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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是山東濰坊的歷史文化名城,其人文積淀深厚,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古城內(nèi),有阜財門、魁星樓、名人牌坊、偶園等旅游景點,充分展現(xiàn)了青州作為中國“古九州”之一的人文特色風(fēng)貌。
從來沒有對一種表情如此癡迷過。
去山東濰坊,必去青州。古九州的版圖上就有了此地,《尚書·禹貢》中也有記載:“海岱惟青州。”那時候,從渤海到泰山的廣袤區(qū)域都?xì)w在青州名下。當(dāng)時的版圖中心,風(fēng)云變幻,精華濃縮,時至今日,青州的行政區(qū)劃只是一個縣級市,但其歷史厚重和聲名依舊如雷貫耳。
到青州的當(dāng)夜,我與朋友漫步古城青石板街,又寬又長的石板街,在鱗次櫛比的燈火里向著夜色深處延長。從阜財門而入,至小北門而出,白天走過的這條街道,此刻有種奇異的安靜。兩邊的茶肆、酒吧、小排檔、文玩店、服裝店,還有清康熙時期的大學(xué)士兼刑部尚書馮溥的私家庭院偶園,都在光的掩映之下,澄明的覆蓋之中。透明的櫥窗里的形色物品,偶園里繁茂的花草樹木,都并未沉睡,而是悄然目隨我們的到來與離去。朋友邢春次日要提前離開,遺憾地說,青州博物館去不了,你們可要好好看,那里有很多寶貝。
那是些有著怎樣神奇來歷的寶貝,又是以怎樣的方式進入祖先的生活?帶著這些懷想,我在青州的夜晚有了異樣的期待。
次日上午,先期抵達的陽光,也如我這個外來者一樣,自東門而入。博物館占地并不大,若干綠植鑲嵌其間,展廳人影幢幢,卻少有語喧。慢步上二樓北展廳,兩扇木門洞開,陽光灼灼地照在迎面的佛像上。這是一座浮雕背屏式三尊像,跣足而立,中間的主尊像面相清秀,她波發(fā)高髻,長頸,身著雙領(lǐng)下垂式袈裟,右手向上施無畏印、左手下擺施與愿印。左右兩側(cè)的脅侍,立于主尊蓮座下伸出的蓮臺上,頸佩項圈,身著寬大的帔帛,百褶長裙飄逸,手持桃形物和蓮蕾。身體的線條勾勒得清晰可見,是西域傳來的輕薄貼體的衣衫樣式,接近畫史上“曹衣出水”的風(fēng)格。背屏的上部殘缺不全,看得出拼貼的痕跡,她的身體也是殘缺的,脅侍的手和腳趾像被刀削斧劈,但這些都無法消解她們的整體性。其實,抽象的語言描述,是不足以讓她們生動飛揚起來的,由視覺而抵達內(nèi)心的沖擊尚需一個過渡。當(dāng)我看到她們的臉龐,微微挑動的嘴唇,積蓄的微笑,含情的眼神,就像突起的一股颶風(fēng),把一灣平靜的湖水?dāng)嚨盟曀钠稹?/p>
往里走,佛像林立,身姿俊逸,面情親藹,都像是我最先遇到的她,一個又一個的她,神韻在似與不似之間游移。比如那尊東魏貼金彩繪石質(zhì)菩薩立像,位于內(nèi)廳主位,她身高1.64米,頭戴寶冠,面龐圓朗,體態(tài)盈盈,眉鼻挺秀,刻有瓔珞的披帛順肩垂下,百褶裙如絲綢般光滑??上@些完美的贊嘆最終被雙臂的殘缺砸裂,像極速疾駛的舟艇濺起動魄驚心的水浪。這尊“維納斯”,始終望著每一位為之撫嘆的過客嫣然一笑。
笑,是這世上最動人的語言。她的表情,她們的表情,就攢著這種由內(nèi)而外的力量,可以讓人迅疾擒獲心動,也可瞬間塌陷靜寂。從微笑表情漫溢而至的欣喜,讓我愛上眼前的每一尊佛像。我尋找世上最美好的詞語,端莊、慈愛、博大、豐潤、雅韻、安寧,像溫柔可愛的少女,像神韻翩躚的婦人,像歷閱滄桑的老孺。我久久不愿離開。我一下子詞窮語拙了。
逝水年華里她們從何而來,滄桑巨變中她們何以存在?我從遇到的每一位知情者那里追趕那些在時光里奔跑的秘密。
時間在1996年給她們鍍上一層光環(huán)。那年的十月金秋,考古專家在龍興寺的挖掘,讓她們——微笑的佛像、雍容的菩薩、滑翔的飛天、活潑的護法——重見天日??脊艑<液芸扈b證:她們絕大部分是用當(dāng)時青州本地出產(chǎn)的石灰石雕刻而成,有的造像上刻有捐資信徒的發(fā)愿文字和寶貴紀(jì)年。他們的生世之謎呈現(xiàn),最早的雕刻于北魏永安二年(529年),更多是東魏北齊(534-577年)時期的創(chuàng)造。
青州擁有全國縣級市中唯一的國家一級博物館。博物館為古典式民族建筑群,四圍合抱,相互之間有回廊相連。館內(nèi)現(xiàn)藏文物達兩萬件,是國內(nèi)規(guī)模最大、收藏文物最多、門類最全的縣級博物館,因此有“小大博物館”之美譽。
一千四百多年,是她們已經(jīng)走過的蹉跎歲月的長度。我很好奇那易逝韶光里她們的世俗見聞和歷史承載。當(dāng)?shù)嘏笥颜f,中國大批佛像的誕生與佛教的每一次興盛有關(guān),但多毀于歷代戰(zhàn)火。所幸的是,這批北魏造像在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金兵的鐵騎踏來之前,龍興僧人在寺中開挖大坑掩埋了她們。甫一出土,立時震驚海內(nèi)外,最精萃的都留在了青州博物館,成就了這個全國唯一縣級的一級博物館。
梵剎精藍,盡為煨燼。從這八個字中,我們可以恣意想象宋金之戰(zhàn)的烈火,淹毀了多少生命,這些佛像的背后,也許都有不為人知的生命為之祭奠過。她們有的頭身分離,有的手首分離。顛沛流離,身肢分離,血與火,生與死,傷與痛,卻從未改變過她們的表情。最巧的是,百米之外就是龍興寺。佛教鼎盛的北齊時期,龍興寺是地位尊隆的佛教寺院,有“正東之甲寺”之稱。她們在這里被人膜拜,吸食香火,也在這里被身首分離,毀損埋藏。我從圖冊上看到那個重見天日時的窖藏坑,文字記載它東西長8.7米,南北寬6.8米,深3.45米。佛像分上、中、下三層躺倒排列,沿坑壁擺放部分立像。這一挖掘,出土各類造像400余尊。一場生離死別,一次死而復(fù)生,時間是十多個世紀(jì),距離卻只是百米咫尺。
我從心底對這些神祇保有敬重之情,從不敢輕易否定自己并不了解的事物。青州之行,讓我對中國的佛教造像有了一種更強烈的好奇。比起曾經(jīng)瞻拜過的十?dāng)?shù)米高的云岡石窟的大佛、重慶大足寶頂大佛以及日本的鐮倉大佛,比起他們的面情莊嚴(yán)、體態(tài)巍峨,渺小之感頓生的我更親近眼前的她們。在曾經(jīng)是東方大都會,“風(fēng)物懋盛,雅俗雜處”的青州,她們有存在的任何理由。時間攫取走的,得到的是更多的歸還。面對她們的殘缺,實則是想象的一種開放。每一位觀者對殘存細(xì)節(jié)的專注,對缺失的想象,讓她們擁有了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時空逝替,不變的微笑已經(jīng)成了她們身體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是全部。因為微笑,她們有了神性的光輝,有了沉默的表達,有了抨擊人心的法寶。如果有一天,微笑消失,她們也將變成一具具虛假的空殼。
在這里,我并沒找到創(chuàng)造誕生她們的任何一位工匠的名字。不像重慶大足石刻,留下了一個叫趙智鳳的名字。那些讓她們誕生的中國青州的古代工匠,為她們出過汗、流過血,也為她們選擇了一個代表著美好的表情。我很快就釋然,佛在某種意義上,是人的向往所在,工匠們順從人的內(nèi)心的意識,讓這些神祇以親近的方式走進人的日常生活。如同拉斐爾把街頭少女畫在了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上,又如《酉陽雜俎》中畫家韓斡把寶應(yīng)寺釋梵天女畫成了齊公家妓小小的模樣。美麗的女性身上那些優(yōu)美的元素,在工匠們夜以繼日的敲擊錘打中,她們的形貌、神情、歡喜與痛楚,安置進了佛像的身體。堅硬的石頭,在佛像的身體里都是柔軟的線條。蓮花座上,本應(yīng)是屬于女性的。這并不是青州工匠想象力的匱乏,也不是逆忤侵犯,而是他們在創(chuàng)造時袪除了那些禁錮人心的東西。因為男性和女性的異同并存,擁有血肉之軀的神靈才有了親和力。也唯如此,嚴(yán)肅的宗教才擁有了生活的樸素氣息,才更真切而最廣限度地抵達人心。青州工匠用看似粗笨的手,靈巧地雕刻著生活與人。這也是藝術(shù)的真諦,藝術(shù)從不避諱人,也因為人才變得永恒。
每一尊佛像,都是人對美好追求的期許。離開青州,始終忘不了這些佛教造像,忘不了她們直抵內(nèi)心深處的表情。再深奧復(fù)雜的教義說辭都能被這一個表情替代。微笑,既是一塊石頭的表情,一尊佛的表情,也是青州這座城市從古往今的生動表情。最為重要的,她是人性基座上亙古恒常的表情。人的逆境困境,也只需要這個表情的存在就能破繭重生。時常,我也會在照得見照不見自己的鏡中,嘴角揚動,釋放一個“青州表情”。
博物館的藏品,以佛教造像最為著名。造像有北魏、東魏、北齊、隋、唐、北宋等時期的作品,類型多樣,造型優(yōu)美,雕刻精湛,是研究中國早期佛教藝術(shù)的寶貴實物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