都是征引古書內(nèi)容,一單用“于NP曰”式,一用“NP之言然曰”式,后者“然”指向下文征引的內(nèi)容。
《墨子》中“(于)NP之言然曰”句式還有一變式,成“于 NP1之書然,NP2曰”,即“然”后不僅讀開,“曰”前還多了主語,使得“曰”又恢復了謂語動詞性質(zhì),且“言”替換成了“書”:
(26)古者圣王既審尚賢,欲以為政,故書之竹帛,琢之盤盂,傳以遺后世子孫。于先王之書《呂刑》之書然,王曰:“于!來,有國有士,告女訟刑,在今而安百姓,女何擇言人?何敬不刑?何度不及?”能擇人而敬為刑,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可及也。(《尚賢下》)
曹海英注:“此句中,前一‘書’字為名詞,先王之書,指《尚書》。后一‘書’字為動詞,書寫,記載?!蓖瑫r注“王”為“指先王”。第二個“書”不當為動詞,也是名詞,同前一“書”[6]。《墨子》中“NP之書”共26見,其中“先王之書”20見,還有“圣王之書”“天下之士君子之書”“商周之書”,另有 2見“一篇之書”,再有就是此例“《呂刑》之書”。該“于NP之書然”當同前面所論之“于 NP之言然”,這一“書”用法雖然少見,但也是有其合理性。
(27)有恐其后世子孫不能敬莙以取羊,故先王之書,圣人一尺之帛,一篇之書,語數(shù)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明鬼下》)
《明鬼下》有“一篇之書”,前后兩見,與“先王之書”并列,可見單篇文章也能以“書”稱之?!坝谙韧踔畷秴涡獭分畷弧钡诙€“書”不用“言”而用“書”,也可能是受了前面“先王之書”的類化影響而成,不過作“書”于語義上也是行得通的。例(26)“曰”不再緊承“然”,而是插入了主語“王”,故該“曰”實際上跳脫了“(于)NP之言然曰”格式對“曰”謂詞性的限制,可以說插入主語“王”,使得“曰”的謂詞性得以復蘇。這實際上是“(于)NP之言曰”的一個變式,可見當使用了“然”來作謂詞,使得前面的“(于)NP之言然”在句法上成句,因而整個句式多了可能性,“曰”前增加主語即是一種表現(xiàn)。
上古漢語中,“(于)NP之言然曰”句式征引古書內(nèi)容為《墨子》特有?!墩撜Z》有一見“NP之言然”,但用法不同:
(28)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敝俟唬骸熬泳炊泻啠耘R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論語·雍也》)
此句“雍之言然”意思是“你這話說得對”(“雍”即仲弓名),“然”是肯定之辭,對前面仲弓的話表示認可,“然”的用法與“(于)NP之言然曰”中的代詞“然”不同。
《墨子》中有3例“NP之道之曰”,1例“NP之道之然”,其中NP都是某一古書篇名,如下:
(29)是以先王之書《周頌》之道之曰:“載來見彼王,聿求厥章?!眲t此語古者國君諸侯之以春秋來朝聘天子之廷,受天子之嚴教。(《尚同中》)
(30)《大誓》之道之曰:“紂越厥夷居,不肎事上帝,棄厥先神祇不祀,乃曰吾有命,無廖務天下,天亦縱棄紂而不葆?!保ā短熘局小罚?/p>
(31)且《禽艾》之道之曰:“得璣無小,滅宗無大。”則此言鬼神之所賞,無小必賞之;鬼神之所罰,無大必罰之。(《明鬼下》)
(32)非獨子墨子以天之志為法也,于先王之書《大夏》之道之然:“帝謂文王,予懷明德,毋大聲以色,毋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贝苏a文王之以天志為法也,而順帝之則也。(《天志下》)
姜寶昌注例(31):“《禽艾》之道之”為“即‘《禽艾》道之’,主語‘《禽艾》’后語助詞‘之’以取消小句‘《禽艾》道之’之獨立性也’”。[7]姜注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道之”與后面“曰”及其后引用內(nèi)容上是不可分割的,故將“《禽艾》之道之”中第一個“之”的作用看作取消句子獨立性。參照上古漢語中更常見的“NP聞之曰”“NP有之曰”征引句式中,主語NP與“聞之”“有之”之間均無“之”來取消句子獨立性,可見“《禽艾》之道之”如果是“《禽艾》道之”,則中間不需要“之”來取消句子獨立性,也就是不存在小句作主語的情況,這種句式本質(zhì)上是我們所提的“形式賓語句”,“曰”由言說動詞虛化,起到連起賓語從句的作用。
“NP之1道之2曰……”句式在文法是不通的,兩個“之”必有一個為衍文,如上分析,《墨子》中既有“道之曰”,又有“之道曰”,“之道之曰”也就相應的有兩種可能,或“之1”衍,則為“道之曰”(A式),或“之2”衍,則為“之道曰”(B式)。上述4例“之道之曰/然”,究竟屬于哪一種,不能一概而論,須結合其所在篇目具體分析。在同一篇目中,我們設想其語言表達句式具有一定程度的內(nèi)部一致性,《墨子》“墨論”諸篇分上、中、下,其“上”諸篇語言上當具有內(nèi)在統(tǒng)一性,同樣,“中”“下”諸篇亦當如此。假如“之道之”用例所在篇目中A式有其他用例,則該“之道之”為A式可能性更大;反之,若B式有其他用例,則其為B式可能性更大。
根據(jù)上述原則,我們將4例“之道之曰/然”用例篇目與相似句式所在篇目做了一個對照,如“表1”所示②。
表1 《墨子》“之道之”與“道之曰”“之道曰”“之言然曰”句式篇目對照表
據(jù)表中左右兩部分相應句式所在篇目對照情況,可以初步判定的是:《天志中》“《大誓》之道之曰”可能為“《大誓》道之曰”,即“之1”衍;《尚同中》“先王之書《周頌》之道之曰”可能為“先王之書《周頌》之道曰”,即“之2”衍;《天志下》“于先王之書《大夏》之道之然”用代詞“然”,則與“之言然曰”句式相近,如例(24)《尚同下》“于先王之書也《大誓》之言然,曰……”,故可能為“于先王之書《大夏》之道然”,即“之2”衍,且“之言然曰”2例出現(xiàn)在下篇,與《天志下》也有一定的統(tǒng)一性;“《禽艾》之道之曰”出現(xiàn)在《明鬼下》篇,也屬于下篇,為“之道曰”句式可能性較大,即“《禽艾》之道曰”,“之2”衍。
譚家健指出《尚同中》“先王之書《周頌》之道之曰”中“最末一個‘之’字疑衍”[5,p68],《天志中》“《大誓》之道之曰”中“第一個‘之’字疑衍”[5,p155],《明鬼下》“《禽艾》之道之曰”中“第二個‘之’疑衍”[5,p180]。其判斷與我們結論相同。孫中原《墨子大辭典》“道”詞條,所列義項中有“道理”“述說”兩項,“道理”義諸例中列有《明鬼下》“禽艾之道之”,“述說”義注有12次,僅列一例,即《天志下》“先王之書《大夏》之道之然”[8]。這兩個義項即是區(qū)分“道”名詞、動詞用法,根據(jù)上文分析,當可確定前一例歸“道理”義,而后一例似不當歸入“述說”義,其中“道”也當是名詞。
《墨子》中之所以會有“NP之道之曰(然)”句式,顯然是受了“NP之道曰”和“NP道之曰”兩種句式的影響,這兩種句式功能相同,均用于征引古書內(nèi)容,差別在于其中“道”一為名詞一為動詞,而“之”相應的一是結構助詞一是形式賓語,《墨子》兼用這兩種征引表達式,因而有了兩者的雜糅式“之道之曰”。如表1所示,“之道曰”“道之曰”“之言然曰”等句式所在篇目頗為集中,均在“墨論”部分的中、下篇,可見這些特殊的征引表達式乃是中、下篇特色。
綜上,《墨子》征引古典及古人言論共有四五十處,然其征引表達句式相當豐富,且呈現(xiàn)出一些獨見于《墨子》的句式,除常見的“NP曰”句式,還有“NP聞之(曰)”“NP有之曰”“古者有語(曰)”“NP道之曰”“NP之道曰”“NP之言然曰”“NP之道之曰”以及相應變式,共有八種以上征引句式。其中“NP之道之曰”句式當為“NP之道曰”與“NP道之曰”兩種句式的雜糅式,其中一“之”為衍文。特殊征引句式主要集中于“墨論”部分的“中”“下”諸篇中,呈現(xiàn)出一定的分布規(guī)律?!赌印氛饕绞降亩鄻踊w現(xiàn)出《墨子》語言表達的豐富性和特殊性,足見墨子作為先秦典籍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與語料價值。
[注釋]
① 孫詒讓在此句下注“古者《詩》《書》多互稱”,見《墨子間詁》第238頁。
② 該表右半部分為“之道之”句所在篇目情況,左半部分為對照句式所在篇目,形成左右對照。
[1] 徐復觀.徐復觀論經(jīng)學史二種[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40.
[2] 王煥鑣.墨子集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 孫詒讓.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M].北京:中華書局,2001.
[4] 李漁叔.墨子今注今譯[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74:54-85.
[5] 譚家健.孫中原,注譯.墨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6] 墨翟.曹海英,譯注.墨子[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43.
[7] 姜寶昌.墨論訓釋[M].濟南:齊魯書社,2016:530.
[8] 孫中原.墨子大辭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58-59.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