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婷婷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春秋決獄”作為一種獨特的司法制度,其主要包括“原心定罪”和“親親尊尊”這兩項司法原則。這兩項司法原則不僅使得“春秋決獄”制度能夠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有效地發(fā)揮作用,并且自身也成為了我國傳統(tǒng)司法的兩大特色。
“原心定罪”,又稱“論心定罪”、“原情定罪”,是指在運用儒家經典作為斷獄標準時,著重考慮行為人主觀動機對定罪量刑的影響,而將客觀事實的考慮放到相對次要的地位。對于“原心定罪”最直接的定義來自于董仲舒的論述,其指出“《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保ā洞呵锓甭丁ぞA》)在董仲舒看來,“春秋決獄”是在既考慮行為的客觀事實,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善惡的基礎上來定罪量刑的,但在具體適用時在主觀善惡的判斷上有所偏重。
歷史上也存在著許多具體案例來說明董仲舒所提倡的“原心定罪”這一司法原則在實踐中的具體應用,以喪夫女改嫁案為例?!凹追蛞覍⒋?,會海風盛,船沒逆流死亡,不得葬。四月甲母丙即嫁甲,欲皆何論?;蛟唬追蛩牢丛?,法無許嫁,以私為人妻,當棄市。議曰:臣愚以為春秋之義,言夫人歸于齊,言夫死無男,有更嫁之道也,婦人無專制擅恣之行,聽從為順,嫁之者歸也。甲又尊者所嫁,無淫行之心,非私為人妻也。明于決事,皆無罪名,不當坐。”(《太平御覽》卷六百四十)在這個案例中,董仲舒便是運用了主觀加客觀的“原心定罪”原則加以判定。按照漢律的規(guī)定,妻子在死去的丈夫未安葬之前擅自改嫁的,應認定為私為人妻罪,適用棄市的刑事處罰。然而在董仲舒看來,本案中通過考慮客觀事實,即甲的丈夫死于海難,尸體無法找回,因此已失去了能夠進行死后安葬的客觀可能性,不能適用上述漢律私為人妻罪的相關規(guī)定。同時,依據《春秋》中夫死無男,更嫁有道的經義道德,并結合甲的主觀善惡,判定甲是由于遵循其母的命令進行改嫁,自身并無淫亂之心,客觀事實和主觀心理均符合儒家經義,因此不構成犯罪,不應受到刑事處罰??梢?,董仲舒所提倡的“原心定罪”,因具有的主觀加客觀的歸罪模式,有助于儒家經義更為有效地應用于法律適用的過程中,在當時的司法判案中應加以廣泛應用。
董仲舒所提倡的“原心定罪”的司法原則,是基于主觀和客觀雙重考慮的基礎上,并相對偏重于主觀判斷的入罪原則,然而,由于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需要,及部分司法官吏對于權力的濫用,“原心定罪”中對于主觀判斷的重視開始走向極端化,逐步發(fā)展為僅僅根據行為人的主觀善惡來認定犯罪,完全拋開了客觀歸罪要求,使得“原心定罪”這一司法原則逐步成為司法腐敗的工具。《鹽鐵論·刑德》中提到:“故《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p>
“親親尊尊”源于西周的宗法等級制度,也是儒家思想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親親尊尊”分別體現以“孝”及“忠”為核心的宗法秩序,“親親”要求維護家庭內部的倫理關系,講求父慈子孝、男尊女卑,“尊尊”則要求維護皇權的至高地位,講求君臣之義,君為臣綱。在“親親尊尊”作為“春秋決獄”制度的基本原則加以適用的過程中,體現為“親親相隱不為罪”、“子不報仇,非子也”、“君親無將,將而誅焉”、“奸以事君,常刑不舍”等斷案依據,其中最主要的為“親親相隱不為罪”及“君親無將,將而誅焉”這兩項原則。
“親親相隱”作為“親親”之道的核心,在“春秋決獄”的適用過程中得以廣泛應用,以養(yǎng)父包庇養(yǎng)子案為例。時有疑獄,曰:甲無子,拾道旁棄兒乙,養(yǎng)之以為子。及乙長,有罪殺人。以狀語甲,甲藏匿乙。甲當何論?仲舒斷曰:“甲無子,振活養(yǎng)乙,雖非所生,誰與易之。詩云:‘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春秋之義,父為子隱。甲宜匿乙而不當坐。”(《杜佑通典》卷六十九)按照漢律的規(guī)定,甲明知乙犯殺人罪而幫助其藏匿,應構成犯罪,然而在董仲舒看來,主觀方面,甲具有將乙視為親生兒子的意識形態(tài);客觀方面,甲也盡到了身為父親所應盡的撫養(yǎng)責任,將乙撫養(yǎng)長大,因此養(yǎng)父甲與養(yǎng)子乙在法律上已視為等同于親生父子的法律關系。儒家經義中的“親親相隱”觀念適用于養(yǎng)父甲為養(yǎng)子乙隱匿犯罪的行為,因此甲的行為符合儒家經義中“父慈子孝”、“親親”的基本原則,不構成犯罪,不需要受到刑事處罰。
當然,除了上述提到的“原心定罪”、“親親尊尊”這兩項主要司法原則之外,“春秋決獄”制度中還存在許多其他的司法原則,諸如“以功覆過”、“家不藏甲”、“為親者諱”、“繼母如母”等。這些原則共同發(fā)揮著儒家經義對裁決司法疑難案件的積極作用,最大程度地推動儒法合流及法律儒家化的發(fā)展進程。
“春秋決獄”開創(chuàng)了封建社會從真正意義上引禮入律的先河,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從古至今,文人學者對其的評價可謂是褒貶不一,筆者認為,“春秋決獄”制度可謂是一把雙刃劍,既有利之精髓值得肯定,也有弊之糟粕需以批判。通過多角度對“春秋決獄”的利弊進行分析,有助于全面并深刻地從中汲取能夠借鑒于現代刑事活動的精華,并明晰現代刑事活動中應注意規(guī)避的危險因素。
“春秋決獄”之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春秋決獄”制度確立了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入罪模式。董仲舒所提倡的“原心定罪”的司法原則講求在定罪量刑時既考慮行為的客觀事實,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善惡,即既重視“事”的考察,也重視“志”的考察,這一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入罪模式有利于實現司法實踐中定罪科刑的正確性。秦朝遵循法家的治國思想,主張人性本惡,在判案時也僅僅依靠客觀歸罪的司法模式,完全忽視了行為人的主觀能動性對定罪量刑的影響,判決結果不能服眾,司法權威也因此遭到了削減。以秦朝法律中規(guī)定的“奴妾盜主罪”為例,秦律中對“奴妾盜主罪”規(guī)定了比一般盜竊罪更為嚴厲的刑罰,若行為人盜竊的是主人的親人,秦律采用“同居者為盜主,不同居不為盜主”的方式來認定是否構成“盜主罪”,而不考慮行為人主觀上是否知道或應當知道被盜之人為主人的同居者,導致審理結果不具有合理性[1]。因此,秦朝所遭遇的三世而亡的結果,便與其所采用的純客觀歸罪的斷案方式脫不了干系。純客觀的歸罪模式實質上是“誅名而不察實”,即“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賢良策二》),而主客觀的歸罪模式則是“循名責實”,既考慮了行為的效果,即“名”,也考慮了在行為背后所體現的動機和目的,即“實”,使得由此得出的定罪量刑結果具有合理性。同時,“春秋決獄”在要求對行為人的主觀善惡進行分析的基礎上,對上述主觀心理有了進一步地細化,即區(qū)分主觀故意和主觀過失,并在共同犯罪中根據主觀惡性的嚴重的程度區(qū)分主犯和從犯,并處以不同程度的刑法處罰?!按呵餂Q獄”對我國古代犯罪構成理論的完善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具有極強的歷史意義。
二是“春秋決獄”制度利用判例補充了制定法的不足。“春秋決獄”主張在制定法沒有規(guī)定,或者雖有規(guī)定但卻與儒家思想大相庭徑時,利用《春秋》等儒家經典中的故事、案例作為判案的依據,從而引進了以判例作為司法審判依據的新型審判方式。除了儒家經典中的故事和案例,董仲舒將其依據儒家經典中的案例、經文、經義所決斷的司法案例匯編成了長達十卷的《春秋決事比》,該《春秋決事比》在司法實踐中同樣被廣泛引用。制定法的本質決定了其具有一定的現實落后性,在當時社會,采用引例判案的靈活司法模式,有助于對制定法的不足起到補缺和糾偏的作用,解決無法可依或無良法可依的尷尬狀態(tài)。同時,“春秋決獄”所采用的這種以判例為依據的審判方式,使得以律、令、格、式等為表現形式的制定法與以各式案例為表現形式的案例法相輔相成,共同發(fā)揮優(yōu)化司法審判的功能。該以判例為依據的審判方式類似于古羅馬時期的“裁判官告令”及現代英美法系所采用的“判例法”制度,體現著我國古代的司法衡平機制,同時,該審判方式對于我國現代司法審判模式的選擇也具有極強的借鑒意義。
“春秋決獄”之弊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春秋決獄”制度對于主觀動機的過度強調,使得司法適用產生極大的隨意性。“春秋決獄”在逐步向法律滲透的過程中,“原心定罪”的司法原則開始走向極端化,統(tǒng)治者及司法官吏逐步將行為人的主觀動機放在絕對的考察地位,即僅通過對行為人主觀動機的判斷,而不考慮行為的客觀事實,便對其進行定罪量刑,司法審判實質上走進了絕對的主觀主義陷阱。在絕對的主觀主義影響下,若行為人的動機符合儒家經義的要求,則不會被定罪判刑;若行為人的動機與儒家經義的要求相沖突,則會受到相應的刑事處罰。由于行為與動機之間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同一行為可以由數個截然不同的動機導致,同一動機也可以對應數種不同的行為表現形式。因此僅對行為人的主觀動機進行考察,容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同時,在完全強調主觀動機進行司法適用時,司法過程極易受到裁判者個人好惡及社會人情等因素的影響,具有極大的隨意性。裁判者可以以“動機不良”為由,對某些無辜之人予以刑事處罰,也可以“動機善良”為由,使得某些享有特權的人不至受到刑罰的處罰。如此,便使得思想犯罪開始泛濫,冤假錯案不斷發(fā)生,百姓權利遭受了極大的損害,法律規(guī)定形同虛設。
二是“春秋決獄”制度中適用儒家經義所具有的不確定性,容易導致司法腐敗的滋生?!按呵餂Q獄”重視運用儒家經典中的案例、經文、經義作為判案的依據,而儒家經典中的內容基本以文言文的方式進行表述,并且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精煉度,因而,司法官吏在適用儒家經典時,需對其中的內涵進行釋義以運用到具體的審判當中。毋庸置疑,解釋是一項極富主觀能動性的行為,因此司法官吏在對儒家經典進行解釋時,也會產生數種基于各自理解而得到的解釋結論,從而導致對同一案件的裁判由于司法官吏的不同,便產生了數種截然相對的結論,顯然是不合理的。此外,還可能存在這樣的情況,即對同一案件可以在儒家經典中尋找到兩種或者兩種以上截然相對的內容,也會導致同案不同判現象的產生。以“親親相隱”及“春秋之典,大義滅親”為例,前者賦予了親屬之間相互隱匿犯罪的權利,而后者卻要求親屬之間相互揭發(fā)犯罪以維護正義的實現[2],這兩條內涵完全相反的經義導致了在司法適用中,針對親屬相隱的案件,可以被認定為犯罪并需接受刑事處罰,也可以不被認定為犯罪,而對于上述兩種犯罪結論的選擇,完全取決于司法官吏主觀上的取舍,使得行為人的權利遭受了極大的損害。雖然之后上述兩條經義之間的矛盾,通過“親親得相首匿”法律制度的確立得到了解決,但在儒家經典的眾多內容中仍存在許多類似的矛盾尚未解決,為司法腐敗的滋生提供了土壤。上述適用儒家經義所具有的不確定性,變相地賦予了司法官吏隨意解釋和適用儒家經義的可能性,助長了司法官吏進行罪行擅斷的氣焰。對此現象,《漢書·刑法志》中論述道:“奸吏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死則予死比。”
三是“春秋決獄”制度模糊了法律與道德的界限,破壞了法律的權威性。為了迎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基本國策,“春秋決獄”制度強調儒家經義在司法審判中的重要性,即強調道德對司法審判的影響,不斷地將儒家的倫理道德滲透到司法適用的過程中。在法律與道德的關系中,“春秋決獄”制度把儒家倫理道德看做是一套高于法律的適用標準,卻完全忽視了制定法所應發(fā)揮的功能。道德所具有的空洞性和不確定性,導致在以道德作為司法適用的標準時,賦予了司法官吏較大的主觀能動性,裁判結果因而具有隨意性及不公正性。此外,道德對百姓的要求要遠遠高于法律,若以道德作為司法適用的標準,則會強加給百姓其本不應承擔的更多的責任和義務,損害百姓的基本權利,不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法律與道德雖然在內容上有相似之處,但法律畢竟不是道德,道德也畢竟不是法律,“春秋決獄”制度模糊了二者之間的界限,勢必會導致司法適用的隨意性,法律制度的權威性也會因此而遭到破壞。
“春秋決獄”作為一項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獨特司法制度,其所蘊含的“原心定罪”、“親親尊尊”的基本原則及自身所具有的利弊影響均對現代刑事活動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并結合現代刑事活動自身的特點,以探究我國現代刑事活動中應注意的原則及尚待完善之處。
董仲舒所提倡的“原心定罪”原則,主張采用主客觀相一致的方式進行定罪,有助于保證司法認定的準確性,應為現代刑事活動所采納。事實上,世界上多數國家及我國均已在犯罪構成要件中引入了主觀方面的內容。雖然各國在所應采取的具體犯罪構成要件理論方面仍有爭議,但不可否認,無論是蘇聯(lián)的四要件犯罪構成理論、德日的三階層犯罪構成理論還是英美的二分式犯罪構成理論,均包含了主觀方面的內容??梢?,主客觀相一致的入罪原則已成為世界公認的基本原則。同時在適用主客觀相一致的入罪原則時,要注重平衡主觀動機與客觀事實之間的比重,使二者能夠相輔相成,共同發(fā)揮優(yōu)化司法定罪活動的作用。以刑事立法活動為例,在進行立法活動時,如果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較高,則可相對降低入罪的客觀標準,以實現司法定罪活動的正確性。以盜竊罪為例,刑法規(guī)定,在多次盜竊、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扒竊的情形下,盜竊罪的客觀入罪標準不再需要具備數額較大的要求,即存在上述情形,便可認定為盜竊罪的成立。刑法之所以這么規(guī)定,是因為在多次盜竊、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扒竊的情形下,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較高,此時,可以相對降低入罪的客觀標準,以實現司法定罪活動的準確性,立法者便在上述情形下刪除了數額較大的客觀要求。當然,在司法定罪活動中更要遵循上述平衡主觀動機與客觀事實之間比重的基本原則,以更好地發(fā)揮主客觀相一致的入罪原則在司法定罪活動中的積極作用。此外,要注重發(fā)揮主客觀相一致的入罪原則對于司法量刑活動的影響,在對行為人所應承受的刑罰輕重進行考量時,也應從主觀方面和客觀方面共同加以把握,以實現公正量刑。
判例的引用作為“春秋決獄”制度的一大特色,應為我國現代司法審判活動所借鑒。我國目前采用的是成文法的司法審判模式,雖然最高法院有權力發(fā)布指導性案例,各地方高級法院也有權力發(fā)布參考性案例,但這些案例都不能起到類似于判例法審判模式下案例的作用,不具有強制適用性,而僅僅是對各地方下級法院的司法實踐起到監(jiān)督指導的作用。美國法學家霍姆斯曾提出:“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边壿嬎季S固然重要,但邏輯本身具有較大的局限性,而且人類邏輯的產生需基于經驗的積累,可見經驗較之于邏輯具有更強的重要性。尤其對于訟案的解決,人們普遍會認同某種已有的道德共識,而司法官員從以往的經驗中尋找解決方法往往會比創(chuàng)造新模式要保險得多[3]。因此,判例作為先前司法審判活動的經驗,對于之后司法案件的審理就顯得極為重要。我國從建國之初至今一直以制定法作為審理案件的依據,希冀在短時間將判例法這一審判模式引入我國所有的司法審判活動中的想法較難實現。刑法作為規(guī)范社會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線,同時作為一部最容易對公民權利造成損害的法律,對其適用應最為嚴格謹慎,并應堅決杜絕司法適用不公正,同案不同判的情形產生。因此,可以先在刑事司法領域引入判例法的審判模式,使得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可以依據先前的裁判案例進行定罪量刑,以實現刑法適用的統(tǒng)一性,避免被告人的權利因定罪量刑的不恰當而遭到侵害。通過判例法審判模式在我國刑事審判領域的率先實施,深入探究該模式在我國司法領域全面實施的可行性,并最終決定是否將該模式逐步擴展適用于我國其他司法審判領域。
“春秋決獄”制度模糊了法律與道德的界限,將道德隨意凌駕于法律之上,并使之成為司法實踐中定罪量刑的標準,違背了罪刑法定的基本原則,顯然是不合理的。法律與道德在現代社會的治理中均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缺少了其中一個,都不足以維護社會的和諧及長治久安。對此,孟子論述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在適用二者作為治國理政的方式時,要注意絕不能將二者無區(qū)別地加以混淆并適用。針對如何具體地協(xié)調二者的關系,以刑事活動為例:
一是,在刑事立法中可以適當考慮道德因素的影響,使刑法符合人情及公民最基本的價值需求。法治不應當僅僅是冰冷的規(guī)則體系與制度的客觀組合,還應當包容人在認識與改造客觀世界過程中對自身目的和價值理想的情愫記載[4]。遵循基本倫理道德和人民樸素的法感情的刑事立法才能夠被稱為良法,才能夠得到全體公民發(fā)自內心深處的尊敬與遵循,此時的刑法才能稱之為法。因此,應注重發(fā)揮道德因素對刑事立法的積極作用。二是,在刑事司法中,道德因素只能影響司法活動的量刑階段,而不能影響司法活動的定罪階段。司法活動中對于犯罪行為人該定何種犯罪及該罪名所應適用的量刑區(qū)間的判斷,應嚴格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進行。在此基礎上對于刑罰輕重的具體確定,則可以適當考慮道德因素的影響,對犯罪行為人判處相對較輕或者較重的處罰?,F階段,我國司法機關在刑事司法審判中也正積極地適用上述規(guī)則,以充分發(fā)揮法律與道德對司法審判的有益作用。如“山東辱母案”足以說明道德因素不能影響法庭對被告人的定罪判斷。雖然從道德的角度出發(fā),于歡的行為是屬于對他人侮辱自己母親行為的反擊,符合孝的標準,不應受到處罰。但根據刑法的規(guī)定,于歡的行為雖構成正當防衛(wèi),但屬于防衛(wèi)過當的一種,仍應負相應的刑事責任。二審法院最終依據法律認定于歡屬于防衛(wèi)過當,構成故意傷害罪,判處五年有期徒刑??梢?,即使與道德不相符,刑事司法程序的定罪過程也應完全依照法律的規(guī)定進行?!皬V州許霆案”則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道德因素對量刑階段的影響。2006年廣州青年許霆在取款時偶然發(fā)現ATM機存在機器漏洞,之后利用該程序漏洞,在此ATM機上合計取款17.5萬元。一審法院認定其構成盜竊罪,并判處無期徒刑。后該判決在全國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引發(fā)公眾的質疑,大多數人認為該判決違背了社會常理,許霆的犯罪行為是由于銀行機器的性能故障所引發(fā)的,卻被判處無期徒刑這一嚴重的刑罰,顯然違背了公平公正這一基本原則,與公民樸素的法感情不相符。對此,二審在量刑方面做了調整,即鑒于許霆是在發(fā)現ATM機出現異常后產生的犯意,與有預謀或采取破壞手段盜竊金融機構的犯罪有所不同,因此改判五年有期徒刑。該判決在量刑時充分考慮了道德因素的影響,做出的判決符合民意,取得了良好的社會與法律效果。通過這兩個案例的介紹,更充分地說明了在刑事活動中應如何更好地協(xié)調并處理法律與道德的關系。
當然,在其他活動中,我們也應采取有效的措施以協(xié)調處理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充分發(fā)揮法律與道德的能動作用,使其共同為我國的法治建設和文明建設作出貢獻。
正如前述,刑事立法需適當考慮道德的影響因素,尊重人性基礎,符合經公眾世代相承并已得到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并在刑事制度中加以體現?!坝H親相隱”原則作為儒家傳統(tǒng)思想中重要組成部分,符合人性之本能及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追求,應在現代社會中予以傳承及弘揚。2012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新增了有關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強制作證義務豁免的規(guī)定,體現了“親親相隱”原則在刑事立法中的運用。然而,對于《刑法》第三百一十條規(guī)定的窩藏、包庇罪,我國刑法仍將包括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在內的近親屬包含在該罪的適用主體之中。將極少數人才能達到的標準作為全國公民普遍的行為準則在刑事立法中加以規(guī)定,使得法律脫離于最基本的人性而制定并存在,顯然是不合理的。法律的權威性不應僅僅依靠國家的強制力加以保障,法律規(guī)則自身的合情合理性也是增強法律權威性的一大重要途徑。同時,上述刑法規(guī)定也違背了刑法理論中的期待可能性理論。因此,建議修改我國刑法中有關窩藏、包庇罪的相關規(guī)定,即將“親親相隱”的儒家思想融入到該罪的刑事立法中,以實現國家利益與民眾樸素情感需求的平衡,并有助于維護家庭和睦及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健康。
具體而言,可以采用以下方式將“親親相隱”的原則更有效地運用于現階段的刑事立法中:第一,“親親相隱”的適用主體應是包括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在內的被告人的直系血親、兄弟姐妹及同居的其他親屬,而不能過度地限制該原則的適用主體,導致與對窩藏、包庇罪進行修改的初衷相違背;第二,“親親相隱”的原則應僅適用于提供處所、財物以幫助犯罪行為人逃匿的窩藏行為,而不能適用于包括積極地作假證明或者誣陷他人進行包庇的行為在內的其他積極行為;第三,“親親相隱”的原則應不適用于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嚴重危害社會公共秩序的犯罪及其他具有較大社會危害性的犯罪,以防止因為親屬的窩藏行為而導致的不可挽回的危害后果;第四,適用“親親相隱”原則的窩藏行為,其動機必須是出于真正的愛護親人這一純粹的目的,而非基于獲取非法利益或者掩飾自身非法行為的邪惡動機。通過上述方式,將“親親相隱”的原則體現于現行刑法有關窩藏、包庇罪的規(guī)定之中,充分體現了道德因素在刑事立法中的積極作用,實現了現代社會法律與道德的平衡,也是我國立法朝著人性化軌道發(fā)展的又一見證?!?/p>
本期插圖均為邢鵬飛國畫作品
[1]方慶淼.春秋決獄與原心定罪新辯[D].西南政法大學,2013.
[2]于濤.以史為鑒——對“春秋決獄”的研究[D].山東大學,2011.
[3]孫倩,趙曉耕.春秋決獄——從實踐出發(fā)的審判思路[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4,(3):71.
[4]李忠良.“親親得相首匿”法律價值析[J].長沙民政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8,(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