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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掘者

      2018-06-26 04:52綠窗
      民族文學 2018年6期

      綠窗,本名宋利萍,女,滿族,1968年生,河北承德人,現(xiàn)為北方某醫(yī)學院校教授。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曾獲首屆豐子愷散文獎,河北散文名作一等獎。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民族文學》《美文》《解放軍文藝》等報刊。多篇散文被《讀者》《文苑》《哲思》《語文教學與研究》等刊物轉(zhuǎn)載,并選入高考語文閱讀模擬試卷。出版散文集《綠窗人靜》《被群鳥誘惑的春天》。系《讀者》簽約作家,閱讀專欄作者。

      隆冬臘月,我給大弟打電話問他是否回家過年,大弟說正在山上刨藥,黃芩、苦參、蒼術(shù)等。大地凍得邦邦的,怎么下鎬?母親一聽就難過起來,大弟出過礦難,腰椎是一排鋼釘支著。大弟卻淡然道:“慢慢刨,找陽坡灣,咋也弄點生活費不?”

      大弟是煤礦工人,煤挖光了,礦山被迫關(guān)閉,就像一輛高速列車突然剎停,來不及防備的人們紛紛被甩了出去。生命在慣性的驅(qū)使下一向安于現(xiàn)狀,現(xiàn)在卻面臨安置、買斷、分流,年輕的轉(zhuǎn)入大型煤礦,或組織出去包活計,老弱病殘還未轉(zhuǎn)過魂來,他們迷茫地等待。但解決方案遲遲下不來,這的確太有難度,從上到下都著急,有時連最低生活費也難以保障。效率是一個有彈性的詞,它可以催促流水線上的工人透支身體,也可以消耗閑散無用的耐心,讓他們自己挖掘自己。熬不住的人,拖著傷殘的身體去外地打工,大弟一個人養(yǎng)家也陷入困境,但仍滿懷期望。

      總會有辦法的,礦區(qū)就像他的親人,親人不可能太決絕。他越過礦區(qū)的廢墟,到靜寂的山里刨藥,一鎬又一鎬,似乎掘的不是藥,而是煤。四野空曠,只有他的鎬聲在山谷里顫抖。

      大弟只有八升命。他一次次偏離父親預(yù)設(shè)的路線,本可以衣食無憂,環(huán)境和條件更好,但就是沒那個命。大哥有一斗命,初中考試全鄉(xiāng)第一,雖說因為成分不好,沒得到大隊推薦,上不了本地高中,但他總能從石縫里鉆出來,一直向上生長,陽光就對著他微笑。他到遠鄉(xiāng)讀書,每周回家背一兜子棒面餑餑和咸菜疙瘩,畢業(yè)后做了鄉(xiāng)村民辦教師。生活艱辛,并不妨礙他繼續(xù)攻讀師范、???、本科,轉(zhuǎn)正中學教師,一路晉職到高級教師。大哥以勵志的方式把自己的命運填滿,大弟卻總也填不滿。

      母親挨肩養(yǎng)下三個姑娘后,大弟隆重降生,父親樂得親自下灶侍候母親月子,那個傍晚,他喝著小酒滿面紅光。大弟聰明,有靈性,卻也淘氣。一年春耕在草叢中打死一條蛇,偷偷埋到糞堆里,老光棍叔管給壟溝上糞,一锨鏟斷了半條蛇,“媽呀”嚇倒。光棍叔沒少吃我家的藥,喝我家的開水,烤我家的火盆,抽我家的煙絲,又隨口把痰吐我家地上,但他愣是看著我父掄起牛鞭子開抽大弟,而不勸一句。大弟臥在壟溝上連連翻滾,不求饒不吭聲。

      就這倔脾氣。初二時大弟與班主任發(fā)生了嫌隙,老師停了他的課。他回家不敢說,早晨照舊背著書包上學,在學校附近的樹林里轉(zhuǎn)悠打鳥。他使用彈弓的功夫很是了得,凡被他看中的鳥逃不過。這天上午戰(zhàn)果豐碩,午間他背著一書包鳥兒進教室,得勝將軍一樣摜在課桌上,大大小小花綠藍紅,還有少見的青靛兒藍靛兒,共四十八只!同學們嗷嗷驚嘆,聚攏過來,從來沒見過打這么多鳥。

      這時老師進屋了,臉色鐵青,一番怒斥后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以把鳥穿起來掛在大弟脖子上的方式來昭告“破壞地球生態(tài)平衡”的罪名。那些鳥似乎突然活過來,支楞著尖嘴啄他的脖子。

      大弟的臉像紅布一樣,第二天就不去念書了。父親罵、打,斷了幾根棍子,甚至拽著他兩條腿拖出院子,拖到街上,他身上臉上都是血痕,貴賤打死也不去。父親趴在柜子上一夜沒睡。

      大弟撒丫子往山上跑,種地、割柴、扛大個、挖菜、撿蘑菇,一刻不閑,他在享受他的生命樂趣。父親是個崇書人,不喜歡他這野性,不久,就教他學習中醫(yī)來收心回性。眼看著《湯頭歌》背得滾瓜爛熟,打針輸液手輕針準,正要嘗試學習針灸時,大弟卻和村里人出外打工去了。

      大弟的第一個工作是一家磚瓦窯,干這行的被稱作“窯驢子”,他十六歲,不到一米七,是條瘦弱的小驢。

      窯里悶熱,新出的磚五六十度,出磚工渾身是灰,汗水肆流,手上戴著皮夾子,熟練地截磚,裝車,身上都是燙壞的累累疤痕。

      磚車要裝滿二百塊,叫一丁,車就叫丁車,鐵質(zhì),五百多斤重,每塊磚五斤,一丁車兩噸來重。拉磚工弓身一步步挪,青筋暴脹,肋骨繃緊,腹部勁力回縮,像一堆蛇不安地怒視。到窯口,拔出丁車插銷,一只腳踩住丁車腿,手腕向下按壓車把,一丁磚自動立起來。他們每天必須出夠三萬塊磚,要做到夜里十二點。道路凸凹不平,盡是磚頭瓦塊,大弟有時幾乎跪在路上爬,手摳破了,膝蓋磨破了,內(nèi)心一定充滿了吼叫與哭聲,但都淹過傷口咽進肚子里。

      “窯驢子”流行話:冬天穿著夏天衣,一年吃了三年飯。然而辛苦幾個月并沒有換來一分錢的工資,差點把小命扔那兒,要么繼續(xù)干,要么走人,窯主的強勢總能得逞。他們帶著滿腔的憤恨離開了,多年后都不愿想起那牲口一樣的日子。

      除了家鄉(xiāng),他們對外界知之甚少,不懂維權(quán),苦難只能由自己埋單,還要慶幸留條命。村里有兩個男人,一個出去之后就蒸發(fā)了,留下婦人小孩苦等;一個從工地高高的腳手架上掉下去,他的父親只見到骨灰盒和兩萬塊錢。然而,外面的誘惑似乎不可抵擋,更多的人還是出發(fā)了,也許自己命好呢?就像廣平兄弟倆,一個帶了不花錢的媳婦回家,一個成為當?shù)氐纳祥T女婿,后來又盤下老板的店面。就算十個人里只有一個小有成就,他們都愿意冒險,一如阿拉斯加的淘金者。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家里種著十幾畝地,要交公糧和多項稅款,弄不好還倒貼錢。父親拖著中風后的身體,成天灰著臉,拄杖門前。弟弟仍四處打工,建筑隊鋤大泥,砸鋼筋,拼死拼活,后來去了另外一家磚廠,照樣累慘,但工資發(fā)得出來,吃得飽,心情舒暢些了。實在缺乏油水時,有人偷農(nóng)家的雞,收拾后加點鹽,用泥巴帶毛糊住,放在燒磚窯口處悶熟,嫩香四散,大家一起吃喝說段子,算劫來的一點小樂。他的血汗錢還了家里的千元老賬,也支付了我的部分大學生活費用,花這些錢時,我就會想起他佝僂著腰身拉著一車車磚蝸行,再看到建筑工、“窯驢子”、煤礦工,他們都是我最親的兄弟。但大弟不覺得苦,很快躥到一米八,也壯實了許多,整個人透出青年人特有的光彩。

      命運之神似乎向大弟招了招手,大伯所在的煤礦招工,大弟和村里一個年輕人去了。試用期滿簽上合同,這意味著,他不再是四處漂泊的臨時工,而成為了堂堂正正的合同制工人。他不再是農(nóng)民,他有一個顯赫的大家庭背景——礦區(qū),村里姑娘可以多瞅他幾眼了。

      本來安排井下安檢工,他認為錢少,主動申請去了開拓區(qū),相當于全礦的犁鏵尖頭,最重要,危險系數(shù)也最高。大弟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

      入井前,首先參加班前會,值班工長布置工作任務(wù)和注意事項,強調(diào)安全第一,生產(chǎn)第二,強調(diào)每一入井人員必須攜帶礦燈、自救器、礦工靴,嚴禁攜帶煙火,絕不能穿化纖衣服等。雖然礦區(qū)條件偏于落后,但嚴格執(zhí)行“一通三防”“一炮三檢”制度。開拓工來到工作面后,先由瓦斯員檢查通風、瓦斯及有害氣體,當班組長到工作面檢查支護、幫頂是否安全;合格后開拓工開始工作,接好風、水線,上好風錘,開始打眼;完畢后,瓦斯員檢查工作面瓦斯,不超限,再由安全員和爆破員進行裝藥;完成后,瓦斯員繼續(xù)檢查瓦斯,不超限才能進行爆破;爆破后瓦斯員最后檢查瓦斯,不超限,開拓工方可進行出碴,鋼架支護,完成風巷和運輸巷工作。接下來掘進區(qū)圈采面、掘橫川、打眼巷,開拓與掘進二區(qū)都是為采煤區(qū)服務(wù)的。

      大弟參與打眼、搭支架、清理巷道,不吝力氣。一米八的個子在井下很吃虧,低矮不平的巷道,一個工八小時下來,已經(jīng)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大弟是條硬漢子,他受過的苦和罪比同齡人要多得多,這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當了一個光榮的“煤黑子”,“煤黑子”不好惹,一個人也敢和一群痞子招呼,大板锨揮起來哐哐有力,人壯氣粗,運好命盛。

      大弟從一個農(nóng)家子鍛造為一個挖掘者,雖然一樣地出大力流大汗,但身份是不同的。他還可以往高處走,好似踏上了通天的臺階,在他眼里,黑色比黃色更高貴。雖然種地是日光下的勞作,端自己的飯碗,而挖煤是漆黑的深井下勞作,端公家的飯碗,但是為國工作和為己工作絕然不同,初中未畢業(yè)的弟弟,也是有雄心壯志的。

      身是挖煤工,心還是農(nóng)民的。才攢下一點錢,大弟就受到買戶口的蠱惑。非農(nóng)業(yè)戶口對普通農(nóng)民的誘惑力太大了,那才是市民,真正脫掉一身黃土坷垃味,是說媳婦的籌碼,也有機會在礦區(qū)分房。三千多塊錢一個,他辦了,那時他一月工資才幾百塊,需要摳出一兩年的牙縫。

      隨之,家里歸他的責任田沒了,歸他的房基地沒了,他也徹底斷了回到鄉(xiāng)下生活的念想。他并未覺得是多么大的損失,相反,以一個城里人的身份回鄉(xiāng)看看,心里裝著滿滿的榮耀。祖墳無疑是冒青煙了,逃學的孩子終成大器,讓人刮目相看。

      那些年父親一直在割田,大哥考學,大姐二姐嫁人,我上大學,大弟買戶口,小弟上學,家里大片的田地不管貧瘠與富饒,一個山坡一個梁頭地失去了。失地似乎是祖?zhèn)鞯?,中醫(yī)老太爺率領(lǐng)十幾個孩子辛辛苦苦開拓過近百畝良田,爺爺被誣陷關(guān)進了偽滿洲國監(jiān)獄,老太爺一塊塊好地割了出去換銀子救贖。老太爺錐心般難過,但拎得清,人命比土地重要。

      我不知道父親面對土地一塊塊失去有多復(fù)雜的情感,但當時土地的價值并不大,就是豐收也離致富遙遠。耕耘者,被貼上了底層和卑下的標簽,到城里總被投以歧視的目光,像被高山斜睨的溝壑中勉強掙扎的野草叢林,無法比擬山頂一棵草。

      戶口成為衡量一個生命高低貴賤的準繩,農(nóng)業(yè)戶口就像只有八升命,神仙也彌補不了這天然的缺憾。大弟搖身一變成為非農(nóng)業(yè)戶口,忽覺人清氣爽,虱子也爬得耀武揚威。他后來給媳婦也買了戶口,因為孩子的戶口只能隨母親。同樣,媳婦也失去了家鄉(xiāng)的土地,但他們沒有愁云,煤礦仿佛有挖不完的黑金子,足以養(yǎng)活他們一輩子。國營企業(yè),當然是打不破的鐵飯碗,不怕天旱地澇,是鄉(xiāng)下人眼中的神話。

      那年頭就算有錢也未必能買到戶口,還要憑關(guān)系,一張紙就能決定命運。紙是最神奇的東西,糧票、布票、戶口頁承載著生命的幸福,就像“愛新覺羅”四個大字承載著避暑山莊的榮耀。大弟的戶口本猶如當今的不動產(chǎn)證,決定了妻子的容貌,生活的幸福度,家庭的榮譽感。我們的生命是維系在紙片上的。這也許是個哲學問題。

      大弟不是一個哲學家,但他是一個社會學家,他知道帶著嬌妻還鄉(xiāng)時,來自家鄉(xiāng)的社會艷羨指數(shù)會提高數(shù)倍,親戚朋友的熱情度也會攀升。

      當文字像一束光追逐到黑暗深處,挖掘者只是柔軟的吃土蟲,蝸行的蚯蚓,夜幕降臨才露出頭呼吸下星空,拖幾片殘葉換食譜。蚯蚓造福大地,可愛的“煤黑子”給人間挖掘火種,每天面對生死和疾病的多重考驗,他們必須要有堅韌的意志力。

      井下潮濕幽暗,長年曬不足太陽,易致脾腎功能衰弱,他們是最應(yīng)該補充維生素D一族;常暴飲暴食,致胃腸功能紊亂;狹窄的坑道導(dǎo)致強迫性體位,造成肌肉和骨骼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穿著棉衣干重活,一身臭汗,脫了衣服強風寒氣立刻直刺骨頭;粉塵茂盛,口罩就是擺設(shè),還有爆炸逸出物,氮氧化物、一氧化氮等不良氣體。井下呼吸,意味著肺葉不設(shè)防,各種有害物質(zhì)長驅(qū)直入,對肺泡和氣管來一場痛快淋漓的大屠殺。

      瓦斯的幽靈在隧道里徘徊,不知道哪天這哥們突然翻臉爆炸。更危險的是井下開采破壞了原煤及巖體的初始平衡,導(dǎo)致局部應(yīng)力集中,如果支護不及時或方式不正確,冒頂秒秒間發(fā)生。挖得越深,地壓越大,哪怕頂板出現(xiàn)一個小縫隙煤渣就會強噴,甚至大面積崩塌。

      每一步向下的掘挖,都是觸摸深淵的牙齒,每一天,“煤黑子”都在向上帝不停地靠近,越發(fā)需要虔誠與敬畏。挖掘者也許就是自己的掘墓者,但更是修行者。

      八九百米深井下去,壓抑感越來越強,大弟是不怕地獄的,他習慣了在長長的隧道里蝸行摸索。盡管工友們每一次下井都有焦慮感,臉色凝重,但看來仍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強大的心理是做不了挖掘者的,挖掘者像他挖掘的煤,就是要在地殼的深處承受莫名的壓力,抑制對黑暗的恐懼,封鎖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不讓自由的靈魂噴薄而出,反倒是升井后塵世的浮光令他們茫然,黑黝黝的面孔透出些許驚訝。

      挖掘者在某種情況下成為一種道具,有些地方,女人把男人逼到礦上挖煤,她們吃喝玩樂打麻將,吸高檔煙。一旦有礦難,可獲高額賠付,那時女人對著挖掘者的尸體大哭一場,好讓他完成作為道具的最后一次使命。再找對象還是非挖掘者不嫁,越是危險的煤礦,礦工反而越搶手,女人主動倒貼。挖掘者并不覺得悲哀,生命價值似乎就是建立在紙質(zhì)貨幣的考量之上的。

      十幾年,煤炭行業(yè)空前繁榮,大弟的身體也開始出現(xiàn)不良反應(yīng)。腿寒,腰、肩椎間盤脫出不必說,相繼出現(xiàn)萎縮性胃炎,嚴重的口腔潰瘍,齒齦出血。強大的勞動應(yīng)該增加營養(yǎng),但幾乎所有的挖掘者都舍不得吃喝,只消耗自己。

      他竟?jié)M足。挖掘者的滿足點很低,幸??偸怯|手可及。和小煤窯比,那些礦工更悲慘,為了多背幾次,坑道矮低,常常爬行,出來很久直不起腰,后來再也直不起來。很多人因矽肺不得不提前退休,掙扎在死亡線上,花光掙到的錢還負債累累,甚至被家庭拋棄。那些只有八升命的“煤黑子”!

      然而煤鬼還是向大弟伸出了爪子。

      那年八月末,他正在井下進行30℃上山掘進,坡度大,趕上六槽滑溜子煤,煤質(zhì)松軟,不需打眼放炮,就溜上去十余米遠。他和組長在工作面負責架木支護,十點多,已順利棚上了四架。本想做點雜活就下班,這時值班工長來到工作面,說這條件不打眼不放炮,頂上光滑如鏡,怎么也得弄它十架八架的。說干就干,大弟很快挖好柱窩,在巷道右?guī)蜕蠝蕚淞⒅取?/p>

      突然,工作面大面積溜煤,又猛又多,栽樹一樣大弟被直接埋到胸部。運氣真不佳,刮板運輸機壞了,煤撿運不出去,組長急了,趕緊和組員拿鐵鍬拼命往外豁煤。很快,大弟露出了腰腹,只剩雙腿被埋,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是更大量的煤石順坡塌下,立刻把他灌頂,那一瞬,他本能地拱起腰背。煤鬼不依不饒,一條半米厚兩米長的頂板巖石崩落,砸壞了前探支護,重重落到大弟的脊背上。

      工友們喊他,他一應(yīng)聲,立刻鼻子嘴灌滿煤面,他的意識一度虛脫,仿佛回到燙人的日頭下,他掛著那四十八只五彩的鳥兒接受眾生批判。他在這一刻懺悔,他傷害了那些無辜的生靈,或許這就是報應(yīng)。他乞求上天原諒,孩子還小,他希望孩子成為一個讀書人,能夠在陽光下工作。

      他很快休克,不知道現(xiàn)場驚心動魄。組長救人心切,想幾人合力把巨石順坡移開,若真那樣的話,大弟會被碾成煤餅。恰好兩個電工聞訊跑到現(xiàn)場,及時阻止了。他們先用木頭頂住巨石做支護,再小心實施救援,用鐵锨豁煤,用手拼命刨挖,搬挪,手肘血淋淋,仍然一次次插進煤堆,決不停下,決不放棄!

      井下人都知道,此時冒頂還可能繼續(xù)發(fā)生,如果更大的煤層塌下來,他們會全軍覆沒,因此就是跑了也情有可原。但是聽到被埋者的慘叫,誰能邁得出逃命的腿?因此一般冒頂事故往往犧牲數(shù)十人,其實最開始不過是幾個人被埋,大家拼命營救而遭遇毀滅。他們粗礪的外表下都是血紅的肉心,是一個人一個整體,他們挖的是煤,挖的又是人性,越深入地心,彼此貼得越近,是對方的光與力量的支撐,誰有事都是大家有事!這是礦工骨子里的東西,自古牢牢嵌入的基因!

      露頭,露胸,露腰了,大弟蘇醒過來,繼續(xù)挖,露出了雙腿,考慮到越快越好,他們問“把雙腿拽出來能行不?”大弟想能活著就萬幸,腿就放任吧!他們拔蘿卜一樣吼叫著把大弟完整拽出來,礦工靴留在煤堆里。上蒼眷顧,腿沒事!

      最短的時間,二十多分鐘,大弟給挖出來了。老電工迅速用刀子割了風筒,穿上兩塊板子,將他平放,他們一路喘息不停奔跑到井口,救護車早已等候在外。

      煤鬼最后一刻松開了爪子。蒼天在上。

      大弟撿了一條命,落下暗疾,他不抱怨什么,他也只不過是倒下的又一個兄弟,每天前進的路上,都踩著別人的幽靈。

      說那日早起大弟有點懶懶的,但從來沒有誤工習慣,也就照例上工。到礦區(qū)聽到各處都在放炮祭祀,這才意識到是特殊日子,農(nóng)歷七月十五,民間說的鬼節(jié),一般工人都忌諱不來上班,尤其下井,大弟想來之安之,誰知就意外了。幸好煤石是滑下來,令脊柱一點點受壓變形,造成腰椎第一至二節(jié)壓縮性骨折,右橫突一至四骨折,左橫突第一節(jié)移位骨折,腰部劇痛。

      大弟原來多強壯,秋收玉米二百多斤大麻袋,兩個人都抬不動,他一個人撅起來就走?,F(xiàn)在他的力氣在腰間斷了。

      事后他們回憶,月初家里來個男人收破爛,走時神秘地說大弟印堂發(fā)暗,這個月要小心災(zāi)星,且他泄露天機,應(yīng)該給點錢求破。大弟給了錢,但心里覺得膈應(yīng),十分小心,眼看差一天到月底了,竟還是沒逃過,民間真有靈驗者,還是神佛憐憫凡人,要化成走街串巷的普通人來度化?

      大弟有佛緣,我在大佛寺請了開光菩提手串送他,保佑平安,愿那些礦工兄弟都有佛祖保佑。而他更多檢點自己,努力修為,反思過去。

      這次的劫莫不是與從前的殺生有關(guān)?比如打鳥,殺蛇。他不怕蛇,見蛇必抓,蛇從左邊袖筒進去,從右邊袖筒鉆出去;頑皮起來就把蛇剝皮,肉送人,他自己從不吃,蛇皮掛樹上嚇唬人。似乎他身上釋放信息,蛇見了他不敢逃跑,老老實實等他捉。蛇在鄉(xiāng)間叫長蟲,是長仙,保家仙,本不能輕易動。

      經(jīng)此大劫,大弟的野性收斂許多,彈弓砸碎,釣魚從不釣小魚,遇有水蛇、草蛇愣往跟前湊,只拿棍子撥開,說聲去遠點,像哄小孩一樣,晚上則細心抄寫《金剛經(jīng)》,一家人清簡度日,平安即好。釣魚時他真正忘了自己的所有身份和苦難,成為群山之草木,萬物一水滴。他釣魚,也在被生活垂釣,他們互為誘餌和成果,不可把握,但他的精神是自由的。

      休養(yǎng)兩年后,領(lǐng)導(dǎo)照顧他做一線輔助工作,瓦斯檢查,灑水消塵,沒有重體力勞動,但仍然長期處于陰冷的井下,每天第一個下井,最后一個升井。認真,嚴格,心細,不管做什么,他讓人放心!

      井下工作二十八年,他的生活與身心發(fā)生許多變化,外界更是變化劇烈。國內(nèi)經(jīng)受價格低廉的進口煤沖擊,全球煤炭行業(yè)突然間萎縮了,惶惑感席卷而來。

      大弟所在的煤區(qū)原本富饒,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達到高潮,月產(chǎn)量90萬噸,到大弟上班,還保持60萬噸。但私營煤窯主突然爆發(fā),幾百家蜂窩一樣插入山體,掠奪性挖掘,煤山日夜轟響,那聲音昭示著繁榮,亦可說是畸形與惡性,鼓勵個體經(jīng)營而又乏于管理的尸香魔芋花,越碩大釋放的臭氣越多,引來各路蟲豸,花很快就萎謝了。

      當加大力度大肆清理了小煤窯后,煤層空了,不空也得關(guān)閉,突然間生機勃勃的礦山偃旗息鼓了,可怕的寂靜籠罩著這片暗灰的大地,焦慮、詛咒、躁動、失落,襲擊所有相關(guān)的人家。

      大弟護家如護犢子,他有自己的安然活法,別人憐憫擔心,他并不沮喪,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苦一點也不分開,每個人都是一團小小的火焰,互相溫暖著日漸衰弱的身體。

      七歲那年大弟患急性痢疾,針灸人中處,一扎一個窟窿,都已經(jīng)備上草席了,他幽幽醒轉(zhuǎn)過來!三十年后再次面臨礦難而不死,冥冥中還是有神仙保佑的。他一直勤勤懇懇,不怨社會,身處困境而不妄自菲薄,哪怕下一餐飯沒著落也充滿精氣神,他一直這么努力地生活。

      過年,村里當年一起去煤礦招工的伙伴來看大弟。伙伴活得滋潤,面相年輕,并無滄桑感。

      當年他嫌累,嫌下井危險,工資低,又好喝兩口,不夠酒錢,如何養(yǎng)家?兩年后他選擇離開礦山,也沒花錢買戶口,沒放棄老家的土地,四處打工,到底尋個當工頭的好差事,月掙萬八千,家里媳婦打理田地,在玉米價格高的時候,也有不菲收入。一兒一女,富足安樂,關(guān)鍵是后顧無憂,他還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想種什么種什么,想怎么種就怎么種,這是多大的恩惠。他還有新農(nóng)合保障,還有種田種樹補貼,再老還有低保,或者萬一被拆被占,還能有更多補貼,腳下多么堅實。雖然鄉(xiāng)村不改革不轉(zhuǎn)型,也將是一片廢墟,至少土地實實在在。

      一走一留,命運這般不同。同樣拼了性命打天下,打了許多年,甚至大弟更努力,但到頭來身如浮萍,體如糟糠,糊口的工作也下馬了,他無法對自身身份界定,但他盡力維護著尊嚴。

      “八升命不能求一斗,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彼靶ψ约?,當年因打鳥破壞地球生態(tài)平衡而退學,現(xiàn)在又因挖煤破壞地球生態(tài)平衡而失業(yè),典型的八升命,不管怎么努力,也填不上那兩升,命中缺失的圓滿,就像永遠沒有十五的月亮。他后悔不曾聽老爸箴言,時間不能回流,他再也不能到山野上無拘無束地奔跑了。

      在煤礦,他成了局外人,在生養(yǎng)的村莊,他也成了局外人。他覺得一生都在挖洞,不只向地球深處,還向內(nèi)心深處,那洞深不見底,似乎已能聽到巖漿發(fā)出的喇喇聲。

      十一

      煤去鎮(zhèn)涼,瘡痍滿地,瘦高的他站在廢墟之上,像一只焦急等候春信的鳥。

      他去礦區(qū)問詢解決方案,照例無果,或給出個大約的日子,人就在大約中抱著希望捱日子。山上、街區(qū)下面據(jù)說都是洞,不知何時何處會塌陷,有些地區(qū)已經(jīng)由政府發(fā)錢搬遷,有些地方任由塌陷,能走的都搬走了,風風火火的礦區(qū)迅速癟了,人心萎縮得更快。街頭空空蕩蕩,只剩下一種麻木,就像挖掘者升井后的表情。

      昔日的礦區(qū)已長滿荒草,他覺得這也是好的,將來會長滿樹木,長成森林,會飛來很多只五彩斑斕的鳥兒,讓黑黑的礦區(qū)落滿五彩繽紛的叫聲,他再也不會驚擾它們的快樂,也不會拋棄它們。

      “當某種技術(shù)或者工業(yè)走到盡頭的時候,那些待業(yè)的人們確實是不幸的?!笨茽柭凇毒竦牧α俊芬粫姓f道。我不知道科爾曼的“確實”二字里包含了多少種感情,是同情?是無奈?是悲憤?是控訴?我們只是隧道里、軌道上的小車,只能沿著一個方向前進;我們的狀態(tài)取決于車子的速度和軌道的曲度,或者直行,或者被甩出。

      我們也不斷向深處挖掘著自己,直到身體出現(xiàn)一個洞口,我們從洞口向外窺視太陽的光芒,它似乎鋒利得能夠割傷眼睛。我們不能夠直視我們自己,只能不停地挖掘,直到將靈魂挖出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窟窿。

      十二

      面對一座城,英劇《名姝》里那個老鴇說:“這座城市是我們用肉體建造的!”而挖掘者可以說,“我們溫暖過所有蒼涼的城市?!钡际窃?jīng)了,“煤改氣”方案進展迅速,許多鄉(xiāng)村都已是無煙村。

      春天,我給大弟打電話,他仍在山上刨藥,刨的防風,不值錢。他和工友們還在矛盾中等待。

      大片的廢墟尾礦已然開發(fā)成綠色園林,有更多的鳥兒棲息,還有的地方做光伏發(fā)電。每一個項目誕生,他們都歡喜一陣,昔日的礦區(qū)在悄悄地改變。解決方案雖然還沒有下來,但至少空氣里充滿了陽光,他對幽暗的隧道深懷恐懼。

      啃噬是個小光芒一樣的詞,黑暗中不停地咬,身體充滿了坑洞與疼痛,現(xiàn)在輪到陽光下嘴了,是辣癢癢的舒服,一口口吐出的鈣質(zhì)漸漸填滿了縫隙,骨與肉貼得更緊。但作為幾十年的挖掘者,他的四周仍是黑色的圍墻,要么墻自行消解,要么他沖出來,這需要時間。

      六月無閑人,大家聚在老家給老媽整修房子,沒告訴大弟,也沒人攀他。夜晚看北斗星舀水中天,鄉(xiāng)村的夜黑得踏實,有地守著好歹也是依靠,大弟怎么辦呢?

      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來,“總刨藥也不是法,不想再等了,能幫著在城里找個工作不?”

      大弟心上的那堵黑墻終于坍塌了。我立刻問尋市里的保安工作,不管吃住月工資才一千六百元,沒法養(yǎng)家,看來還要繼續(xù)等下去。但相信,人挪活,精神會再次長滿。不久大弟托親戚找到了飯店電工工作,離家兩小時路程,兩千多塊,管吃住,就干上了。至少先養(yǎng)家,大家也都松了口氣。

      暑期,煤礦解決方案也最終下來了,上面考慮了他的身體,給安排了輕省工作,但是離家千里之外,無法照顧家庭孩子,他選擇買斷工齡,交完養(yǎng)老保險也差不多沒了。但老了總算有一份保障,他感恩,內(nèi)心安然,繼續(xù)返城打工。

      而礦區(qū)逐漸被綠色包圍,礦工們的肺在清新的空氣中也一點點生出紅色。盡管收入菲薄,他們也會帶著家人在新建的園林里走一走,腳下,黑色的長長的隧道像巨樹的根,探向四面八方,挖掘者在自己親手挖掘的根上生活。窯驢子,煤黑子,都已成過往,一切不如意都將會被埋葬,只剩下陽光和微笑。

      責編手記:

      全球煤炭行業(yè)突然間萎縮,就像一輛高速列車突然剎停,來不及防備的人們紛紛被甩了出去。煤礦工“大弟”就是其中的一個。作者憑借在場者的身份,以冷峻的情感、詩意的筆調(diào),敘述一個鄉(xiāng)間出生的底層人物,在時代潮流的沖刷中浮沉擺蕩的運命,也勾勒出一個礦工群體的時代表情。你能聽到他們甩開膀子拼力挖掘的哐哐聲,看到他們滿面黑汗依然透亮的眼睛,相信世間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精氣神。社會轉(zhuǎn)型中底層民眾的命運正在呈現(xiàn)更為多維的面貌,他們的心情等待著傳達,他們的故事往往難于傾訴,非虛構(gòu)寫作恰恰為真誠地呈現(xiàn)這一切提供了可靠的通道,有良知有擔當?shù)膶懽髡卟辉摶乇軙r代的凝視。這是我欣賞《挖掘者》最為重要的一點。感謝它,讓我們走進了一個如此陌生的荒原,遇到了一群如此負重的面孔。

      在綠窗的描述中,可以感知到“大弟”所肩負的多重角色:失學者、耕稼者、窯爐子、煤礦工人、拖著殘體的下崗工、打工者……每一個角色都不能認證到底,都在不斷的轉(zhuǎn)換中尋求新的適應(yīng),“他覺得一生都在挖洞,不只向地球深處,還向內(nèi)心深處,那洞深不見底?!痹诿旱V,他成了局外人,在生養(yǎng)的村莊,他也成了局外人。一種無形的力量像握緊的拳頭挖掘著我們的內(nèi)心,挖掘了社會的內(nèi)核。挖掘是一種拓展,亦是一種緊縮;“挖掘者也許就是自己的掘墓者,但更是修行者。”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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