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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跑的貔貅

      2018-06-26 04:52呂翼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壩子英姿褲腳

      呂翼,彝族,1971年生,昭通日報社總編輯、昭通文學(xué)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中心主任。在《人民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發(fā)表小說多篇(部),有作品入選《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出版有《土脈》《寒門》《割不斷的苦藤》《疼痛的龍頭山》等十余部。多次獲云南省文藝精品獎、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獎、云南省優(yōu)秀期刊編輯獎、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精品獎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

      能把茶侍候好的人,生活品質(zhì)不會差到哪里去。馬寬自豪地說,就是一片枯葉,我也能讓它起死回生,讓它的生命變得有價值。但舍且不這樣認(rèn)為。舍且覺得,喚醒一片茶葉,并不是他馬寬的獨創(chuàng),也并不僅是馬寬個人所能。于他舍且而言,比喝茶更重要的事情多多了。再就是,以一杯茶論品質(zhì),未免有些小題大做,或者說是牽強附會。

      舍且坐在馬寬的辦公室里喝茶,屁股老是穩(wěn)不住。老實說,此前的舍且,可從沒有見過大世面,沒有享受過如此尊貴的待遇。馬寬的辦公室很寬大,至少也有四十平米以上,另外還帶有衛(wèi)生間和臥室。不僅辦公,還可開會,可打牌,可看電影。辦公桌是紅木的,椅子是紅木的,其他陳設(shè)也是紅木的,就連馬寬背后的背景墻,也是紅木的。據(jù)說,這種來自非洲的紅木,價格高得怕人。舍且沒有進(jìn)里屋看過,不知道馬寬的床是不是紅木的。舍且想,要是馬寬的床也是紅木的,那該多享受呀!他不知道馬寬躺在床上是什么樣子,那大大的肚腩肯定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面口袋。這樣一個軟不拉幾的面口袋放在床上,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可惜了床,甚至可惜了床上的女人。舍且不知道那個叫做英姿的女人,躺在馬寬的身下,又是一種什么樣子和感受。

      想到這里,舍且心里就像潑進(jìn)了一碗醋。

      馬寬煮水、洗杯、取茶,馬寬的動作是那樣的規(guī)范和熟練。他一邊準(zhǔn)備,一邊給舍且做介紹:鐵觀音抗衰老、抗癌癥,普洱茶清熱、消暑、解毒、消食,武夷巖茶醒心明目、殺菌去垢,龍井茶凈化血管、預(yù)防中風(fēng),黃山毛峰降低膽固醇,太平猴魁防輻射……馬寬說了三十多種茶的功效,讓舍且一頭霧水,他呆呆地看著馬寬泡茶。在舍且看來,馬寬當(dāng)屬有天賦的一類。人各有命,當(dāng)年馬寬在這褲腳壩子,可是力氣小得連鋤頭都舉不起來,懶得連臉上歇了蒼蠅都不想拍一巴掌,背柴時,常常將自己弄翻在溝壑里,割草時鐮刀老是往腿上劃拉,下河撈魚幾次差點給漩渦吞掉。馬寬的媽媽常常一邊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敷草藥,一邊哭說這娃兒長大后,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天生一苗草,都要給顆露水珠。沒想到馬寬長大后,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還養(yǎng)活過好幾個女人。不僅養(yǎng)活過好幾個女人,還成為褲腳壩子最有錢、最會玩的主兒。

      是的,馬寬的背后是無限的財富,是謎一樣的財富?;蛘哒f,馬寬的故事里,有著財富一樣的謎。

      馬寬的旁邊,一個女人在忙來忙去。一下給馬寬點煙,一下給舍且削水果,一下又將馬寬溢出的茶水小心地擦拭干凈。這個女人的服務(wù)無微不至,讓人暖心。眼下這個女人叫英姿,比馬寬小七八歲,明里也是他的第三個了。英姿有些胖,或者叫做豐滿更合適些。英姿濃眉大眼,鼻直嘴闊,做事情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話干凈清楚,思路清晰,從不拖泥帶水。

      舍且內(nèi)心有個秘密,就是夢里都想娶這樣一個女人。

      英姿第一次見到舍且就叫哥,那種叫法不是裝的,不是憋的,不是生硬的,而是水嫩嫩的,甜絲絲的,自然得很。四川人嘛,話說完了,還往后拖一下。拖那一下,像是夜市里掏耳朵的人,末了時敲打那鐵簽的感覺,讓人麻,讓人酥,讓人余味無窮,讓人立即就想投降。舍且一聽她的聲音,潤心潤肺,心爽神怡,瞬間振作。英姿削的蘋果,切成小塊,用牙簽插起,遞給了他。英姿暗地里給他買過一件T恤,當(dāng)著面要他試試合適不,弄得舍且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第三次呢,第三次馬寬過四川做生意去了,英姿隨舍且到金河邊揀石頭。揀著揀著,英姿就累了,在沙地里坐著、躺著,然后睡著了。舍且守在她身邊,給她舉傘遮陽。英姿穿得又薄又短,出了汗,薄薄的春衫緊一處松一處。但舍且不敢低頭,只是將眼光看那些云遮霧繞的、猿鳴三聲淚沾裳的懸崖。英姿大約是夢到了什么,熬不住了,在半睡半醒時,狠狠咬了他的手臂一口。舍且在家里沒有姐妹,長這么大最近的女性就是母親,母親疼過他,也恨過他。恨他的時候,會用荊條打他屁股,疼他的時候,會給他好吃的,抱著他流上一陣淚,或者狠狠掐他一爪。英姿那一咬,舍且沒有恨她,相反心里熱了。雖然疼,但快樂。后來,英姿還隨舍且去看了他母親,給他母親買了一個簡易血壓計,買了補鈣的奶粉,買了蠶絲縫制的冬衣。英姿說,舍且,我就認(rèn)你為哥了,你媽就是我媽……舍且心里顫抖了一下。英姿說,不過你不要和任何人說起,包括媽媽,包括馬寬。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后逢年過節(jié),英姿都會給舍且母親送點鮮肉、蒸菜,或者幾百塊錢,還真的像是自家女兒那樣。

      這英姿是馬寬去四川做生意帶回來的。舍且也沒有把英姿當(dāng)外人看。在馬寬之外,他們私下里,收藏著小小的秘密,有時會心一笑,彼此便溫暖無限。

      擇器、洗茶、泡茶,馬寬做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茍。紅茶倒在潔凈的公道杯里,紅紅的,濃濃的,呈現(xiàn)著富貴氣象,也有些動物血液的感覺。舍且端起茶杯,用鼻子嗅了嗅,抿了一口。與馬寬相處這段時間,舍且學(xué)會了喝茶,懂得茶也是有生命的,懂得茶也是需要善待的,懂得茶也有高低貴賤之分。不過,舍且并不太喜歡長時間坐著喝茶,把大把大把的時間丟在茶杯里,然后隨水而去,真是太可惜了。老是和一些有身份的人坐在一起,讓自己變得沒有身份。而且喝茶的時間一長,舍且老是有一種血液被茶水稀釋、血性減弱的感覺。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F(xiàn)在的馬寬,不僅是個商人,還是個文化人,據(jù)說,還是個發(fā)明家。舍且坐在他對面,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天南地北地侃。舍且就知道,生活中不僅石頭重要,不僅錢重要,還有其他,比如女人,比如名氣,比如不斷地對未來的探知。這些話都是對的,誰覺得女人不重要?誰覺得錢不重要?誰又敢說創(chuàng)新不重要?馬寬此前做茶生意,將本地的茶,成堆地拉到沿海地區(qū),換到了成堆的錢,就得益于他的口才,他的想法。那些各種各樣的樹葉,通過他的研究,成了降壓、收脂、防癌、平心靜氣、改善心腦血管,甚至眼下生二胎必需的補腎生精固胎之珍品。

      件件和百姓生活密切相關(guān),怎么不賺錢呢!

      舍且和他不同,命運多舛。剛進(jìn)高中時,老爹在懸崖上采收野蜂蜜,不小心捏死一只野蜂,不想成群的野蜂惱羞成怒,撲面而來,將爹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母親找到爹時,爹遭受無數(shù)的蜂蜇,受盡折磨,人浮腫得像是一個巨大鼓脹的皮袋。待寨子里的人將他爹送到醫(yī)院時,重癥監(jiān)護(hù)室通知一次要交三萬塊錢。那樣一個破家,三千塊錢都拿不出來,居然要交三萬!母親四處求借,以頭搶地,根本就籌措不到這筆山一樣大、河一樣滿的巨款。得不到救治,老爹含恨離世。一個大男人,讓那些小動物殺死,這是個意外,說起來讓人可笑。這樣的命債任何人都沒法討要。在金河邊,這樣的案子不是首例,誰會去和那些生活在懸崖峭壁上的小東西斗勁呢?那些苦寒之地的螞蟻呀蚊蚋呀蟲蛇呀,它們卑微得很,它們也要生存,它們在幾年甚至幾個月的生命里,創(chuàng)造了一點點財富,突然被另一種令它們討厭的動物憑空掠走,它們哪會善罷甘休!所以它們拿命來換,蜇死個把人,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當(dāng)然人類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也不會讓它們活得有多好,一把鋤頭、一堆煙火、一袋農(nóng)藥就會讓他們死兒絕女,無葬身之地。舍且將父親按照彝人的風(fēng)俗安葬之后,再找那一堆野蜂時,野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許,它們早知道自己闖下大禍,在舍且尋命之前就逃之夭夭;或者,金河邊的飛鷹、黑熊、落石、風(fēng)雨雷電等萬千氣象,在不經(jīng)意間已將它們土崩瓦解,替舍且報了仇恨。舍且只能將野蜂殘留的一堆空巢抓起,搓揉,狠狠甩進(jìn)咆哮的江心。舍且的書沒法讀下去,他離開金河,幫助南方最有錢的人修過房,到北方最黑暗的煤礦背過煤,再到官員最多的京城給餐館當(dāng)過保安,最后沒找到啥錢就回來了?;貋砗?,回來媽媽就放心了。而恰好金河一帶玩石頭的人越來越多,石頭成了褲腳壩子的一個寶,據(jù)說那可是時下十分吃香的文化產(chǎn)業(yè),不僅有錢人喜歡,政府也在大力助推。舍且不怕吃苦,又有這幾年的眼界作為基礎(chǔ),做得還不賴。每天雞一叫就起床,到河灘里走來奔去,特別是洪水剛過,新沖來的石頭,好東西更多。他揀了很多石頭,那些圖案別致的,就是他的財富,那樣的石頭,他略微打理一下,加個木座,取個富有文化氣息的名字,一出手就可賺上點錢。當(dāng)然,遇上有價格空間的,他也買上幾個存起來。

      石頭生意不是輕巧活,舍且的錢來得不容易,是一分一文攢起來的,是流過汗甚至流過血后才得來的。他的錢從不在身上過夜,每有收入,很快就湊零為整,存進(jìn)了鎮(zhèn)上的儲蓄所。除了日常的開支,除了媽媽生病要買藥,一般他是不會動用一百元那樣的大鈔,就是使用五十元一張的綠票子,他也得猶豫上一會兒。當(dāng)然這很正常,金河兩岸的人,都非?,F(xiàn)實,要是誰大手大腳,鋪張浪費,反而被視為異端,遭人瞧不起。

      和舍且相比,馬寬不一樣,馬寬是這個小鎮(zhèn)的另類,馬寬也沒有將書讀完,他沒有讀完的原因不是他的父親死掉,也不是沒有錢吃不飽穿不暖,而是他不小心將初中班花的肚子搞大了。頂著全校師生吐得滿身的口水,馬寬連書包都不敢要,逃回家躲了起來。馬寬沒再讀書,但半年內(nèi)將褲腳壩子的幾個高腳騾子騙出去賣掉——高腳騾子是鎮(zhèn)上對女孩子的比喻,女孩子腿高,身材好,和騾子一樣值錢;再后來呢,馬寬搖身一變,成了外商,成了鎮(zhèn)里對外招商的重要對象。曾伙同鎮(zhèn)上的一個副鄉(xiāng)長搞什么招商引資,要修過江大橋,致使財政兩百萬公款有去無回。馬寬和那個副鎮(zhèn)長因此而獲刑。據(jù)說馬寬只在監(jiān)獄里待了半年就取保候?qū)徚恕3霆z后的馬寬消失了,幾年后,馬寬又突然回來。這次的馬寬成熟得多,和以前判若兩人,低調(diào)沉穩(wěn),不事張揚,涵養(yǎng)豐厚,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說話果斷肯定。鎮(zhèn)上的人再次見他,往事泛起,除了暗地里朝他吐口水,并沒有更多辦法。人們見他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視若瘋狗,耳不聽為靜,眼不見不煩,只要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就當(dāng)他死掉好了,就當(dāng)生活中從沒有這樣一個人。

      馬寬這次回來,臨街租了一幢樓,開了一個融資公司,其中包括典當(dāng)。這是只有舊社會才會有的行業(yè),舍且一直是這樣理解的。舍且從書本里知道,以前人家倒霉了,便將值錢東西往典當(dāng)里一放,換錢拿來救命,待有錢了又去贖回。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這玩意兒,他估計也找不到什么錢,不過是馬寬不大務(wù)實的一個花招罷了。

      一個進(jìn)過監(jiān)獄的人,他會好到哪里去呢?

      可事實上并不是這樣,馬寬的店開張的第一天,就門庭若市。舍且也在邀請之列。為什么要邀請舍且呢?這話說來有點長。早年舍且和馬寬是在一個班讀書,舍且沒少給馬寬做作業(yè),當(dāng)然馬寬偶爾也會給舍且一點錢或者什么好吃的。重要的一次,馬寬為了到河對面去買羊腿吃,過溜索時跌進(jìn)江心,是舍且往下游追了兩公里,將馬寬撈出來的。后面趕來的人將早已裝了一肚子臟水、昏迷不醒的馬寬,趴放在牛背上,牽著牛在河壩里來回不停地走。牛每走幾步,馬寬就往外吐兩口泥水。牛走了五分鐘后,馬寬突然吐出一條死魚,嗯出一聲來。馬寬恢復(fù)體力后,在他爹的帶領(lǐng)下,買了一個豬腦殼、兩瓶糯米酒來舍且家謝恩。

      馬寬咕咚一聲跪在舍且面前:舍且,沒有你,就沒有我的命……

      舍且手足無措,他要朝馬寬跪下還禮,腿一彎,卻被馬寬的爹一把抓了起來:這是你該受的禮,別弄反了!

      舍且就一直想,什么時候找個恰當(dāng)?shù)睦碛?,把這一跪還掉。

      現(xiàn)在,馬寬給舍且泡上一壺好茶,請上一頓好酒,甚至更多地幫助舍且,都正常,不正常才怪。

      馬寬雙手遞過紅得耀眼、裝幀氣派的請柬,誠懇地邀請舍且在他確定的那個黃道吉日,撥冗光臨。他的融資公司很快就要在褲腳壩子開業(yè),這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也必將影響褲腳壩子的發(fā)展,舍且是他的福星,舍且到,福就到。

      舍且猶猶豫豫地走進(jìn)融資公司時,受到了馬寬的熱烈歡迎,馬寬甚至把舍且排在他的朋友的前十名來介紹,這讓舍且有些受寵若驚。馬寬在褲腳壩子甚至外面的很多朋友都到了場,有氣宇軒昂的商人,有內(nèi)斂低調(diào)的官員,有高談闊論的寫字、畫畫、作詩填詞的文藝家,還有老師、醫(yī)生、工匠和農(nóng)民。舉頭看去,大多是中年人。對的,這種場合,只有中年人更合適些,中年人才懂人情世故,中年人思維敏捷,中年人錢包里裝著的東西才配談融資。

      而就在那時,舍且進(jìn)一步感受到英姿的不一樣。英姿有一雙明亮而深情的眼睛,它忽閃一下,舍且就感覺到它在說話。到底是在說什么呢?舍且不是太肯定,也許是你好,歡迎你!也許是我們之間的故事,不允許和別人說起??!也許只是禮節(jié)性的打招呼。舍且不知道她這雙眼睛只是和自己說話,還是和所有人都這樣說話。舍且奇怪,和這個女人交往,每一次都會有不同的感覺。舍且是個知足的人,他不會為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客氣而有更多的想法,特別是那種非分的想法。但是他又想,馬寬這家伙,這個之前壞得頭上流膿、腳下流血的家伙,突然變得這樣彬彬有禮,這樣派頭十足,這樣富甲一方,或許就是和這個女人分不開吧!那么,這樣一個女人又看上他的什么了呢?

      英姿,我的老婆。這位是我少年時最好的朋友,舍且。馬寬說。

      不知介紹過多少次了,但馬寬每次都說得激情飽滿,活力四射。

      那個女人含著笑,落落大方,伸出手來,和舍且不輕不重地握了一下。每一次握手,舍且都感到了不同。這一次握手更甚,好像握的是心而不是手。

      那天下午,馬寬在褲腳壩子最好的酒店擺了三十多桌,菜品自然是酒店里最好的,煙酒自然是酒店里最好的,各種服務(wù)也是酒店里最好的。這種安排充分體現(xiàn)了馬寬經(jīng)商的品質(zhì)和他的經(jīng)濟(jì)實力。馬寬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地站在宴會廳的正中,一手拿著話筒,另一只手被滿臉微笑的英姿挽著。馬寬一邊答謝所有來賓,一邊講述著生意的新理念。舍且對他所說那些理念一點也聽不懂,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倒是對馬寬能如此成長感到意外,也對那個女人感到意外。對于褲腳壩子的人來說,再也沒有比嫁給這樣的人讓人感到恥辱的了,但那女人居然嫁了,居然一臉的幸福,居然在這樣一個時候,將自己穿得一團(tuán)艷紅,惹火奪目。這也許就是愛的魅力了吧!愛上一個人,即使在別人眼里是魔鬼,而在自己的心里卻是天使。

      這個舍且是懂得的。

      但舍且又想,也許這個女人并不知情,根本就不知道馬寬的從前是何等讓人不堪,聽信了他的甜言蜜語。這個時代缺的是傻瓜,但就不缺傻女人。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人生嘛,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事,多著呢!一個人要真傻透了,你還真拿他沒辦法,別說牛糞,就是虎口,他也會主動將頭栽進(jìn)去。

      人多勢眾,是適合喝大酒的,更何況馬寬攜著那女人,至少來敬過兩次酒。別的他舍且不知道,敬舍且的酒,馬寬兩次都是一口干了的,還要將杯子翻過來,讓底朝天。馬寬干了,舍且當(dāng)然是要奉陪的。舍且多喝了幾杯,看到的天空和大地根本就沒有什么不同,聽到的人聲和動物的聲音根本就沒有區(qū)別,摸到的門枋和空氣同樣也是一回事。他知道自己醉了。他無聲地笑了一下,體會著酒肉的力量,趔趔趄趄走到了街心。街道出奇的寬,天空出奇的近,金河里的濤聲出奇的響。英姿追了上來:舍且,我送你回去吧,看你這個樣子……舍且本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任她牽著,像團(tuán)棉花一樣飄落在轎車?yán)铩?/p>

      迷迷糊糊中,英姿將他送回家。迷迷糊糊中,英姿給他放平在床上,喂他葛根水。離開前,好像還親了他的額頭。

      舍且長這么大,可從沒有被女人這樣關(guān)心過。

      馬寬開業(yè)時,舍且給他送的禮是個大石頭,上面的圖案,模模糊糊像個動物,其身形如虎躍,其首尾似龍騰,有些兇猛,更多威武。這個石頭是舍且在河灘里找到的,準(zhǔn)確說,成本也就值一頓飯錢??蓴[在店里就不一樣了,有人出過三千塊錢,舍且沒有賣。這樣的禮送給了馬寬,也是他一時興起。第二天酒醒過來,正在懊惱,電話響了。那頭有個女聲,說她是英姿,問舍且醒了沒有,昨晚沒有照顧好,真是對不起。說舍且送的東西,她估了個價,給他堆花了。

      堆花?啥堆花?

      就是把你送的禮折成錢,存在我這里,每月給你利息。英姿說。

      舍且只知道物品上凸起的花紋叫堆花,金河兩岸的人在黃金白銀制作的器皿上,經(jīng)常這樣做。堆過花的器皿,比沒有堆過花的,顯然就要貴重得多。英姿說的是在錢上堆花,這話就藝術(shù)了。舍且想,這女人讀過的書,不知比他舍且多了多少呢!舍且感覺不妥,送人的東西,不僅本還在,還有利息,哪行!他哪是那種人!

      不要不要,堅決不能要。舍且說,不就是個石頭嘛!

      但英姿說,昨天收到的禮,所有的都是這樣處理的,包括那些圖書、字畫、民族服飾。告訴你呀,還有個大爺,送的是一件自己做的木雕,我也是這樣處理的……

      他們知道馬寬是個文化人,喜歡這些,所以這類東西收到的多。英姿又說。

      文化人?小學(xué)課本都整不清楚的人,什么時候成了文化人!舍且心里嘀咕了一聲?,F(xiàn)在有錢人都附庸風(fēng)雅,這是事實,但他不知道,馬寬這樣的人,居然也有了文化人的身份,唉!

      英姿沒有聽清他說什么,要他重復(fù)一遍。

      舍且說,馬董事長是不是常常到學(xué)校講課呀?

      你都知道了!英姿笑說,那哪里是他的強項!他讀的書,還沒你多呢!下個月是六一兒童節(jié),他準(zhǔn)備去捐幾萬塊錢的學(xué)習(xí)用品,剛一說,校長就纏著他,讓他無論如何要給學(xué)生講講他的奮斗歷程,勵志嘛!對孩子有用。

      舍且的胃翻江倒海,想吐。

      英姿說,你怎么了?

      舍且說,酒還沒醒,對不起,呃……呃……

      此后舍且每個月銀行卡里,都要收到幾百塊的利息錢。剛開始時還不適應(yīng),慢慢地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舍且在馬寬的辦公室,看到很多人都在給馬寬送錢來,也在不斷地將利息領(lǐng)走。那些數(shù)額,多得讓人意外,讓人想不通,讓舍且差點流鼻血。

      馬寬的生意很忙,但他在做生意之余,常常向舍且請教關(guān)于石頭的知識,偶爾也向他買上幾個石頭。馬寬買石頭去不是收藏,不是觀賞,不是作擺設(shè),而是送人。石頭品質(zhì)好的不好的都有,價格高的低的都有。馬寬買了去,據(jù)說倒也打通了不少關(guān)系。

      馬寬說,八項規(guī)定出臺了,管得很嚴(yán),現(xiàn)在送錢,哪個敢要?倒是這破東西,只要說值不了多少錢,他們都不會拒絕,也不會帶來什么麻煩。事實上,值多少錢,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的。

      馬寬之所以是馬寬,在這些方面,他比舍且強多了。

      馬寬信佛,偶爾邀請舍且去聽和尚講經(jīng),在廟宇里吃素飯,邀請舍且一起買魚蝦和烏龜。他買那些生靈不是下鍋,而是去金河里放生,求得心靈的安穩(wěn)。

      馬寬不吃肉,舍且也跟著不吃肉。馬寬喝茶,舍且也跟著喝茶。馬寬到寺廟燒香聽經(jīng),舍且也跟著到寺廟燒香聽經(jīng)。這樣的時光總是很美好。在煮水泡茶的時光中,在向佛許愿的時光中,馬寬的朋友越來越多,這些朋友不斷地送來很多的錢。也借走更多的錢。馬寬做這些事,從來不回避舍且,舍且在馬寬那里,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交易,見證了馬寬日漸富裕的生活。

      有錢,就要讓它流動起來。人挪活,樹挪死,錢要流通,才會生兒子。馬寬說,我一個月有二十萬的收入,勉強夠我生活了。

      每月有二十萬的收入,才勉強夠生活。舍且臉都嚇白了,也自卑到了極點,同時內(nèi)心隱藏著若干的羨慕。事實上,舍且略一琢磨,就知道馬寬的錢,每月哪里才二十萬,至少要乘以十以上。

      此前,舍且的錢在銀行里是存成死期的,只進(jìn)不出,這也是舍且對自己的要求。在他眼里,錢不是用來生活的,而是用來生存的,用來保命的,錢要用在刀刃上,輕易不要把錢花掉。要是當(dāng)年有足夠的錢,爹就不至于死在醫(yī)院。他給自己定下一個規(guī)矩,若一定要取用,一是結(jié)婚,二是母親大病或者過世,三是孩子上大學(xué)。這三件事目前都沒有發(fā)生,他的錢就應(yīng)該像士兵一樣,乖乖地守在銀行里,排好隊,等候他的命令。

      就是舍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舍且每次賣石頭的收入,有多少就存多少,三千也好,八百也行,將存折分頭放。他嫌數(shù)錢煩心,那些紙張,沒有讓他多開心。與其數(shù)錢,還不如去數(shù)石頭。英姿更不知道舍且有多少錢。英姿說,你有閑錢,不管多少,就放在我這里,每個月就有些收入,哪里不好?舍且說沒有錢,他哪有錢。別人和舍且說起錢,他是警惕的,他的心會緊緊地擰一下,就像是有只手在心尖上扯了一下那樣。這年頭,不和你說活計,不和你說情感,而和你說錢,你就得注意了。要知道,比你有錢的人、比你有辦法的人,是不屑和你說錢的,和你說錢沒有意義。英姿和舍且說錢,舍且沒有更多的懷疑。他知道,這女人手里周轉(zhuǎn)的錢,至少在八位數(shù)以上。這樣的女人和他說錢,是對他的關(guān)心和幫助,是看得起他舍且,但他不能馬上就表現(xiàn)出自己真的有錢,他得低調(diào)才好,他得裝窮才好。事實上英姿并沒有逼他,英姿的話說得像春天的傍晚一樣風(fēng)輕云淡,無意的,隨意的。有人來找英姿存款,英姿不回避他,當(dāng)著舍且的面,給那些人寫存款的條子,蓋上紅色的印章和手印,付每個月應(yīng)該有的利息。說實話,看到那些人將錢存放在英姿這里,每個月就有了收入,他的心是在撲通撲通地跳。不勞而獲,比起他起早貪黑,汗流浹背,每天和那些粗糙沉重的石頭打交道,有時還會流血,顯得就輕松多了,顯得檔次高貴,顯得幸福無比。

      生意做得又大又好,馬寬就必須得在外應(yīng)酬,家里的事多交由英姿來完成。現(xiàn)在,剛離開的是醫(yī)院的一個中年護(hù)士,姓曹。英姿說,每月的工資一來,曹醫(yī)生除掉一點菜錢,全部都第一時間就轉(zhuǎn)過來了,利息也存在這里,她的錢呀,雪團(tuán)一樣越滾越大了。

      舍且滾過雪團(tuán)的,雪團(tuán)越滾越大的感覺,讓他無比興奮,而錢滾到那樣大,肯定是會讓人窒息。

      錢太多了不用,這也沒有什么意思。聽說,他們家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進(jìn)茶館,還三年沒有買新衣了。鎮(zhèn)上也有人這樣說過。

      沒有錢的時候想錢,錢是救命的;有了錢的時候還想錢,那錢就是一種身份和品質(zhì)。英姿說,人活著,就得想它,而且要不停地想。今年剛剛出來的中國富豪排名,王健林第一,緊追著的就是馬云,還有馬化騰……而全球的首富,比爾·蓋茨,連續(xù)三年福布斯榜上第一。阿曼西奧·奧特加,世界上最大的服裝零售集團(tuán)……這些,你都應(yīng)該知道。

      這個女人不簡單,天天守在褲腳壩子這樣的小地方,卻胸有天下,怪不得人家就比自己有錢,轉(zhuǎn)得開。

      舍且一直在看這個女人的眼睛。他知道,一個人是否撒謊,是否美麗,看的就是她的眼睛。但他除了看到英姿的興奮,看到她的激情外,并沒有看到太多。他吃不準(zhǔn)。

      舍且想,這就對了,這才是真實的英姿。

      不久,舍且賣了幾個石頭,也就一萬多一點,舍且左手拿錢過來,右手就遞給了英姿。英姿抿嘴而笑,也不爽約,從打印機盒里抽出一張白紙,給他寫了借條,注明利息的多少,注明每月的某天付給利息,借款人寫的是馬寬的名字,還讓馬寬在金額上面和名字下面分別摁了通紅的手印,然后還給舍且辦了銀行卡,開通了手機信息。

      舍且也有小小的疑問,英姿,你寫的條子,為啥摁的是馬寬的手???

      英姿笑,我也想摁,可我是給馬寬打工的,他才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呢……如果他不誠信,可以告他。

      收這些錢,都放在你那里,你哪有這么多錢付息?你的利息從哪里來?

      英姿又笑,英姿的笑再次迷人。舍且想,要是自己能和這樣的女人天天待在一起,就幸福了。但他知道,這只是夢,像這樣的女人,他舍且一生也就遇上這樣一個,這樣一個還只屬于馬寬個人的。舍且想,自己這么多年沒有跨進(jìn)婚姻的門檻,原來是沒有遇上這樣一個人呀!是的,此前有很多小姑娘主動找過他,鎮(zhèn)里有很多人,不斷地給他介紹女孩子,也有很多不知真假虛實的網(wǎng)友,有一下無一下地約他,要見他面。舍且有過自己的個人生活,也曾經(jīng)有過不能告訴他人的隱秘往事,但事后他總覺得,要讓那樣的人陪伴自己一輩子,好像還差了點什么。

      這個英姿,怎么就成了他馬寬的了?這個英姿,在前生前世,應(yīng)該和他舍且有過什么過節(jié)。舍且在店里買賣石頭的時候,在河灘里躺成大字看浮云的時候,在暗夜里聽貓頭鷹在屋后叫的時候,他忍不住了,就會想英姿。英姿多多少少給過他親近,給過他暗示,但他舍且心頭矛盾得很。一方面是覺得他馬寬太過分了,一個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家伙,不僅擁有金錢,而且占有這么好的女人;另一個方面是朋友妻不可欺,他舍且活著,重要的是一種品質(zhì)。實在忍不住,就拿起電話,給英姿撥過去,剛要通又連忙摁掉。他打開微信,找到英姿,剛輸進(jìn)一句在干嗎呢?又趕忙刪掉。想英姿想得多了,心里免不了暗生嫉妒,恨不得一腳將馬寬踢下河去。馬寬外出時,恨不得接到馬寬出現(xiàn)意外的電話。甚至他又想,這雜種和官場勾結(jié)太緊,總有一天會有紀(jì)委收留他……

      見鬼了!

      事實上,這樣的消息一個也沒有傳來,也就是說舍且內(nèi)心的陰謀詭計一個也沒有得到實施和發(fā)生。他不是祭司、法師和先知,他所有的詛咒和許愿都統(tǒng)統(tǒng)無效。見到馬寬時候,馬寬依然紅光滿面,依然在和眾多的客人談收錢和放貸的問題;馬寬有空的時候,依然在舒緩的佛教音樂里,給舍且來上一泡西雙版納的古樹老茶;馬寬依然會向他買上幾個在官員面前拿得出手的石頭;馬寬依然會約他喝酒直到不省人事。舍且暗地里只好撕扯自己的頭發(fā),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品性的卑鄙。

      后面的來往中,舍且就知道了,馬寬籌集的這些錢,都是給那些做大工程的老板留著的。那些搞房地產(chǎn)的、那些修橋梁隧道的、那些承包高速公路、鐵路和礦山的,一個個都是上億的老板,但一旦拿下某個工程,資金顧不過來時,融資公司就成了他們的首選。他曾親見在褲腳壩子建最大生活區(qū)的范總,汗流浹背地跑來,朝英姿把手一伸說,把煙拿一包來,我包里沒有錢啦!一支煙吸完,再說錢,一借就上千萬。英姿借給他的錢,利息是五分。舍且一下子踏實了下來,原來自己的錢,不僅給自己產(chǎn)生利息,還給馬寬產(chǎn)生了利息,他舍且得到的,還不及馬寬的一半,遂放心下來,自己得到這一點,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舍且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存折。有的放在抽屜里,有的藏在墻柜里,有的塞在破舊的衣服里。好在舍且記憶力還行,弄了半晚上,全都給找出來,一加,就有三十來萬。舍且吃了一驚,幾年下來,他居然有了這么多錢。如果用來買房,在縣城可以買半套了;如果買車,應(yīng)該有輛不算差的車;如果買一堆石頭來存著,說不定過幾年要賺好幾倍呢!舍且抽出十萬塊錢的存折,取出現(xiàn)金送到融資公司。

      英姿微笑著,依舊給他寫了借條,蓋了鮮紅的手印。

      從現(xiàn)在開始,每月舍且的賬上都會存入更多的錢,這可是不勞而獲的錢呢!也就是說,舍且每月不需要奔波、流汗甚至是計算,他都會有這么多的收入,這點錢對于不嫖不賭不抽煙也沒有其他負(fù)擔(dān)的舍且來說,已經(jīng)是用不完的了。舍且很滿足,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存折里的錢再取出,送給英姿存了起來。后來,他干脆連利息都不取回了,他讓英姿直接滾存進(jìn)他的賬戶里。利滾利,錢來得更快的。

      此后,在舍且不經(jīng)意的每個月的某一天,手機嗚地響了一聲,舍且就知道利息錢存過來了。舍且知道母親有一點錢存在儲蓄所里,存折放在一個瓦罐里,瓦罐又放在屋梁旁的貓洞里,舍且就做母親的工作,說自己想在鎮(zhèn)那頭買小區(qū)房,有了小區(qū)房,找女朋友就更有條件了。母親想兒媳婦心切,深信不疑,將存折都給了他。舍且取出錢的第一瞬間,就送到了英姿的手里。

      你知道為什么馬寬生意會這樣順利嗎?那是因為你,你送了他財運。英姿說。

      舍且嚇了一跳:英姿,你沒有發(fā)燒吧!

      你知道馬寬為什么對你這么好嗎?那是因為你,你算是他一生中繞不開的貴人。

      舍且都不想聽這種話了:你們有錢人,說話低調(diào)可以,可別不負(fù)責(zé)任。

      以后你會知道的。英姿說。

      一件意外的事件發(fā)生,打亂了舍且的生活。

      舍且的母親生病了。

      母親生病,這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機器老了,部件就壞;樹木老了,內(nèi)部空朽;河流老了,水流干枯。這都很正常??缮崆业哪赣H生病,這倒有點不正常。舍且的母親也就六十掛零,在褲腳壩子,六十多一點的人,只能算是中年人,因為這里的空氣、陽光很好,還因為這里有這么一條河,洶洶涌涌,吐陳納新。陰陽先生說,江水不僅給褲腳壩子帶來財運,還沖走無數(shù)的垃圾和霉運。褲腳壩子的人欲望不高,想法不多,能掙到多少錢就用多少錢,孩子們讀書能讀到哪算哪,領(lǐng)國家俸祿的,能走哪就算哪,少有拉票賄選、貪污腐化、行賄受賄的大案要案發(fā)生。最近扶貧工作隊進(jìn)村入戶,進(jìn)行精準(zhǔn)扶貧的調(diào)查,也沒有哪一家會弄虛作假、虛報數(shù)字,或者死皮賴臉乞求工作隊將他們定成貧困戶。欲望不高,幸福的感覺就很好。看幸福的感覺,人心情就愉快,人心情愉快,就活得健康,疾病就少。因此褲腳壩子的人大多長壽,眼下一百多歲的就有八個,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就多了。

      可舍且的母親偏就生病。那天舍且正在自己的店鋪里,和一個來買石頭的人討價還價,聽到后面咕咚一聲,有什么東西沉重地落在地上?;仡^一看,是母親跌倒在地。早上起床,母親就叫頭昏,還嘔吐了幾下。年紀(jì)大的人頭昏很正常啊,睡一覺吃吃藥就好了。舍且從木柜里找出些草藥,加了紅糖,煮進(jìn)兩個雞蛋,給母親喝了,這在褲腳壩子,是很湊效的,早年母親也沒少這樣對付過舍且的頭暈。但這次母親喝得很勉強,喝了兩口又吐了出來。舍且讓母親躺下,說睡一覺吧,要不請祭司來念個咒??刹幌肽赣H現(xiàn)在一起床,就跌在地上,臉色發(fā)青,牙齒緊咬,一看就不是一兩個雞蛋能夠弄得好的。舍且嚇了一跳,大喊:媽!媽!母親沒有應(yīng)答,估計她一點也沒有聽到,或者聽到了,卻沒有能力和兒子應(yīng)答。舍且遇到這樣的事,居然束手無策。此前,要是有人掉江里了,舍且肯定是第一個跳進(jìn)去救人,要是歹徒干壞事了,第一個跳出來的肯定是舍且?,F(xiàn)在他舍且面對自己的事,居然一點辦法也沒有。

      舍且現(xiàn)在想起來的第一個人不是醫(yī)生,而是英姿。當(dāng)然英姿在這個時候也是第一個趕到的。這個女人優(yōu)點太多,樂于助人是其中一項。英姿叫來救護(hù)車,及時將老人送進(jìn)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hù)室,找了最好的醫(yī)生,商量最佳的治療方案。整個流程有條不紊,體現(xiàn)了英姿的把控能力和親和力,也體現(xiàn)了英姿在這件事情上的高度重視。仿佛那個時候,英姿才是親生的,而舍且只是個旁人。那一瞬間,舍且想,要是父親當(dāng)年遇上了英姿,或者就有救了。

      母親是腦出血。人老了,血管老化,稍一激動,就出意外。母親此前也激動過,比如舍且醉酒太甚,整夜不歸;比如遇上無賴,買走石頭卻又總是拖欠不給錢;比如舍且多次相親,卻多次無果。這些事對于母親來說,都不是小事。這些事情都會讓母親激動。但這些激動,頂多讓母親生生氣,罵罵雞狗,踢踢門檻,但都沒有讓母親昏迷過。母親眼下的激動,是在不經(jīng)意地打掃房間衛(wèi)生時,看到了馬寬寫給兒子的那些借條。那些借條大大小小的居然有十多張,加起來數(shù)額嚇人,好幾十萬呢!她不知道舍且哪來這么多錢,不知道舍且為什么會把這么多錢以借的方式,轉(zhuǎn)在了別人的名下,變成一張黑字白紙。那么,自己的錢會不會也……她雙手顫抖,兩眼昏花,但她又不知道怎么和兒子說才好。就這樣,母親一激動,就出事兒了。

      年齡這么大腦出血,可是件麻煩的事情。母親躺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是死是活,唯有天知。舍且拉著醫(yī)生的手不放,要醫(yī)生無論如何都要救活母親,要多少錢,他就給多少錢。舍且的婆婆媽媽讓醫(yī)生很煩,一見到他就想往回走。英姿拉過他,給他說作為一個醫(yī)生,一年到頭都要面對若干的生死,從死亡線上拖回過很多人,也從生命線上放走若干人。醫(yī)生的職責(zé)是救死扶傷,這些醫(yī)生都是她英姿的好朋友,他們會盡力的,如果母親命里有壽,她會戰(zhàn)勝一切的。

      醫(yī)生態(tài)度的不明確,讓舍且內(nèi)心無比恐慌。他想送母親去省城最好的醫(yī)院,因為聽人說在省城,這樣的疾病救活的也不少。但當(dāng)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英姿的時候,英姿并沒有贊成。英姿說到了那里,需要的可不是幾萬塊錢的事,會需要幾十甚至上百萬。舍且說要幾十萬我就拿幾十萬,要上百萬我就拿上百萬,錢是人找的,可母親只有一個。

      英姿搖搖頭,生氣地問舍且,母親這個樣子,能在幾百里山路上折騰嗎?英姿領(lǐng)著舍且去占卜。英姿說,你讀過些書,不大信這些,可你知道嗎,馬寬每有大的生意,都要找?guī)煾祮栠^兇吉,才能行事的,這幾年來,他可從沒有失手過。舍且當(dāng)然信了。

      褲腳壩子不算大,但算命的人不少,佛教的,道教的,更多的是彝人的。這金河口岸,多少年來,往來客商很多,燒殺掠搶不少,自然災(zāi)害也常常不期而至。種種突發(fā)的意外讓人們大多信命。道士讓他抽簽算命,和尚給他拆字化災(zāi),祭司和蘇尼搖著法鈴、敲著羊皮鼓預(yù)期未來。在觀音面前磕頭看紙錢焚后的焰色,看雞蛋打開的顏色,看羊骨紋理的縱橫,依據(jù)生辰年月所進(jìn)行的推理……他們越說得多,舍且越是迷糊,是死是活,莫衷一是??磥磉€真是命由天定了。

      舍且每天有機會探視母親一次。母親面色寡白,形容呆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醫(yī)生說老人要醒過來,也不是不可能,但除非有奇跡出現(xiàn),奇跡只有親人才能完成。

      舍且就喊媽,舍且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床前喊媽,和媽回憶自己童年的往事,懺悔某次沒有聽媽的話讓媽生氣。母親一直在熟睡,仿佛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就是為了睡。小時候的舍且常常挨餓,吃不飽,肚子常常抽搐,母親能給他吃的非常有限。父親常年在江上漂來漂去,一兩個月回來一次,要就帶回一塊野豬肉,要就是留下幾張錢,對于舍且的冷暖飽餓,他大約是沒有當(dāng)回事的。在他的生命里,母親給他的太多了,他這條小命,如果沒有母親,他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但是現(xiàn)在母親命在旦夕,他居然沒有能力讓母親說說話,讓母親坐起來,喝一碗兒子燉的雞湯。沒有聲音、沒有表情的母親,讓舍且內(nèi)心難受,舍且非常害怕母親會離開自己。舍且回憶小時候母親對自己的關(guān)照,什么時候自己掉進(jìn)金河里,母親連命都不要了,硬是將他從漩渦里拖了出來;什么時候狼將他拖出院門,母親硬是用木榔頭將狼頭打扁,將他從血污的狼口里救出來;和媽講自己的某塊石頭,上月剛賣了兩萬塊錢;和媽講自己找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說只要媽一醒,他保準(zhǔn)給媽看兒媳婦,又勤勞又孝順又漂亮又健康,要生個兒子也行……英姿在出監(jiān)護(hù)室的時候,提醒舍且,在老人面前,可要說話算數(shù)呀!

      媽病得如此沉重,舍且無心下河揀石頭,也無心做生意,他干脆就去找女孩子。平時見到女的,他不敢正看,有好看的,也只是從側(cè)面看看,或者等人家都走過去了,才追著看背影。在女人面前的怯懦,曾經(jīng)讓他不斷地失敗。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每有一個女孩子走過來,他都要盯上兩眼。一是看年齡,二是看容貌,三是看身材,四是看品質(zhì)。前邊三看都能用肉眼來完成,第四看則是在三看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的綜合評價。舍且的四看完成了,覺得滿意的,就走過去搭訕。當(dāng)然這樣的做法,很多都是無效的,甚至有的女孩子一見他這色狼一樣的眼光,怪異的表情,嚇得頭都不敢回,專往人多的地方走。英姿說,你比當(dāng)兵人還急。舍且當(dāng)然知道英姿說的意思,那話說的是,一個正常男人,對女人都會十分渴望,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要是當(dāng)上三年兵,看到誰都認(rèn)為是貂蟬??墒?,他舍且不急不行呀!他是在媽媽面前表的態(tài),媽是菩薩,菩薩是不能隨便糊弄的。舍且說,你是坐著說話不曉得腿酸。

      舍且出現(xiàn)在鎮(zhèn)里最繁華的百貨商城門口,這里的女孩子最多。他不僅大膽地看女孩子,還到處請人做媒。大嫂呀,你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嘛!當(dāng)大嫂的就說,行呀,你懂規(guī)矩不?成不成,酒三瓶呢!舍且說,你讓我成了,別說三瓶,三十瓶也沒得問題。那一段時間,舍且見到太多的女孩,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俊的丑的,有年紀(jì)大的但更多的是年輕的,也還有幾個是離了婚帶著娃娃的。舍且參加了無數(shù)的有關(guān)咖啡、小吃、電影、服裝、風(fēng)景的女人博覽會,短時間里感受了人生絕少的風(fēng)景。但最后下來,他的相親還是有始無終。他有些沮喪。

      英姿笑,說該來的會來,何必強求。

      英姿一直在他身邊。

      這段時間以來,英姿為自己做的太多了,他心里異樣的感覺再次涌上了心頭,這個英姿要是自己的媳婦多好呀!

      啪!他打了自己一耳光:有??!

      舍且坐在河邊哭,哭夠了,便坐溜索去河對岸請來祭司念咒。祭司給山水獻(xiàn)祭,給鬼神獻(xiàn)祭,給河怪獻(xiàn)祭,給媒神獻(xiàn)祭。當(dāng)年,父親是兇死,兇死的人處理不好,會給家人帶來麻煩的。舍且往上數(shù)了三代人,好像整個家族里套索上吊、投井投河、跌崖摔死、服毒亡命的人有過。這樣的兇性事件,處理不好,鬼魂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影響后人。找到這樣的根源,舍且讓祭司們對癥下藥,念了除邪咒鬼經(jīng)和取魂換魄經(jīng)。經(jīng)書念的過程中,母親好像動了一下,好像母親的呼吸重了兩下,好像母親的腿蹬了三下,反正有祭司敲鑼打鼓的日子,母親多多少少就有點希望。舍且滿心歡喜,又讓祭司重復(fù)念了招魂經(jīng)。

      母親的病是重過頭了,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得了這樣的病,有奇跡產(chǎn)生的可能性的確是太小了,經(jīng)咒好像僅起到延續(xù)她生命的作用,就那么熬了三個多月,任憑舍且如何呼喊,如何講故事,如何表白自己的諾言,老人家的呼吸還是停止了。那天,舍且在母親身邊睡著了,一覺醒來,發(fā)覺母親沒有了呼吸,身體在慢慢變硬。樹靠皮,皮脫便朽;竹靠葉,葉落即枯。沒有了呼吸,人肯定就沒有了生命。舍且喊媽的聲音,估計她是聽到的,因為在她身體冷硬之前,眼角滴落兩大顆淚珠。舍且全身都垮掉了,他頭暈?zāi)垦?,耳朵里全是轟鳴聲,腿則軟得像是煮過的掛面。

      發(fā)了半天呆,舍且的大腦醒了過來。舍且最困難、最痛苦的時候,總是第一個想起英姿。可是現(xiàn)在,英姿根本就不接他的電話,任他將電話撥上無數(shù)遍,英姿都沒有接他一個電話。他才想起,這段時間以來,英姿和他見面少了,神色多有不對,說話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他給英姿發(fā)了短信:英姿妹妹,我母親去世了,我要用錢,請你還我一點……不一會兒,英姿打過電話來了,鈴聲一響,舍且的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舍且你要節(jié)哀。

      見她不說錢的事情,舍且就說,我媽媽去世了,我手里沒有錢,你還我一點吧!

      英姿說,對不起了,舍且,有錢我會還你的!

      舍且說,我母親去世,你還我一點……

      英姿說,我還真的沒有,實在對不起。

      舍且說,英姿,你把我的錢都弄到哪里去了?做生意打折了嗎?

      英姿說,對不起了,我能把你的錢弄到哪里?……事實上,我早就告訴過你,融資是有風(fēng)險的!

      舍且突然糊涂了,誰告訴過自己,融資是有風(fēng)險的?他還真想不起來。英姿嗎?馬寬嗎?他真想不起來。

      他把電話打給馬寬,馬寬說他在老撾,要他晚上再打,現(xiàn)在他正在和老撾的農(nóng)業(yè)部長談合作的事。舍且實在忍不住了,他說,我母親去世了,沒有錢安葬,你把我的錢給我吧!馬寬愣了一下,說,你先借點,那么多朋友啊,總不能讓老人死無葬身之地??!

      我回國就來看你!馬寬在那頭說。

      我等不了你回國,馬寬,你想辦法給我點,我……

      馬寬不大理會他,那頭的遠(yuǎn)處響起了異域的音樂,佛教的,讓人向善的、寧靜的那種。

      舍且說,馬總,馬哥,馬老板,馬教授,馬董事長,我給你跪下,我給你磕個頭……

      舍且說得再多,還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的卡里沒有因為他的哀求給存進(jìn)一分錢。不過舍且人緣好,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們都來幫忙,送錢的送錢,干活的干活,喪葬的事沒有因為錢少而費更多的周折。

      舍且按照金河邊的風(fēng)俗,給母親穿了七層嶄新的衣服,架在七層干柴中間,讓母親浴火而飛。在祭司的經(jīng)頌中,一個大男人哭得淚流滿面。母親把自己養(yǎng)大,自己卻沒有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沒有讓她看到兒媳甚至孫子。這讓他內(nèi)疚不已。

      也許是母親在另一個世界的保佑,舍且終于談上了戀愛。女孩子是英姿介紹的。女孩子家住金河對岸高高的寨子里。每有空閑,舍且就掛上溜索,閉上眼睛,逆著風(fēng)呼呼地去了江對岸。那邊寨子更古老,民風(fēng)更傳統(tǒng),民族風(fēng)情更濃,人更純樸。女孩子叫芬芳,和舍且認(rèn)識后,芬芳就給他繡了馬褂和腰帶,這都是金河邊男女青年最初認(rèn)識的禮物。那以紅黃黑三色為主的禮物,著實讓舍且愛不釋手。而舍且則給芬芳買了時尚的衣服、不是太貴的項鏈、手鐲和小挎包。芬芳的老爹形容粗獷,心直口快,每次見到舍且,都要讓他啃羊腿,和他醉酒。舍且半夜酒醒,常常不知道他是在河的東岸,還是西岸,自己住的是河灘邊的帳篷,還是褲腳壩子自家的瓦屋。

      要是芬芳高興,她也會掛在溜索上,揚著一頭秀發(fā),溜過江來,和舍且耍上幾天。舍且領(lǐng)著芬芳去河灘里找石頭,去奇石街賣石頭,去芬芳最不愿意喝卻又最想去的咖啡館聽音樂。這咖啡老貴,卻又不醉人,芬芳說。他們在少有人的地方拉手,擁抱,看對方幽深而清澈的眼睛,或者做更進(jìn)一步的事。他們?nèi)ヒ故欣镔I小東西,吃燒烤,看夜里的冷月,或者做不能讓別人看見的事。舍且感覺到,有了愛就有了幸福,幸福原來就是這樣,其實幸福也很簡單。他覺得,世間優(yōu)秀的女人,芬芳也算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不一定都得像英姿那樣。

      當(dāng)然,他們也和英姿見面,和馬寬一起喝茶。兩人從外地回來后,專程到墳地里給母親磕了頭,送了花圈,燒了紙錢,奠了酒水,還將利息錢補算給了他??此麄円荒橋\、一絲不茍的樣子,舍且的怒火熄滅了,舍且內(nèi)心的成見沒有了。人嘛,走一輩子的路,誰沒有個鞋歪腳錯,誰都會有命運不濟(jì)的時候。

      舍且覺得,原諒,是最好的處事方法。

      來了女士,馬寬的微笑更加燦爛,說話更加溫柔,動作更加有范。馬寬泡顏色好看、香味更濃的茶,還加上了一些好東西,有時是茉莉,有時是桂花,有時是玫瑰??粗曳家荒樀捏@訝,馬寬開始侃侃而談,讓她體驗鮮葉嫩度在一芽一葉以上、白毫顯露的毫香,葉片清嫩柔軟、一芽二葉初展的嫩香、花香,此外還有果香、清香、甜香、陳香、煙香……這不僅讓芬芳吃驚,就是舍且張開的嘴,也一時合攏不了。

      馬寬的茶室,是個寶藏,估計世間有的茶,他這里都有。這對于芬芳來說,是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把生意做到了省城,甚至省外,好幾筆生意,都已經(jīng)順利地落腳在長江中下游的幾個大開發(fā)項目上,這些,都和喝茶有關(guān)。馬寬不僅做這些大事,還拿出了一些錢,扶持了一些小微文化企業(yè),將本地的手工藝品送到了省上參加文化博覽會;還在幾家大學(xué)兼了客座教授,不定期給大家演講當(dāng)前的經(jīng)濟(jì)形勢和文化產(chǎn)業(yè)走向;讓本土的作家、藝術(shù)家結(jié)合當(dāng)前形勢,召開了不同層次的研討會和作品展覽會。舍且內(nèi)心更加踏實,覺得自己的投資是對的,愈發(fā)地感激馬寬和英姿。人生嘛,多個朋友多條路。同時也要換個眼光看人,要是自己老是用少年時的眼光看馬寬,這不就錯了嗎?古今中外的好多偉人,不少在少年時代不都是又淘氣又遭人討厭嗎?

      馬寬和舍且繼續(xù)喝茶,他讓英姿領(lǐng)芬芳去最好的商場,給她買最好的衣服、首飾和香水。馬寬給舍且倒了一杯茶,要他盡快將這個女孩子拿下。她要什么就滿足她什么,她要去哪就帶她去哪。

      帶她到最好的地方,賓館錢我付。馬寬十分老到地說。

      菜涼了,你還不動手,那你就等著后悔吧!看舍且無動于衷、滿不在乎的樣子,馬寬又說。

      舍且相信馬寬的話,這個在學(xué)生時代就亂干的家伙,在這方面肯定有他的過人之處。但他為了保持比馬寬更高的品格,他只是笑笑,不肯定,也沒有否定。

      馬寬給他講英姿的事。英姿當(dāng)年還是個學(xué)生,是一個外國語大學(xué)的女生。有一次,馬寬到學(xué)校談一筆學(xué)院服裝生意,無意聽到這個學(xué)校有幾個家庭十分貧困但學(xué)習(xí)成績卻十分優(yōu)異的學(xué)生。當(dāng)下便告訴校長,他要認(rèn)輔前五名。這對于校長來說,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很快,前五名貧困生就整整齊齊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成績最好的、站在第一個位置上的就是英姿。英姿并不是十分漂亮,但農(nóng)村出生的女孩子那種健康和開朗讓馬寬暗自點頭。幾年時間里,馬寬前后資助過英姿和其他幾個學(xué)生每人大約有兩三萬塊錢,讓他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其中他和英姿見面更多,原因是他很喜歡這個自立自強、吃苦耐勞、朝氣蓬勃的女孩子,也因為這個女孩子非常主動。每隔十天半月,英姿就會給他打個電話,要是他沒有接,英姿就給他發(fā)短信,要是他還不回,英姿就給他寫信。內(nèi)容當(dāng)然是報告學(xué)習(xí)情況,談?wù)勅松母形?,表達(dá)對他的感激與敬仰。那個時候,是馬寬婚姻世界最為污亂的時候,他對美好的事物充滿著從不衰退的欲望,他的欲望從來就沒有受到任何的遏制。馬寬手里有錢,身邊就不缺少女人,他哪里愿意在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身上花更多的精力。說實在話,對于商人而言,拿出一點錢的目的,是為了撈取更多的錢。

      而現(xiàn)在,他第一次遇上了如此純真的女孩子。有幾個月吧,馬寬有意識地忽略她,不想她再次出現(xiàn)在這的時候,這個女孩子遞給了他一個厚厚的信封,便轉(zhuǎn)身離開,看那背影,好像還不斷抹著眼睛。馬寬打開一看,好幾十封信,馬寬怔住了。馬寬不忍心害她,馬寬覺得英姿畢業(yè)后,可以自己去開疆拓土,可英姿卻硬要撞入他的世界。老實說,他馬寬閱歷不淺,所遇女人,各色人等皆有,懷有各樣的目的??上裼⒆诉@樣的女人,還是頭一個。馬寬感動了,馬寬為此和自己的第二任在三個月后離了婚。而馬寬所做的這一切,英姿之前并不知道,她為自己的作孽,痛哭了整整三天。

      舍且也需要這樣的女人,但這個芬芳不是英姿,他舍且也不是馬寬。他只是小心地和芬芳交往,盡量尊重她,滿足她。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

      馬寬完全是個有錢人的派頭,每天的安排是這樣的:早上八點起床,在自家小區(qū)里打太極,再徒步十分鐘,然后吃早餐。九點出門,到融資公司上班。午休后,在褲腳壩子不同的茶室喝茶。偶爾打打麻將,聊聊生意,侃侃字畫和文化產(chǎn)業(yè),往往這時候的生意才是最大的生意。晚上就是吃飯,大多時間是他請客,在場子中,少有比他更有錢的人了,他不買單,誰來買單?

      馬寬請大家吃飯,除了有錢外,他還是個儒商。馬寬的家里,除了滿屋子的金碧輝煌外,有滿屋子的古玩,還有一些字畫,世間稀缺之物,在這里都有體現(xiàn)。馬寬沒有將舍且當(dāng)作外人,也沒有當(dāng)成窮人。舍且進(jìn)入馬寬家的時候,受到了十分熱情的接待。舍且在這里喝到據(jù)說價值兩萬多元一市斤的冰島古樹茶。對于馬寬來說,最解渴的是罐罐茶,就是將老樹茶葉往燒得發(fā)燙的陶罐里放,不停地顛,烤出香味,再吱兒一聲將開水倒入,那茶又香又解渴。那種茶的做法,金河一代傳承了多少年,舍且的老爹就是那樣喝的。的確是,馬寬這茶也沒見得有多好,但舍且在馬寬面前,只能附庸風(fēng)雅,裝模作樣地嗅茶的香味,小口地喝茶,用舌頭的各個部位來細(xì)心感受。馬寬說,舍且呀,人的物質(zhì)需要解決了,最重要的是品質(zhì)。我這樣的人,在褲腳壩子貢獻(xiàn)不算小吧!那些鄉(xiāng)鎮(zhèn)長也好,那些委辦局長也好,他們按部就班地工作,就是累死,也不可能留下奇跡,多少年過去,人們翻開金河史,在重要位置看到的,應(yīng)該就是我馬寬的資料……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個舍且知道。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暴發(fā)戶會如此看重自己的名氣。他隱隱約約聽說馬寬讓鎮(zhèn)里將一條他投資修建的路命名為馬寬路,他投資過的一個學(xué)校命名為馬寬小學(xué),他承接修建的河濱公園的題詞,用的是馬寬的手跡。據(jù)說馬寬為了寫好這幾個字,在網(wǎng)上查了歷代名家的帖,臨了好幾天,又請褲腳壩子最有名的書畫家王國魯手把手教過。他還請陰陽先生看過前輩的墳地,在寺廟里捐過功德,觀音菩薩生日那天,在金河里放了九百九十九條魚、九百九十九只龜、九百九十九只蝦……是非功過,他舍且無法結(jié)論。

      正說著,英姿領(lǐng)進(jìn)來兩個人,一個鶴發(fā)童顏,一臉?biāo)刮?,一個矮胖肥厚,氣宇軒昂。馬寬忙站起來握手,讓座,并鄭重地向舍且介紹,這位是褲腳壩子的畫家王國魯先生,老人家在中國當(dāng)代著名畫家中排列前十,與李可染、徐悲鴻等齊名。說這些的時候,王畫家遞過一本畫冊來,在他的示意下,馬寬沐了手,小心打開。果然,他個人的照片、簡歷和所畫的富貴牡丹圖,被印在了十名畫家中的第七位。另一位則是本地的作家協(xié)會主席邵寶,據(jù)說出版過一本寫褲腳壩子環(huán)境保護(hù)的長篇小說,還有一本反映本地旅游的圖文并茂的畫冊,一本歌詠半個世紀(jì)以來褲腳壩子風(fēng)云變幻的詩詞集。這個舍且知道,舍且雖然很少看書,但他聽收音機。他下河灘搬石頭,或者在店里倒騰那些寶貝的時候,常常隨身攜帶一個巴掌大的小收音機。地方臺的文藝節(jié)目里,近幾年來一直在播這些重要的作品片段和藝術(shù)家們發(fā)表、展覽、獲獎的信息。還有就是微信群里推出本地的一些重要新聞,也常常在拿這些說事。邵寶說,他的作品就在上個月,已通過海外關(guān)系,送了三百本給瑞典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委會,年底即有回音。舍且熱血沸騰,能見到這樣的重要人物,這對于他來說,真是意外,也是光榮。可舍且主動握邵主席的手時,邵主席并沒有伸出手來的意思,弄得舍且有些不自在。

      那些細(xì)節(jié)一點都不影響眼下的氣氛。在馬寬的引領(lǐng)下,大家一起看他的所有陳列。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馬寬書房里掛著的一幅八駿圖,王國魯老先生說是徐悲鴻的作品,價值在一百萬以上。王國魯說,馬董事長呀,你知道,我的作品,六尺的,也從沒有掉下十萬來的。馬寬點頭稱是:先生的名氣隨年齡上升,五年后必然升至數(shù)十萬……

      馬寬老板桌的右邊,放著一塊石頭,上面的圖案是龍的頭、馬的身、麟的腳,形似獅子,體色灰白,還有兩只若有若無的翅膀。王國魯先生嚇了一跳,脫口而出:是貔貅!

      沒有屁眼,只吃不屙!的確是貔貅!邵寶主席大聲附和。

      舍且一看就知道,是馬寬開業(yè)時自己送他的,這馬寬居然珍愛有加,加了金絲楠木的座子,擺放在他大班桌的正中,舍且心里竟然平添了些溫暖。

      馬寬指著它說,你們看看,這個值多少錢?

      舍且緊張地看著眼前這兩位文化界的名人。

      邵寶主席說,應(yīng)該是好幾千塊吧!

      馬寬不吭氣,望著王畫家。

      王畫家拂了拂長須,來回踱了幾步,說,據(jù)我看來,至少十萬。

      馬寬看了一眼舍且,滿臉自信地說:這可是以四面八方之財為食,吞萬物而不瀉,招財聚寶,神通特異的瑞獸??!你們看,這是發(fā)財眼,這是吸財嘴,這是招財角,這是守財腿,這是堆財背……昨天香港的一位朋友來過,照了相,用微信傳給他朋友,晚上那朋友回復(fù)說八十萬,如果愿意,馬上打款發(fā)貨。

      這下幾個人都不說話了。馬寬這牛吹得如此離譜,舍且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抖,他擔(dān)心失態(tài),問了一下衛(wèi)生間的位置,連忙躲進(jìn)去,打開水龍頭。他喘氣,擦汗。嘩嘩的水聲蓋過了他心跳的聲音。

      他舍且真是太沒有文化了,連中國文化中財富的象征貔貅都不知道。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舍且并不是后悔,他知道,一塊石頭,放在山里,就是用來支砌地埂,放在村里,就是用來墊步行走。要值錢,只能放在有錢的地方。如果這塊石頭眼下還放在他店里,頂多也就值幾千塊錢。決定一個東西的價值,一是環(huán)境,二是背景,三是和它在一起的人。

      兩位藝術(shù)家有些不自在,但他們的不自在很快就消失了?,F(xiàn)在他們坐回馬寬的茶桌前,一起品嘗馬寬昂貴的茶,一起說藝術(shù)與人生。馬寬現(xiàn)在不喝冰島了,喝的是老班章,據(jù)說是西雙版納寨子里最古老的一棵茶樹上的葉片,這種茶有歷史,有故事,有文化,有品位,有很多的欲說還休。這個兩位藝術(shù)家都懂,說起來便滔滔不絕,神采飛揚,與馬寬很是對路。末了,舍且才知道,王國魯是來賣畫的,而邵主席則是預(yù)備給馬寬寫傳記的。作為馬寬這樣杰出的企業(yè)家,家里不存些名人字畫是不應(yīng)該的。作為這樣一個對地方經(jīng)濟(jì)有著重大貢獻(xiàn)的名人,地方史不留下他的足跡,則是我們地方的悲哀。

      邵寶主席說,我要努力的是,讓你的儒商形象,為你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起到實質(zhì)性的助推作用, 爭取傳記發(fā)行量在十萬冊以上。

      王畫家說,我要努力的是,讓你進(jìn)入明年十大南疆經(jīng)濟(jì)年度人物排行榜,頒獎會上得到省長的親自接見。

      他們談了很久。有的舍且懂,有的舍且不懂。這對于舍且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時候,藝術(shù)家們的高調(diào),使得他自慚形穢,他內(nèi)心一陣空虛,一片茫然。人不學(xué)習(xí),怎么立足?怎么進(jìn)步啊?

      舍且走出屋子,站在馬寬家陽臺的長廊上呆立,這里是全城最高處,樓層也是最高的,站在這里可以看到整個褲腳壩子的全貌。高高矮矮的樓房,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街道,實實虛虛的車輛和人流,黃金一般色彩的金河……

      他回頭時,身后站著一個人,看著他,見他回頭,笑著,給他遞過一杯水來。

      這人是英姿。英姿滿臉含春: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

      舍且搖搖頭。

      英姿說,放心,馬寬會報答你的。

      兩位藝術(shù)家離開后,馬寬立即起身。他開著車,拉著舍且到了金河邊。他們沿江而上,腳下是洶涌的河水,兩岸是高聳的蒼山,山與水之間,全是巨大的巖石所承載。云與霧之間,半是虛幻半是真切。馬寬突然在山谷間停下車來,他站在懸崖邊上,臉色凜然,目光炯炯,像是一只孤獨的豹子,像是一個哲學(xué)家。舍且生怕他就此跳下,那樣會尸骨全無,那樣他縱有千張嘴萬條理由也說不清,那樣可愛的英姿怎么辦?那樣萬貫的家產(chǎn)怎么辦?他站在馬寬的旁邊,在馬寬的背后伸出一只手,時刻準(zhǔn)備著,要將往下跳躍或者跌落的人抓回。

      馬寬說,我的耳朵聽到遠(yuǎn)古的聲音在回響,我的皮膚感受到原始的勁風(fēng)在吹,我的眼睛看到了,這里烈火在燒,巖石在熔化,江河在呻吟,財富在匯聚……舍且感覺他像是個詩人,一個當(dāng)代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馬寬聽說過,一個詩人進(jìn)入狀態(tài),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連命都不要的。對于舍且來說,寫不寫詩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出什么意外。當(dāng)馬寬再一次在他的詩歌里說到石頭的時候,舍且說石頭就是石頭,有什么了不起……馬寬回過頭來,睜大眼睛,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舍且。

      我以為與你有共同語言呢!馬寬搖搖頭,忽然沒趣:想不到我們的差距會是這樣大。馬寬走回車上,將車發(fā)動起來,問,和那個小姑娘怎么樣了?

      就是那個樣。舍且說。

      和英姿在一起時,馬寬說,舍且估計有病吧,他年齡這樣大了,對女人好像還不急……

      你才有病呢!這么說你小時候的恩人,缺不缺德!英姿并不認(rèn)可,也不正面回答他。

      過不了多久,馬寬在褲腳壩子最大的演藝廳,舉行了一個新聞發(fā)布會。舍且同樣得到了邀請。會上,馬寬充滿深情地朗讀了他的論文《關(guān)于金河水的音樂細(xì)胞》,他認(rèn)為金河里的水分子是全球乃至于整個宇宙最獨特的水分子,因為它含有黃金、白銀、青銅等至少五十種以上的礦物質(zhì),懂得喜怒哀樂,它會唱歌,會跳舞,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聽到水分子在深夜唱歌,那旋律之優(yōu)美,那音色之華麗,是他今生從未聽到過的。他甚至停止演講,用粗獷的聲音將那不成曲調(diào)的旋律哼唱了下來。在座的朋友們舉起紅酒杯,一遍又一遍地高呼和贊美,預(yù)言當(dāng)代最杰出的科學(xué)家就要誕生。甚至本地一個三本學(xué)院的物理系教授,也將禿得沒有一根頭發(fā)的腦袋不停地點著,認(rèn)可馬寬的奇思異想,并在限時的五分鐘發(fā)言里,列舉了世界上最為著名的牛頓、愛因斯坦、麥克斯韋、玻爾、海森堡、伽利略、居里夫人,以充分的理由說明馬寬在當(dāng)下出現(xiàn)的可能性、重要性和必要性。

      再后來呢,馬寬還進(jìn)一步與省城的一個中醫(yī)專家聯(lián)合研制了治療前列腺炎、高血壓、肝炎甚至心腦血管的新藥,據(jù)說服用三個月后,此病就會在人體上逃亡,斷根,永不復(fù)發(fā)。有一次舍且去他們家時,看到馬寬正與作協(xié)邵主席一道,草擬著將要送往國家科技部的發(fā)明專利申請。

      遇上英姿的時候,舍且問,馬寬估計有病吧,對這個世界好像有些糊涂……

      你才有病呢!這么說你兒時的好朋友,說明你境界太低了!英姿并不認(rèn)可,也不正面回答他。

      舍且的戀愛繼續(xù)。芬芳在褲腳壩子落腳下來了,她在鎮(zhèn)上的涼山米線館幫助老板賣米線。端端盤子,洗洗碗,拖拖地,這樣的活比在老家放羊、種地輕松多了,她覺得很開心。芬芳中專畢業(yè),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又不愿意老是和舍且搬那些石頭,就來店里了。

      舍且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芬芳了。那天芬芳給他端來一碗酸菜豬腳米線,往回走的時候,舍且就看到她的屁股,在夏天的短裙包裹下,飽滿圓潤。鄉(xiāng)下小姑娘沒少參加勞動,沒少受到過高強度的鍛煉,身體自然健康。舍且小時候就常常聽到褲腳壩子的人說:豆花要燙,女人要胖。母親在世的時候也說過,女人要屁股大生娃才行。還有就是,舍且感覺到,芬芳的屁股和他揀到的一個石頭一樣飽滿。

      此前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芬芳的這個優(yōu)點呢?

      芬芳很忙。很清閑的舍且就坐在米線館對面的小茶館一角發(fā)呆,一遍又一遍地看她跑來跑去的背影。這天,快到米線店打烊的時候,舍且思忖是要請芬芳去喝咖啡呢還是去看電影,就見芬芳接了一個電話,滿臉興奮地沖出小店。店外早就停了一輛車,舍且沖出去時,那輛車已經(jīng)紅著屁股消失在街子的另一頭。

      舍且突然就有了危機感,一個開小車的人和他舍且拼,還真是有點麻煩。在淺薄的女人面前,金錢和財富往往比感情更重要。這一點舍且太清楚了。此前他只知道馬寬給芬芳打過電話、發(fā)過微信,但他不知道,馬寬和芬芳的話會說到什么程度,不知道此外是否還會有人和芬芳交往在一起。當(dāng)他把這個情況告訴給英姿時,英姿說,我知道了。

      借酒消愁吧!金河邊的人,很少有憂愁的,即使有了,也有解愁的藥,那藥方就是曹孟德說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舍且憂愁了,也免不了俗,幾口酒入喉,做個夢,百事遠(yuǎn)去。

      舍且正百無聊賴地盤點他的石頭時,芬芳跑了進(jìn)來。芬芳一見面就對他說,舍且,我對不起你。

      芬芳的后面,站著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英姿。

      遇上這種事,早點告訴我。英姿冷著臉說,轉(zhuǎn)身走了。

      舍且的臉白一陣、青一陣,沒有芬芳的時候,他心里急得像伸進(jìn)了只貓爪,疼得不知所措;有了芬芳的時候,他心又像扔進(jìn)了佐料鋪,五味雜陳。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芬芳先開口,你怎么了?看你這樣不自在,我借了你的白米,還的是粗糠嗎?借了你綢緞,還了你粗布嗎?

      倒不是。舍且口笨,他說不過芬芳的。

      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男子漢大丈夫,卻小肚雞腸……芬芳用手摁了摁他的鼻子,然后回頭看看,英姿的背影已經(jīng)在巷口消失。她小聲說,你這些石頭,每一個都滴有你的汗水,你包里的錢,還有你給他們的錢,更是血汗換回來的……

      你說啥錢?你說啥錢?舍且有些吃驚。

      芬芳說,我告訴你,和你認(rèn)識了,我知道了耿直是什么;和馬寬認(rèn)識了,我知道人性是什么;和英姿認(rèn)識了,我知道江湖是什么……這些天來,我和他們夫婦交往很多,我知道了很多的內(nèi)幕。

      他們能有啥內(nèi)幕?舍且有點糊涂。

      芬芳笑,芬芳的笑讓舍且很不好意思。

      芬芳說,你投給他們很多錢,是不是?是多少我沒有權(quán)利問你,但我告訴你,你的錢,要還回來,怕有點麻煩。

      舍且不高興了,為啥?

      芬芳說,我和英姿交往不是貪圖她給我的小恩惠,我這幾天坐馬寬的車,不是被他騙了,更沒有上他的床。

      那你是去干什么?舍且放下心來,他踏實了,也好奇了。

      芬芳說,實話告訴你,他們在放高利貸……

      這我知道,舍且說。

      可是現(xiàn)在,他們的錢被外地商人套進(jìn)去了,你,只不過是他們?nèi)麎δ_的一個小石頭而已。

      舍且想,他不能讓一個女人隨意地懷疑自己的好朋友,他不能讓一個女人的一句話而影響自己和好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一定程度上,女人是禍水。

      舍且生氣了,他喪下臉來:芬芳!我可告訴你,馬寬是我小時就在一起的好朋友,那一點錢,對于他們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

      芬芳說,我擔(dān)心他們進(jìn)牢房,我擔(dān)心還會涉及一大幫人……

      眼前這個小姑娘,簡單到連銀行卡都不會申請,居然說出這些來。

      你滾!有你這樣破壞我們友誼的嗎?舍且眼珠鼓了出來,你給我滾……

      滾就滾!芬芳馬上離開。不過她離開的時候,還是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你別后悔啊!

      當(dāng)時說的是氣話,過不了兩天,舍且的確后悔了。

      后悔得舍且的眉毛都愁下了虱子。先前醉了,可以迷糊,可以入睡??珊髞碜砹?,倒更清醒,睡不著,躺不下。只要一閉睛,芬芳的一顰一笑就變得十分清晰。看來,喝酒還是解決不了問題。舍且來到小茶館,要了一杯茶,邊喝邊看對面的米線館??墒?,看來看去,芬芳根本就沒有露面。

      舍且忍不住了,放下茶碗,大步走到米線店。

      來一碗米線,要加肉!

      好嘞!店主親自將熱氣騰騰的米線送來。舍且將筷子放下,說,那個叫芬芳的姑娘呢?你不讓她親自給我端嗎?

      店主笑,說,早不在啦,她說失戀了。

      放下筷子,舍且站起來就走,一邊走,一邊打自己的耳光。

      舉起手來嗅嗅,手上仿佛還有著芬芳的氣息;回頭看看,背后仿佛還有芬芳的影子。舍且走過褲腳壩子小鎮(zhèn)的咖啡廳、酒吧,彎彎拐拐的青石板,甚至是每個角落;舍且走過金河邊一片又一片沙灘,甚至將一個個巨石的背面也看了一回。舍且唯一沒有去的就是馬寬家里和他的融資擔(dān)保公司。他拿起手機,撥了號卻又摁掉。他走到他們家門口,看各色人等從那道門出出進(jìn)進(jìn),就是沒有看到芬芳的影子。

      芬芳……

      舍且跌坐在石頭中間,仿佛自己就是一個石頭?,F(xiàn)在他連喝酒的心腸也沒有了。呆坐著看云起云落的他,眼眸里突然掉進(jìn)一個人來,這個人是那樣地熟悉,又是那樣地陌生。他揉揉眼睛,清醒了,那人還在。他掐掐手背,疼痛了,那人還在。舍且想,現(xiàn)在是怎么了,連做夢都這樣真實……

      不是做夢真實,而是生活本身就真實。現(xiàn)在芬芳來到了舍且的面前,芬芳伸出手來,就將舍且的手牽?。荷崆腋?,帶我去喝咖啡……

      你,你不恨我了?舍且有些好奇。

      芬芳說,不恨了,你讓我滾我也不滾了,我老爹說,你這個人有點傻,但心腸好……

      他們的戀愛如火如荼,很快談婚論嫁了。當(dāng)舍且興沖沖地渡過河,向芬芳的老爹提出這一請求時,老爹放下手里的酒碗,說如果你們真的互相喜歡,就給十萬的彩禮吧!舍且知道,在金河邊,拿十萬作彩禮,已經(jīng)是最低的了。他說,老爹,不。老爹很是詫異,不?你什么意思?不愿意拿錢嗎?舍且說,不是,老爹,十萬太少了,我要拿二十萬!二十萬塊錢就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舍且興沖沖地打電話給英姿要錢,英姿卻猶豫了。英姿在電話那頭,顯得并不爽快,她說這幾天有點緊,拿不出這么多錢呢!

      那就過幾天吧!舍且說,我等著。

      做生意的人,有點緊是正常的,這沒有什么了不起。但舍且心里終于是咯噔了一下。此前母親去世,他要錢,沒有得到。這次他要結(jié)婚,他要錢,還是沒有得到。不過他想,馬寬這樣大的家產(chǎn),不會連他的幾十萬都給不起。他甚至相信,馬寬可以不給天下人還債,也會還他舍且的。

      可過了幾天,錢還是沒有到賬,舍且就跑到馬寬的融資公司。馬寬沒有在,英姿也沒有在。只有一個保安提著警棍,十分警惕地看著他。舍且又把電話撥了過去,馬寬沒有接。再打給英姿,英姿說,這邊錢還沒有到賬呢!舍且一聽,頭都炸了,你是在等誰的錢到賬呀?英姿說,銀行里調(diào)頭,調(diào)不過來呢!得好久?再過幾天吧!舍且說,好,那就再等幾天。

      可十多天過去,舍且的錢還是沒有得到。

      舍且的彩禮沒有在規(guī)定時間送到芬芳家里,芬芳的老爹自然忍不住了:我看這個舍且,怕不是個正經(jīng)貨,話說得大,心肝見小。滿口答應(yīng),卻不栽根。芬芳,想起這雜種我就心煩!算了算了,重新找一個!

      芬芳說,爹,他不是你說的那樣……

      爹說,你別被他蒙了眼,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要多個心眼才是。從今天開始,不準(zhǔn)你再過河半步,否則打斷你的腿!

      過幾天扎鐵從深圳回來,你們見個面。聽說他在外面掙了不少錢,人也踏實。他家托媒都來說過三次了……要不是這小雜種打岔,我都抱孫子了!爹火氣很重。

      扎鐵是芬芳寨子里的小伙子,人勤手快,掙錢也不少。眼看心上人很快就要飛走,美夢將如雞飛蛋打,舍且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到馬寬家,馬寬家里無人。他到馬寬公司,馬寬公司緊閉。敲了半天門,保安的警棍先伸了出來:干什么干什么!舍且說,我找馬寬,他欠我錢!保安說,他不在!便哐啷一聲將門關(guān)上。舍且還砸門,保安出來,用警棍一指:私闖民宅,我送你到派出所!

      錢財多的回家少,但他不可能不回家。舍且白天坐公司門口等,夜晚坐在他的家門口等。在他等的時候,也有各種各樣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找馬寬。找不到馬寬,有人就開罵啦!先罵馬寬的人品差,再罵馬寬的婆娘壞,罵他的祖墳埋錯,罵他刀上死、水上亡,罵他被火燒、被電觸、被雷劈、被車輾,罵他鰥寡孤獨、斷子絕孫,死在阿鼻地獄……褲腳壩子所有罵人最難聽的話都用上了。仿佛這樣罵了馬寬會害怕,會突然現(xiàn)身,會突然跑出來,給他們道歉,給他們還錢。

      和他一樣陷入這樣境地的,居然不止他一個呢!

      舍且喝了酒,從小酒館里趔趔趄趄走出,和往常一樣,他在馬寬家門口坐上一會。突然斜刺里躥出兩個人來,一前一后堵住他。前邊的是個老頭,黃昏的迷糊里,居然還能看清他的蒼蒼白發(fā),像是頭上堆了雪。

      那老人說,舍且,終于找到你了。

      舍且一驚,想是不是自己借了別人的錢沒還?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撞了別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惹了誰的女朋友?多事之秋,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他轉(zhuǎn)身要逃,不想后面的胖墩將他攔住,胖墩說,舍且兄,借步說個話嘛!

      走不了只能面對。仔細(xì)看去,才發(fā)現(xiàn)那白首的是畫家王國魯老師,胖墩的是邵寶主席。舍且心里踏實了下來。

      兩位大師,我不買畫,也不讀書的,對不起。舍且說著,轉(zhuǎn)身又要走。白發(fā)蒼蒼的王畫家再次攔住他說,等等,兄弟,我想問一下,你見到過馬寬夫婦沒有?

      怎么了?

      胖墩主席說,我們,我們有兩筆錢,放在馬寬那里,可現(xiàn)在一直找不到他,會不會……

      舍且暗地里輕松了,原來真不只他舍且一個呢!便裝糊涂說,有多少錢呢?是賣畫的嗎?是寫書的嗎?

      王畫家說,哪里是!我賣畫的不算,他寫書的分文沒給……相反,我們在他那里共存五百多萬呢!

      舍且張大嘴巴,一時合不攏來。舍且問,除了你們,還有其他人嗎?

      胖墩說,多得很,多得很,我們都數(shù)不清了。

      舍且抬頭看了看,馬寬的窗戶黑乎乎的,像是那個石貔貅模糊的嘴巴。他茫然地?fù)u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王畫家說,唉,還以為你和他走得近,知道的更多些。這年頭,有錢人和官員,常常是來無影去無蹤。也許入獄了吧,也許出國了吧,也許喝酒醉了出點什么小小的意外……但愿他不要死,也不要生病,明早就會出現(xiàn)……

      邵寶主席說,這樣,我們多方打探,找到了,互相通個氣……

      白頭的王畫家擦了擦眼淚,說,我都是滿七十歲的人了,希望在我活著的時候,能要回自己的錢,利息嘛,我一分也不要了……

      兩個人搖搖晃晃離開。突然,邵寶主席又折回來:兄弟,你那個石頭貔貅,還在他桌上嗎?要不,讓馬寬給我吧!

      舍且說,如果有辦法,你什么都可以拿的。

      我不是只吃不屙的料呀!邵寶主席嘆了口氣,慢慢融進(jìn)暗黑的夜里。

      半個月后,馬寬的電話過來。馬寬說,舍且,你在哪里?我找你。舍且一聽,心跳加速,血脈僨張,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這一段時間以來,舍且和褲腳壩子很多人,都對馬寬進(jìn)行了種種猜測:馬寬去老撾的磨丁賭場賭錢,把錢全都賭光了;馬寬經(jīng)商與貪官有關(guān),暗箱操作拿走政府的巨款,被紀(jì)委抓走了;馬寬研究天體學(xué)說,云里霧里,錢給騙子卷走了;馬寬被大老板吃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他受不了,跳金河了;馬寬早就將錢匯到國外,現(xiàn)已離境,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了……

      現(xiàn)在,馬寬的電話打來,說話一如此前的和藹,聲音富有磁性,節(jié)奏如此沉穩(wěn),說明馬寬還在,說明馬寬并沒有逃離,說明馬寬還把他的事情當(dāng)成事。很快,馬寬的車就在舍且面前停了下來。舍且上了他的車,馬寬一邊從容地開著車,一邊說,兄弟,對不起啦!讓你受委屈了。這段時間以來,我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煩,一言難盡……你看,這樣吧,我還有些房產(chǎn),有車子,有古玩,有字畫,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貔貅除外……馬寬說。

      馬寬話說到這一步,也夠狠的。但舍且是什么人吶!舍且會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做如此不仁不義的事嗎?肯定是不會的。舍且聽到了他這一席話,為他的坦誠所感動,舍且知道眼下的馬寬,一定是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難。他斷然搖頭,說,不,我不會這樣做的!

      馬寬肯定地說,這是我的事,我必須承擔(dān)。

      舍且問,英姿呢?英姿在哪里?

      馬寬不回答,突然加速,車子像箭一樣射向黑乎乎的山路。

      你瘋了!停車!舍且大叫。

      懲治腐敗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據(jù)說巡視組又開始第三輪回頭看,褲腳壩子是眼下的一個重點。整個褲腳壩子飯館生意冷清了,煙酒門市也冷清了下來,歌舞廳也關(guān)了好幾家。大家都清楚了,此前消費的人,要就是使用公款消費的領(lǐng)導(dǎo)們,要就是企業(yè)老板掏錢請領(lǐng)導(dǎo)們,反正都是和官員有關(guān)吧!反正都和國家的錢有關(guān)吧!現(xiàn)在這些人都煙消云散,或者躲在更為陰暗的角落生悶氣。這些和舍且都沒有關(guān)系,無非是增添一些笑話。重要的是,他以前每天都會小有進(jìn)賬,但現(xiàn)在好多天沒有開張了。

      回想這段時間以來發(fā)生的事,舍且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舍且一個人坐看金河的濁浪翻滾,看兩岸青山的枯瘦。舍且內(nèi)心有一股氣流在身體里慢慢地變化,先是細(xì),若無若有,再是粗,由小變大。想著這些年的辛勞,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想著這么多的錢,堆起來至少也有一籮筐,怎么一下子就變得不具體了。想著此前多好的朋友,怎么突然就讓人不可相信。舍且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都是自己貪財,才會走上這樣一步;都是自己太相信人,才會走到這樣一步;都是自己瞎了眼,才會走到這樣一步。那么,他又想,在人生的這條河里,他又該相信誰呢?

      有人走過來,悄悄湊在舍且的耳朵邊說,你的錢給那個女人卷走啦!

      哪個女人?舍且的臉色大變。

      那人說,嘿,你這個憨包,還看不出,那么年輕漂亮的女人,不圖錢,會看上這個從頭到腳都流膿的馬寬……

      那人說,整個褲腳壩子,都給這個壞人耍啦!你只算那人手里的一只猴……

      那人話還沒有說完,舍且突然跳起,一拳猛擊過去。舍且天天搬石頭,吃的是洋芋坨坨,力氣大得正沒撂處。那人大叫一聲,倒在地上,血流滿地,鼻梁給打塌了。

      那人住進(jìn)了醫(yī)院。而舍且則住進(jìn)了派出所的禁閉室。

      幾天后,派出所警官打開鐵門,讓舍且簽字回家。舍且倒有些不情愿,我家里沒有人了,回去沒人做飯。警官有些不耐煩,說,還想吃白食呀?還想讓政府養(yǎng)著你呀?那你就再犯一次!

      黑暗里突然見到強光,他差點跌倒。他半瞇著眼回到家門口,見門大開著,他嗅到煙囪里冒出了煙火的氣息。是媽媽嗎?這一生里,他每每回家,都只有媽媽給過他這樣的氣息。媽媽沒有死,媽媽原來還活著!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在夢里,還是過去才是夢境。他抓抓頭,頭會癢。他掐掐手,手會疼。他疑惑著,伸手推門,吱嘎一聲,門的轉(zhuǎn)軸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屋里走出一個女人來。

      芬芳!

      芬芳的圓盤子臉洋溢著笑,嚇著你了吧!我知道你不要我,我偏要賴住你!

      給派出所交保證金的,是你吧?

      芬芳說,不可以嗎?

      你哪來的錢?

      爹給的。芬芳說。

      爹就坐在堂屋中間。芬芳說,我爹找你談?wù)勎覀兊氖隆?/p>

      舍且點點頭。

      老爹說,你想要我的女兒,就得出錢,這是我們金河的規(guī)矩。養(yǎng)大一個女兒,付出的才值十萬塊錢嗎?你又不是不知道的,這是我們金河邊人的規(guī)矩。

      舍且說,老爹,之前我也是有錢的……如果你喜歡我,請再給一段時間……

      老爹揮揮手,我才懶得聽你撒謊!芬芳,去吧,和舍且在一起。冷的時候,給他的火塘里加把柴。餓的時候,給他煮碗洋芋酸菜湯!

      舍且撲通一聲跪下:爹,我做牛馬也要報答您!

      家里溫暖的氣息讓舍且的心平靜了下來,他往死里喝了一回。醉到深處,他還不忘記對芬芳說,從今往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離開我!

      褲腳壩子滿街的店鋪,堆滿了石頭,石頭上覆滿了灰塵或者青苔,看那樣子,時光大約想將這些寶貝們埋進(jìn)記憶的更深處。以前,那些石頭是活的,會笑,會裝深沉,會用某個部位體現(xiàn)它的藝術(shù)價值和品位?,F(xiàn)在的石頭灰頭塵面,像淪落江湖的婦人。這人間,比江河還深,比泥淖還渾。舍且從它們身邊走過,停下來,看一看,摸一摸,偶爾低語,和它們說上一兩句。

      你們,睡上幾天可以的,別一輩子睡去啊!舍且對著石頭指指點點。

      一陣黃塵涌起,舍且背后突然剎住一輛車。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從車上下來,他拍了拍舍且的肩膀。舍且回過頭,就看到馬寬。還沒有等舍且說話,馬寬摘下墨鏡,緊握著他的手,目光專注地看著他,說,兄弟,對不起啦!我來是向你道歉的。今天晚上你就別安排了,我請你吃素飯,聽佛經(jīng),喝普洱茶……

      舍且眼眶一熱,突然想流淚。他說,你說這些有什么用?我需要錢,我自己的錢!

      馬寬說,兄弟,你要相信我,我在老撾做跨國生意,明年,明年我就可以給你錢了。你把你那一堆石頭給我,我人緣廣,你賣一百的石頭我可以賣一千,你賣一千的石頭,我能賣一萬……

      舍且想吐。

      呸!你做夢吧!舍且說,老祖先說過,暗中做一切壞事,天可以保三天,地可以保三天,人間可以保三天。但九天之后,必定暴露……

      馬寬說,都是自家兄弟,何必發(fā)這樣的咒。

      兄弟?這個人是兄弟嗎?世間還有兄弟嗎?舍且說,你把那個石頭還我吧!

      石頭?啥石頭?馬寬問。

      舍且的眼睛鼓得湯團(tuán)一樣大。

      是那個像貔貅石頭嗎?馬寬拍拍腦袋,也不掩飾:生意上失敗,我不后悔。女人離開我,也沒什么。我后悔的是,那石頭跟著她跑了。

      舍且定定地看著馬寬,試圖從那深不見底的瞳仁里掏出個真實來:姓馬的,我需要錢,我求你,我給你跪下吧!

      舍且咬咬牙,退了兩步,閉上眼,就要彎腰叩首。突然背后一個女聲喝道:舍且,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是頭熊,英雄,不是狗熊!

      你多什么事呀,芬芳!舍且說。

      芬芳噼噼撲撲趕過來,將他抓住:彝家漢子,為了這點事,在這樣的人面前彎腰,值嗎?

      事實上,別說舍且現(xiàn)在跪下,就是舍且因此而投河、跳崖、服毒、上吊、自焚,他馬寬也拿不出錢來。馬寬的錢,掉入了他背后一個更大的黑洞。那樣的黑洞,不僅吸他馬寬的錢,還吸了更多人的錢;不僅吸錢,還吸家具、車輛、房產(chǎn),甚至人,甚至人的種種。

      馬寬回頭,驚訝地看著這個倔女孩:咦,芬芳,又見到你了!上次我就給你說過,公司招聘時,你過來報個名。你負(fù)責(zé)茶室里的工作,當(dāng)個部門經(jīng)理吧!不吹風(fēng),不淋雨,工資比其他的女孩子還要高一級……

      芬芳端起一杯剩茶,正準(zhǔn)備潑出去,背后的舍且拉住了她。

      舍且說,姓馬的,別做夢了!

      舍且肯定地說,芬芳永遠(yuǎn)都是我的,她不會屬于你。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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