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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讓我娃上名校

      2018-06-11 07:34:16王曉一
      延河 2018年6期
      關鍵詞:小雷包谷榆林

      王曉一

      引言

      包谷要把兒子從陜北老家的鄉(xiāng)村小學,轉到省城的重點小學。他豪氣地暗想,我現(xiàn)在甚(什么)都有啦,要讓我娃上名校!

      不過,他知道,難度一定很大!但他必須咬緊牙關,向前沖鋒!

      盡管他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然而,他還是沒有料想到,他即將歷經的,并不是百米沖刺,而是不停地在挑戰(zhàn)他的耐力與勇氣的馬拉松,并且還是一場拉鋸戰(zhàn)!

      可是,他只能義無反顧,他已然沒有退路!

      已經是7月上旬了,包谷全家人在經過了一番細致、翔實的打探后,終于搞清了省城中最有名望的小學是哪一所——長虹小學!人們習慣地縮稱其為“長小”。

      一.芝麻,開門吧!

      1

      包谷一大早便起床了。他興沖沖地鉆進大奔,一經發(fā)動,便立刻將“長虹小學”四個字,輸入進了手機導航;在篤定的語音指引下,他很輕松地就找到了長虹小學。這時,省城的交通早高峰才剛剛起潮。

      他將大奔停得很遠,徒步來到了校門口。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離家前,他的老父親給予他的叮嚀:“別那么顯擺,要恭敬!別老奓大老板的勢,你要曉得,你沒文化,在學校面前,只是個‘窮人!”

      隔著一人多高的、銀亮亮的電動柵欄門的條格空隙,包谷向校園里張望。偌大的校園里空無一人,空蕩蕩的水泥路面在刺眼的陽光下,白花花的,很是晃眼。

      包谷敲了敲門房的窗欞,隔著墨綠色的紗窗,說:“開門。”

      一名保安從門房里走了出來,隔著柵欄門與包谷面面相覷。

      保安濃眉大眼,高大魁梧,穿著筆挺的夏季制服,顯得很帥氣。

      “找誰?”

      “警官,我找你們校長。”包谷恭敬地說。

      “警官?那是我的理想?!北0仓噶酥缸蟊凵系谋壅?。

      “安保?!卑日J真地念。

      “是保安。”保安覺得包谷有點兒可笑。

      “沒關系,和警官是一個工種——都是保一方平安的嘛。保官,校長在不在?”包谷滿臉微笑。

      “是保安!”保安再次強調?!澳阏夷膫€校長?”

      “找正校長,一把手。”

      “有啥事?”保安上下打量著包谷。

      “我和校長之間的私事,得當面給校長說?!?/p>

      “我們校長姓啥?”

      “你猜?!?/p>

      “切,少來?!北0膊恍家活櫋!澳氵B校長姓啥都不知道,說明你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都不認識,還辦什么私事?”

      “見了面就認識了;一認識就能辦事了。咱倆現(xiàn)在不就認識了嘛?!闭f著,包谷掏出一根煙,遞進了柵欄門。

      “我自己有。”保安后退了一步,掏出自己的煙點著了,使勁地吸了一口,圈起嘴唇瀟灑地吐出了幾個煙圈兒。

      “好帥呀!帥哥,這又不是保密單位,也不是軍管區(qū),干甚搞得這么嚴肅?!卑葘擂蔚乜s回手,將煙叼在了嘴上。

      “這是未成年人保護區(qū)!閑人免進!”保安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等會兒再來?!卑妊壑閮阂晦D,轉身走了。

      “等會兒你還得接著走?!?/p>

      不一會,包谷又返了回來,再次敲了敲門房的窗欞。

      保安走出來,不耐煩地說:“都放暑假了,除了我,誰都不在!”

      “嘿嘿,我就是來找你的?!卑冉器锏匦α恕?/p>

      “找我有啥事?”

      “你能不能給我?guī)蛡€忙?”

      “我又不認識你,憑啥給你幫忙?”

      “人家雷鋒,凈給不認識的人幫忙!你比雷鋒長得還帥呢,我看可以給我?guī)兔??!?/p>

      “哦——?說吧,啥事?”

      包谷從寬大的手包里,掏出了兩盒香煙,遞了進去。

      “你要干啥?”保安定睛一看,是上等的高級香煙。

      “我剛剛把煙戒了,可一摸,包里還有兩盒。退吧,商場不給退;扔了吧,又太可惜;麻煩你——幫我處理掉吧?!?/p>

      保安和藹地笑了,接過來后,將手背在了身后。

      “你們校長貴姓?男的女的?”包谷趕緊問。

      “姓蘇,女的。巧了,你剛才離開的時候,她來了。”

      “她在哪個辦公室?”包谷的笑容更加可掬了。

      保安回身一指。“教導處的左邊,上面掛著牌子呢?!?/p>

      “謝謝。開門吧?!卑葴蕚涮_了。

      “你現(xiàn)在不能進去!”保安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

      “我都戒煙了,還不能進去嗎?”

      “你要是現(xiàn)在進去,學校就該‘戒我了?!北0残ξ摹?/p>

      “那咋辦?”

      “你挺有運氣。今天剛好是返校日?!北0蔡统鍪謾C看了看時間?!霸龠^半個小時,學生們就該返校了;有些家長也會跟進來,向老師匯報孩子在家里的表現(xiàn)。你是家長嗎?”

      “明白了!”包谷抬起手腕,看了看金表?!靶±仔±祝x謝你!”

      “你咋知道我姓雷?”保安驚奇地問。

      “碰巧了,我是想繼續(xù)夸夸你。”包谷似乎覺得自己挺幽默,得意地笑了起來。

      頭上的陽光越來越烈了,直刺人的眼睛。小雷保安躲進了門房。

      2

      包谷走到校門口對面的大樹下,蹲在樹蔭里,一邊撫摸著鱷魚皮的手包,一邊注視著電動柵欄門。他時不時掃一眼手腕上的金表,焦急地等待著柵欄門“轟隆隆”地滑開。

      “芝麻,開門吧!芝麻,開門吧!……”不知怎的,包谷突然想起了阿里巴巴,不由自主地念起了咒語。

      包谷頭頂上的知了,玩命地嘶叫著,惹得他一陣陣心煩?!爸耍阌猩跏?,急得叫成這個樣子?你再急,能有我急!你看我,一聲都不吭。人,要有素質……”

      包谷在自言自語中,打發(fā)著黏滯的時間。

      終于,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還有不少家長;那一人多高的、銀亮亮的柵欄門,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總算緩緩地滑開了。

      包谷猛地站了起來,驀然覺得一陣眩暈,眼前一片金光,他趕忙扶住了大樹。

      “可能是起身猛了。別慌,穩(wěn)住神兒……”包谷嘟噥著,平息了片刻,便大步流星地向校門走去。

      小雷站在大門口,環(huán)視著,見包谷過來,沖他俏皮地擠了擠眼睛;包谷只是肅穆地向他略一點頭,便踽踽地走進了校園。

      望著他的背影,小雷有些納悶兒。咦,他咋忽然變得莊嚴了?

      在小雷不解的眺望中,包谷敲開了蘇校長辦公室的門。

      當包谷向蘇校長述說來意時,蘇校長微微皺起了眉頭。

      蘇校長發(fā)現(xiàn),包谷時不時地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撫弄幾下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是純金的,寬大厚重,戒面上刻著一個“祿”字。

      “土大款!顯擺什么!”蘇校長心中暗想,很是反感。

      其實,那是包谷下意識的動作,他在不自覺地消解著心中的緊張,卻不想觸碰了霉頭。

      包谷打小就怕老師,因為,他小時候上學時,成績一直不好。雖說他現(xiàn)在已界中年,但他那少時的記憶一經應景,便會下意識地浮現(xiàn)出來;何況眼下,他面對的還是一位校長、名校的校長。

      包谷局促地陳述著,尚未完全講完,蘇校長就打斷了他的話語,冷言道:“好了,我已經聽明白了。抱歉,我們長小不能接收你的孩子?!?/p>

      盡管蘇校長語調不高,可包谷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盀樯??”

      “聽你說,你孩子的戶口在榆林。根據教育部門‘就近入學的原則,不符合轉入我校的條件?!碧K校長正色道。

      “……”包谷無言以對。

      “再見。”蘇校長下了逐客令。

      包谷陡然感到很燥熱,不由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又將手放在胸前抹了抹。他環(huán)視著辦公室,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空調;隨即,他仰起頭,望著屋頂上的吊扇。

      吊扇在飛速地旋轉著,但無論它怎樣努力,攪動的都是灼熱,絲毫產生不了涼氣。要不是四周圍有墻,包谷甚至以為,蘇校長是在露天里辦公。

      蘇校長見包谷一直在舉首,愣愣地盯著吊扇,便情不自禁地解釋道:“那是吊扇?!?/p>

      “哦,我以為是秋千呢。再,再見。”包谷自我解嘲。他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蔫頭耷腦地離開了。

      小雷正在大門口轉悠,見包谷走了過來,熱情地問:“咋這么快就出來了?辦好了?”

      “校長那噠(陜北方言那兒)太熱!”包谷深吸了一口氣?!罢]空調呢?她害冷嗎?”

      “你看教學樓上——所有的教室,都沒有空調。”小雷指了指教學樓。

      順著小雷的手勢,包谷抬眼張望,果然,看不到一臺室外壓縮機。

      “還名校!咋連臺空調都沒有?雖說暑期放假,但五、六月份就開始熱了。每個班里都擠著那么多娃娃,不起痱子嗎?”

      “每間教室里,都有四個吊扇,轉得可猛了,娃們家都不敢?guī)弊樱 毙±追洲q道。一股集體榮譽感,從他心底油然而生。

      “就是把娃娃們能刮起來,那不還是熱風嘛?!卑葥u了搖頭。

      小雷又指了指校園最西邊被圍隔著的建筑工地?!拔覀儗W校一直在建新教學樓,資金緊張?!?/p>

      “資金再緊張,也不差校長那一臺空調吧?!卑炔灰詾槿弧?/p>

      “也有人這么說;但校長講,學生們還沒用上空調,她更不能用;要熱,大家一起熱?!?/p>

      “夠意思!”包谷豎起了大拇指。

      隨即,他指著門房說:“小雷,你的辦公室里肯定更悶熱,別總窩在里面,小心中暑!多出來溜達溜達,今后給我開門也方便?!闭f著,包谷關切地拍了拍小雷的肩膀,走了。

      “門房就門房,還辦公室?”小雷沖著包谷遠去的背影嘟囔著?!翱磥?,這人有點兒傻。”

      3

      包谷第二次來到長小大門口,是在8月初的周一。他認為,但凡是周一,公職人員都會在辦公。

      這次前來,他手里不僅拿著鱷魚皮的手包,而且,還拿著一簿嶄新的戶口本——深褐色的封皮上,金色的國徽在熠熠閃光,煞是顯眼。

      小雷正在校門里溜達,手里搖著一柄大蒲扇。

      “在我上一次的指導下,這娃學聰明了——知道冷熱了。”包谷輕松地暗自打趣兒。

      小雷也看見了包谷,停下來,冷淡地與包谷隔門相望。

      “小雷,快開開門,讓我進去涼快涼快!”包谷一邊搭訕,一邊暗想,這娃咋了?態(tài)度咋又變回去了?

      “在外頭一樣涼快。”小雷將手伸出柵欄門,故意試了試外面的溫度。

      “里面還是能涼快些?!卑燃m纏著,“快讓我進去喘口氣!”

      “今天,你不能進來?!?/p>

      “為甚?”

      “今天不是返校日,你裝不成家長了;而且,校長也不在?!?/p>

      “她家在哪噠(陜北方言哪里)?”包谷揚起戶口本,在臉旁款款地扇風。

      “她去旅游了?!毙±咨葎又笃焉?,呼呼生風。

      “今天不是周一嘛!”包谷皺起了眉頭。“周一,就去旅游?”

      “今天,是假期里的周一。”小雷凜然道,“校長、老師,也放暑假!”

      “哎呦,忙糊涂唻!”包谷垂下了手,戶口本耷拉在了大腿旁。“那她甚時能回來?”

      小雷無言地凝視著包谷。

      “哦,你也不知道,雖然你有辦公室?!卑容p嘆了一聲,無奈地轉身走了。

      二.告訴我,最好的學校是哪個?

      1

      包谷坐進了大奔,把車一打著,就隨手打開了空調?!罢鏌幔 ?/p>

      他一邊被冷氣吹著,一邊給自己鼓勁兒?!安痪褪侨ヂ糜瘟寺铮@有甚!就是西游,取了真經也得回來呀!反正我把娃的戶口辦來了,看你下次還說甚!”

      包谷自言自語著,翻開戶口本,盯著上面兒子的名字。兒子叫“包榆林”,這是他現(xiàn)在的學名;其實,他還有一個曾用名,叫“包子”,并且不是綽號,而是正兒八經的大號。

      包榆林雖然不胖,可五官中的每一官都很小,而且分不太開,總擠在一起,確實挺像包子。

      不過,在他剛一出生,包谷便叫他“包子”,并不是因為,那時他長得就像包子,而是由于一時起不出像樣的名字,包谷才隨口叫他“包子”;如果,他姓趙或姓錢的話,包谷也會管他叫“趙子”或“錢子”。

      剛開始坐月子的媽媽很不樂意,生氣地說:“這哪是名字!根本就是個外號!哪有親大(爸)給娃娃起外號的!”

      然而,娃娃的爺爺卻很贊同。

      爺爺睜著空洞洞的眼睛,望著悠遠的天際,深沉地說:“你不曉得!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大學問的圣賢,都叫甚‘子!比如,孔子、孟子、墨子、孫子……包谷一張開口,就叫娃娃‘包子(zǐ),也許,預示著這娃娃長大后,會有大出息!”

      爺爺如此一肯定,他的兒子隨意給他的孫子起的名字,便有了正正規(guī)規(guī)的名分。

      媽媽不言聲了,她知道,娃的爺爺有學問,自有一番道理;可她老覺得,那名字一旦叫起,村里的人們不會想到甚大出息,而是都會哈哈大笑,并且,有事沒事總想喚一聲!

      “唉,他們老包家,起名字就是怪!”媽媽暗自嘟囔,“管娃叫‘包子、娃他大叫‘包谷!這都是些甚!窮是窮,可也不能老把吃食給人當名字起呀!”

      包谷的名字,的確是在他剛出生時,他的爸爸給他起的。至于寓意,他的爸爸別有一番說辭:娃是在“谷雨”那天出生的,所以叫“谷”。

      春天一進入“谷雨”時節(jié),陜北高原才真正地萬物欣榮!老話說,“谷雨足,糧草旺”;糧草旺,日子才好過嘛!管娃叫“谷”,是盼著年年五谷豐登,讓娃年年都遇上好光景!這么吉利的名字,在叫的時候,誰要是笑了,就說明誰沒文化!

      包谷自打記事起,就總是聽到爸爸提及“文化”、“學問”這些詞語;而且,在他離開自己的村落前,他曾一直認為,他的爸爸很有文化。他爸爸雖然是個盲人,但在十里八村,卻也是位“秀才”。

      包谷的爸爸是說書的,憑著一張嘴、一把三弦、一副竹板,講述古今中外事,述說上下五千年。

      包谷小的時候,家里很窮,他只湊合著上到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從那后,他爸爸便成了他的老師——偷偷教他說書;只要是到外村去說書,包谷就裝作盲人,跟爸爸唱和。

      后來,學慣了,他竟時常藏起黑眼珠兒,翻出白眼仁兒,好像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模樣。

      直到他三十幾歲當了老板,才開始糾正。他覺得,自己的那種眼神兒,著實太古怪,總讓人誤以為,他是個“憤青”,看誰都不順眼似的。

      在好幾年的時間里,他只要一出家門,就時不時地拍拍腦門兒,提醒黑眼珠兒,別老藏著,一定要正視這個多彩的世界。功夫不負有心人,慢慢地,他終于矯正了過來。

      在他發(fā)達之前,他們全家主要是靠說書的營生艱難度日,生活窘迫;后來,收音機多了,電影多了,電視多了,漸漸的,沒人聽說書了,他那本就貧窮的家,生活幾乎無以為計。

      包谷二十幾歲時,只好到小煤窯去做小工。由于他勤勞、聰明,又在以往的說書中,不經意間領悟了一些小計謀,干到三十幾歲時,他當上了小老板;再后來,他的煤礦越開越大,便發(fā)了大財、成了大款。

      但包谷并不滿足。他總在期望,自己能承包的煤礦越來越多,最好,能把整個榆林地區(qū)的都包下來,所以,在一次酒醉后,他便豪情萬丈地給兒子更名叫“包榆林”。

      包谷的爸爸本不同意,因為,在常年的說書中,他深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豪壯情懷的熏染;更何況,孫子的名字早已叫順了,好好的,干甚改名字!

      但是,他又巴望著兒子的事業(yè)越做越大,便希求有個好彩頭,于是,在深沉地獨自思考了一夜后,他還是應允了。

      那一夜,他在想:包子(zǐ)自打上學以來,成績一直不太好,是不是給娃起的名字太大了,把娃壓住了?想想也是,人家孔子、孟子、墨子、孫子等等,都是有了大學問后,才稱“子”的;而娃娃尚小,還害不哈個甚(陜北口音不知道多少),就叫“子”,是不太合適;說不定,還會讓學校里的老師們有壓力、不自在!

      改就改吧,也算是隨了娃他媽的心愿,讓娃他媽在九泉之下,多少也能舒心一點兒……

      包子或包榆林,在剛懂事的時候,就沒了媽媽。

      他的媽媽在一次放羊時,不慎跌下山崖,沒幾天就去世了。他爸爸常年下煤窯又很少回家,是爺爺與他朝夕相伴,既當爹又當媽地將他漸漸地拉扯大。

      雖然家里沒有女主人操持家務、照看老人娃娃,但包谷卻一直沒有再找新婆姨。

      盡管在他發(fā)跡后,老有人登門提親,可他總是直言不諱地說:“這輩子,我不會再找了!我已經把我婆姨埋在了心底!她的墳塋旁,還有一座墓塋;不過,現(xiàn)在里面是空的,早晚有一天,我自己會躺在里面……”

      每每講這話時,他心中總會閃出他曾經說書時,時常唱到的一句書詞:“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包谷阻斷了一個個媒人的心思,他將自己的心思幾乎全部投注到了生意中。然而,在包子更名為“包榆林”后,他的生意,卻越來越沒有以往那么順暢了。

      原來,國家因為環(huán)保問題、資源問題、安全生產問題,對煤礦管控得愈來愈緊了,需要辦理的手續(xù)也越來越多。于是,包谷便不得不時常往省城跑,去辦各種手續(xù)。奔波了好一些時日后,為了圖省心、得方便,他就索性在省城辦了礦業(yè)公司,并買下了一幢別墅,舉家遷來。

      2

      剛一住進寬敞明亮的豪華別墅,爺爺就焦急地說:“一定要讓孫子上最好的學校,不能再吃沒文化的虧了!”

      “你不是很有文化、很歷史嗎?”看著爸爸一臉肅容,包谷開玩笑地說。

      “在村子里可以這樣講,但在省城,咱就是瞎子——心里瞎的瞎子!”爺爺睜著空洞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包谷。

      “上最好的學?!?,說說容易,但哪所學校是最好的,包谷不知道,爺爺也不知道。

      至于包榆林,他只認為,老家鄉(xiāng)鎮(zhèn)里的那所小學是最好的,根本就不愿意轉學。要不是因為他二年級已然結業(yè)、放了暑假,爺爺和爸爸死拉活拽,他現(xiàn)在還窚在(陜北方言待在)那冬暖夏涼的窯洞里呢。

      爺爺和包榆林不曉得省城里哪所小學最好,倒也正?!麄z剛剛到來,連戶口還未曾遷來;可包谷為了打理生意總在省城,怎么也會毫無耳聞?

      這也難怪。包谷時常離家,任由兒子被爺爺撫育;雖說他每次探家回來,總是一把把地給家里留錢,但對兒子的學業(yè)卻很少留心。盡管他也常在省城里奔波,然而,他的視線、精力,全都纏在了生意上,根本無暇旁顧。

      可是,爺爺的心思,全在包榆林的身上,如今的焦點自然是學業(yè);于是,他便緊著催促包谷,讓他趕緊出去,打聽最好的學校是哪所。

      是啊,爺爺不能不焦急。在離開老家前,他窸窸窣窣地摸到了學校,請校長把包榆林的學籍都起了出來。不過,轉學證明中關于新學校的名稱,卻是空白的;校長說,根據轉學的實際情況,家長可自己填寫。

      爺爺在敦促包谷時,還不放心,喋喋不休地叮嚀道:“你不光要立馬去打聽,而且,還得自己親自去打聽!別老奓著大老板的勢、指靠別人!你手下那幾頭人,一個個粗喉嚨大嗓門、喳喳呼呼的,一點兒素質都沒有!你要是派他們去打聽,老子不放心!林娃一定要上最好的學校,這是最大的事!你給老子聽見了嗎?咹?”

      雖然包谷一連聲地應承,但爺爺知道包谷總是忙,因而,放心不下,于是,他就讓包榆林當拐杖,扶著他外出尋找。

      他得意地想,雙管齊下,萬無一失!

      3

      從榆林老家來到了省城新家,包榆林離開了昔日的伙伴兒,正覺得寂寞,一聽爺爺讓自己帶著他、領自己出去,便立刻拉著爺爺,歡快地走出了家門,來到了社區(qū)的草坪上。

      他一邊慢騰騰地走,一邊問爺爺:“哪呵啦(陜北口音去哪里)?”

      爺爺說:“要知道去哪達,不就知道最好的學校了嗎?”

      “去哪達都不知道,咱們哪呵啦?”包榆林緊問。

      “鼻子下有嘴,打問唄!嘴里有乾坤呵!”爺爺顯得躊躇滿志。

      “問誰?”包榆林張望著陌生的四周,怯生生地問。

      “問我。有啥事?”一名正在巡邏的保安,正巧走到他們身后,熱情地應聲道。

      “你是誰?收費不?”爺爺謹慎地問。

      “不收費。我是社區(qū)的保安,為業(yè)主服務是我的職責?!?/p>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去哪達?”爺爺像是遇見了救星,高興地問。

      “一個地方?啥地方?”保安不解地問。

      “我正想問你哩。去哪達?”爺爺反問。

      保安撓了撓頭,疑惑地打量了一番這爺孫倆兒,有點兒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澳銈儾恢雷约阂サ牡胤剑俊?/p>

      “所以才問你嘛,真笨!”包榆林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咝——”保安倒吸了一口涼氣?!澳悄銈冎滥莻€地方的電話號碼嗎?”

      爺爺和包榆林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你們可以打‘114嘛!”保安頓時高興了起來,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誰是‘114?隨便打人,警察不管嗎?再說,我倆一個老漢漢、一個碎娃娃,能打過人家嗎?”爺爺糊涂了。

      保安愣住了,望著爺孫倆兒的眼神兒,變得越來越古怪;片刻后,他連忙后退了幾步,環(huán)顧了一圈兒,趕忙朝著人多的地方奔去了。

      爺孫倆兒納悶兒了大半天,直到晚上包谷回來,他倆才終于向包谷問清了“114”究竟是咋回事。

      隨后,爺爺把包谷訓斥了一頓?!澳阒皇呛儽笨谝糁溃﹤€‘114,害哈最好的學校嗎?讓你趕緊掃聽,你還是給忙忘唻!甚都要老子操心!多虧老子操心,才害哈了甚是‘114!”

      再一次提到114,爺爺便看到了希望;包谷方才已向他解釋過了“114是百事通,甚都曉得”。于是,他訓完包谷后,便一邊嘖嘖夸贊保安是活雷鋒,一邊讓包榆林用家里的水晶座機撥通了114。

      “您好!我是369號話務員,很高興為您服務!”話務員的聲音很甜美。

      爺爺趕忙要過話筒,熱切地問:“女女,快告訴我,最好的學校是哪個?”

      “國內的、還是國外的?”話務員仔細地問。

      “當然是國內的;出國是娃以后的事兒?!睜敔斢X得,這女女的腦筋有點兒死。

      “國內的——那就應該是北大和清華了。”話務員思量著說。

      “咦——你說的是大學。這個我懂呵!我問的是省城里的小學?!睜敔敁u了搖頭。

      “對不起,您所查詢的事宜,本臺沒有確切的記錄?!?/p>

      “聽我兒子說,你們是‘百事通呵,咋甚都不曉得?”

      “您別著急,我可以為您提供本市三所小學的電話號碼。根據數據顯示,這三所學校的被查詢率很高。請記錄——”

      爺爺一邊認真聽著,一邊仔細地重復著,讓包榆林迅速做了記錄。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就把包榆林叫了起來,讓他盯著鐘表,一到8點,就趕緊告訴自己。包榆林揉著惺忪的睡眼,默默地守候著。

      “到點咧!”包榆林終于如釋重負,打了個哈欠,仰倒在沙發(fā)上。

      “好了,都上班了!過來,幫我撥電話呵!”爺爺猛吸了幾口粗粗的黑桿兒旱煙。

      不一會兒,爺爺就分別打完了那三所學校的值班電話,問的是同一個問題,“你們那噠,是最好的小學嗎?”

      三所學校,都各自作了誠懇的回答,都堅定地承認自己是。

      爺爺疑惑了起來?!岸际琴u瓜的老王。到底誰是呢?”

      包榆林懵懵懂懂地搖了搖頭。

      “群眾的眼窩是雪亮的!我們去走訪群眾!走!”爺爺只覺心中一亮,忽然有了辦法。

      “去哪噠訪?”包榆林窩在沙發(fā)里,懶洋洋地問。

      “大街上——到處都是群眾!”爺爺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向門外走。

      包榆林趕忙跳起來,扶著爺爺,來到了社區(qū)外。

      4

      站在馬路邊,望著川流不息的人流,包榆林迷茫地問爺爺:“問誰呀?”

      “只要看見戴眼鏡、留分頭的,你就立馬攔下——讓我問呵!”爺爺下意識地來回“張望”。

      “為甚非要問戴眼鏡、留分頭的?”包榆林不解。

      “你不是說,你們校長就戴眼鏡、留分頭嗎?一般這種人都有文化,都是知識分子?!睜敔敂嗳坏赝茢?。

      “哦——”包榆林恍然大悟,連忙注視著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

      倒是有不少戴眼鏡的,但他們都不留分頭,有的是寸頭,有的是背頭,還有火焰頭、野獸頭、民國頭,這些都不符合爺爺的標準,包榆林遲遲沒有攔下一個。

      “為甚還不攔?”爺爺著急了。

      “那些戴眼鏡的,都不是分頭。”包榆林解釋。

      “咦——,你這娃太死性!只要是戴眼鏡的就行,快去攔!”

      包榆林陸陸續(xù)續(xù)地攔下了不少戴眼鏡的,男女老少都有。他每一次攔截時,都會說同樣一句話:“站哈(陜北口音下)!讓我爺爺問你!”

      幾乎所有的人,在聽到包榆林的話語后,神情都很相似:先是一驚;當搞明白了爺爺的意思后,才將護著臉頰的手,緩緩地垂下。

      這也難怪。包榆林的口音,很容易讓人將“問”聽成“吻”。

      快到中午的時候,爺爺心里總算有數了,他終于踏實了下來。他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長虹小學——114報出的3所小學之一。

      “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行了,就上長虹小學吧!”爺爺長長地出了口氣?!白?,該回家了?!?/p>

      無人應答。爺爺抬手一劃拉,不見了包榆林的身影。“這娃又跑到哪達去咧?真不上心!”

      片刻后,包榆林跑了回來?!盃敔敚斐钥诒ち璋?!看你熱得——滿臉都是淚!”

      “那是汗!”爺爺擦了把臉,竟發(fā)現(xiàn),眼角邊真的有淚了?!鞍?,爺爺是太高興了!走,回家吧?!?/p>

      “哎——真來了個留分頭的!”包榆林興奮地喊叫了起來?!拔胰r哈他!”

      當爺爺聽著腳步聲來到跟前時,便又在臉上弄出笑容,疲憊地問:“你知道,最好的學校是哪個?”

      “我不知道,我是外地人;我也正在找。你們問到了?”“分頭”眼前一亮,激動地搓了搓手;接著,又抬起手,掠了掠自己那“三七開”的小分頭?!翱旖o我說說,資源共享嘛!嘿嘿,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得來全不費工夫!”

      “北大、清華!”爺爺說著,拉起包榆林就走。

      “我問的是小學!”“分頭”看著這老漢身邊的小孩兒。

      包榆林扶著爺爺走遠了,這才奇怪地問:“爺爺,你為甚不告訴‘分頭呢?”

      “我本來想告訴他;可一聽他說‘得來全不費工夫,心里就討厭了。甚事都得要付出努力,哪能不費工夫呢?特別是咱外地人……”爺爺嘆息著,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一回到家,爺爺的情緒又變得高漲了起來,他迫不及待地讓包榆林撥通了包谷的手機,一劃拉、搶過話筒,興奮地說:“我找到咧!”

      “我也找到咧!”包谷也很興奮?!笆恰?/p>

      “噓——,你先別說;讓我先說!你看我打問得對不對!”爺爺怕包谷搶了頭功。

      “讓我先說!我可下了大功夫!”

      “你下了大功夫?”爺爺苦笑了一下?!澳沁@樣吧,我喊‘1、2、3,咱倆一塊兒說!”

      于是,包榆林聽見爺爺和電話里爸爸的聲音,異口同聲地說:“1、2、3——長、虹、小、學!哈哈哈……”

      “包谷,你可給老子聽好啦——”爺爺猛然想起了什么,忽然語調一變,嚴肅地說:“雖說打聽好了,但辦轉學的事,還得你親自去辦!你貴賤不敢讓你手底下的人去!聽林娃說,你那達的人,身上還有扎龍刺鳳的!哎——怕死人啦,甚素質!簡直就是灰疙蛋(陜北方言二楞子)!給林娃辦轉學,可是頭等大事!千萬不能辦砸了!”

      “曉得、曉得!你放心!”電話中,包谷的聲音在嗡嗡作響。“我自己去!我的素質還可以!咋說也是大老板嘛——民營企業(yè)家呵!”

      “別那么顯擺,要恭敬!別老奓大老板的勢,你要曉得,你沒文化,在學校面前,只是個‘窮人!”爺爺連連叮囑。

      “害哈唻!我雖然沒文化,但是——要讓我娃上名校!”包谷的聲音里浸滿了興奮。“我打問得可清咧!長虹小學,真是省城里最挶勁(陜北方言帶勁)的學?!獏^(qū)、市、省三級重點小學,名校中的名校!”

      有那么好嗎?包榆林覺得不可思議,暗想道,我可不想轉學!要是轉來了,甚時才能見到老家的伙伴兒們呢?

      包榆林有些憂傷。

      三.我得好好會會你!

      1

      近些天,爺爺不再催促包谷了。

      他之所以安下了心,是因為聽包谷講,他已經搞定了長小的門衛(wèi),可以自如地出入學校了;而且,爺爺還曉得,包谷已然把全家的戶口,從老家遷了來,就是為了給林娃辦轉學的事。他了解自己的兒子,這后生(陜北人長輩對晚輩的稱呼;亦指年輕人)一旦上了勁,甚也能做成!

      爺爺雖然踏實了,可包谷卻焦灼不安;他在急切地盼望著蘇校長趕緊回來?!罢媸堑模@么熱的天,旅甚游!”

      一想到蘇校長看他仰望吊扇,便認真地沖他解釋說“那是吊扇”,包谷就覺得窩火——他感到了一種顯而易見的輕視。

      所以,他在焦心地企盼,企盼再去會會蘇校長!不僅為了娃轉學,同時,也為了自己的顏面。“哼!我把戶口遷來了,看你還有甚可說!我得好好會會你!”

      包谷第三次來到長小的大門外,是8月20號。他之所以這一天來,是為了確保能夠見到蘇校長。他早已打聽好了,這一天,學校的老師們都得結束假期,到校上班,校長當然也會不例外。

      站在校門外,包谷運了幾口氣,又使勁地抽了幾口煙,然后,“啪啪”地拍響了寒光四溢的柵欄門。“小雷!辦公室里熱,快出來透透氣!”

      小雷立刻出來了,看著吞云吐霧的包谷,奇怪地問:“咦?你不是戒煙了嗎?”

      “沒戒住,還得繼續(xù)抽,就像事沒辦完,還得繼續(xù)辦。蘇校長回來了吧?”

      “回來了。她剛一進校門,就親自走進我的辦公室,哦不,是門房,語重心長地對我強調:‘必須要加強門禁制度,免得魚龍混雜,是不是家長都往里混!”小雷莊重地說,“其實,在你第一次走后,校長就狠尅過我!”

      包谷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上一次來,小雷的態(tài)度變回去了。

      看他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友善,可能不會輕易給開門了!這可咋辦?我都給家父說過,能夠出入自如了……‘家父!嗯,這個詞用得文雅,有素質!望著滿臉嚴肅的小雷,包谷一邊轉著眼珠兒想辦法,一邊暗自夸贊自己。

      稍一尋思,包谷從手包里掏出了一張五十塊錢,遞進了柵欄門。

      小雷立刻后退了兩步。“你要干啥?難道,你連錢也戒了?”

      包谷捏著錢的手,執(zhí)著地懸在半空中,絲毫不退縮。

      “天太熱了,要是喝瓶冰鎮(zhèn)啤酒該多好!一仰脖,‘咕咚咕咚猛灌幾口,心里頭那個涼快呀!再往外倒幾口氣,然后,再猛喝上幾口,就透心涼了,爽歪歪哦!但我不知道,這附近哪噠有超市,你能不能幫幫忙,去幫我買上兩瓶;你一瓶、我一瓶,咱倆還能干杯!”

      小雷伸出舌頭,舔著嘴唇,遲疑著;接著,他緩緩抬起了手,接過了錢;繼而,他謹慎地按了按遙控器,讓柵欄門劃開了一條縫兒,自己側身擠了出來。

      他剛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包谷:“是買兩瓶,還是買兩捆?”

      “兩捆兩捆!”包谷將頭點得像雞叨米一樣。

      小雷又往前走了兩步,再次回過頭來。“你替我把門看好,別讓人,趁著保安上廁所的時候,溜進去!”

      “聽明白了——保安上廁所了;是人自己溜進去的!”包谷心領神會。

      小雷攥著錢,飛快地跑了,沒有再回過頭來。

      不大一會兒,他就提著兩捆啤酒返了回來。他看見包谷站在門外,背對著大門,堵著咧開縫隙。

      “你咋沒溜進去?”小雷驚奇地問。

      “我已經出來了??茨氵€沒回來,就替你站會兒崗;校門重地,不能空崗?。‖F(xiàn)在,我交班了?!闭f著,包谷盯著腳尖兒,緩緩地走了。

      他是怕踩著螞蟻嗎?小雷暗想,咦,他的背影,咋看著灰溜溜的……

      2

      的確是灰溜溜的——包谷被蘇校長結結實實地碰了一鼻子灰。

      剛才,他一走進蘇校長的辦公室,就興高采烈地將戶口本從包里掏出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辦公桌上。

      蘇校長仔細地翻看著,很是驚訝。

      “真的是真的,你放心!要不然,你給派出所打個電話,一問就知道了?!卑妊笱蟮靡?。

      “你這么快就將全家的戶口遷來了?”蘇校長覺得不可思議。

      “小意思?!卑刃Σ[瞇的?!拔业墓驹陂_發(fā)區(qū),享受那噠的‘招商引資的優(yōu)惠政策——能辦戶口?!?/p>

      “開發(fā)區(qū)?那你家的戶口,怎么落在了我們區(qū)上?”蘇校長感到納悶兒。

      “上次,你不是說,要就近入學嘛。我就在這個區(qū)上,又辦了一家分公司,戶口當然就能落在這噠了。只要有錢,事兒就好辦?!?/p>

      “是嗎?但在我這兒不好辦!”蘇校長冷笑了一聲?!俺吮拘?,區(qū)上還有幾所小學。就你戶口本上的住址來看,長小并不是最近的;離你家,還有更近的小學。請另行聯(lián)系吧!”

      “?。靠伞卑饶樕系男θ?,立時僵住了,滿臉漲得通紅?!翱晌野褢艨诙嫁k來了!蘇校長,你可不知道,為了辦戶口,真費了不少周折!其間,還得辦分公司……”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本校無關!”蘇校長冷面道。

      “我,我,我可以交贊助費。隨便你說個數兒,多少都行!”包谷急了。

      “本校不收贊助費!教育局也不允許!”蘇校長頓時火了。

      “哦,不不,我說錯了——是擇校費。我打聽過好幾個人了……”

      “你的理解有誤!”蘇校長不愿再解釋了。

      “蘇校長,通融一下吧……”

      “不行!”蘇校長斬釘截鐵地說,“為什么?不為什么!”

      包谷一怔,暗想,怎么自己還沒問出口,蘇校長就搶答了?

      他使勁搓弄著左手上的金戒指,心像打鼓似地激跳著;一時間,他小時候見了師長就膽怯的記憶,又從心底深處彌散而起。

      “我還要開會!請自便!”蘇校長“唰”地站了起來,冷冷地說。

      包谷隨即也站起,后退了兩步,轉身就跑。

      “站住,你的戶口本!”

      包谷只好扭身回來。他已然顧不上近來一直耿耿于懷的“顏面”,更是喪失了“我得好好會會你”的膽氣,他甚至都不敢再多看蘇校長一眼,一把抓起戶口本,落荒而逃了。

      他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直躥到了校門外。

      這時,小雷還沒有回來。他想,小雷剛才給自己叮囑過,不能讓人溜進去,于是,他便咬咬牙、停住了腳;隨即,又退了回來。

      接著,他背對著大門,堵著那道縫隙,替小雷站崗。

      就在他站崗期間,他還真攔住了一個試圖想混進去的人。

      那人,先是在校門口來回溜達;接著,又時不時地向校園里張望;繼而,便跟包谷搭訕套瓷。但是,包谷不為所動,堅決替小雷加強著門禁制度,最終攔走了那個人。

      不過,那人卻給包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包谷上了自己的大奔,還在想著那人:都甚年代了,居然還留著“三七開”的小分頭!

      3

      包谷第四次來到長小的大門外,是8月25號。

      本來,他已然灰心,打了退堂鼓;而且,他還聯(lián)系好了他家附近的一所小學。如此一來,他和老父親那“要讓我娃上名?!钡膹娏以竿?,便會落空。

      這實屬無奈。眼看著,就要開學了,包谷已經急不可耐。

      是啊,爺爺早已將包榆林的學籍,從老家的學校起了出來,可長小卻不肯接收包榆林轉學;而且,最糟糕的是,蘇校長的態(tài)度,又那么堅決,簡直是針扎不透、水潑不進,毫無回旋的余地。包谷總不能眼瞅著兩頭落空,讓娃無學可上吧。

      但爺爺知道后,痛心不已,堅決反對!

      他索性讓包榆林反鎖屋門,不讓包谷離家;并且,還責令包谷與自己相向促膝,他反反復復、語重心長地給包谷講了很多勵志方面的話語:“水滴石穿,繩鋸木斷;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負有心人;鐵杵磨成繡花針;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世上無高峰,只要肯攀登……”

      爺爺的苦口婆心和壯懷激烈,讓包谷時而羞愧難當,時而豪情萬丈。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腳,開上大奔,風馳電掣般地又撲到了長小。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再將大奔謙虛地擱在遠處,而是率直地停在了校門外。

      小雷顯然聽見了汽車發(fā)出的焦躁聲,立刻鉆出了門房。當他一眼看見包谷時,神色“倏”地大變。

      盡管他與包谷隔著堅固的不銹鋼柵欄門,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煞有介事地阻擋著。

      “不管你是戒煙,還是找不到商場;或者再有什么新花招兒,你都不能再進來了!”

      小雷說得太用力了,也說得太急了,以至于胸膛起伏,氣喘吁吁。

      包谷抬手撫著油光光的大背頭,向后掠著,作恍然大悟狀。“原來,你甚都明白,我還誤認為,你中計了呢?!?/p>

      “中計?切!”小雷冷笑了一聲?!拔乙遣弧杏?,你能隨隨便便出出進進嗎?”

      包谷“嘿嘿嘿”地笑了,有點兒像周星馳發(fā)出的聲音。

      “你別這樣笑,挺瘆人的——顯得很奸詐。哦對,你這叫奸笑!”小雷直率地抨擊。

      “都怪我——沒笑好!以后,我一定好好笑。你費心,再漏點兒縫兒,讓我鉆進去。”包谷做著自我批評,以退為進。

      “不行!”小雷斷喝,“為什么?不為什么!”

      包谷一怔,心中暗想,這話、這口氣,咋那么熟悉?他咋也會搶答了?

      隨即,他明白了。哦,肯定是蘇校長又給他施加了高壓,使他變得大義凜然了;看來,自己確實將他連累苦了。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對峙著。

      小雷依然執(zhí)著地張開著臂膀,并抬頭瞭望著天空。

      包谷覺得很奇怪,也舉首望天?!斑B只鳥都沒有,你在看甚?”

      “知道為啥沒鳥嗎?它們一看,確實飛不進來,就都知趣地四散而去了!”小雷用“暗示”明示著包谷。

      片刻后,小雷收回了瞭望的目光,注視著包谷,祈盼他能在自己的怒視中,悄然退去。

      包谷分明看見了小雷眼中那閃爍著的火花,不由地心中一驚。這后生,顯得很激動!人一激動,就容易沖動;沖動是魔鬼啊!得要讓他冷靜下來??商爝@么熱,他冷得下來嗎?

      包谷思量著,眼珠兒一轉,立刻掏出遙控器,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并隨手發(fā)動了車;緊接著,又打開空調,把風量調到了最大。

      一瞬間,冷氣團像白霧一樣噴涌了出來。

      包谷摁下電動玻璃,探出頭來,對小雷呼喚:“你敢坐進來嗎?”

      他之所以用“敢”,是在使“激將法”。小雷這么激動,是很容易中計的;一旦將他“激”進車內,在涼爽的氣氛下,他就可以像老父親和自己促膝談心那樣,與小雷侃侃而談了。

      “綁架嗎?”盡管天氣很熱,但小雷語氣很冷。

      “你敢坐進來嗎——車里冷得很?!卑冉忉?。

      “不就是有空調嗎?”小雷不屑一顧?!坝斜臼拢憬o學校裝上!”

      “你說甚?!”包谷猛一愣。

      包谷臉上的訕笑,頓時消散了;但隨即,他又大笑了起來,笑得很是驚喜。

      他“呼”一下推開車門,“唰”一下鉆了出來,“咵”地向前邁了一大步,挺胸抬頭,揮起右手,“啪”地向小雷敬了個軍禮。

      他一直保持著敬禮的姿勢,胳膊遲遲不肯放下。

      他專注地眺望著教學大樓,一邊飛快地移動著眼珠兒,一邊念叨著:“1、2、3、4、5、6、7……”之后,他又掃視著校長辦公室和教導處的那一排房屋,依然念叨著:“1、2、3……”

      小雷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詫異地看著包谷,緊張地說:“稍息;向右——轉;上車;目標——其他任何方向;撤退!”

      不知怎的,包谷居然像中了魔法,被小雷的咒語(口令)操縱著,按部就班地離開了。

      小雷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他肯定是受了強刺激……真不怪我,可能是蘇校長太給力了……”

      四.我是校長——請來滴!

      1

      包谷笑瞇瞇的,第五次來到了長小的大門外,儼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派頭。這一天是8月27號,周六。

      他大大咧咧地拍響了柵欄門?!鞍汛箝T打開!開得越大越好,只要別把墻頂倒了就行!”

      校園內,不遠處的小雷趕忙奔了過來。“你咋又來了?而且,又是這么早!”說著,他上下打量著包谷?!昂眯┝藛??”

      包谷左手叉腰,大拇指扣著鱷魚皮帶;右手抬起,向小雷揮舞著?!靶」砗谩?!”

      小雷心中一驚。壞了,更嚴重了!前天,他執(zhí)行自己的口令,撤走了,也許回到家后,他才明白過來。他會不會是,越想越不對勁兒,覺得不服氣,今天特地跑來,找自己討說法的?

      “小鬼好!”包谷繼續(xù)揮手致意。

      “你當首長了?”小雷小心翼翼地應付。

      “首長?我是校長——”

      “?。俊?/p>

      “——請來滴!”包谷顯得很自豪。

      說著,他側身一揮手,停在不遠處的兩輛大卡車和一輛面包車,緩緩地開了過來,停在了校門外。

      “你要堵門?!”小雷大驚失色,一把掏出了手機。

      “小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祖國的花朵、辛勤的園丁,馬上就能涼快了,不會再被熱蔫了!快開門,我是來裝空調的!”包谷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大卡車。

      “原來是這樣!一驚一乍的,嚇我一大跳!”小雷長出了一口氣,裝起了手機。

      他掏出遙控器,剛要按,又猛地停住了?!罢l讓你來裝空調的?”

      “當然是蘇校長了!”包谷搖頭晃腦?!斑€是我家老漢漢說得對,‘功夫不負有心人!這筆生意,到底讓我給攬哈咧!嘿嘿嘿……”

      “你咋又這樣笑?給周星馳配過音嗎?”小雷反感地說。不知為什么,他一見包谷這樣笑,胳膊上就起米粒兒。

      “所有的空調,一天之內,必須安裝完!工期太緊,抓緊時間!趕快開門!”包谷用命令的口吻說。

      看著包谷臉上那樣的笑容,小雷心里有點兒起疑,不禁脫口道:“這么大的事,我咋不知道?”

      “你說呢?”包谷放聲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包谷爆炸一般的笑聲,將小雷鎮(zhèn)住了。他臉一紅,下意識地垂目看了看左臂上的臂章?!拔沂钦f——總得有人通知我開門呀?!?/p>

      “你這娃!我不是來親自通知你了嘛!”包谷說著,掏出了手機。

      望著一臉狐疑的小雷,他后退了幾步,手指飛快地觸碰著顯示屏,然后,將寬大的手機放在了耳邊。

      “喂,蘇校長嗎?——對,我是包總。空調都拉來了,馬上安裝!——您給小雷說一下,讓他開門;這后生,可好咧!很認真、很負責!

      “——甚,不用了?我給他說說就行,那好?!?,還要讓小雷通知拿鑰匙的人,把所有的屋門都打開;好、好,我告訴他。

      “——質量,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我本來就姓包,包得?。⊙b好后,我給您打電話匯報?!酰瑒e再給您打電話了,您要閉關練瑜伽?——好、好,不打擾您了!我們馬上開工!”

      包谷掛掉電話,向前緊邁了兩步?!罢樱悸犚娏税??要不,你再給蘇校長打個電話問問?”

      “不用了,不用了!她要‘閉關嘛?!毙±茁槔匕戳讼逻b控器,電動柵欄門,“轟隆隆”地緩緩滑開了。

      包谷連忙一側身,閃到了一邊,沖大卡車和面包車用力一揮手,三輛車徐徐開了進去,停在了教學樓前。

      從面包車中蹦下了七八個安裝工,一窩蜂地跳上大卡車,麻利地打開了車廂的圍板,將裝著空調的大箱子一個個搬下。

      包谷這才跨進校門。站在門房屋檐下的小雷“咵”地敬了個禮?!鞍偤?!”

      “小雷好!”

      “包總辛苦了!”

      “為長小服務——!”

      包谷一邊和小雷相互問候、相互致意,一邊大模大樣地往前走。

      小雷又摁了一下遙控器,柵欄門緩緩地關閉著;他已經等不及看著大門完全合閉,就緊跑兩步,攆上了包谷。

      “包總,這一下可好了!娃們家夏天好過了,教職員工也好過了!”小雷興高采烈地說,“門房是平房,最好安了!要不,先給門房安上?門房,重地?。 ?/p>

      包谷已經顧不上和小雷打哈哈了,他一邊指指點點地數著房間,一邊核對著空調的數量。

      這時,小雷已然通知了后勤人員;片刻后,后勤人員提著一大串鑰匙,奔上了教學大樓。

      不久,教學大樓里,就轟然響起了尖利、刺耳的電鉆聲,一派塵土飛揚……

      2

      日薄西山。

      校園里,漸漸安靜了下來;塵灰也緩緩地消散了。

      要不是一排排空調壓縮機,整齊地赫然排列在各樓層的墻壁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大卡車和面包車已經開走了。包谷背著手,站在校門口,面對著教學大樓,直直地站立著。金色的夕陽下,他就像一個站在田頭的老農,欣喜地瞭望著自己的收成。

      但是,近在眼前的收成,又很容易觸碰辛勞的回憶;一時間,包谷驀然感到了幾縷辛酸;這辛酸,又令他產生了幾分傷感。

      “唉……”包谷輕嘆了一聲,轉身離去。

      小雷趕忙攆過去,拉住了包谷,焦急地問:“都裝完了?”

      “啊,都裝完啦,連垃圾都清掃了?!?/p>

      “那我的辦公室——”小雷一邊問,一邊想,一下安裝這么多空調,難免臨時忘掉個把房間;盡管門房是重地。

      “我已經點過好幾遍了,奇怪——咋就沒多出一臺來呢?”說這話時,包谷顯得很天真。

      “沒有多出一臺?應該是少了一臺吧?”小雷撓了撓頭?!澳X筋急轉彎兒嗎?”

      3

      8月29號,周一。

      還有兩天,就要開學了。一大早,蘇校長就急匆匆地來到了學校。

      一進校門,她就覺得不大對勁兒,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她剛跨入校門時,站在大門口的小雷,很想問問她,還給“門房重地”裝空調嗎?如果裝,啥時候能裝上?但他又擔心,蘇校長會將他的“打問”理解成“質問”,就遲疑了一下;可他剛打定主意、拿捏好了語氣,正準備開口時,蘇校長已然邁入了她的辦公室。

      剛一進門,蘇校長就愣住了——墻壁上,突兀出一臺嶄新的空調,顯得很是搶眼。

      怪不得,我覺得怪怪的!蘇校長一愣;隨即,趕忙躥出辦公室,跑到旁邊的房間看了看,驟然驚呆了;繼而,她又連忙撲到操場上,環(huán)望了一番教學樓,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夢中。

      她使勁咬了咬嘴唇,有著清晰的感覺。是真的!不是童話,不是神話,也不是魔幻!誰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轉身,裹著一陣風,奔向了門房。

      在奔跑中,蘇校長倏然感到了絲絲涼意,于是,便突發(fā)奇想,人要想涼快,其實,也可以不用空調,只要奔跑起來,就會涼爽撲面,多低碳吶!

      可她又轉念一想,這怕不行!要想一直涼爽,就不能停下來,雖說不熱了,但會很累呀!難道,遠古時期的夸父,正是因為怕熱,才逐日的嗎?嗨,什么亂七八糟的,真是莫名其妙!就像這些橫空飛來的空調一樣,莫名其妙!

      蘇校長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停在了門房外。門房里的吊扇,已經開到了最高檔位,正在飛速地旋轉著。

      小雷沉浸在颶風下,全神貫注地擺弄著一部臺式風扇;看那勁頭,他已痛下了決心,非要把它修理好。

      他一邊鼓搗,一邊尋思:門房,絕對是“重地”!卻沒給裝空調,也許真的是蘇校長臨時忘掉了。自己應該在啥時候,以啥樣的方式問問她呢?口氣很重要,一定要讓她覺得,自己只是簡單地問問,并沒有攀比心,更沒有“享樂主義”壞思想。

      正想著,他驀然感到身后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是滿頭大汗的蘇校長。哎,是不是蘇校長想起來了,專門前來給我做解釋的!這么熱的天,還來給我送溫暖!太暖心啦……

      小雷陡然覺得,眼圈兒一熱,立刻站起身;可是,他剛要激動地跟蘇校長打招呼,不承想,蘇校長手一揮,劈頭蓋臉地問:“空調,誰裝的?”

      “哦,是安裝工!”小雷興奮地說,“一下來了七、八頭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廢話!是誰讓安裝工來的?”說話間,蘇校長的喘息漸漸平緩了下來。

      “你?!?/p>

      “我?”蘇校長的喘息又加重了。

      “是呀。他當著我的面,和你通的電話?!?/p>

      “和我通過電話?——他是誰?”蘇校長逼視著小雷。

      “一個奸商!”一想起包谷說“咋就沒多出一臺來呢”,小雷就氣不打一處來。

      “奸商?你怎么知道是奸商?”蘇校長只覺得,自己已摸不著頭腦,越聽越迷糊。

      “他老愛‘嘿嘿嘿地‘奸笑!而且,打眼一看,他就是個‘商人——奸商!”小雷認真地解釋。

      “好吧,就算是奸商。這‘奸商是誰?”蘇校長急不可遏,恨不得能將小雷的腦袋扒開,直接看到結果。

      “是——阿嚏!”小雷打了個噴嚏,可能是被怒旋的風吹涼著了。

      蘇校長連忙一躲?!澳阆雀嬖V我,他是誰,然后,再接著打噴嚏!”

      “包總!”

      蘇校長一下變得臉色鐵青?!懊靼琢?!”

      沉默了片刻,她冷冷地對小雷說:“他還會再來的。他一來,立刻請他來見我!”

      “哦?哦——!”小雷的神色先是一片驚愕,隨即,他便恍然大悟了。“明白啦!”

      五.陜北漢子,響當當!

      1

      包谷就在學校外的不遠處,惴惴不安地來回徘徊。

      他不知道,贊助了空調之后,再見到蘇校長,將會是一種怎樣的場景,蘇校長又會是一副怎樣的神態(tài)。但不管咋樣,自己都得再去一趟,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咬著牙硬闖!

      于是,包谷第六次來到了長小的大門口。

      他正想跟小雷解釋,為甚沒有多出來一臺的理由,不想,小雷沖他夸張地笑了笑,并向他做了一個幅度很大的“請”的手勢。

      包谷誤以為,小雷是在向他展示巨大的熱情,便由此立刻揣測出了蘇校長的態(tài)度。他不禁大喜過望,心想,攻關很有成效,大事成矣!

      他頓時甩掉了心中的忐忑不安,喜氣洋洋、大搖大擺地奔向了蘇校長的辦公室。

      可一敲開門,包谷不由得一愣。

      房子里,依然非常悶熱,不僅空調沒開,就連吊扇都靜止著。包谷一看,蘇校長面沉似水,心里便哆嗦了一下,努力地笑了笑。

      “咋不開空調?夠熱的?!卑刃⌒囊硪淼卮钣槨?/p>

      “空調是你裝的?”蘇校長明知故問,冷笑了一下。

      “不成敬意,請笑納。”包谷瞧著蘇校長沒有讓坐的意思,只好尷尬地站著,點頭哈腰。

      “真是大手筆!”蘇校長揶揄道。

      “小意思……”包谷搓弄著左手上的金戒指。

      蘇校長眉頭一皺,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聲調?!澳闶窍搿壖荛L小嗎?!”

      包谷一愣,咋又是“綁架”?小雷這樣說,蘇校長也這樣講,難道,自己像黑手黨?包谷下意識地垂目看了看自己,一派民營企業(yè)家的范兒啊。

      稍一沉默,包谷便想明白了蘇校長所說的意思,連忙解釋道:“每個班都擠著那么多娃娃,得多熱啊……”

      “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又不是包校長。我們的新教學樓,就要竣工了,裝的是中央空調!”蘇校長自尊地說。

      蘇校長話雖說得硬,但她心里清楚,竣工還早著呢——為了教學秩序、校園環(huán)境不受影響,新教學樓的施工,只能在寒、暑假期中進行,工期漫長;至于“中央空調”也是吹牛,規(guī)劃中的是分體式壁掛空調。

      “可現(xiàn)在,教室里還沒有空調,我是好心?!卑任ㄎㄖZ諾地說。

      “謝謝!但請你——立刻把你的空調全部拆走,并補好所有拆除的痕跡!”

      “蘇校長,這,這……”包谷一臉苦笑?!熬褪遣鹆耍餐瞬坏簦晃壹乙矝]有那么大的地方存放……”

      包谷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時不時在胸口上抹一把。

      蘇校長厭惡地搖了搖頭?!澳鞘悄愕氖虑?,與本校無關!請你立刻拆走!”

      蘇校長一臉冰霜;包谷滿面通紅。

      辦公室里,涌動著尷尬的沉默,甚至,還有幾絲隱隱的火藥味兒。

      2

      包谷低垂著頭,狠狠地捏著金戒指,左手的無名指一陣陣隱痛。

      蓄積了將近兩個月的辛勞、奔波、祈盼、失望、傷感,頓時,在他心中雜糅、翻滾了起來,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終于爆發(fā)了。

      他“倏”地抬起頭,迎視著蘇校長犀利的目光?!翱磥?,長小的門檻兒,確實太高了,我們高攀不起!我這就回去,轉告我的老父親,讓他死了這條心!

      “你放心,我以后不會再來了!但空調,我也不會拆走!做出來的事,就是潑出去的水,咋往回收啊!我們陜北漢子,都是響當當的!”

      說完,包谷轉身就走。

      “慢著!你誤會了?!碧K校長驚愕地看著包谷,聲調平緩了下來。“請坐?!?/p>

      蘇校長站起身,打開了吊扇,又拿出一個紙杯子,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涼水,端給了包谷。

      包谷抓起杯子,一飲而盡。

      “唉……”蘇校長搖搖頭,微微嘆了口氣。

      她之所以突然轉變了情緒,并不是刻意的調整。經驗告訴她,每每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只要再咬牙堅持一下,就能完全了斷。

      然而,她看到,驟然間,包谷一掃猥瑣之氣,散發(fā)出了男子漢的氣概,這讓她一怔,不由地開始正視包谷了。

      特別是,當她聽包谷說,“我這就回去,轉告我的老父親,讓他死了這條心!”,她猛然推想似地體味到了一種深刻的情感。

      這種情感,可能已經超越了平常的父母心,包含著更高的企盼。這讓蘇校長心中驀然一暖。

      之前,蘇校長也見識過死纏爛打、哭著喊著主動要交“贊助費”或“擇校費”的人,可只要她堅持住,這些人最終也無可奈何,只得背起原封不動的包,悻悻而去。

      但是,包谷卻用一種決絕的方式,給教學大樓的每一間教室、辦公區(qū)的每一個房間全都安裝了空調,他當然會清楚,這里面包含著很大的風險。想到這兒,蘇校長不由地心中一緊。

      而且,當他在被完全拒絕后,竟執(zhí)意不肯拆回空調,這不僅出自于倔強的自尊,他可能還想由此證明,自己已經盡力了,并以此給老父親和孩子一個交代。蘇校長聞到了幾分悲壯的味道,心中又是一寒。

      這一怔、一暖、一緊、一寒,在蘇校長心中匯聚了,并相互裹卷著、碰撞著,迸發(fā)出了巨大的力量,陡然將蘇校長那長期被“堅守”包裹著的心扉撞擊開了。

      “我很能理解做家長的心情,并對于你們所給予長小的看重、厚愛,深表謝意?!碧K校長娓娓地說。

      “不過,長小規(guī)模有限,確實容納不了所有的適齡學生,也是實情。還望體諒。”說著,蘇校長又給包谷接了一杯涼水。

      包谷再一次抓起紙杯,又是一飲而盡。他伸手抹了抹嘴邊的水漬,擦在了前胸上。

      “你有所不知?!碧K校長苦惱地說,“找我的人,實在太多了!托人情、拉關系,請客送禮過生日……什么招數都有。所以,口子不能輕易開——稍微裂開點兒縫兒,就會引起連鎖反應……”

      包谷漸漸平息了下來,望著蘇校長的目光,也平靜了許多。他張張嘴,想說什么;蘇校長沖他擺了擺手,他吞咽了下去。

      “其實,每次面對苦苦求情的家長,我也于心不忍。誰不懂得‘可憐天下父母心吶——我也有孩子,我也是家長……”蘇校長動容了。

      包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顯得很郁結。

      “可我畢竟是一校之長,不能沒有分寸。”說到這兒,蘇校長驀然眼前一亮,接著說,“既然,你把戶口都辦來了,想必也費了不少周折,而且孩子的學籍,肯定也起了出來,那我就給你幫個忙吧——”

      聞聽此言,包谷“呼”地站了起來。“真的?!太感謝了!”

      蘇校長擺了擺手?!澳懵犖艺f完——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另外一所學校。說實話,它不如我們長小,但在本市,也是一流的小學。我曾經幫過那所學校,就算是向他們討個人情吧?!?/p>

      包谷又“撲通”一聲坐在了椅子上,激動的神色僵硬在臉上。他的嘴唇抖動著,卻遲遲說不出一句話來。

      3

      蘇校長一側目,避開了包谷那深深失望的眼神。

      “至于空調——學校無功不受祿。你把發(fā)票拿來,我讓財務給你打張欠條,等學校資金狀況稍微松緩些,立刻把錢還給你,并按銀行的利率支付利息?!?/p>

      包谷使勁地搖了搖頭?!翱照{的事不說了。蘇校長,你能給我講這些心里話,就是瞧得起我,這些空調值了。

      “至于,你要幫忙給我聯(lián)系其他學校,我真的心領了,并代表全家感謝你!但是,你別操持了。”

      “不瞞你說,在裝空調之前,我已經給娃聯(lián)系好了一所學校。只是老父親不愿意,非要讓娃上你們長??!”

      “剛才,你就提到了你的老父親。從上次你拿來的戶口本上看,老人家剛來不久,他怎么會對長小這么‘情有獨鐘呢?”蘇校長感到納悶兒。

      “他是太較真兒了。唉……”包谷沉重地說,“但我明白,他為甚——過去的苦難,對他刺傷太重了!他就認準了一條,人不能沒有文化;知識,改變命運!雖說這是廣告里的詞兒,可老父親說,這話扎在了他心上!”

      “‘知識改變命運——說得沒錯。”蘇校長鄭重地點了點頭?!暗R獲得的程度,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學得‘好與‘壞,不僅源于學校的教學質量,更取決于個人的努力。只要自己用功,其實,在哪兒上學都一樣。土窩窩里,往往能飛出金鳳凰啊!”

      蘇校長眺望著窗外,目光鋪散開來?!艾F(xiàn)在的人們,太關注熱點了,反而,會迷失基本的判斷力?!?/p>

      包谷心中一動,眼前豁然閃亮了一下,顯然,他領悟了蘇校長真誠的話語中所蘊含的深意。

      “要是能早點兒聽到你的這些話,我也不會那么熬煎了?!卑日嬲\地說,“只是老父親……唉,老人剛一到省城,就四處給娃打聽最好的學校,人人都說長小最挶勁;他就一門兒心思想讓娃上長小。蘇校長,你不知道……”

      六.真想讓娃上名校

      1

      包谷激動不已——他被蘇校長的真誠,深深地感染了,心頭的滋味無可名狀。他掏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打著了打火機;可隨即,他又看了看蘇校長,熄滅了火,喉頭滾動了幾下。

      蘇校長深切地感覺到了包谷的情緒,便又拿出一個紙杯子,接了一點兒水,當作煙灰缸放在了桌頭?!俺榘?,門、窗都敞開著呢。”

      包谷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點燃了香煙,深深地吸了兩口。他所吐出的、濃濃的煙霧,就像幽幽的往事彌散開來。

      “我老家的村子,在一片大山的坳坳里。以前,實在太窮了,我們那噠,幾輩子都沒出過念書的。蘇校長,不怕你笑話,早先,村子上各家各戶會寫自己名字的都少?!卑扔X得嘴里很苦,舔了舔嘴唇。

      “我父親是個說書匠,在村里算是個土秀才。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說了大半輩子書。一個瞎子,背著說書的家什兒、拄著拐杖,風里來、雨里去翻山越嶺的,真不容易……”包谷沉重地搖了搖頭。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摔斷了腿,滾到崖下,兩天兩夜沒人曉得;后來,被一個放羊人救了上來。當時,我正好小學畢業(yè);從那后,我就再沒上過學……”說著,包谷一把攥緊紙杯子,將它捏扁了。

      “父親養(yǎng)好傷后,就開始偷偷教我說書。只要是到外村去,我就跟上他,一來,路上有個照應,二來,我可以和他說‘對口兒。我十五六歲時,就跟著父親跑遍了四下里的村子、堡子——方圓好幾百里地呀……”

      包谷哽咽了,吞咽著股股辛酸,說不下去了。他使勁抑制著自己,深吸了幾口氣。

      “‘說書是光明正大的事兒,你父親為什么要‘偷偷地教你?”蘇校長疑惑地問,“而且,‘只要是到外村去,你可以和他說‘對口兒,在本村不行嗎?”

      “這……”包谷語塞了,頓時,顯得很難為情。

      望著包谷的神情,蘇校長立刻猜想到,這里面,也許有著難言之隱,不便言說,便歉意道:“抱歉,我只是覺得納悶兒,不說了?!?/p>

      “蘇校長,我覺得,你挺夠意思的!既然問到了,我還是講吧。其實,我骨子里是個直人?!?/p>

      包谷是一時興起,不小心說脫了嘴;可蘇校長既然問起,他覺著,要是不說,就不識敬了,因為,他分明感到了蘇校長那好奇中的關切。

      于是,他扭頭望著窗外,眺望著遠方,艱難地說:“以前,我們陜北很窮,生活很苦,殘疾人就更難了。陜北人很厚道,也不曉得是誰起的頭兒,慢慢約定俗成,不讓正常人說書,把這口飯,留給殘疾人,特別是盲人?!?/p>

      說著,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腦門兒,又揉了揉眼睛。

      “按照鄉(xiāng)俗,我本不當學說書;可為了混口飯吃,父親只好偷偷地教我。他在村里說書時,我只當聽眾;但只要是去外村說書,我就扮成瞎子,和他說‘對口兒……”

      包谷扭回頭來,窘迫地看了看蘇校長,又慌忙移走了目光,那神情顯得既苦澀又羞愧。

      蘇校長的眼睛迷蒙了,仿佛是在聽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漸漸地,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景象——

      陜北高原,長風獵獵,星月下,一個盲人牽著一個半大孩子,顛簸穿行在溝溝壑壑之中,荊棘礫石,撕扯著襤褸的單薄衣衫,遠村石井旁,篝火搖曳,飄浮著聲聲古老的故事………

      蘇校長只覺得心中一陣凄愴,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不辭勞遠,奔波跋涉,但愿日子能好過些?!?/p>

      “不遠走不行??!我們村,也就幾十戶人家;人們都窮,沒甚大事兒、小情兒的,誰也不會請說書的來擺排場;只有誰家過事兒,才會請我們。但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家過事兒的,而且,就是有場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也不好意思真伸手要錢。那日子,可真難捱啊……”包谷苦笑。

      “好在,不少鄰居都與其他村子沾親帶故,這就形成了信息網。十里八村的鄉(xiāng)黨們,只要是跟我們村親戚套親戚的,誰家過事兒,都會捎話來請我們?!卑鹊恼Z氣似乎松緩了一些。

      “其實,當地除了我們爺倆兒,還有其他說書的。但凡請我們的,大多是照顧情面。所以,就是到外村去,我們也不好意思收‘足碼——哦,這是我們的行話,就是酬勞的全款。只是我們跑得勤,場子多些,雖說吃不飽,也能將就著糊口?!?/p>

      “你們就不怕露餡兒?”蘇校長擔憂地問,“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不少鄰居都與其他村子沾親帶故的。”

      “唉,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包谷套用了一句“書詞兒”,解釋道,“我父親是瞎子,我母親是啞巴,日子太苦了!村里人,都可憐我家。只要不在村里明著來,也沒人較真兒;而且,大家伙兒還幫著我們到外村‘綰場子,其實,心里都有數……”

      “善良才能寬容?!碧K校長感慨道。

      “我們就這么過活了好幾年。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她臨走前,拽著我的手,沖父親‘啊啊地張嘴,閉不上眼。父親明白她的意思,對她說,‘你放心,我一定給娃娶上婆姨!母親這才合上了眼……”

      包谷說不下去了,使勁抑制著嗚咽,可淚水還是涌了出來;他抬起雙手慌忙擦拭。蘇校長趕緊抽出幾張柔軟的紙巾,遞給了他。

      2

      往事的閘門一經打開,就很難阻斷,包谷不由自己地繼續(xù)訴說著家史。

      “從這兒后,我父親在家里很少說話,也不大在村里說書了。他憋著一股‘狠勁兒,帶我跑得更遠了,甚至,還常去外縣的村鎮(zhèn)。我們一路走,一路招呼,‘說書!說書嘍——一連游走了好幾年,總算累死累活地攢了幾個錢,就給我成了家?!?/p>

      蘇校長入神地聽著,像是在看一部苦情電視劇,深深地沉浸其中。

      “這時候,政策好了。人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很多人家的日子都好過了起來。收音機多了,電影多了;再后來,電視也多了;沒兩年,差不多就沒人聽說書了?!?/p>

      “那你們……”蘇校長不由地問。

      “家里的地少,而且,還都是旱地,除了洋芋什么都不長。我們爺倆兒除了說書,也沒甚別的本事。父親只能守在家里,干點兒零活兒,悶了就給自己說書;我有了娃后,他就給娃說;娃兩歲多時,他就開始教娃說書了。”包谷陰郁地說。

      “無奈而特殊的啟蒙教育。”蘇校長隨口呢喃道。

      “我說過他,給娃教這些,已經沒用了。他說,家有萬貫不如薄藝在身,說不定甚時還能用上。我知道,他是心里苦,舍不下這說書的行道?!卑鹊男南揖o繃繃的。

      “自從有了娃娃后,家里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我正愁沒個營生,聽鄰家講,塬上開了幾家煤窯,我就和村上的幾個后生下了煤窯。唉,當時,只能混飽自己的肚子,給家里也接濟不了甚。那日子,現(xiàn)在想起來,都害怕!”包谷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真是不容易!”蘇校長嘆息著。

      “我?guī)讉€月才能回趟家,看看我父親、我婆姨,也逗逗娃娃。我給娃教不了個甚,也只能教他說說書;只有這時,全家人臉上才有點兒笑模樣?!卑瓤嘈α艘幌隆?/p>

      “我婆姨很勤謹,下地干活,攔羊擠奶,雖說一年到頭也掙不下幾個錢,可家里總算有人操持。但就在娃剛懂事的時候,我婆姨她又……”包谷猛然頓住了。

      蘇校長注視著包谷,立時猜測到了什么,心中一沉。

      碩大的淚珠兒,頃刻間,便淌滿了包谷的臉,他狠狠地咬緊住嘴唇。

      尖銳的疼痛感,使他在情不自禁地、任意的回憶中驚醒了過來,他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慌忙抬起胳膊,匆忙抹去臉上的淚水,拼命地壓制著胸膛中的悶雷。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下去了,否則,會在回憶中,將傷疤徹底地撕裂;而且,他也不愿刻意地用自己的痛楚去換得同情;于是,他心底驀然產生出了一種自尊的珍重感。

      一時間,蘇校長感到格外的沉重,不知該怎樣勸慰包谷。

      兩人都靜默著,辦公室里像凝固了一般。

      3

      過了好半天,蘇校長才勉強找到了話頭兒,打破了悲愴的氣氛?!耙磺卸紩闷饋淼?;你們現(xiàn)在不就挺好嘛?!?/p>

      “唉,說著、說著就扯遠了?!卑纫部偹憔忂^了神兒。“還是接著說我父親的心思吧?!?/p>

      蘇校長很感興趣地點了點頭。

      “我們跑的地方多,知道的事兒也就多點兒。其他村子雖說也窮,但比我們村要強些——至少還出了幾個上了大學的秀才。他們有了出息后,都時?;厝?;有的給鋪路、有的給修橋、有的給打井。甚至,還有給村子里拉上電的……他們不僅造福了鄉(xiāng)里,自己也風光,全家都跟著受尊重!”說到這兒,包谷眼里亮晶晶的。

      “我父親那個羨慕?。ξ艺f,‘你已經耽誤了,那是沒法子;等以后日子能過得好點兒,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孫子上個好學校,做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將來也造福鄉(xiāng)里!那就能把名字刻在祠堂里咧!咱們老包家,也能對鄉(xiāng)黨們多少年來的照應報答一點兒了……”包谷一邊說,一邊轉動著打火機。

      “可是,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有關照我們的,也有嫌棄我們的。過去窮,我們讓人瞧不起,但現(xiàn)在我家有錢了,很多人還是瞧不起我們——覺得,我們是土包子!”包谷話鋒一轉。

      “這都是因為沒文化!我們做夢都想補回來,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娃身上!所以,要讓我娃上名校……”

      噢……蘇校長暗自感嘆。

      “唉!以前,娃窩在老家,上不了好學校;現(xiàn)在,我們有條件了,總算來到了省城,可想上個好學校,咋就這么難呢?”包谷嘆息著,“真想讓娃上名?!?/p>

      蘇校長的心頭沉甸甸的,略一沉吟,緩緩地說:“我剛才講了,能夠幫忙,讓孩子上所好學?!菜闶恰0?。很多人都說,長小是最好的,那是對長小的抬愛;其實未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

      包谷點了點頭:“我父親確實鉆了牛角尖兒?!?/p>

      “過去的苦難,對老人刺激得太深了,所以,就爆發(fā)出了一種極致的祈盼?!碧K校長完全體諒。

      “對對!你這話,我說不來,但就是這個意思!”包谷感觸頗深?!拔腋赣H天天說要有文化,對文化都迷信了。”

      “迷信?”蘇校長不解。

      包谷笑了笑,“我當小老板的時候,是用幾輛機動三輪車送煤。我父親總是到處找報紙,然后,把它撕成幾份,用大煤塊壓在每輛三輪車上;后來,我用幾輛大拖掛車送煤,他就給每輛車的駕駛室里壓一本康熙字典?!?/p>

      “哦?這是為什么?”蘇校長奇怪地問。

      “他說,一字千斤!報紙上有那么多字,字典就更不用說了,該有多重吶!壓在車上,車就翻不了,能保平安……”

      蘇校長愣住了。她知道,包谷所說的,應當是一字千“金”;雖然有一個別字,但卻表達出了一種更有意義的價值。

      一時間,蘇校長被包谷所說的“迷信”,深深地震撼了!

      ——這不是迷信,而是一種儀式,承載著對文化的敬畏與崇拜!

      蘇校長的心,頓時激跳了起來。雖然老人不懂得從那儀式中抽離出凝重、高貴的抽象意義,然而,他對文化的恭敬和樸實無華的尊崇,顯得彌足珍貴!

      蘇校長猛一下站了起來?!盀榱四闼f的‘迷信,長小收下孩子了!”

      包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霎時,目瞪口呆!自己費了那么大的周折,蘇校長都不為所動,可卻因為父親的“迷信”,她居然開恩了!真不可思議……

      望著包谷木呆呆的神情,蘇校長不禁失笑?!翱旎厝蕚浒?。后天,讓孩子來報到;哦,先送到我這兒來?!?/p>

      包谷驚喜不已,“騰”一下蹦了起來,“呼”地向蘇校長伸出了雙手,但立刻又縮了回去;他翻起手掌看了看,垂下了雙手;緊接著,他后退一步,向蘇校長深深鞠了一躬。

      包谷直起身,尋找了一下門?!拔业泌s緊回去,給老父親報告這天大的喜訊!”說著,他轉身就走?!拔彝奚厦_?!真挶勁!”

      “等等,這些空調……”

      不等蘇校長說完,包谷搶答道:“就算是民營企業(yè)給學校獻的愛心吧!再說,我娃也能享受上;他都享受了,同學、老師當然也得跟著享受,一個都不能少!”

      他炫耀地拍了拍鱷魚皮的手包,“里面全是卡!”說著,他奔出了門外。

      望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蘇校長的心底,浮出了難以名狀的感觸:真誠和狡黠、淳樸和俗氣,竟能如此集中地融匯在一個人身上,也許,這就是哲學家所說的——“對立統(tǒng)一”吧……

      4

      8月31號,包谷第七次來到了長小。

      他身后,跟著怯生生的包榆林。包榆林有些難過,他知道,從上三年級起,他就不得不告別老家的學校了。

      蘇校長將包榆林安排在了三·五班。

      三·五班的班主任劉老師,五十多歲,教語文課,是長小教齡最長的教員。她不僅具有很強的教學能力,而且,頗有耐心,是位難得的好班主任。

      盡管如此,蘇校長還是親自將包榆林領進了劉老師的辦公室,當面向她叮囑了一番,讓劉老師好好抓抓包榆林,使他迅速提高成績,向好學生看齊。

      這讓劉老師感到很吃驚。

      劉老師當然知道,長小是區(qū)、市、省三級重點小學,可以說是省城里最好的小學、名校中的名校,令多少適齡學生仰望不已!能夠半途轉來,實屬不易!更何況,還能讓以“冷面”著稱的蘇校長親自引領來,這幾乎不敢想象!

      是啊——要知道,蘇校長回避過多少說情人,躲避過多少關系戶,逃避過多少求情者!

      真不知道,這個包榆林,有著怎樣的家庭背景,能讓蘇校長如此重視!一時間,劉老師很是好奇。

      望著劉老師驚訝的神色,蘇校長似乎猜出了劉老師的心思,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臨走前,蘇校長拍了拍包榆林的頭頂,溫和地說:“你爺爺、你爸爸,總算如愿以償了——你終于上了一所好學校,更是遇到了一位好班主任!孩子,好好學吧,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在圓兩代人的夢!”

      不知怎的,劉老師忽然感到,蘇校長的神情有點兒異樣——她的目光中不僅有深切,而且還有凝重。

      尾聲

      開學沒幾天,上思品課。

      老師要講熱愛家鄉(xiāng)、熱愛祖國的內容。開講前,老師有意提問插班生包榆林,作為開講的楔子。

      “包榆林同學,你是榆林人嗎?”

      “你咋知道?”包榆林吃驚地望著老師。

      看著包榆林憨厚的神情,老師笑了笑?!拔疫€知道,在正常情況下,你爸爸也姓包?!?/p>

      在一片嘰嘰喳喳的笑聲中,老師深情地講了起來。

      “包榆林的爸爸,給他起名為‘榆林,很可能是為了讓他永遠記住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個人,不管今后走到哪里,無論干什么,都不能忘記家鄉(xiāng)。只有記得家鄉(xiāng),才會熱愛家鄉(xiāng);只有熱愛家鄉(xiāng),才能夠熱愛祖國——因為,祖國是每一個人的大家鄉(xiāng)……”

      教室里,沒有了笑聲,靜了下來。

      但包榆林卻一直在偷偷地笑……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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