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
我是十四歲遇到《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之所以說“遇到”,是因那時“文革”初起,學(xué)校停課,無事亂讀書,遇到什么讀什么。先是遇到第三冊,卷六到卷八。那個小姐姐安多納德多讓人感傷?。∵@一卷只有短短八九十頁,就把一個富裕幸福家庭受騙破產(chǎn),父母去世,年輕瘦弱的姐姐如何含辛茹苦,撫養(yǎng)年幼的弟弟,最后因病死去的曲折故事講完了。當(dāng)時我還弄不清楚安多納德與克利斯朵夫之間的細(xì)節(jié)(在前幾卷寫的),只是那次演奏會,她為被觀眾起哄的克利斯朵夫擔(dān)心到手指抽搐,再就是弟弟拿來克利斯朵夫新作曲譜的印刷品,上面赫然寫著“獻(xiàn)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子”,還有死前她給他的信……讓我知道這個內(nèi)心極為豐富的姑娘,雖然與小說的主人公沒什么接觸,卻神交已久。她差不多就是克利斯朵夫的一部分。
從此我把這書奉為至寶,直至今天,還作為“枕邊書”,放在容易看到、拿到的地方。中國古代文學(xué),我最喜歡的是莊、陶、李、蘇,外國文學(xué)我最喜歡四部長篇小說,其中就有《約翰·克利斯朵夫》。喜歡這書還有個原因:也是十四歲那年,我在鄰居家聽到貝多芬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唱片,演奏者大衛(wèi)·奧伊斯特拉赫。說是如癡如醉,也不為過。何況,那時讀這樣的書,聽這樣的音樂,有種犯罪感、神秘感,無疑加深了感受。從此,貝多芬和D大調(diào)也成為我的最愛,反復(fù)傾聽不啻千遍。而克利斯朵夫的許多故事正是以貝多芬為原型的。
人與書的相遇,和人與人的相遇一樣,似乎有緣分在。很難說清,克利斯朵夫?qū)ξ业娜松a(chǎn)生了什么影響,但在骨子里。一定有他的影子。幾十年來,他像是我的朋友或親人,忽遠(yuǎn)忽近總在身邊。
最近讀王元化關(guān)于這書的回憶,他說:“這位作者在他本國或國外已經(jīng)被人越來越淡忘了,然而我想到他,仍感到溫暖。他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曾經(jīng)在我度過漫長的艱難歲月中給我以勇氣?!碑?dāng)年王元化二十一歲,他是在寒冷、狹窄、陰暗的小閣樓里讀這書的,“忘記了手腳已凍得麻木,眼前展開了一個清明的溫暖的世界”。最初他愛讀的是第四卷《反抗》和第五卷《節(jié)場》,可是四五十年后再讀,最喜歡的是第六卷《安多納德》:“這似乎是游離在全書之外、可以獨立存在的一卷。安多納德這個人物在前兩卷就反復(fù)出現(xiàn)過了。這種寫法像交響樂。一位教音樂的友人告訴我,這稱為主題的再現(xiàn)。安多納德在上一卷和克利斯朵夫在劇場偶然相遇,接著就消失了。第二次再見,是駛往相反方向的兩列火車的車廂窗口,他們認(rèn)出了,但是來不及相互招呼一下,火車就開走了。過了很久,第三次再見,是在喧囂、嘈雜的巴黎大街上。他們又偶然見到了,都掙扎著企圖走向?qū)Ψ剑卉囻R人流沖散了,像兩個流浪星球似的接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這樣的主題出現(xiàn)了三次之后,緊接著,書的第六卷就是《安多納德》。我讀到這一卷所感到的女性美、人性美、人間的愛,是我在前兩次讀這書時很少感到的。”對此我深有同感。前幾天重讀這一卷,仍然止不住淚。純潔的女性美、人性美、人間的愛,永遠(yuǎn)不會過時,這就是無論網(wǎng)絡(luò)和智能如何發(fā)展,只要人還有人性,幾千年幾百年傳下來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就不會湮滅的原因。
一九六七年的整個夏天,我都在斷斷續(xù)續(xù)讀這部書的另外三冊(很難借到)。我迷于里面一連串的愛情故事,那些完全不同的女人,彌娜、薩皮納、阿達(dá)、高麗納、弗朗索瓦絲、阿娜,一直到葛拉奇亞,當(dāng)然還有安多納德。在這些愛情故事中,克利斯朵夫的性情凸顯無遺,他的欲望、情感、精神極為強烈。但他的性愛中,總摻和著別的東西。年少時,這東西是友誼,年長后他需要的是知音,因為他一直是孤獨的。安多納德和葛拉奇亞是知音,阿娜也是知音。她們愛他,同時愛他的音樂。他們通過音樂互相吸引。茨威格曾說,那個時代的文學(xué)中有很多色情描寫,《約翰·克利斯朵夫》寫了很多男女之愛,但沒有一點色情的成分,因為他是通過性愛探求人的內(nèi)心世界。他那樣依戀舅舅、尋找哈斯萊、千里迢迢去見蘇茲,然后和安多納德的弟弟奧里維親密無間,現(xiàn)代人會懷疑他們是同性戀!他太需要朋友了——不,這樣說不準(zhǔn)確、太自私,會貶低他對朋友的本心。他是那種視朋友如生命的人。他的情感暴烈、勢如烈火、孤僻,但又極為天真、單純、善良,如一泓清水。他身上閃耀著藝術(shù)家——真正藝術(shù)家的光彩。不用說,他的這一切是多么不合時宜。貶斥他的不僅有公爵和藝術(shù)宗師,連小城里的市民也不容他。他像一頭橫沖直撞的牛一樣,撞到南墻也不回頭。當(dāng)他演奏自己的作品,臺下喧聲一片,他突然停下來,用一只手彈了首流行小調(diào),站起來對聽眾說:這才配你們的胃口!說畢揚長而去。
羅曼·羅蘭認(rèn)為,衰頹、墮落的歐洲需要一個英雄。“我所說的英雄,是指那些具有偉大靈魂的人。”“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rèn)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彼Q要寫一位普通人普通的一生,但在潛意識里,卻把克利斯朵夫塑造為一個英雄、一個圣人,連主人公的名字也與基督教傳說中的圣者克利斯朵夫重合。小說描寫克利斯朵夫從生到死的一生:兒時音樂才能的展露,青年時的桀驁不馴以及對權(quán)貴的蔑視和反抗,中年后事業(yè)上的大起大落,最后到達(dá)寧靜的精神港灣。以情感的線索鋪張情節(jié),以音樂和河流的意象籠罩全書,是其非常鮮明的藝術(shù)特點。憑借此書,一九一五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給了羅曼·羅蘭。
莫羅阿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是學(xué)習(xí)人生的“修業(yè)小說”;翻譯家羅新璋說,這是一部對人的一生,尤其在青年時代,會有重大影響的書。像貝多芬的音樂一樣,書中到處可見與命運肉搏的情景,主人公的無畏與頑強對所有讀它的人都是一種激勵。“痛苦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水源?!庇眠@句話概括全書,也很恰切。
羅曼·羅蘭生于一八六六年,逝于一九四四年。他瘦高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如修道士一般(茨威格的印象)。天生一雙驚懼、深邃的眼睛,一張似乎隨時發(fā)出呻吟聲的嘴,以及青筋隱隱的額頭。在書中,他寫了好幾個神經(jīng)兮兮、表面脆弱,其實堅忍的人,差不多是他自己的寫照。他酷愛音樂,尤其愛貝多芬,然后是莎士比亞,再后是托爾斯泰。他對這些人頂禮膜拜。大學(xué)時代,他給遠(yuǎn)在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通信,居然得到回信。托爾斯泰的精神潔癖對他有著致命影響。
他從一九0二年動筆寫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整整寫了十年。作為一名專家級的藝術(shù)教師,也許是世界獨一無二能夠?qū)懸徊筷P(guān)于天才音樂家小說的人。毋庸諱言,他未能擺脫那個時代寫小說的風(fēng)氣:不把小說當(dāng)小說,而是加上大量、冗長的議論。不過,傅雷說得好:“這不是一部小說——應(yīng)當(dāng)說,不只是一部小說,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它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zhì)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經(jīng)歷的艱險,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nèi)界的戰(zhàn)跡。它是千萬生靈的一面鏡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歷險記,是貝多芬式的一闋大交響樂?!?/p>
說到傅雷,他也是一名專家級的藝術(shù)教師,酷愛音樂和美術(shù)。他二十歲去法國學(xué)習(xí)藝術(shù)理論,開始時精神低落,一個偶然機會,讀到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讀罷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自此奇跡般突然振作。此實余性靈生活中之大事”。如此看來,傅雷堪稱天賜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不二人選,使這樣一部名著能夠在中國扎根生活,勝于在它母國。然而,“此譯予譯者以早期的榮名,中年的困頓,晚年的罹難”。傅雷被劃為右派,“文革”中遭上海音樂學(xué)院紅衛(wèi)兵批斗,想必克利斯朵夫都是重要的事因。剛直的傅雷不堪受辱,夫妻一起自殺殞命。那年正是羅曼·羅蘭誕辰一百周年(一九六六)。
擁有一套《約翰·克利斯朵夫》曾是我的夢想。一九八0年五月十六日,得到消息,校新華書店剛進(jìn)了貨,怕失之交臂,我在課間跑步買回。捧到教室,群情激奮。當(dāng)時我讀中文系二年級。這四本一套三十二開一百多萬字的大著,如今仍立在書架上。版權(quán)頁記錄,此乃“文革”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首印,一次印行三十五萬冊。后來我又陸續(xù)淘到駱駝書店版和平明出版社版。
一九九八年夏,我策劃出版比利時木刻家麥綏萊勒的五本木刻連環(huán)圖畫故事書時,聽人說他還為《約翰·克利斯朵夫》作過幾百幅木刻插圖,北大圖書館有藏書。于是托人去找,但終無果。二000年傅敏編的版畫插圖珍藏本版,收有木刻三百七十幅。這些插圖作于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間,正在麥綏萊勒創(chuàng)作代表作品《城市》期間,刀法純熟,才華涌動,杰作頻出。他一生為文學(xué)作品作了大量插圖,和許多作家交往密切。因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堅持反戰(zhàn)立場,逃到瑞士,加入羅曼·羅蘭的反戰(zhàn)組織,兩人成為忘年交(羅比他大二十三歲)。羅曼·羅蘭很欣賞他的藝術(shù),比之于大畫家杜米埃和戈雅。這是很重的推許。魯迅認(rèn)為他的木刻作品“浪漫、奇詭、出于人情,因以收得驚異和滑稽的效果”。由于上世紀(jì)三十年代魯迅、郁達(dá)夫、葉靈鳳、趙家璧等人的推介,麥綏萊勒對中國木刻家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有了這套麥綏萊勒插圖本,我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收藏算是圓滿了。
回憶和重讀少年時代讀過的書,心里特別溫暖。記得當(dāng)年讀到全書末尾那段話,似懂非懂。這次再讀,懂了——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整整走了一夜?,F(xiàn)在他結(jié)實的身體像一塊巖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早禱的鐘突然響了,無數(shù)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對孩子說:
“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