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
梅納德·凱恩斯爵士曾說過兩句話,前段話引注者眾多,后者則應者寥寥。前段話是這么說的,“從長遠來看,我們終將難逃一死?!焙笠欢蝿t如此表達,“當事實改變以后,我的想法也隨之改變?!?/p>
我們不必,也不應將凱恩斯主義之名,硬冠在固有一死的凱恩斯身上,個體間的時代經(jīng)驗與世代間的身份追憶互為表里,當事實面臨更替后,選擇改變的勇氣尤為值得珍惜。
這正是被譽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知識分子的托尼·朱特,希望他的讀者所能領悟,并能有所行動的人生箴言。這位在2010年過早離開人世的思想家,并未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每當人們哀嘆西方世界的道德衰敗與勇氣匱乏,抑或是人文知識界的犬儒遍地與無意義爭執(zhí),總有人會適時想起朱特的諄諄教誨和犀利言語。
頗為反諷的是,讓一位身患絕癥的病者來診斷這個沉疴遍地的時代,這個事實本身就頗具悲劇色彩。
《事實改變以后》即是病人朱特剖析自我與診斷時代,兩者合為一體的思想紀實體,由朱特的遺孀珍妮弗·霍曼斯輯錄而成。該書記錄了自1995年朱特前往紐約大學執(zhí)教,并擔任紐約大學雷馬克歐洲研究所主任一職后,在《紐約書評》《倫敦書評》《紐約時報》《新共和》等刊物上發(fā)表的各類政治與思想文化評論,以及部分朱特生前未能公開發(fā)表的文章片段,并按時間順序和內(nèi)容主題,進行了重新編排,使得讀者能夠更為清晰、更為客觀地了解這位知識分子最后的思想圖景。
對于不了解朱特的人而言,事實改變無足輕重,對于熟悉朱特人生與文字的人而言,事實改變關乎真誠。在朱特身上。有著20世紀留給知識分子最為鮮明的時代烙印——個人身份的多元特性。作為中歐猶太人的后代,朱特成長于“二戰(zhàn)”之后的英國,福利制度與社會民主主義伴隨他的童年,并留下至深印象。青年朱特則是猶太復國主義者的狂熱信徒,捍衛(wèi)以色列不受侵犯是他義不容辭的職責。
重歸學術界的朱特則是重新發(fā)現(xiàn)歐洲的思想探險家和堅定的知識分子批判者,肩負道德責任,反對價值預設的歷史虛無觀是他鮮明的敘事風格。1995年前往美國并成為美國公民后,朱特也曾為克林頓政府軍事干涉波黑人道主義災難而歡呼雀躍,堅信人權高于一切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然而隨后的“9·11”事件,及其伴隨而來的伊拉克戰(zhàn)爭,讓朱特陷入了某種狀況的身份窘境,不少朱特的思想對手嘲諷他悄然成為真正的美國公民,他也不再稱美國為“他們”,而是“我們”,這位曾經(jīng)的歐洲知識分子,儼然已經(jīng)開始討論起“我們的生活方式”,令人錯愕。
面對這一系列詰難,朱特并沒有用立場加以回應,而是坦然接受事實的改變。這也是朱特當年選擇紐約,選擇建立雷馬克研究所的初衷。朱特始終認為,在過去的30多年中,歐洲內(nèi)部所發(fā)生的巨大轉(zhuǎn)變,并非如外部所了解那般線性與進步,而是充滿了血腥與動蕩。包括學者在內(nèi)的西方公眾,都必須有重新發(fā)現(xiàn)、認識,進而重新理解歐洲的緊迫歷史責任感。除此之外,加深世界對于歐洲變遷的深刻理解,也是知識分子責無旁貸的任務。這段時間正是朱特撰寫他的傳世之作《戰(zhàn)后歐洲史》的時候,即使在這樣的時刻,朱特依然堅持在公共輿論發(fā)言,幫助公眾審視并觀察變動中的歐洲與世界。
對于美國在小布什時期的外交政策,朱特持批判的態(tài)度,但有別于左翼知識分子的立場先行。對于美國對外政策當中的黷武主義,朱特認為這只能加速作為共和國的美利堅之衰落,而作為一個帝國的美利堅,則將走向新的孤立主義。
實際上,朱特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并非來自他的歐洲情結與美國身份,而是他作為猶太人對中東問題的冷峻點評,這點體現(xiàn)在他對以色列處理與阿拉伯世界的關系,審視猶太人的悲情歷史與民族神話,批判美國猶太利益集團時那種一針見血式的診斷。他憂慮并警告以色列放棄對于“大屠殺”的念念不忘,諫言平庸之惡終有一天會成為世人對以色列執(zhí)政者和民眾的指摘。對于朱特而言,作為受難者的以色列身份不是可資利用、用之不竭的記憶神祗。
正如霍曼斯在序言中所談及的,《事實改變以后》是朱特“真誠之心”的產(chǎn)物。朱特并不是居高俯視的觀察者,他只是拒絕成為某種觀念和立場的說教者和同路人。正如該書扉頁引用朱特最為崇拜的法國知識分子與作家加繆在《鼠疫》中的話,“地球上有鼠疫,有鼠疫的受害者,一個人所能做的是盡可能不要與鼠疫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