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萌
摘 要:以往人們關(guān)注陶淵明的生命意識,多從時代思潮籠罩之下的遷逝之悲、儒道思想影響和個人獨特經(jīng)歷下的生死觀等角度寬泛地進行論述,而忽視了從一個具體的集中的切入點——物我關(guān)系——來看待他的生命意識。從陶淵明詩歌的整體藝術(shù)特色來看,陶詩中寫了大量的“物”,其對“物”的表現(xiàn)既受到兩漢魏晉事情文風的影響,又有發(fā)展和超越,即把自己的內(nèi)在生命意識和最本真的生命共感融入到“物”中,從而達到物我交融、物我兩忘的“化物”階段,充分張揚了陶淵明萬物平等、和諧圓滿的審美人生。
關(guān)鍵詞:陶淵明;生命意識;物我關(guān)系;化物
卡西爾說“人被宣稱為應(yīng)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 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的必須查問和審視他自身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tài)度中”。①人類對自我存在價值的反思與認識就是所謂的生命意識。因為人只有回到自身的生命里面去進行反省和沉淀,才能形成生命意識。陶淵明的生命意識是非常立體復雜的,時代思想的影響,歷史的烙印,個人獨特的躬耕勞動生活,使得他的生命意識是在人生不同階段不斷得到發(fā)展和完善。以往人們關(guān)注陶淵明的生命意識,多從時代思潮籠罩之下的遷逝之悲、儒道思想影響和個人獨特經(jīng)歷下的生死觀等多個角度較為寬泛地進行論述,而忽視了從一個具體的集中的切入點——物我關(guān)系——來看待他的生命意識,因此本文將著重探析陶淵明的生命意識在物我關(guān)系上的表現(xiàn),或者說通過陶淵明的物我關(guān)系一窺他的生命意識的一個層面。
一
作為一個詩人,陶淵明一生的心境、一生的追求在他的詩文中都一一可以找到蹤跡。閱讀陶淵明的詩歌集,會發(fā)現(xiàn)寫物在他的詩歌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例如經(jīng)過梳理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存的122首陶詩中,寫到樹的約有35首,包括松柏、榮木、竹、榆柳樹、桃李樹、桑樹、木蘭、桐樹三珠樹、丹樹等。陶淵明把外物當作生命的展現(xiàn),他通過運用擬人的手法、借象寫意的方式投射在詩歌當中。
從他詩歌中出現(xiàn)的20多例擬人現(xiàn)象中梳理出三種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第一,是將物人化。如“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雹冢ā逗凸鞅《住分诙?,是以我擬物,如“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拘形跡”(《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雹郏ā稓w園田居》其一)“翩翩飛鳥,息我庭柯。翮斂閑止,好聲相和。”④(《停云》)……第三,是以物擬物,如“弱湍馳文,閑谷矯鳴雞。”⑤(《游斜川》)……
但其實有時三者會彼此難分,分不清是我擬物,物擬我抑或是物擬物再擬我,已經(jīng)完全融為一體了。這是便由于陶淵明的擬人手法結(jié)合了借象寫意的方式,在他詩歌中外物不僅僅是為了點綴背景或描寫自然環(huán)境的單純物象,而是成為了一種意象,或者說是陶淵明的一種心象,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代表了他作為的人格氣質(zhì)和精神境界相通,如“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薄扒嗨稍跂|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雹蓿ā讹嬀啤分耍┻@里詩人寓意幽人的品格象松菊般的貞秀高潔、傲然于世;作為人生情懷的表征,如《擬古九首》之一所云:“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渭行當久。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逐令此言負?!雹叽酥械摹傲薄疤m”之衰寓托著詩人對美好的友情逝去的痛惜;“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保ā稓w園田居》五首其一)通過對生活中的事物干凈利落地白描刻畫出美好家園氣氛,透露出恬淡舒暢的心境……淵明借象寫意的功力可謂如蘇軾語“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則疲精力至死不語?!雹嗵諟Y明對“飛鳥”情有獨鐘,詩歌中寫到鳥的多達38首,飛鳥于之他有什么特殊的含義?通過翻閱書籍我發(fā)現(xiàn)《周易》中第六十二卦“小過”的卦象為就是“飛鳥之象”,孔穎達解釋“飛鳥之象”是“不宜上,宜下,大吉?!雹峒带B如果向上高飛,將無所依托,就有生命危險;反之向下,歸回林中,則是大吉的結(jié)局。我想,陶淵明的《歸鳥》詩中的“豈思天路,欣及舊棲”應(yīng)該就有此義。《歸鳥》中“歸鳥”的行為是“性愛無遺 ”,古直先生解釋說:“鳥生而依林 ,故日性愛。束廣傲《補亡》詩云:‘物極其性,極,盡也。物盡其性,則性愛無遺矣?!雹忮謿J立先生對此有精妙闡發(fā):“竊謂魚鳥之生,為最富自然情趣者,而鳥為尤顯。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推極言之,鳥與我同。鳥歸以前,東啄西飲,役于物之時也,役于物故微勞。及歸以后,趨林歡鳴,遂其性之時也,遂其性故稱情。微勞無惜生之苦,稱情則自然得其生,故鳥之自然無為而最足表明其天趣者,殆俱在日夕之時。既物我相同,人之能挹取自然之奇趣者,亦惟此時。則山氣之所以日夕始佳,晚林相鳴之歸鳥始樂,固為人類直覺之作用使然,要亦知此直覺之所以有此作用,即合乎自然之哲理也。”B11陶淵明筆下的飛鳥與“我”生命互擬、本性相通,他曾經(jīng)有著“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B12(《飲酒》其四)的痛苦,有著“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五首》之一)的追求,詩人最終也是逃離社會羅網(wǎng)之后,返歸自然體悟著“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B13(《讀<山海經(jīng)>》其一)的遂性與稱情,到達“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B14(《飲酒》其五 )的真意之境,與道翱翔。
由此可知,擬人于陶淵明不僅僅是一種詩歌的藝術(shù)手法,更是一種物我相互尊重、生命互擬精神的自覺或不自覺地自我投射,它結(jié)合借象寫意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反映到陶淵明的詩歌當中。他詩歌中林木、微雨、園蔬、桑麻、飛鳥等眾物都展示人的生命安置于自然中的恬適自在,山間的霜露、村落的炊煙、扶疏的林木、以致微雨好風、狗吠雞鳴,無不與他心靈交通,與他生命一體。這也反映了淵明的物我關(guān)系是如此精妙和諧。
二
兩漢時期人們的物我關(guān)系是一種功利的態(tài)度,以漢大賦為代表的文學中“比物”運用泛濫致極。什么是“比物”?“比物”就是索物以比情志。魏晉是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的時期,逐步開始恢復人與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但還是以人為中心,物我關(guān)系在詩文中主要還停留在“感物”層面。什么是“感物”?就是自然物象的某些特征觸發(fā)了詩人的思緒。陸機在《文賦》中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B15,“情曈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 B16萬物變遷不僅能引發(fā)文人的創(chuàng)作激情,而且萬物均可概括于形象、描繪于作者的筆端,這還是針對文章寫作來說的。“比物”與“感物”是陶淵明之前的詩人為解決物我矛盾而做的一種努力,他們只是從自然中得到美的享受,將自己的強烈的情感灌注到“物”中,使自己得到情感的宣泄與心境的滿足。他們思想還停留在以物附我層面,“物”尚未被當作獨立的生命體來觀照,這種重我輕物思想仍然屬于人類中心主義,是未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陶淵明之后梁朝的劉勰也對物我關(guān)系提出了自己的總結(jié)闡發(fā)?!段锷菲v的“物”主要指自然萬物,他觸摸到創(chuàng)作過程中心物交感的兩個階段:因物興感,心著于物“隨物宛轉(zhuǎn)”,萬物進入心中成為心中之物,帶有主觀色彩;物隨于心“與心而徘徊”。B17而心物之所以能夠交感,是因為心和物都是有情的。其特點是辯證統(tǒng)一的,一方面是“情以物興”,另一方面是“物以情觀”。除此之外《文心雕龍》中的“物”觸及到社會生活事物,《明詩》篇“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B18劉勰的物我關(guān)系主要還是觸景生情的感物,山林皋壤于他來說“實文思之奧府”(《神思》篇)B19,對待自然萬物還是實用功利的,他的物我關(guān)系主要是針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文學理論,并且劉勰至于物我交融之后所達到的物我兩忘的玄遠境界也沒有進一步探討關(guān)注。
而這恰是陶淵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處,物我關(guān)系在他這里達到了時代的最高峰。因為陶淵明已經(jīng)超越了“比物”和“感物”的審美階段,擺脫了人類中心主義而到達了“化物”層面,即物我交融之后進一步發(fā)展到物我兩忘的玄遠境界。張可禮先生認為:“觸物寄懷是我國古代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在陶淵明之前,不少文人對此有明確的認識,也有不少作品是屬于這一類型。陶淵明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同時又有自己的特點。這一特點的主要表現(xiàn)是:陶淵明對外在的景物,往往是持有一種既留心而又無心的超然態(tài)度。在陶淵明那里,作為主觀的情志和作為客觀的景物,不是簡單的單向的流動,而是雙向感觸、互相交融 ?!盉20陶淵明的物我關(guān)系是在勞動與生活中自然生發(fā)的,不是集中論述以便更好地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而是“形散神不散”分散卻貫一于他的整個詩文體系之中,他的物我關(guān)系是他自己對宇宙和生命的悟徹。陶淵明處在不以詩為詩的超脫狀態(tài)中,他不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只是借藝術(shù)思考人生,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
陶淵明的“化物”就是人以深情與自然萬物平等的交流交往,萬物處于非奴役的自然狀態(tài),自我與萬物彼此間“生命一體”。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也對此分析論述,他說陶淵明是“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與情趣來擴大自己的胸襟氣韻。這種物我的回響交流,有如佛家所說底‘千燈相照,互相增輝。”B21只有這樣以深情與萬物平等交往,才能物我兩忘,自我化歸萬物回歸到“生命一體”的自然當中,參與天地造化運行之中。
三
那么陶淵明究竟是如何進入“化物”層面的呢?我想,這大概得益于他將自己的生命牢牢扎根于土地,將精神深深扎根于神話。
陶淵明以躬耕勞動的方式對生命進行著體驗,他是把自己的生命牢牢扎根于土地、安頓于土地之中。他推崇不是蠻荒未化的原始自然,而是人遵循自然規(guī)律生活的田園自然。他向往一種人在生產(chǎn)勞動中同萬物建立了親密關(guān)系的理想田園自然。就如《桃花源》并序中所寫的人與物的和諧相處,“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穆窌峤煌ǎu犬互鳴吠?!盉22在陶淵明認為自然界有其自身存在的獨立性,保持著不同于人的自我意志,他說:“大均無私力,萬理自森著。”B23(《形影神·神釋》)而田園能夠成為溝通人的獨立性和自然的獨立性連結(jié)處,在田園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分彼此。因為人通過尊重自然規(guī)律前提下的勞動融入自然田園時,對田間的好風微雨、親自種下的良苗、辛勤勞作之后的收獲物等一切事物是那么的親切,充滿無限的愛意,“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盉24(《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盉25(《時運》)同時也享受著“藹藹堂前林,中夏儲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B26(《和郭主薄》之一)的舒適涼爽,欣賞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B27的美景,感受著自然“微雨從東來,好風具與之”B28《讀<山海經(jīng)>》其一“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榮木》)B29的無限愛意。自然中的一切“物”與“我”休戚與共,這時的物我關(guān)系就是一種雙向流動。詩人在萬物中灌注自己作為人所特有的感覺、情趣和追求,同時也從它們身上反觀到自我的生命本質(zhì),顯示出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因此,他才能說出“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B30(《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但使愿無為”B31(《歸園田居》之三)陶淵明的嶄新的物我關(guān)系的形成在立足土地躬耕勞動之上還得益于深深扎根于生命一體化的神話精神。在田園中耕種、生活使得他更加親近自然,自然萬物與他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在陶淵明的觀念中,躬耕勞作即意味著主體生命的自然定位,猶如陳寅恪先生所說:“既隨順自然,與自然混同,則認己身亦自然之一部?!?/p>
B32在這個得以親近自然的環(huán)境的基礎(chǔ)上,他又繼承和復活了生命一體化的神話精神??ㄎ鳡栒J為,生命在神話思維中是一個連續(xù)的不中斷的整體,并不像在科學思維中有著明顯的分類和區(qū)別?!霸既私^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經(jīng)驗區(qū)別的能力,但在他關(guān)于自然與生命的概念中,所有這些區(qū)別都被一種跟強烈的感情湮沒了:他深深的相信,有一種基本的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溝通了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個別生命形式。原始人并不認為自己處在自然等級中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權(quán)地位上。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有親族關(guān)系,似乎是神話思維的一個普遍預設(shè)?!盉33受神話物我一體觀念的影響,陶淵明擺脫了功利性的實用理性的束縛,以感性的審美態(tài)度對待萬物,通過與萬物平等的情感交流恢復和建立彼此之間的生命共感。
陶淵明終生都在追求返歸自然,他之所以能夠在“悠然見南山”的情境之中完全化入自然,可以用西方的格式塔心理學來加以解釋。在格式塔心理學看來,任何一個現(xiàn)象都是一個格式塔完形,完形內(nèi)部都有一個“力的樣式”或內(nèi)部張力結(jié)構(gòu),相同的力的樣式或內(nèi)部張力結(jié)構(gòu)使現(xiàn)象間存在著一種“同構(gòu)對應(yīng)”關(guān)系,也就是說當陶淵明回歸田園、親近自然之時,由于擺脫了文明社會實用理性的異化,被他復活了的源自神話的生命一體化的精神使得他為參與造化做好了主體心靈的準備,本真的自我也就顯露出來,一旦外物顯示出來造化之美,物與“我”就獲得情趣性的審美交融,心的自然就與造化的自然融會一體?,F(xiàn)代西方詩人艾略特說:“表情達意的唯一藝術(shù)公式,就是找出‘客觀對應(yīng)物,即一組物象,一個情景 ,一連串事件,這些都是表情達意的公式 。如此一來,這些訴諸感官經(jīng)驗的外在物象一旦出現(xiàn) ,就會喚起某種特定的情意?!盉34在審美的移情作用里,主觀與客觀須由對立關(guān)系變成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自我和對象既已成為統(tǒng)一體。而主體與客體的最高融合就是精神的本體與宇宙的本體的匯合,達到天人合一。詩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能夠“飛鳥相與還”B35,最終又得意忘言(《飲酒二十首》之五),袁行霈先生說“由日出到日夕,這是一個‘還。日夕景色之如日出,這又是一個‘還。飛鳥晨出夕還,則是‘還中之‘還?!盉36我想,真意就是“還”,即返歸本真,是指向物我融合泯一、與道逍遙。由于個體心靈高度的獨立和自覺,回歸到本真狀態(tài)的“我”與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已渾然不分,這種物我交融的和諧狀態(tài)中又通過個體生命自我觀照中思索宇宙哲理,獲得開闊無垠的宇宙胸懷?!凹忍角蟮搅巳诵宰匀坏谋倔w,也神悟到了宇宙自然的本體,并且最終將二者融合?!盉37在一種無目的的和目的性中將自己化入生生不息的宇宙運化中而與之和諧暢游。這也就是為什么他能夠超越“比物”“感物”階段達到“化物”的重要原因。
而這種物我關(guān)系達到“化物”的生命意識能夠投射到詩歌中是得益于陶淵明借助莊子“應(yīng)于化而解物”的哲學思想,接受了魏晉玄學中關(guān)于“言意之辨”論題的影響。早期玄學代表王弼把言意關(guān)系納入了本末有無的關(guān)系之內(nèi),同時又在言意之間引入象,這個象可以理解為萬事萬物具體存在的一個“有”,正因象的存在使言意之間直接的本末關(guān)系變成了間接的本末關(guān)系,言不再直接明意,而是通過象來明意。陶淵明接受并發(fā)展了這種不僅僅是純粹的邏輯思維而是涵攝事象的發(fā)散性的新的思悟方式。詩思維和哲學思維本來是相互區(qū)別的,詩思維有著意象的纏綿,哲學思維有著嚴密的邏輯系統(tǒng),陶淵明“尋象以觀意”、借“有”觀“無”的這種借象體悟人生真諦的做法卻正是對隸屬玄學“本末有無”關(guān)系的“言意之辨”中“得意忘言”思維方式的詩性化繼承。著深邃的玄學素養(yǎng)和文學素養(yǎng)的陶淵明在把握好詩思維和哲學思維力度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二者有機融合的大化境界,他將質(zhì)實與玄思、形象與神韻有機結(jié)合,以個性化的象征意象以及對“言不盡意”采取了以不辨為辨的態(tài)度開拓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歌境界。同時又因為陶淵明接受承傳了魏晉玄學自然本體論,以自然為本作為自己得以依托的棲息地?!熬迷诜\里,復得返自然?!盉38(《歸園田居五首》之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盉39(《飲酒》其五)用陶淵明的話說就是主體返歸自然,獲得真意。
四
我在閱讀梳理時發(fā)現(xiàn)一個值得思考的有趣現(xiàn)象,那就是陶淵明的詩文中所寫的眾物中植物的比重較大于動物,并且在所寫的動物中也主要是鳥和家禽家畜,幾乎沒有出現(xiàn)野生獸類出現(xiàn)。關(guān)于陶淵明愛鳥已經(jīng)在前文里論述過了,家禽家畜基本上是指雞和狗,如“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雞犬相聞”但為什么像田園中常見的牛之類的動物卻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成為詩歌審美對象呢?即使詩人的耕種量不需要使用牛,但作為耕種的減輕人力的實用工具,陶淵明也應(yīng)該能時常見到,這大概是由于牛作為耕種的勞動工具更多的帶有實用性特征,牛在田園勞動中處于一種被奴役的非自然狀態(tài),在詩人審美心理中被自覺或不自覺過濾掉了。但田園村莊生活情景當中,有時也會出現(xiàn)殺雞作食“只雞招近局”
B40(《歸園田居五首》之五)的情形。我認為,雞豚作食出現(xiàn)飯桌之上是人物質(zhì)生活所必需,陶淵明不是佛教徒,他不是不殺生的。雖然將自己化入自然,參與生生不息的宇宙造化時,也還是處于巨大的生物鏈之中,不可避免的“吃掉”他物。陶淵明接受了神話生命一體精神,他的詩歌不像兩漢時期將田園狩獵活動堂而皇之的納入創(chuàng)作,但還是保留接受了理性精神和文明價值觀。
五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嶄新的物我關(guān)系是在親身勞動的過程中在生命一體神話精神影響下形成的。他通過回歸自然的生命實踐,立足土地通過耕種勞作安頓生命,立足他所能接觸到的一切事物,他在田園勞動、田園景色、田園生活中反觀自我的本質(zhì),領(lǐng)略作為屬人情趣的同時復活和發(fā)展神話生命一體化精神,接受魏晉玄學自然本體論思想,將自然作為自己得以依托的棲息地,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因此,他的物我關(guān)系擺脫了實用性功利性的束縛,實現(xiàn)了心靈的自由,具有超越“比物”和“感物”階段從而到達“化物”層面的獨特性,即實現(xiàn)了物我交融的同時又能超越具象和情感達到的物我兩忘、化歸自然與造化往還波動的純粹境界。而這種嶄新的特有的物我關(guān)系通過擬人結(jié)合借象寫意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投射反映到陶淵明的詩歌當中,從微觀上來說,他借助田園中的眾物來感悟生活表象之外的自然之道;從宏觀上說,他是借助田園自然這樣的大象來體悟人生的真諦。因此表面上看起來較為平淡的詩歌,實際則由于哲學思維的進入使得詩歌的句與句之中存在因果聯(lián)系而起承轉(zhuǎn)合變得十分縝密,使得詩歌最終呈現(xiàn)出具有了幽厚之氣與澄明之境。幽厚之氣是指他立足勞動和土地,其詩不離田園貼近自然。澄明之境是指其詩總是指向和敞亮生命的理想生存境界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是擺脫一切生活遮蔽之后的澄明之境?!懊舷牟菽鹃L,繞屋樹扶疏。”B41(《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之一)陶淵明鮮活生動形象地實踐和抒寫著這個自然本體,他就是詩的自然。
“西方《圣經(jīng)》中有‘你本是泥土,復歸于泥土的回歸自然的哲學命題,中國則有陶淵明的新自然說”B42,正如《連雨獨飲》一詩向我們所展示的“任真”的自然生命境界: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自我抱茲獨,俺倪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B43僅僅通過陶淵明的物我關(guān)系一窺他部分的生命意識,就已經(jīng)我們領(lǐng)略到其生命意識的內(nèi)在精神性是如此得深厚美麗,一如李澤厚所說“使魏晉風度和人的主題具有了真正深刻內(nèi)容。”B44
[注釋]
①33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0、104-105頁。
②③④⑤⑦B12B13B14B22B23B24B25B26B27B28B29B30B31B34B38B39
B40B41B43陶淵明著 龔斌校點:《陶淵明集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4、26、2、29、76、93、73、117、74、145、21、62、3、43、74、117、4、69、28、28、29、74、117、38頁。
⑧何文溪:《竹莊詩話》,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四十六代,第42頁。
⑨楊天才,張善文譯注:《周易》,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33頁。
⑩陶淵明著 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
B11逯欽立:《漢魏六朝文學論集》西安. 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1頁。
B15B16陸機:《文賦》,載《文選》,胡刻本,卷十七,第386頁。
B17B18B19劉勰著 陸侃如,牟世金譯注:《文心雕龍譯注》,濟南:齊魯書社,1981年版,第360-373、59-69、399頁。
B20張可禮:《陶淵明的文藝思想》,載《文學遺產(chǎn)》,1997年第5期,第35頁。
B21朱光潛:《論詩》(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17頁。
B32B42陳寅?。骸短諟Y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年版,第200、304頁。
B34艾略特.哈姆雷特:《艾略特詩學文集》(王恩衷編譯),北京.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3頁。
B36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頁。
B37李劍鋒:《陶淵明及其詩文淵源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171頁。
B44李澤厚:《美的歷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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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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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劉勰著 陸侃如,牟世金譯注.文心雕龍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1年版.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