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一
流水閶門外,孤舟日復(fù)西。
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
妾夢驚吳苑,君行到剡溪。
歸來重相訪,莫學(xué)阮郎迷!
上面這首五律是唐代著名女詩人李冶(字季蘭,?—784)的作品,題為《送閻二十六赴剡縣》,從首句的“流水閶門外”看去,顯然作于蘇州。
可是有關(guān)李季蘭唯一的傳記《唐才子傳》本傳和另外幾份零星材料,都不曾提到她寓居于蘇州一事,《唐才子傳》卷二云:“季蘭名冶,以字行。峽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時往來剡中,與山人陸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睋?jù)此詩來推測,她的根據(jù)地似應(yīng)在蘇州,而時時往來于剡中?!短圃娂o(jì)事》卷七十八載“劉長卿謂李季蘭為女中詩豪”,劉長卿當(dāng)過長洲(今江蘇吳縣)縣尉,這也有助于推定季蘭曾在蘇州修道。
唐代女道士身份很特別,她們一面修行,一面可以比較自由地與男士交往,其中不少人作風(fēng)放達,頗有些浪漫故事。李季蘭與陸羽、皎然兩位名流詩人來往甚密,卻沒有聽到過什么緋聞。她的男朋友是閻二十六即閻伯鈞,在送別他的詩中,李季蘭希望他早日歸來,并幽默地告誡他不能移情別戀。她又有《得閻伯鈞書》七絕一首,詩云:“情來對鏡懶梳頭,暮雨蕭蕭庭樹秋。莫怪闌干垂玉箸,只緣惆悵對銀鉤?!睂憚e后相思,頗見情意。
李季蘭的詩現(xiàn)存不足二十首,大抵清新可讀?!端膸烊珪偰俊罚ň硪话肆┱f:“(李)冶詩以五言擅長……置之大歷十子之中,不復(fù)可辨。”劉長卿是當(dāng)時的著名詩人,以“五言長城”自詡,他那樣看好李季蘭,稱為“女中詩豪”,其水平可以想見。
當(dāng)然劉長卿也可能因為同李季蘭很熟悉而評價過高。他們熟到可以亂開玩笑的程度,《太平廣記》(卷二七三)介紹過一個小故事:
季蘭與諸賢會烏程縣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疾,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遍L卿對曰:“眾鳥欣有托。”舉座大笑。
“山氣”云云是說劉長卿有疝氣(“陰疾”);長卿則反擊說季蘭與眾多男人有性關(guān)系,這里的“鳥”指男根。雙方都舉出人們熟悉的陶淵明的詩句,而皆變其意以用之。在清凈莊嚴(yán)的寺廟里竟然當(dāng)眾開這種半葷半素的玩笑,唐代風(fēng)氣之放達實在令人驚異。
“鳥”在唐代已成為大家心里有數(shù)的代稱,在一定的語境下不宜亂說,因為這很可能引起不雅的聯(lián)想。薛濤還在家做小姑娘時曾有詩句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彼母赣H聽了很不高興,原因就在于此?!傍B”這東西往往別有所指,一般女人特別是姑娘們總不會在這種意義上提到。這種語言上的忌諱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李冶的詩散佚已久,前人將她的詩與薛濤的作品合編為《薛濤李冶詩集》二卷。薛濤的行年大大晚于李冶,把她放在前面,大約是因為薛濤名氣更大,作品的數(shù)量也要多出許多。
二
在唐代女詩人中,薛濤(字洪度,?—832)名聲最大,水平最高,作品也最多.她本有《錦江集》五卷,詩五百首,可惜后來大量散佚,到《全唐詩》及其補編里只剩下九十首左右了。
關(guān)于薛濤詩的特點,《唐才子傳》卷六說是“詞意不茍,情盡筆墨,翰苑崇高,輒能攀附”,又說“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異物,豈得以匪其人而棄其所學(xué)哉”,意思是其人雖不足道(指她曾是官妓,后以女道士面目出現(xiàn)),其詩卻大有水平,高于流俗多多。明朝的唐詩專家胡震亨則指出,薛濤“工絕句,無雌聲”。胡氏之說影響甚大,當(dāng)代薛濤研究專家張篷舟先生就此發(fā)揮道:“‘無雌聲三字頗能道出濤詩風(fēng)格。即以現(xiàn)存濤詩而論,其諷刺時政、月旦人物者不少,感嘆身世、悲憤際遇者不多,即有之,若與李冶、魚玄機輩相較,殊無淫蕩之詞。則‘無雌聲三字于濤詩風(fēng)格特色,最為的評?!卑凑者@里的邏輯,諷刺時政、月旦人物是女性詩人的分外之事,只有“淫蕩之詞”才是“雌聲”。這話聽上去實在刺耳。
事實上薛濤詩的女性色彩非常強烈,并且同她本人的特殊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薛濤出生在一個破落的官宦人家,父親又死得太早,貞元元年(785)韋皋鎮(zhèn)蜀,后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很多年以后才得以脫出。這一段神女生涯對她一生影響極大,因為她這時的地位相當(dāng)于官方女奴,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卻不得不用言談歌舞以至肉體去侍奉權(quán)貴,內(nèi)心自然極其痛苦。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脫籍從良,過上普通女人的生活。她的詩多次寫到這種心情,例如: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池上雙鳧》
露滌音清遠(yuǎn),風(fēng)吹故葉齊。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
——《蟬》
在這些所詠的物象上,都染上了她那種特殊的女性色彩,產(chǎn)生了豐富的聯(lián)想。樂籍中人閱人雖多,自己并無歸宿,這正是所謂“各在一枝棲”。薛濤又有《柳絮詠》詩云:“二月楊花輕復(fù)微,春風(fēng)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彼难酝庵庹f,那些男人有時來“惹人衣”,而“一向”(唐代口語,一霎的意思)就南飛又北飛,再也不知去向了。文學(xué)語言中一般總是拿亂飛的柳絮比喻用情不專的女人,所謂水性楊花;而這里反指情場上朝秦暮楚的男人。
在這些詩里,人們分明可以聽到薛濤要求恢復(fù)自己女性權(quán)利的強烈呼聲,而有專家對這樣的“雌聲”竟然充耳不聞!
在涉及具體人際關(guān)系的抒情之作里,薛濤詩也有著強烈的女性色彩,并且深深地打上了她那特殊身份的烙印。元和十年(815),和薛濤有過相當(dāng)關(guān)系的李程離開成都到首都去就任兵部郎中,薛濤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將就此結(jié)束,遂作《別李郎中》詩云:
花落梧桐鳳別凰,想登秦嶺更凄涼。
安仁縱有詩將賦,一半音詞雜悼亡。
從“鳳別凰”的措辭來看,他們的交往曾經(jīng)相當(dāng)深入,但分手以后,李程還會想念自己嗎?薛濤知道不會,其人即使寫詩,也只會哀悼他死去的妻子,而不會提到自己這樣一個曾經(jīng)是被打入另冊的女人。薛濤脫去樂籍以后長期單身一人住在成都,做女道士狀,屏居浣花溪碧雞坊,以制作箋紙為業(yè),而其心情仍凄涼如此。
《云溪友議》、《唐才子傳》等書曾經(jīng)記載薛濤與著名詩人元稹的關(guān)系,他們頗有贈答,甚至可能有非常親密的接觸。關(guān)于此事的真相現(xiàn)在頗有不同的看法。薛濤與元稹彼此地位懸殊,元稹又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寫過《鶯鶯傳》的,他們感情上的糾葛尚待進一步細(xì)考,很可能永遠(yuǎn)弄不清楚?,F(xiàn)在所可知者,薛濤有過不少男性友人,對他們當(dāng)中的某些人(其中很可能包括元?。┰?jīng)抱有過幻想,其《贈遠(yuǎn)二首》云:
擾弱青蒲綠欲齊,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轉(zhuǎn)秦關(guān)騎,日照千門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詩寫得一往情深,最后一句簡直有向那位已在遠(yuǎn)方的男友求婚之意。這在那個時代要算是很大膽的話。中國古代女子在愛情和婚姻中歷來取被動態(tài)勢,這正是她們社會地位和心理狀態(tài)都處于低端劣勢的反映,而且早已成為一種定勢。薛濤因為處境特別,竟超越了這種被動,這表明她對生活的熱情、對幸福的向往是何等執(zhí)著。中國古代女性的性愛本能因為遭到封建禮教的嚴(yán)重壓抑而漸趨枯萎,至少也退避到內(nèi)心深處去了,而唯有在已入另冊的低賤者身上還能有相對充分的表現(xiàn),這實在是一個大悖論,大悲劇。
這時薛濤已脫去樂籍多年,也算是一方名流。但她過去那一段歷史決定了她要結(jié)成一門如意的婚事必然困難重重。唐代的女道士中有一部分人可能帶有半娼妓的色彩,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沒有光明正大的地位。白居易有一首《與薛濤》詩道:“峨眉山勢接云霓,欲逐劉郎此路迷。若是剡中容易到,春風(fēng)猶隔五陵溪?!薄坝饎⒗伞笔钦f薛濤在愛情生活中的主動態(tài)勢,而“迷”、“隔”則說明此路不通,至少是困難重重。高既不成,低又不就,于是薛濤就只能終老于她的碧雞坊道院了。白居易的弟弟白從簡寫過一篇傳奇故事《李娃傳》,寫妓女與社會精英美滿的婚姻,理想主義的色彩甚濃,現(xiàn)實生活中很少有那樣的好事。
薛濤曾在詩中評段成式為“文采風(fēng)流”,評蕭佑之為“多能”,諸如此類的“月旦人物”也曾被看作其詩非“雌聲”的一個證據(jù)。其實,喜歡評論人物乃是唐朝妓女的一個特色。那時一般良家婦女因為長期以至終身被禁錮在家庭小圈子里,與外界交往很少,無從作人物評論;而妓女特別是像薛濤這樣的高級樂妓則閱人甚多,難免會作些評論。孫棨《北里志·序》云,長安紅燈區(qū)平康里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話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yīng)對排次,良不可及?!痹碌┤宋锟梢哉f乃是名妓的分內(nèi)之事,也正是一種特別的“雌聲”。
諷刺時政這一條,古代的女詩人們一般很少能夠從事,因為她們沒有條件參政議政,只有很少數(shù)人(如李清照)因為條件特殊寫過一點;而妓女因為接觸社會的面比較廣,反而有條件多少了解一點政治,甚至有所議論。薛濤久住成都,與先后十一任節(jié)度使都有交往,情況就更加特殊了。她的《籌邊樓》等詩頗有議論以至干預(yù)政治的意味。薛濤其人其詩可研究之處很多,但首先要打破關(guān)于她的傳統(tǒng)偏見,一切從實際出發(fā),這種研究才有可能順利進行。
三
上文說起“鳥”這個詞另有特別的義項,薛濤小時候犯了這個忌諱,后來就淪為官妓,其事見于章淵《槁簡贅筆》:
……濤八九歲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令濤續(xù)之。應(yīng)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父愀然久之。父卒,母孀居,韋皋鎮(zhèn)蜀,召令侍酒賦詩,因入樂籍。
“鳥”這東西,在遠(yuǎn)古圖騰崇拜時期,往往同生殖有關(guān),或作為男性的象征?!对娊?jīng)》里提到婚姻生孩子一類事情,往往以鳥起興。后代以至于今天,更往往用“鳥”指代陽具。在兩性關(guān)系禁忌很多的古代,女子吟詩而說什么“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糟糕透頂,預(yù)后不良。所以薛濤的父親聽了很不高興,預(yù)感到這小女子將來不會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將成為同許多男人廝混的賤貨。
類似的故事也發(fā)生在李冶身上?!短圃娂o(jì)事》載:“季蘭五六歲,其父抱于庭,作詩詠薔薇云:‘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父恚曰:‘此必為失行婦也!后竟如其言?!薄凹堋迸c“嫁”諧音,尚未出嫁而“心緒亂縱橫”,寫這種句子,這小姑娘壞了。李冶后來當(dāng)了女道士,同不少男人有來往。唐朝的姑娘寫出不得體的或可能引申出問題來的詩句,總是會讓父親大為生氣。
古代有一種流行觀點,以為詩是預(yù)言,而且往往是不祥的預(yù)言(“詩讖”)。薛濤、李冶童年的詩句未必實有其事,大約都是當(dāng)時或后來的好事之徒編造出來的用以證明“才能妨德”、“婦人解詩則犯物忌”,命中注定,無可改變的——這些都無非是那時男性全面壓抑女性的一種手法。
可是關(guān)于薛濤的那個故事,在《中國歷史上的著名婦女》(“祖國叢書”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6月版)中卻被專門作為薛濤早慧的佳話來介紹——
有一天,父親與她在客堂閑坐說話,面對庭中井邊那棵樹干挺拔、枝葉繁茂的梧桐,父親忽然想考考女兒的詩才,便以梧桐樹為題,隨口吟出:“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命女兒續(xù)成詩的下半闋。薛濤幾乎不假思索地吟對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迸畠何乃嫉拿艚荩m(xù)詩句的工整、得體,著實使父親“愀然久之”,欣慰不已。
文字流暢生動,而問題很大。薛濤續(xù)的后兩句詩能不能稱為“下半闋”,已是一個問題;而更大問題在于,既是“愀然久之”,又怎么會“欣慰不已”呢?!般溉弧笔悄樕兊脟?yán)肅或不愉快的樣子——薛濤的父親一聽女兒續(xù)的兩句詩,臉色變成這樣,顯然不是欣慰,而是大大地不快。這正如李季蘭的父親聽到她“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那兩句詩,立即大為生氣一樣。
凡是特別的人物,小時候總會有些預(yù)兆,古人相當(dāng)相信這一條,于是就產(chǎn)生了許多八卦故事。姑妄聽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