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錫華
文章與畫圖有別,不須著色,但研究者往往用濃、淡來區(qū)別兩種不同文風(fēng)的文章。濃抹重彩專指辭藻華麗、刻意雕繪的文章;質(zhì)樸無華則是另一類率直而不事修飾的文章給人的印象。這里的淡,不是淡而寡味的淡,而是指質(zhì)樸、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有關(guān)文章的討論一深入,濃、淡的問題就會浮出水面,很自然地成為人們感興趣的話題。
周作人的《談文》引用清人葉松石(葉煒)《煮藥漫抄》中的話:“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中年愛簡練,老年愛淡遠(yuǎn)。學(xué)隨年進(jìn),要不可以無真趣,則詩自有可觀?!贝_實說出了部分作者不同年齡段文風(fēng)發(fā)生變化的實際。文學(xué)史有文、質(zhì)關(guān)系的討論,質(zhì)是文意、文章的內(nèi)容,也有將質(zhì)說成道的,而文則是文辭、文飾,說俗一點,就是文意的包裝。柳宗元說:“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夸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薄翱洳缮?、夸聲音、炳炳烺烺”,這是華麗、濃艷的標(biāo)志。大概寫文章的人都有一個逐漸成熟的過程,初時總是較多地注意好看,極想為文章披上一件華美的外套,不懂得將作者的心意隱藏于對事實感性、生動的敘述中,會有更好的閱讀效果。一沖動就要顯身,直接出面抒情,堆砌各種美麗的辭藻,給人的感覺就是“露”,而露又總是同“淺”聯(lián)系在一起?!袄先ピ娖獪喡c,春來花鳥莫深愁”,年歲增長了,經(jīng)歷多了,看慣了云卷云舒,心境、文思也會隨著歲月的流逝獲得升華,繁復(fù)的包裝也因此成為多余,筆下的文字雖然趨于平淡,卻包含了更多值得珍視的人生經(jīng)驗。
其實以上所說只是常態(tài),文章作者稟賦不一,存在大量的例外。韓愈每寫文章,似乎都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排好對仗、排比的句式,大量使用精心建構(gòu)、刻有他個人印記的語詞,似乎下定了語不驚人誓不休的決心??偲饋砜?,韓愈的文風(fēng)一以貫之,從未突破鋪張揚厲、刻意修飾文辭的基調(diào)。讀韓愈的文章就像是飲一杯度數(shù)極高的白干,自忖酒力不濟的讀者,要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周作人對韓文便嘖有煩言,曾在多個場合批評韓愈的文章,說是裝腔作勢。周的性格取向于平淡,任何時候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他寫文章,即使內(nèi)心深處波瀾起伏,也有意將其調(diào)控在淺淺漪漣的底下?!吨笏幝分小皩W(xué)隨年進(jìn)”一句,暗含了老年淡遠(yuǎn)優(yōu)于少年綺麗的意思,證之史實,也并非必然?!扳仔牌缴钍捝?,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獨特的遭際,影響了作者的心態(tài),讓庾信文章由年少時的綺靡變而為暮年的激烈,并由此奠定了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卓越地位。此外,同一個作者筆下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時淡時濃的變化,蘇軾為文,大多揮灑自然,率意發(fā)聲,趙翼說他:“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矜心作意之處?!钡珜憽冻啾谫x》,作者鍛煉字句,精心鋪排,再遲鈍的讀者也能感覺得到。也許是因為作者“才”大氣粗,一使性子,筆下文字便濃到了無以復(fù)加的極點。
“平淡”一詞也常用于詩的品位。杜甫評價孟浩然“詩賦雖不多,往往凌鮑、謝”,清麗、淡遠(yuǎn)是鮑、謝詩歌的基調(diào)。聞一多也很欣賞孟浩然清純的詩風(fēng),說孟詩的好處在于自然地構(gòu)筑了一種質(zhì)樸、淡雅的詩意氛圍,讓讀者非常自然地融入其中,觸發(fā)與詩人相同的心律律動。聞一多感嘆道:“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又說:“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地筑在一聯(lián)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甭勔欢嗍窃娙藢懻撐?,說話多少帶點夸張。平淡并不是好詩的全部,杜甫、李商隱的詩就不很平淡,孟浩然的詩也有通篇平淡、夾有極濃一聯(lián)的情形,“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風(fēng)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鄉(xiāng)淚客中盡,歸帆天際看”,極為工巧,是詩人雕琢文句、用盡心機的創(chuàng)制,在這些詩里,濃麗與平淡和諧地整合在一起。與品詩一樣,文風(fēng)平淡也常能獲得文評家的贊語,稱之為“言近而旨遠(yuǎn)”。胡適解釋說:“從文字表面上看來,寫的是一件人人可懂的平常實事”,稍加品味,“卻還可尋出一個寄托的深意”。胡適認(rèn)為“言近”則越近(淺近)越好,“旨遠(yuǎn)”則越遠(yuǎn)越好?!凹囊膺b深”,這個充滿了詩意的詞語,便常常用來形容平淡而富有內(nèi)涵的文章。綜合古人的評述,我覺得一進(jìn)入學(xué)理分析的層面,盡管也還有對與平淡相反的濃艷肯定的聲音,但衡量的天平大多向著簡淡一面傾斜。“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鋪張揚厲、華麗濃艷的文章,雖然還不致被一概否定,但總體評價遠(yuǎn)不及前者是不爭的事實,且多不是作為可以仿效的對象予以推介的。
清初戴名世《章泰占稿序》說:“質(zhì)者,天下之至文者也。平者,天下之至奇者也。莫質(zhì)于素,而本然之潔,纖塵不染,而采色無不受焉。莫平于水,而一川泓然,淵涵渟蓄,及夫風(fēng)起水涌,魚龍出沒,觀者眩駭。是故于文求文者非文也,于奇求奇者非奇也?!薄坝谖那笪恼叻俏囊?,于奇求奇者非奇也”一語,尤其值得我們重視。質(zhì)似素、淡如水,將作文的心態(tài)放平了,將想要表達(dá)的意思提純了,然后才能有文,進(jìn)入無意求奇而奇思自現(xiàn)的境界??梢娚莆牡拇魇弦矊銓崯o華視為文章的最高境界。孔子“繪事后素”一詞,后人釋義頗多含混,戴名世對此似乎有自己的理解,以為惟將鉛華洗盡,方有“真實者以存”,“潦水盡而寒潭清”,意境空靈、韻味無窮,寄情文墨者誰不想這樣的文章能多多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集中?《稿序》最后,作者鼓勵章泰占,“終抱其質(zhì)而毋漓之,終守其平而毋鑿且汩之也哉!”總起來看,反對雕琢是戴名世一貫的主張,在給劉言潔的信里談及文章之道時,他又一次強調(diào)“率其自然而行其所無事”,始能讓文意“與混茫相接”,“無所有乃其無所不有”,因為自然而能摒棄束縛,才有文意的廓大與深邃。他還將“淡焉泊焉,略其町畦、去其鉛華”稱為“君子之文”。桐城派的文章以雅潔、凝練著稱,這也與該派文人自戴名世起,一直宗奉歸有光不無關(guān)系。歸有光集中的名篇大多樸實無華,絕少鋪張的文飾,往往一個白描的動作,便足以凸顯人物的情態(tài),并將讀者迅速引入文章描述的情景中。像《寒花葬志》中寒花冉冉而動的眼珠,《女二二壙志》中出生未及周歲的女兒躍入其懷的歡騰,都能引來讀者如在目前的感動。
說了那么多古人對平凡、淡雅的贊揚,那么濃艷、綺麗是不是一無是處了呢?我覺得在人們推崇的文章中,有些篇什雖然不是作為濃抹重彩獲贊,但其精心雕琢文句的痕跡隨處可見,本質(zhì)正是綺靡,王勃《滕王閣序》便是如此。王勃此文,文句多用對仗,詞藻極為華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詩序中的文字大多經(jīng)過了精心的鍛煉,說是一揮而就,真的讓人不敢相信。青菜蘿卜各有所愛,這篇由極度富麗的文字和出人意表的想象組成、竭盡雕琢能事的駢體文章,被人贊嘆至今,不也證明了華麗的文風(fēng)也自能獲得人們的贊賞么?諸葛亮的《出師表》、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篇中語句精雕細(xì)刻、光昌流麗,讀過的人誰不說好。陶淵明是隱士,置身世外,心似止水,文章也以平淡相標(biāo)榜。唐順之說陶文“未嘗較聲律,雕文句,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钡占小奥镀嚓扬L(fēng)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這樣極富想象、文采斐然、無比精美的文句真能不假思索、信手寫出嗎?
行文至此,我想到了蘇東坡《與二郎書》中說過的話:“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辈煌挲g段文風(fēng)的變化前面已經(jīng)說過,而成熟的平淡是絢爛之極的提法,給了我極大的啟發(fā)。在我看來,陶詩正是絢爛之極的平淡,平淡中融入了豐富的色彩,要取得這樣的審美效果恐怕少不了作者的苦心經(jīng)營,沒有幾十年功力豈能至此?同樣的,上面提到的歸有光的幾篇短文能獲得這樣的審美效果,同作者觀察的細(xì)致、情感體驗的真切都有極大的關(guān)系。成熟的平淡,正好說出了歸有光這樣具有極高才藝的作者的寫作本事。唐順之批評沈約,說他在聲律與文句方面殫精竭慮,“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我覺得唐順之責(zé)人太過苛刻,正是因為齊梁詩人計較了聲律與文句,才有唐詩的繁榮,杜甫、李商隱的詩學(xué)成就均受惠于聲律與文句的計較,沈約的這份功勞不可抹殺。齊梁詩風(fēng)雖因綺麗被后人批來批去,但魯迅肯定魏晉南北朝是文學(xué)的自覺時代,并沒有排除講究聲律、極富文采的齊梁。被人喜愛的鮑照、謝朓、江淹正是這一時代涌現(xiàn)出來的杰出作家。杜甫的詩學(xué)成就為世人所公認(rèn),但“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豈是不經(jīng)深思,可以隨意得著的文句?即如“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初讀尚覺平常,一細(xì)想,分明能體會到其中的工巧。
綜合上面敘述的各種情況,我覺得強調(diào)文章本色是對的,但只要言之有物,而非無病呻吟、為文造情,文風(fēng)淡些、濃些都不是問題。中國人臨事標(biāo)舉中庸,寫文章濃淡相宜、左右逢源當(dāng)然好,實行起來其實很難,有所偏至并無大礙,濃得有特色,淡得有深意,都不失為好的文章。姚鼐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陰陽剛?cè)幔浔径恕?,“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闭f的雖然是文章剛?cè)?,但延用于濃淡,也是一樣的道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