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成剛
(文山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文山 663099)
云南漢語成為地域性方言一般認為是在明代,可漢語在當時的影響并沒有遍布滇域全境;宋元之前,特別是南詔大理時期,云南曾長期處于相對隔離的自治狀態(tài),一般認為漢語這一時期在滇地已接近消失,但實際上這是一種誤解,漢語其實仍以與夷語相融的方式煥發(fā)生機并積極產生影響。此前,學界對漢語在云南自漢晉以來的歷史地理分布及相關問題關注有限,以致大家對云南漢語的生存環(huán)境及演變情況難以整體客觀把握。文章將根據(jù)移民史實,結合歷史韻書及文獻資料,輔以語言接觸等理論,對云南漢語的歷史地理分布及語言來源等相關問題試做探討,以便人們更深入地把握云南漢語的歷史演變脈絡并解釋差異原因。
云南有漢族移民的最早記錄當為戰(zhàn)國末期的莊蹻王滇。據(jù)《史記》之“西南夷列傳”記載,楚威王時,命將軍莊蹻西征,蹻至滇池便以兵威定之屬楚,可莊蹻入滇不久,便逢秦奪巴黔,以致滇楚隔絕,故莊蹻無奈便變服從夷俗,且以其眾王滇。故一般認為“云南至漢武帝以前是‘西南夷’聚居的‘化外之地’”,[1](P106)莊蹻入滇這次移民帶來的漢語在當時并沒有其生存的環(huán)境。秦并巴蜀后,蜀郡太守李冰即在今川滇交界的僰道(今四川宜賓地區(qū))修筑通往滇東北的道路,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時又將該道延伸至今曲靖一帶,因道寬五尺,故俗稱“五尺道”。秦開五尺道溝通川滇,而且還在云南設置郡縣,這“標志著中央王朝對云南正式統(tǒng)治的開始”,[2](P33)這為此后宋元之前南北移民及漢語進入云南奠定了基礎。
漢晉時期,隨著南北向驛道的開發(fā)和維護,四川等北方漢族逐漸遷入云南。因地理毗鄰和行政管轄隸屬的關系,四川此時遷入云南的漢族主要集中在滇東的味縣(曲靖)和滇東北的朱提(昭通)一帶,漢語也隨之在這一帶開始存在并傳播。云南今滇東的曲靖和滇東北的昭通,是云南臨近川南宜賓(時稱“僰道”)的大壩子,兩地可由橫水相連,漢擴展延伸了秦五尺道至今滇池一帶,后人又稱“朱提道”,[3](P323)這進一步強化了滇東北經由宜賓而至川陜內地的往來緊密關系。同時,西漢王朝為招撫滇中偏西一帶的部落,仿秦置郡縣而治,并于公元前129年疏通成都經雅安、西昌而至今滇西的大姚、永仁、姚安的大道(東可至滇池,西可達洱海),史稱“零關道”或“西夷道”。此外,西漢孝武帝元封六年,漢軍開通了從大理向西經保山過騰沖而至印度的永昌道(又稱“博南山道”),此道向東可過姚安(與零關道相通)至昆明達曲靖,最后連接朱提道而至成都,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蜀身毒道”。朱提道、靈關道、蜀身毒道的開通,強化了漢晉時期中原與云南的聯(lián)系,漢語也隨漢族移民在云南驛道和滇東北一帶得以使用,但范圍比較有限,因為根據(jù)歷史記載,驛道的通暢性和使用率并不如人意,只有朱提道一段靠近蜀地郡治僰道,尚基本能維持正常溝通。
語言與民族一般都是相互依存的,滇域的漢語主要是隨漢族移民而帶來,云南在漢晉時期就有漢族從驛道移民進入。漢開通永昌道后,即“派遣大批漢族進入永昌,并在這里設置了不韋等六個縣”,[2](P36)隨后又征服滇池東的勞浸、靡莫等部落,并駐兵屯田鎮(zhèn)戍。漢晉遷入的這些漢族移民主要沿驛道分布于滇東北的昭通地區(qū)、滇中的滇池沿岸和滇西保山一帶,并在日后的三國兩晉時期逐漸形成地方豪族大姓而影響決定著云南的統(tǒng)治。但總體來看,漢晉時期在云南的漢族移民,其數(shù)量比較有限,而且在地域分布上也不平衡。當時,朱提道開通較早,故“中原漢族勞動人民進入云南,多半集中在滇東北和滇東一帶”,[2](P66)漢語自然也就在這一帶最先得以使用并演化。漢字是漢語的視覺體現(xiàn),而“漢文字自西漢起便在云南開始使用”,[2](P46)滇東曲靖出土的東晉《爨寶子碑》和陸良出土的南朝《爨龍顏碑》,其文體書法得漢晉正傳,而昭通出土的漢《孟孝琚碑》記載,孟孝琚“十二隨官受韓詩,兼通孝經二卷,博覽(群書)”。據(jù)此,漢晉時期漢語在滇東趨北一帶已經有一定的使用范圍和影響力了。其實,滇西的永昌郡一帶,漢語隨呂氏及后來的永昌道開發(fā)者也很早就進入了該地區(qū),可因該地遠離巴蜀,地方部落各自為政,交通時有阻隔,故漢語在滇西和滇中一帶的生存發(fā)展空間在當時比較有限。只有滇東趨北的曲靖、昭通一帶,因地域毗鄰四川僰道,受蜀地漢文化的影響較深,漢語方才在滇東趨北地區(qū)具有一定的使用影響力度。
云南漢族移民在漢晉時期,主要是沿驛道呈點狀式移民,相互之間相隔較遠,且數(shù)量非常有限,因此漢晉時期的漢語“夷化”現(xiàn)象比較嚴重。當時,中原政權在云南主要依靠早期少量落藉云南的移民大姓,組成“夷漢部曲”治理云南,但這些漢族大姓為擴大生存和管理的空間,一般都主動融入當?shù)厣贁?shù)民族,以致夷漢主從甚至難以分清。因此,“在三國兩晉時的南中地區(qū),各民族間的融合,主要表現(xiàn)為漢族的‘夷化’,即漢族人民逐步融合于‘夷’族人民”,[2](P68)因此,漢語在當時自然也就隨之呈現(xiàn)出被“夷語”同化的趨勢。
云南在唐宋時期較長一段時間里依靠地方的夷帥酋長進行統(tǒng)治,特別是自唐天寶戰(zhàn)爭至元蒙滅大理前,云南近六百多年處于相對獨立的局面,漢語在這段時間隨漢族移民的減少難以形成聚居態(tài)勢而萎縮,但南詔大理政權主動吸收融匯漢文化,而使得漢語與夷語融合,出現(xiàn)利用漢字改造而形成夷族文字的情況,呈現(xiàn)出部分先進夷族的語言混用漢語的格局。
中原政權在漢晉晚期通過地方夷漢大姓治理西南夷,至隋初云南一帶已“實際上為大姓貴族爨氏所割據(jù)”,[2](P70)不服朝廷招撫。隋代于云南雖置南寧州總管,但朝廷基本不問政事和民生,滇夷這種部落支離而不相役屬的格局一直延續(xù)至唐初。唐太宗之后至天寶戰(zhàn)爭前,中央王朝在云南的管理主要采用的是羈縻政策,雖然開設姚州都督府協(xié)調指揮云南各部落抗御吐蕃南侵,但每年僅派蜀地漢兵五百人輪戍姚州,故漢族軍事移民數(shù)量幾可忽略。唐天寶年間,南詔占據(jù)爨地并乘勢坐大,引起中央朝廷的警惕,于是發(fā)動了“天寶戰(zhàn)爭”,但以失敗告終。自此,唐天寶戰(zhàn)爭到有宋一代,云南有近600余年的時間相對獨立于中央王朝的有效管轄之外,以致有學者認為“到元代初年重新統(tǒng)治云南之前,這里已沒有漢語的地位”,[4](P614)此說雖顯絕對,但內地移民的中斷和管理的缺失必然會導致漢語的萎縮。
漢語在云南于唐宋時期,雖因官方規(guī)?;泼竦淖钄喽呌谖s,可因夷民對漢文化的推崇和向往,加之阻隔不斷的地緣聯(lián)系及民間百姓的交流,*馬曜指出:“南(詔)、唐關系時斷時續(xù),時密時疏,并未改變南詔對唐王朝的臣屬關系。而人民之間的聯(lián)系,則從未中斷?!?參見《云南簡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8頁)使得漢語和夷語得到了融合的空間和時間,這一點在今白族使用的白語和白文上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漢晉時期的滇東白蠻聚居地毗鄰蜀地,與內地關系最為緊密,且其民族成分不乏漢族,故受漢文化的影響最深。唐天寶四年,滇東爨氏反叛,滇西南詔地方勢力以助唐平叛為由,率軍東進滇中、滇東趨北一帶,并在迫降西爨白蠻后完全統(tǒng)治了這一地區(qū)。南詔為分化西爨的勢力,強迫西爨白蠻“徙二十萬戶于永昌城”,[5](P48)這些受漢文化影響較深的白蠻徙至落后滇西,便與洱海周邊一帶的土著河蠻(亦屬“白蠻”)相融合,改變了洱海一帶的主體民族結構,歷經南詔大理國五百余年的經營,洱海成為云南的統(tǒng)治中心,當?shù)匾园仔U為主體的人民,逐漸融合周邊民族而使得語言和風俗習慣漸趨一致,至遲到宋大理國時期“白族共同體至此形成”。[6](P28)既然白蠻是后來白族的主體,那么其原西爨時期融收“夷化”的漢語和漢字,自然也就深深地影響著以大理為中心的民族溝通與交流。天寶戰(zhàn)爭后,南詔在異牟尋的帶領下重歸于唐,并主動派貴族子弟到成都求學,使用漢語漢字,學習史詩書數(shù),業(yè)成則歸。異牟尋死后,南詔于公元829年毀盟,率兵攻掠成都,搶奪子女百工數(shù)萬人及無數(shù)財物而去,隨后又“四次打越嶲、成都,擄掠數(shù)十萬人”。[2](P77)可見,唐代時期,南詔一方面主動學習漢文化,使用漢語漢字;另一方面迫使大量的蜀地漢民移入云南,這又進一步強化了漢語和漢文化的存在。但唐宋時期,云南均相對獨立,其以白蠻為主體的地方統(tǒng)治集團,客觀上決定了他們不會也沒有空間被決然漢化,但因有西爨歷史的“漢化”根基以及漢文化自身的優(yōu)越性,輔以唇齒相依的滇蜀地緣關系,促使南詔至大理時期的夷民主體對漢文化懷有較高崇尚的心理,他們把說漢語和識漢字看成是一種有身份的象征*楊應新指出:“大理白族在日常交際和書寫白文時,喜歡使用漢語借詞,傳統(tǒng)習慣上有一種心理狀態(tài),認為借用漢語多的人文化水平高。所以民間藝人常常恰當?shù)卦诔~中插入漢語借詞,以此顯示自己有‘文采’”。(參見:《白族本族祭文》,載《民族語文》,1992年第6期第72~74頁。)。因此,“白族人民一向樂于借用漢語詞來豐富本民族的語言”[7](P115),并至遲到唐代在“借用漢字的推動下創(chuàng)造了白文”。[2](P96)白族不只從漢語里借用本民族語不能表達的概念,甚至其能表達的概念“白語也往往吸收漢語借詞和本民族詞更換使用”,[7](P113)白語對漢語的這種借用相融情況至今仍在延續(xù),據(jù)統(tǒng)計研究,白語和漢語的同源詞占七成以上,漢語和白語彼此之間融合之深便由此可見一斑。
唐宋之后,元蒙出于在蠻夷腹地“制兵屯旅以控扼”的目的,歷史上第一次有計劃地在云南大規(guī)模進行軍民屯田。然而,在元代的軍民屯田中,絕大多數(shù)是云南本地少數(shù)民族,據(jù)史料統(tǒng)計,漢族因軍屯遷至云南的人數(shù)最多也就是六千左右。鑒于元代漢族遷入云南的人數(shù)有限,加之這些有限的漢軍還多與蒙古軍、爨僰軍等共同屯田戍守,故漢語在元代不可能成為云南大范圍內各民族的通用語言。但元代因軍事需要,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首開東西走向的普安大道(或稱“滇黔驛道”),這從根本上改變了過去北南移民走向,它對明代及之后的云南漢族移民及當?shù)貪h語方言的形成和分布格局,都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云南漢語在宋元之前,主要呈點狀分布于交通沿線的管轄要地,可因這一時期“夷多漢少”,故漢語多被夷化或融合,其中又以融合為主,漢語正是以融入夷語的方式保證了自身的存在,并維持其在云南主體語言中的影響力。滇東偏北一帶(今曲靖、昭通)是受漢文化影響比較早也是比較集中的地區(qū)之一,由此向西的滇池(昆明)是一個據(jù)點,楚雄、大理和永昌(今保山)又各是一個點,這些相互隔離的點受到漢文化的影響較深,漢語也在這些地方得以小范圍使用,可夷人在當?shù)匾话愣际歉畹亍胺侄沃?,以致點狀分布的弱勢漢語在當時難以連片,漢語的擴張勢頭被限制;此外,中央在這一時期,針對云南的政策主要是保障蜀地后方安全,讓云南“治而不亂”即可,故漢族在這一時期的移民人數(shù)非常有限,少量的漢族移民進入云南多被夷化,處于弱勢地位的漢語也多與夷語融合,這樣一來,漢語在當?shù)氐膬仍磾U張力就受到限制,但卻以此保護了自身的存在并維持其必要的影響力。
漢語在云南于宋元之前雖多被當?shù)厣贁?shù)民族夷化或融合,但并沒有消失,甚至可以說,漢語正是以夷化融入少數(shù)民族語言為載體,保證了漢語在云南的存在并煥發(fā)出另一種生機,而得以繼續(xù)擴大其影響,這一點在白語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白族“語言中有百分之七十是古漢語詞匯”,[8](P22)可以看出漢語詞匯在白語中已占主流,這其實已經不再是夷語融合漢語這么簡單的事情了,羅常培就認為白語是“夷漢混合語”,[9](P216)鄭張尚芳更是指出“白語是漢白語族的一支獨立語言”。[10](P19)如“古無舌上音”“古無輕唇音”“尖團音分兩類”等中古以前的語音現(xiàn)象在近現(xiàn)代漢語官話中已很少見,但在白語中仍大量存在,至于“鳥雀曰隹、蛇曰它、牛羊之屬曰特、睡曰寢”等則屬于古語詞的遺留。據(jù)此看來,云南于宋元之前的漢語不是沒有地位,而是通過與白語等夷語融合隱藏來繼續(xù)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
中原王朝在宋元之前,主要是以川蜀為據(jù)點而治滇,南北向交通路線的構筑,決定了云南在這一時期內的移民原籍主要為四川人,故古蜀語在這一時期對云南漢語的影響最大。如水富、綏江等方言點的入聲調為獨立的中平調,這是元前四川南路話的典型特點。*四川南路話是元末以前四川本地漢語方言的后裔,主要分布于岷江以西以南,保留獨立入聲調是南路話的共同語音特征之一。(參見周及徐:《南路話和湖廣話的語音特點》,載《語言研究》,2012年第3期第65~77頁。)大理洱海周邊如大理、下關、鶴慶、劍川、云龍、洱源等地存在入聲調,黃宗谷稱之為“土著漢話”而與“云南官話”相別,他明確指出“洱海地區(qū)的土著漢話,就是南詔、大理國時期白蠻鳥蠻、漢人等各族人民交際的工具”,[11](P60)這無論在時間和特點上都與四川南路話基本相符。根據(jù)以上語言例證,輔以交通移民的歷史事實,可以看出在宋元之前,中原王朝主要越秦嶺經巴蜀而治滇,所以,受其影響,云南當時土著漢語的來源主要是古川蜀漢語。
云南夷漢民族結構的改變是在明代。元代及其之前云南的民族是“夷多漢少”,漢語在云南主要體現(xiàn)為夷化與融合;明代及其之后,內地大規(guī)模移民入滇,云南自此“夷少漢多”,漢語成為強勢語言,并在與夷語及方言的接觸影響中,逐漸形成具有地域特征的云南官話。
明在云南基本沿襲元代的交通格局,鑒于都城的南移和北遷,進一步強化了“普安大道”的西東向溝通作用,此道“從昆明往東至曲靖,東行入貴州普安,經貴陽出湖南轉內地各省”,[12](P148)其自元明始即為云南進出內地的咽喉要道。普安大道的開通和地位的強化,改變了宋及之前朝廷越秦嶺過蜀入滇的“北南向”移民和管理路線,使云南自此與內地呈現(xiàn)出“西東向”的交通管理格局,以致有明一代,因軍事屯戍的需要,以湖廣江南籍為主的漢族沿此道大量移入云南,而這批移民所帶來的漢語即為今云南官話形成的語源基礎。
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出30萬大軍自南京出發(fā)征滇,明軍以絕對的兵力優(yōu)勢進入云南,至洪武十五年(1382年),就基本平定了云南全境。此后,明王朝為有效控制云南,推行“以夏變夷”的政策,于是在交通要道和行政主要地區(qū),實行了以衛(wèi)所留戍為主的“軍屯”制度,要求軍事屯田的士兵,必須有家室同行,成為軍戶,這樣就使得內地漢軍攜同其家屬在明代隨軍大批量移入云南并定居下來,家庭及集體駐軍的形式,削弱了漢族被“夷化”(如通婚等)的概率,強化了漢族群體及其文化的影響力。據(jù)統(tǒng)計,明代“從中原遷徙了近200萬漢族人口進入云南”,[13](P265)漢族至遲到明末已“超過了所有土著民族的總和”,[1](P111)已成為當時云南的第一大民族,這對云南地方官話的形成具有決定性的影響。據(jù)研究,明中后期反映云南本地方音的兩本韻書,即蘭茂《韻略易通》(1442年)和本悟《韻略易通》(1586年)的出現(xiàn),標志著具有地域方言特征的云南官話已漸趨成型。[14](P3)
根據(jù)記載,明代的云南移民來源并不一致,五方雜處,語言也必然各異,云南官話的形成勢必以某種強勢的漢語官話方言為基礎。云南“元末明初的移民主要來自陜西、四川、湖廣、江西以及南京等地,沐英部隊中還有相當?shù)纳轿?、河北、河南士兵”,[15](P77)如洪武十四(1381年)年平定云南時的30萬軍隊主要來自南京,多為江南湖廣藉移民,洪武十九年(1386年)遷湖廣長沙衛(wèi)13000人充實北勝州(永勝縣)并設置為瀾滄衛(wèi);據(jù)《明太祖洪武實錄》記載,洪武二十年(1387年)曾多次調集各地軍民遷入云南:八月調四川都指揮司2500人到云南品甸(今祥云)屯種,九月調湖廣官軍71560人征戍云南,十月要求湖廣常德、辰州二府軍民家庭以“三丁抽一”的方式往屯云南,并調山西、陜西8900人到云南屯戍,并于次年(1388年)發(fā)河南祥符等十四衛(wèi)步騎軍15000人往征云南;[16](P16);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再“征湖南辰陽兵5000人到平夷衛(wèi)(今富源)屯田”[2](P138)等。從這些移民記載可知,明代云南有多個移民來源,但來自官話方言地區(qū)的主要是兩個,其一是黃河流域的中原官話區(qū)(如山西和陜西等),另一個是長江流域的江淮官話區(qū)(如江南湖廣一帶)。鑒于明初的政治中心在南京,江南湖廣一帶與云南因長江而體現(xiàn)出“一衣帶水”的關系,而普安連接湖廣的大道從元代就已開通,成為內地移民云南的主要交通要道,故東西向的交通極為便利,同時結合移民數(shù)量來看,以南京為中心的江南湖廣一帶的移民數(shù)量顯然在云南的移民中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因此,云南官話的語源基礎應是江淮官話,這一點輔以語音對比可以得到很好的證明。語音對應規(guī)律是判定方言之間是否同源的有效方法之一,江淮官話與云南的官話的入聲調均不分清濁合為一類(如“釋石”二字,昆明話同讀陽平31,南京話同讀s5;中原官話則會因聲母的清濁而分化),中古精知莊章組的分合格局同屬“南京型”(中原官話則屬“濟南型”),*南京型是“莊組三等(除止攝合口和宕攝)、精組與莊二知組(除梗攝)章組二分”,濟南型是“知莊章組與精組二分”,以昆明話為代表的云南官話屬南京型。(牟成剛《中古精知莊章組聲母在西南官話中的今讀類型與層次演變》[J].中國語文研究,2010(2):11-22,第16頁)前后鼻音in/i和n/彼此混同(如“音英”二字,昆明話讀í44,南京話讀i31,而中原官話則是分讀不同的音)等等,這些語音對應情況顯示云南官話和中原官話相去較遠,而與江淮官話則十分近似,故依移民和語音對應規(guī)律來看,云南官話形成的語源基礎應是以南京話為代表的江淮官話。當然了,明代移民中也有江西、四川等地的移民,可與江南湖廣的移民在量上不能相比,加之四川南下的少量移民也是明代入川的軍隊或當時“湖廣填四川”輾轉而來的江南人,仍屬湖廣江南方言區(qū),故內地其他地區(qū)的移民方言并不會影響江淮官話方言對云南官話形成的源頭主導作用。云南官話的形成源頭是江淮官話,它是以南京為代表的江淮方言向西“移民”云南后繼續(xù)演變的結果。
云南官話在明代于云南的分布并不平衡。明代,中央朝廷大規(guī)模移民云南的目的是“鎮(zhèn)戍軍鎮(zhèn)重地、控扼交通干線和加強邊疆防務”,[15](P75)故朝廷會因交通要沖差異、地理環(huán)境優(yōu)劣以及民族政治關系等予以有側重點的移民屯置,從而使得云南的外來漢族移民呈現(xiàn)出“空間上分布不平衡、時間上不同步的特點”。[17](P171)明廷為更有效地控制云南,結合滇地實際,明初就采取“改土歸流”和土官制度并存的治理格局,明令“三江(瀾滄江、怒江、元江)之內宜流不宜土,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在這一政策的引導下,按萬歷《云南通志》(卷七“兵食志”)的記載,到“明代中后期云南都司領有20衛(wèi)、3御、17個直隸千戶所,共有131個千戶所建制”,[15](P75)以漢軍屯置鎮(zhèn)戍的形式分布于控扼重地及各壩區(qū)城市。滇東是東西向的普安大道和南北向的烏撤道交匯要沖,且有曲靖、陸良、昭通等壩子的分布,軍事位置極其重要,朝廷安置了曲靖、平夷、越州、陸涼共4個衛(wèi)、17個千戶所(含1個直隸千戶所)鎮(zhèn)戍,漢族移民基本覆蓋了滇東一帶;滇中是政治經濟中心,設有云南左右前后中和廣南共6個衛(wèi)、46個千戶所(含7個直隸千戶所),以滇池為中心的滇中地區(qū)是當時漢族移民人口最多、分布最密集的區(qū)域;滇西地廣人疏,散布有楚雄、大理、大羅、洱海、蒙化、永昌、騰沖、瀾滄、景東共9個衛(wèi)(另有鶴慶和永平2御)、67個千戶所(含7個直隸千戶所),洱海周邊是其分布中心,控扼大理、永昌至騰沖的交通要道,瀾滄衛(wèi)、鶴慶御深入滇西北;滇南僅有臨安1衛(wèi)(另有通海1御)、9個千戶所(含2個直隸千戶所),軍屯移民僅至建水、蒙自區(qū)域。綜合衛(wèi)所的分布情況來看,滇中、滇東基本覆蓋漢民族,滇西的漢民族主要分布于以楚雄壩子、永昌壩子(延伸至騰沖)和洱海為中心的地區(qū),滇南集中于臨安府的中西部和廣西府的西部一帶。據(jù)此可以看出,明代云南“漢族移民區(qū)主要分布于云南靠內的19府2州中的12府1州”,[15](P76)其駐軍大體分布于“北部和中部,即保山、順寧(今鳳慶)、云州(今云縣)以東,元江、建水以北,烏蒙東川以南的地區(qū)”,[18](P164)可推知在這些漢族移民屯田聚居靠內的府(州)區(qū)域里,通行的語言自然是漢語。其中,滇中的漢族分布密度最大,漢語也是最早在這一帶產生影響并輻射開來的,當時五方雜處,漢族移民方言不一,形成共同的地域性官話方言成為客觀需要,政府開辦教育,習取文化禮教、追逐科舉功名是為內動力,因此,滇中這一區(qū)域在明代最早出現(xiàn)學習官話的韻書,如嵩明人蘭茂的《韻略易通》(1442年)、通海人葛中選《泰律篇》(1618年)等均出現(xiàn)在這一區(qū)域,云南官話即以滇中這一帶為中心而混融形成,其成型后迅速向其他漢族聚居屯戍區(qū)輻射擴展,而最終成為云南區(qū)域性通用語言。明代,漢語在云南隨移民主要分布于云南靠內的屯戍地區(qū),當時“云南布政使司二分之一的面積上有漢族移民分布”,*明代靠內十九府是“云南、武定、尋甸、曲靖、臨安、楚雄、姚安、大理、鶴慶、蒙化、景東、澄江、廣南、廣西、永寧、順寧、麗江、鎮(zhèn)沅、元江”,兩州是“北勝州、興化州”,當時漢族移民聚居于除后七府之外的其他十二府和北勝州。但這里所說的漢族聚居其實是相對的說法,因為靠近“三江”的邊府(或外府)有些下轄有夷治的土司,如臨安府的漢族就主要聚居于建水趨北至通??拷嶂幸粠?,其下所轄九個偏南和偏東的長官司仍是土司自治,故當時今蒙自以南和文山所轄地帶仍是夷人聚居區(qū)域。故相應的這些區(qū)域的通用語言已不可能是當?shù)啬骋灰恼Z,而應該是融合形成的地域性云南官話。
清代的漢族移民和漢語分布主要體現(xiàn)為向邊地擴散的特點。明代漢語在云南主要分布于靠內的州府,它是朝廷有意識地移民分布屯戍而促成,至清代,后續(xù)移民入滇和云南內部人口的流動,主要是向邊地遷移,漢語也因此而體現(xiàn)出“由內而外”的擴散式分布格局。
云南在有清一代并未發(fā)生波及全省的大戰(zhàn)爭,地方性局部叛亂也很快就被鎮(zhèn)壓,故明代已有的漢語核心分布格局并未受到影響,清代在此基礎上通過鎮(zhèn)壓和深入推行“改土歸流”等政策,使移民不斷向夷蠻頑固邊地推進,漢語的影響范圍也在不斷擴大。滇東南地區(qū),廣南府在順治十八年(1661年)、開化府于康熙六年(1667年)、土富州于雍正八年(1730年)分別設置了流官,以致楚蜀黔粵等地的漢族移民涌入,“視瘴鄉(xiāng)如樂土”,據(jù)道光年間的統(tǒng)計,當時這里半數(shù)左右的人口均屬漢族移民,[22](P327)徹底改變了過去“不過蠻獠沙儂耳”的夷地民族的格局。滇南的元江和普洱兩府,清初尚“俱系夷戶”,元江府在清兵入滇時曾率夷部抗清,朝廷鎮(zhèn)壓后即于順治十六年(1659年)廢除元江土司而設置流官治理,隨后寧州(今華寧)、習峨(今峨山)和蒙自于康熙四年(1665年)、阿迷州(今開遠)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威遠(今景谷)于雍正二年(1724年)、普洱于雍正七年(1729年)也“改土歸流”成功,在云貴總督鄂爾泰的建議下,在“滇南的元江、鎮(zhèn)沅、普洱、威遠、茶山、車里等地,分汛防守”,[1](P112)故漢族移民也就隨即遷入這些地方,百數(shù)十年之后,漢族已與夷人相當甚至超過夷人,以致原滇南夷地“風俗人情,居然中土”。根據(jù)清《普洱府志》記錄的統(tǒng)計,普洱地區(qū)的漢族移民占全部人口的54%,超過土著夷戶;清《元江府志》指出元江地區(qū),江左、黔、川、楚、陜各省居民“家于斯焉,于是人口稠密,田地漸開,戶習詩書”;清《威遠廳志》說當時威遠漢族移入較多,以致“夷人漸染華風,亦知誦讀”。清代把明洪武時期分給四川管轄的滇東北東川、烏蒙、鎮(zhèn)雄重新劃歸云南,在東川、烏蒙設府,芒部設州,廢除沾益土司,設置流官,并在烏蒙派總兵鎮(zhèn)守,為填實夷地、變易倮習,“遷徙云南、曲靖二府之民至昭填籍”《昭通縣志稿》(卷六氏族),強化了中央對滇東北一帶的實際統(tǒng)治。滇西地區(qū),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劍川和鶴慶廢土設流,麗江也在雍正元年(1723年)設置了流官,結束元代以來的木府土司統(tǒng)治,同時改設流官的還有姚安,后永平于雍正二年(1724年)、鎮(zhèn)沅于雍正五年(1727年)也改設流官治理,隨后于雍正七年(1729年)把瀾滄江下游以東思茅等江內六版納歸流普洱府。至此,除瀾滄江以西的江外六版納仍歸土司管理外,云南其他地方的改土歸流已基本完成。清代的改土歸流和“遷漢填實、以易夷習”同時進行,故漢語和漢文化在清代不斷向邊地擴散,影響較為深遠。
清代的“改土歸流”與明代不同,清代變明代的“屯田制”和“莊田制”為“私田制”,漢族大量移居邊地,進一步改變了邊地的民族結構,擴大了漢語的交際范圍。明代是屯軍鎮(zhèn)戍,集團移駐,世襲首領在各地擁有大量莊田,土地為世襲首領和田莊主所有,漢民多依附首領土地,人固其地,不能隨意遷徙。清代廢除明代所遺屯戍田和莊田為私田,規(guī)定“凡過去耕種莊田的漢、白、彝族農奴,交出一定的地價之后,便獲得土地的私有權,自身也就成了自由農民,直接對官府負擔田賦和徭役”,[2](P171)明代以來落籍云南的漢族由此變?yōu)樽杂缮?。清代改土歸流的同時,讓“漢族移民隨即遷入,他們也應在各營訊、哨卡從事農業(yè)生產”,[18](P169)鑒于歷經明代屯田以來,壩區(qū)和交通要道已被漢族占據(jù)且人口膨脹,故清代漢族以自身的文化和技術優(yōu)勢大量向邊地遷移,購置邊地夷民土地而落籍。據(jù)《清宣宗實錄》記載,乾隆二十年(1757年)至嘉慶元年(1796年),原邊地各土司莊園土地“有典出十分之七八者,有典出十分之三四者,夷人無田可耕”,以致永北(今華坪)傈僳族提出“驅逐漢民地主,奪回夷人土地”的暴動反抗,漢族移入邊地的人數(shù)和規(guī)模由此可見一斑。清代移民“隨改土歸流的進行,向云南東北、西北和南部的山區(qū)推進”,[18](P170)據(jù)統(tǒng)計,至清嘉慶、道光之際,移入云南開化、臨安、元江、廣南、普洱、景東、鎮(zhèn)沅、麗江、昭通等邊地的漢族人口總計約230萬,麗江、普洱等多數(shù)邊地移民人口超過土著,過去元代漢人住城市,明代主要住在壩區(qū),至清代這些靠內的地區(qū)已難以容納且人口膨脹,故清代則山險荒僻之處多有漢人居住,且邊境莫不有漢人蹤跡,至此,云南基本上整體匯入了漢文化的發(fā)展主流,漢語自然也就隨著漢民族向邊地的遷移而不斷向邊地擴散,漢語從此成為云南區(qū)域內的共同語。
清代的移民以內源式移民為主,外源式移民為輔,這保證了云南官話的延續(xù)性和一致性。據(jù)研究,清初綠營兵從外地募兵進入云南比較有限,連家屬算在內不超15萬,移入邊地的外省流民共約45萬,[18](P170)以黔、川、湖廣、贛、浙等籍為主,如廣西州(今瀘西)接納湖廣和黔民,普洱府多四川人等,合計外籍移民占不到移民總人數(shù)22%,加之移入的黔川楚籍移民,其語言本就屬西南官話,其他外省移民較少,故對明代業(yè)已形成的云南官話影響不大,即便有少量粵贛籍移民進入,也很快被云南官話所同化,如廣南的楊柳樹“客家話”,除稱呼外語音已與云南官話趨同。云南在清代近80%的邊地移民是滇域的內源式移民,因隨明至清的發(fā)展,云南并未發(fā)生波及全省的大戰(zhàn)爭和嚴重天災,故明代屯兵以來的壩區(qū)和交通沿線的人口飽和且膨脹,故隨著清代改土歸流的深入推行和對移民政策的放松,大批漢族便移入邊地,如滇西的臨滄地區(qū)在雍正年間就有楚雄、石屏人遷入,據(jù)《元江府志》(卷九)記載,滇西南的元江、普洱兩府系收黔、安、建水、石屏、新興及川、廣流寓入籍,滇南地區(qū)的“漢族也多在清代中后期遷入”,[23](P46)移民主要來自石屏、通海、墨江、元陽等,滇東北昭通的移民主要來自曲靖和陸良等,甚至清廷設置的營訊、哨卡以及派鎮(zhèn)各地的官兵也都基本是在云南就地招募。因此,清代的移民主要是內源式移民,少量的外省移民也多以西南官話和江淮官話籍為主,故云南官話在清代一直延續(xù)著明代的語源和特點,這在清代邊地移民的背景下,從源頭上保證了云南官話系統(tǒng)的歷史延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
民國時期,云南軍都督府為強化對邊地的控制,在李根源等人的建議和推行下,對清代于滇西瀾滄江以西的江外六版納、怒江一帶尚保留土司制度的地區(qū)進行“改土歸流”,通過積極開辦學校,構筑打通郵道,傳播漢文化,為擴散漢語在邊地的影響提供了空間。
20世紀中前期,國民政府采取強制激進和懷柔融合兩種不同的差異性措施,對邊地土司進行改土歸流。怒江上游和獨龍江地區(qū)時稱怒俅,清末民初,高黎貢山西部發(fā)生英軍入侵片馬的事件,1912年李根源受命經營怒江,他隨即把怒江分為知子羅、上帕、菖蒲桶三個殖邊公署,并“以兵威迫令改土”,[24](P491)以致有“少量漢人因仕宦、戍守陸續(xù)進入怒江”,[23](P49)同時協(xié)調分化當?shù)赝了?,爭取民心,以致政局日漸穩(wěn)定,針對怒江的設流用的是強制激進措施。瀾滄江以西的怒江下游、德宏、西雙版納一帶實施懷柔融合政策,即“不遽設縣治,改行土流”,興教育,撫土民,以達到“舉內政而敷布之,不必改土司之名,而已舉郡縣之制”的效果。[24](P491)德宏邊地和怒江中下游由李根源負責,西雙版納由柯樹勛協(xié)調,他們在地方興辦學校,鼓勵漢夷通婚,“無論漢民夷族,均需平等看待”,[25](P491)民國政府為強化溝通融合,“在車里、怒江等地修筑交通,溝通邊疆與內地往來”,[26](P56)開通保山至怒江的郵路,在西雙版納的車里和倚邦等地增設郵局等,促進了民族融合和漢文化的傳播。民國對云南邊地的“改土歸流”是明清“消除土司制度”政策的延續(xù),并貫穿了整個民國時期,但因內存紛爭外有侵略的國內外環(huán)境局限,民國時期的改土歸流進行得并不徹底,為共同的利益,土流相依,以致“最終形成土流并治的局面”。[26](P57)民國改土歸流的目的是穩(wěn)定對邊疆的統(tǒng)治,明清以來一直實行“遷漢填夷地”的政策暫居其次,故當時漢族移民邊地的數(shù)量有限,也正因如此當局才鼓勵邊地漢夷通婚。民國改土歸流的政策雖然執(zhí)行得并不徹底,但其削弱了土司的影響力,“為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根除土司制度打下了堅實的基礎”。[26](P58)特別是民國當局在邊地開辦學校,以優(yōu)惠的政策吸引少數(shù)民族入校學習,組織夷民赴昆參觀,開其眼界以漸進文明,設置郵政并開通郵路,以加強與內地的溝通聯(lián)系等,民國政府的這些措施從客觀上宣傳了漢文化,無形中促進了漢語在邊地的擴散與影響。
云南在1949年12月解放以后,漢語在云南邊地因移民而擴散的因素降低,但通過入學教育以習取漢語的力度在增大,至今漢語的影響已遍布全省,成為滇域各民族交流的共通語言。云南解放以后,20世紀50至80年代,隨著國家對戶口的管理加強,“使內地漢族人口特別是漢族移民自發(fā)遷入邊疆的活動處于停滯狀態(tài)”,[23](P64)有限的移民主要是因應云南經濟建設的需要,由政府有組織、有計劃地進行。1953年初,林業(yè)部決定在云南紅河、西雙版納、德宏等熱帶區(qū)域進行橡膠引種試驗,先后接收轉業(yè)軍人、墾荒青年、下放的干部居民、湖南等內地支邊移民近10萬余人,由于移民和人口的自然增長,到20世紀80年代初,這些地區(qū)的人口有了較大增長。據(jù)1953年人口普查,德宏40.2萬,西雙版納22.61萬,紅河州170萬,到1982年人口倍增,德宏州74.99萬,西雙版納64.64萬,紅河332.05萬;[27](P118)民族構成上,“許多傳統(tǒng)的民族自治地方,漢族的人口比例有了較大提高”,[23](P68)例如西雙版納的漢族人口在1952年僅1.7萬人,僅占總人口的2.6%,1983年增加到19.17萬人,已占到總人口的三分之一。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后,因農村生產責任制的實施,農民可以自由安排時間和行動,特別是身份證的使用,為人口的流動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因云南地處邊疆,這一時期移民進入云南的漢族常住人口不多。大體上,云南自新中國成立至今,漢族移民邊地的數(shù)量相對來說比較有限,但漢語在云南卻基本上得到了普及,究其原因是國家在保障少數(shù)民族使用和發(fā)展本民族語言的同時,提倡推廣使用全國通用的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使得漢語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在云南相得益彰,徹底變過去歷代的強制漢化為如今的少數(shù)民族主動習得,滇地各民族學習漢語以追求自身素質的提升已成為內在共識,以致在云南普及了漢語。
據(jù)以上分析可知,漢語自民國至今在云南的普及,移民顯然已不是主要因素,教育的普及和少數(shù)民族主動習取漢語以提高知識文化水平才是其內在的主要動力。民國時期,國民政府在云南邊地設置學堂,利用減免學費、免除戶捐等系列優(yōu)惠條件,吸引少數(shù)民族學生入學,期待通過學堂教育漸進式引導邊地文化的變遷,但“由于多種因素限制,教育并未收到預期效果”。[26](P56)新中國成立以后,云南包括邊地在內的民族聚居區(qū),以民族自治州(縣、鄉(xiāng)鎮(zhèn))的形式納入國家統(tǒng)一行政管理,并積極興建學校,普及義務教育,根據(jù)國家政策,不斷修訂和完善符合云南地方實情的語言文字工作條例,在保障少數(shù)民族使用和發(fā)展本民族語言的同時,規(guī)定“學校及其他教育機構在教育教學活動中應當以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為基本教學語言文字”。*云南根據(jù)國家政策,2004年通過《云南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條例》,2013年通過《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工作條例》,從而使少數(shù)民族語和漢語相得益彰,讓其各自得到應有的使用和發(fā)展空間。新中國成立后,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政府組織各族人民歷經超過半個世紀的努力,云南邊地在教育方面基本普及了普通話,漢語方言也在普通話的教育普及中,以地緣滲透的形式擴散進入邊地,故今云南邊地各民族日常主要交流語言已是云南官話。
明清以來,朝廷一改過去對云南以“羈縻”為主的政策,采取了更為積極主動的方式經營云南。普安連接湖廣大道的開通和維護,使得漢族在明代以駐軍為主的形式大批量進入云南屯墾,至明中后期漢族人口在云南已超過土著少數(shù)民族,漢語隨移民被帶入云南并成為主要的交流溝通工具,遷入的移民漢語方言在相互影響(甚至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也有接觸融合)中,至遲于明中后期形成了較為通行的云南官話。因東西向普安大道的開通,云南在明代以來的移民原籍主要為湖廣江南一帶,故以南京話為代表的江淮官話對云南官話的影響最大,這已得到學界的證明和認可,因此,可以說云南官話是江淮官話方言在滇域的延伸演變類型。經明清至民國時期的改土歸流,漢語在云南逐步向邊地擴散,新中國成立以來,云南納入統(tǒng)一的行政管理范疇,在實行民族平等和區(qū)域自治的政策下,認真開辦學校,積極推行并普及教育,追求更好的生活成為人民的主動需求,故漢語基本普及到了云南邊地區(qū)域。
值得一提的是,云南官話在清代進一步凸顯了自身的特征,即其以能分中古泥母(n)和來母(l) 為特點,而顯示了自身在西南官話中的特色。有意思的是,云南官話的這一特點并不是自身演變突顯出來的,而是泥來母在清末民初,在同屬西南官話的蜀黔鄂等地區(qū)演變而合流,以致其兩分的特點在云南官話中被凸顯出來。明代反映云南官話音系的《韻略易通》(1442年)中泥來母就是兩分的,這一兩分型的格局至今延續(xù)。明末郝敬《讀書通》(1623年)反映的湖北京山話,其“泥來母不分,不論洪細全部混同”,[28](P10)清初美國傳教士英格爾(J.A.Ingle)記錄武漢話的《漢音集字》中泥來母也是不分的,屬全混型;明末清初李實《蜀語》(1674年)記載當時的四川遂寧話“[-l]與[-n]為兩類不同的聲母”,[29](P29)但如“攮音朗”等少數(shù)例子表明這兩個聲母在四川話中已開始出現(xiàn)混同的端倪,據(jù)清末英國傳教士鐘秀芝(Adam Grainger)著的《西蜀方言》(1900年)和民初加拿大傳教士啟爾德(Omar L.Kilborn)著的《華西初級漢語教程》(1917年)記錄的是成都音,二者均反映了清末民初的四川話“中古泥娘母和來母的洪音字已經沒有區(qū)別”,[30](P56)細音仍讀母,屬半混型。據(jù)研究,“中古泥來母在西南官話中自西(如云南等)向東(如湖北等)呈現(xiàn)出由分到混的地理分配格局和演變態(tài)勢,中部的四川、陜南等半混型屬于過渡區(qū)域”,[31](P88)即四川主要為半混型,貴州和湖北主要為全混型(鄂地混為n,黔地混為l),云南官話則自明代伊始泥來母就是兩分型。因此,自中古泥來母至遲到清末在四川、貴州演變合流以后,云南官話就以泥來母兩分而在西南官話中別具一格,成為名副其實的云南地域性官話。
漢語在云南的歷史地理分布,大體可以宋元為界分為前后兩段。宋元及之前是漢語和夷語的融合時期,漢語主要以融入夷語的方式而借助產生影響,地理上呈點狀分布,語源上主要受川蜀漢語的影響;明清以來,因占絕對數(shù)量的漢族移民進入云南,漢語具有了獨立發(fā)揮影響力的地位,隨著朝廷對云南邊地的重視,漢語和漢文化逐漸擴散至云南全境。
宋元及其之前漢語在滇域主要沿交通驛站呈現(xiàn)點狀分布,其中滇東偏北一帶(今昭通、曲靖地區(qū))因地域毗鄰川南僰道(今宜賓),連接彼此的五尺道(及其之后的朱提道)開通較早,受漢族移民及漢文化影響較深,故漢語在這一帶于宋元之前具有一定的使用影響力,并沿“蜀身毒道”一線,漢語隨少量漢族移民散布至以滇池、大理、保山為中心的驛道要塞,只因地域民族政權割據(jù)的關系,驛道常常被地方勢力分而治之,少量點狀分布的漢語,在這一時期并不能連線成片,故漢語尚不能依靠自身的影響而成為當?shù)氐耐ㄓ谜Z。但因地緣關系及滇夷對漢文化的推崇,漢語及漢文化在云南夷民及地方部落政權中均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漢語借此與夷語相融合,并以一種近乎漢夷“混合語”的形式一直維系著自身在云南的存在與影響,例如白語就是這種漢夷混合語的典型代表,漢語的詞匯在白語中所占比例超過七成,很能顯示這一時期漢語自身在特殊環(huán)境下的變通生存及其生命力和影響力的強大。元代之前,朝廷多以川蜀為據(jù)點治理云南,交通也多為連接蜀滇的北南向驛道,漢族移民及漢文化的影響多經川蜀而來,故宋元之前的云南漢語主要來源于古巴蜀漢語,如今白語中的漢語借詞及川滇相連的部分方言點,仍可以看出當時古巴蜀漢語的殘留影響。
明清及之后,朝廷對云南高度重視并采取“改土歸流”等措施,主動積極經營并管理云南,漢族以軍事移民屯戍的方式得以大量進入云南,明代移民主要沿交通要道及戰(zhàn)略重地連線分布,漢族數(shù)量在明中期就已超越云南土著,漢語從此成為云南政治經濟文化活動中的主要交流工具,并在相互影響與融合中形成了云南官話。清代至民國時期,漢語隨漢族向云南三江之外的邊地擴散,這一時期,云南官話在明中后期業(yè)已形成的西南官話大環(huán)境中,以中古泥來母兩分為特點進一步彰顯了自身的地域方言特色。新中國成立以后,政府在尊重少數(shù)民族語言習慣及文化的基礎上,積極開辦學校,普及義務教育。學習語言文化以提升自身素質,成為地方少數(shù)民族的內在需求,漢語在云南基本得到了普及。明清以來,隨著中央政治中心的轉移和東西向普安連接湖廣大道的開通,云南移民的來源,主要是以江南湖廣一帶為主體,故云南官話受當時以南京話為代表的江淮官話方言的影響較深,甚至可以說,云南官話是以江淮官話為主體的漢語方言,在西南滇域的延伸性地域演變方言類型。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云南漢語的歷史地理分布具有時間上的不同步性和地理上的不平衡性。漢語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進入云南,但在宋元及之前因漢族移民數(shù)量有限且分布較散,故漢語主要沿驛站重地呈點狀分布,影響上以與夷語融合影響為主;明代以來,因漢族移民的數(shù)量較大且分布相對集中,因此漢語在云南以壩子和交通要道呈連線分布的格局,后進一步向“江外”邊地擴散,以致分布全境。但值得注意的是,漢語在云南內部至今仍還存在不同程度的地域差異,如以蒙自為代表的滇南方言其上聲為中平調,滇東南的富寧一帶存在十個聲調的蔗園漢話,滇西保山至騰沖一帶聲母分尖團音、施甸及相鄰地區(qū)存在三聲調方言現(xiàn)象,怒江地區(qū)的陽聲韻尾弱化等等,這些語言現(xiàn)象也都是云南漢語分布不平衡性的體現(xiàn),至于這些差異與土著夷語乃至具體語源方面的關系,還需要后續(xù)的進一步探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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