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末釋
爺爺不是我親爺爺,鄰里的人都喊他“老周”。小時候,爺爺背著我出去玩,總有人朝爺爺喊:“老周,帶你小兄弟出來玩?。 蹦暧椎奈也欢?,也跟著喊他“老周”。有次被父親聽到后,他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罵我:“沒良心。”
后來我才知道爺爺是入贅到我們家的。奶奶與她的第一個丈夫生有3個孩子。爺爺來的那年,作為老大的父親剛滿12歲。一家人,5張嘴,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
爺爺話不多,一米七五的身板,卻格外清瘦,太重的體力活,他也干不了。一家人愁苦了四五天,爺爺心里想,再找不到活,就回去接著打光棍,省得拖累這一大家子人。在爺爺打定主意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把話跟奶奶講明了。結(jié)果,鄰居家阿貴的父親吃完晚飯后,來到我們家。阿貴的父親是二道販子,當時正是收花生的時節(jié),他有路子,就讓爺爺跟他一起販賣花生。
做二道販子,要有營生的工具:一輛自行車。奶奶連夜出門借錢,第二天去鎮(zhèn)上買了一輛二八自行車。回來時爺爺載著奶奶,村里的路不好走,快到家門口時,車在拐彎時倒下。爺爺扶著奶奶起來,看向彼此,多日擰在一起的眉頭舒展開,也笑了起來。家里有了經(jīng)濟來源,仍然要省吃儉用。父親記得小時候吃得最好的一頓,是有一年爺爺老家的二哥家殺豬,爺爺碰巧收芝麻收到那一片,就帶了兩個豬肘子回家,還買了一筒面。清湯寡水的面條混著燉過的豬肘子,爺爺坐在飯桌上招呼幾個孩子吃,自己就喝一點湯,父親則吃了一大碗。
父親跟我說,那是他記憶里,少年時期吃得最飽的一頓飯。
爺爺善良,同時也木訥,他做二道販子并沒有賺多少錢,日子仍然過得十分緊巴。為了補貼家用,爺爺決定再多種十幾畝地。
奶奶很反對這件事情。爺爺?shù)纳眢w不好,那副清瘦的模樣怎么經(jīng)得起如此操勞,但還是拗不過爺爺?shù)膱猿?。就這樣,一家人的生活總算好了些,至少吃得飽飯。但繁重的農(nóng)活累垮了爺爺。奶奶回憶說,每年農(nóng)忙后,爺爺都不得不在家里歇息半個月。歇息好后,爺爺就去買豬肘子做給家里人吃。年年如此。
爺爺把煮了一遍的豬肘子放在鍋里煎,肘子在鍋里煎得黃里透紅,再撒上蔥花,倒了一勺醬油,白皙的肘子變得紅彤彤的。爺爺會把肉都留給奶奶和孩子們吃,他一個人啃骨頭,父親問他:“你怎么不吃肉?”他總說:“我已經(jīng)吃夠了,你快吃?!?/p>
我讀初二那年,爺爺?shù)纳眢w徹底垮了。身上疼起來的時候,在床上打顫。父親好幾次從外地跑完長途車回來,都打算帶著爺爺去醫(yī)院檢查,但他總是擺手:“一把年紀了,有點病是正常的,就不要多花錢了。”父親隔天就要出門,只好作罷。
一個周末,家里的門敞開著,我喊“爺爺”沒人應(yīng)。進了屋,看到爺爺蜷縮在床上,甚至沒了站起來的力氣。父親連夜開車趕了回來,帶爺爺去醫(yī)院。醫(yī)生拍完B超,是腎結(jié)石,當即說要做手術(shù)。手術(shù)費用要6000元,父親當時身上所有的積蓄只有5000元,他連忙回家找人借錢。
等爺爺醒來,意識還很模糊,只聽他有氣無力地說:“看病的錢當你給我墊的,以后我還你?!备赣H聽完,語氣激動起來,說:“你這說的是哪門子的話,哪有老子要還兒子錢的。”爺爺呼了兩口氣,說,“我這輩子沒啥能耐,還拖累你們,我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說著爺爺艱難地別過臉去,不看我們。
病好以后,爺爺說想回老家看看。碰巧那天是周末,我在家。爺爺收拾了一袋東西,里面特意放著奶奶提前買的兩個豬肘子。他騎車載著我,出發(fā)前,特意叮囑我:“東西可別弄掉了。你當點心,東西是要帶過去的,不準偷吃?!?/p>
后來,我才知道爺爺回去看的,是他去世的父母。
在一個小山堆下,爺爺停了下來,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半山腰,看到并排筑著兩個墓碑,他把帶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堆放在墳前。“爹,娘,我來看你們了。給你們帶來了煙、酒、魚、肉,還有你們最愛吃的肘子。本以為這次我這條命要沒了,就要過去看你們了,沒去成呢。我現(xiàn)在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兒孫都長大了,也有了出息。爹,娘,這次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們了,我也老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山丘上只有微風拂過,巍然寂靜。煙燃滅了,酒也干了,爺爺從地上站起來,回頭凝望著山下的村莊,眼里無比平靜。他擦了擦眼睛,抹了一把臉,聲音洪亮地對我說:“走,我們回家?!?/p>
(聶勇摘自《家人》201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