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懿
4月中旬的某個夜晚,新北川縣城爾瑪小區(qū)里很多住戶像平常一樣出門沿著河邊散步,抑或是在小區(qū)公共空間里納涼閑聊、扯扯家長里短。
但這些熱鬧與劉洪英無關。除接送女兒上學外,劉洪英一般極少出門。劉洪英的家在爾瑪小區(qū),位于頂層??蛷d中央的電視機上,擺放著她親生兒子的遺像。地震中,她19歲的大兒子王強在北川武裝部預備役部隊訓練,不幸被垮塌的山體掩埋,至此從劉洪英的生活里消失,連遺體都沒找到。
2009年,劉洪英生下了災區(qū)喪子家庭震后首例試管嬰兒,女兒目前9歲,在永昌小學上二年級。劉洪英今年已經56歲,與9歲的女兒王涪蓉走在一起,不太像母女。
“看著像婆婆帶孫女,其實很多是母親帶女兒?!?8歲的再生母親何蓉感慨道。她也是每天下午在永昌小學門口接女兒的家長之一。此前,她11歲時的兒子在北川中學遇難。
據北川縣政府不完全統(tǒng)計,全縣約有1200個家庭需再生育,生育時間集中在2009~2011年。震后10年,當年北川大量選擇再生育并成功的家庭,其新生兒已到了義務教育適齡年紀。在王涪蓉入學的那一年,永昌小學迎來了連續(xù)兩年的生源暴漲。
北川縣政府提供的資料顯示,那場浩劫造成了北川418戶家庭失獨、獨殘。如果算上非獨生子女家庭,或不是學生身份的未婚年輕人,喪子家庭的數(shù)量可能更高。他們集中分布在老北川人聚集的爾瑪小區(qū)和禹龍小區(qū),如果不是親臨走訪,很難想象在這個小區(qū)表面的祥和寧靜下,竟是那樣的傷痕累累。
劉洪英是北川景家山楊柳坪村人,家住北川山區(qū)。她記憶中的兒子,孝順、懂事,這也讓她震后一度憂郁難安,異常想念兒子。
兒子王強并不是家中獨子,劉洪英還有一個大女兒,震前已出嫁并懷有身孕。但震后有那么一兩個月,劉洪英很難接受兒子去世的現(xiàn)實,把自己鎖起來,連家人也很難與她說話。直到有一天,村鎮(zhèn)開始統(tǒng)計遇難子女人數(shù)時,她聽到有人要去成都做試管嬰兒。
震后,所有喪子家庭做試管嬰兒都可享受免費的檢查和手術。盡管當時她已46歲,還即將當外婆,但思念兒子心切的她,還是決定試一試,覺得這樣的話“兒子就會回來”。
從醫(yī)生的角度,年齡越大,做試管嬰兒的成功率越低,40多歲的女性,成功率通常只有20%。試管嬰兒跟自然受孕不同,“完全是打針打來的”。最初,劉洪英天天挨針,一天三針。手上、肚子上、屁股上,全都是針眼。成功受孕后,轉為打一天兩針的保胎針,打滿兩個月后,胎兒再無流產危險。
疼痛是有價值的,劉洪英受孕一次性成功,在2009年12月產下一名健康女嬰,成為震后首個子女遇難家庭試管嬰兒案例。為了感謝綿陽、成都兩地醫(yī)護人員的關愛,她以兩地簡稱給新生女兒取名“王涪蓉”。
在劉洪英忍受苦痛做試管嬰兒的時候,楊健芬夫婦也往返于綿陽和成都兩地做試管嬰兒。地震中女兒去世,楊健芬的丈夫方永貴患上了抑郁癥,每天借酒消愁,情緒需靠藥物維持。楊健芬也一度走不出來。
為了紀念女兒,她想領養(yǎng)一個女孩,但老公不同意,兩人經常會因此事激烈爭吵。直到2013年某天,她和朋友在新北川公園散步時,在草坪中發(fā)現(xiàn)一個剛出生被人遺棄的女嬰。在朋友的勸說和見證下,楊健芬將女嬰抱回了家。漸漸地,老公似乎也接受了這個新賜的生命,主動帶她去辦了收養(yǎng)證。
與做試管嬰兒的疼痛和領養(yǎng)的波折相比,自然生育的何蓉受苦相對要輕一些。兒子遇難時年僅11歲,在北川中學上初一,是整個學校年紀最小的學生。兒子遇難后,何蓉一度抑郁,傷心到頭痛欲裂——這個后遺癥直到現(xiàn)在還伴隨著她。在板房里,她整天發(fā)呆,直到2012年與現(xiàn)任老公選擇再生育。
她年齡偏大,也不敢干重活,再生育時直接去綿陽選擇了剖腹產。何蓉聽見孩子出生后的哭聲時,懸著心問護士:“她身上缺不缺手或腳?”護士一聽就笑了,說:“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像你這樣問的?!?/p>
護士不知道,何蓉從北川老縣城逃出時見過的慘狀,時而讓她噩夢連連。“到處都是死人和尖叫,各種各樣的死人?!焙稳睾芘庐敃r年近40的自己生出來的孩子也是這樣。
地震后,劉洪英不愿意去參加親戚朋友的任何喜宴,特別是他人兒女的婚宴??粗鴦e人家的兒女成親生子,飯桌上一團喜氣洋洋,大家七嘴八舌談論家常,她就會觸景生情,想到陰陽兩隔的兒子,只有偷偷走到外面抹眼淚。
雖然她念子心切,但對女兒的愛卻絲毫沒有減少。2013年,為了讓女兒享受更好的教育,一家人搬到了新縣城,先租后買在爾瑪小區(qū)定居,供女兒上學。新縣城住樓房,消費比山上高,一家人經濟壓力很大。老公搬家前出過一次車禍,后又查出肝包蟲做了手術,一共花了十多萬元,其中很多來自兒子去世的撫恤金。劉洪英覺得,這是兒子在救他爸爸。
與劉洪英相比,楊健芬就沒有那么幸運。2017年,長期飲酒度日、終日抑郁的丈夫被查出患食道癌。楊健芬說,丈夫臨終之前,“連喝一口牛奶都吐”。
丈夫去世給楊健芬很大打擊,她不知道一個53歲的女人如何將5歲的養(yǎng)女帶大。她沒有正常工作,照顧重病老公時辭去了每月600元的社區(qū)工作。地震前,她原本在北川大酒店打工,而如今在新縣城,酒店工作時間又與孩子上幼兒園的時間完全沖突。為了生計,她只有每天抽空跑電瓶三輪車拉客,能拉多少是多少。新北川人氣不旺,還有滴滴快車競爭,楊健芬每天的收入經常就是十幾二十多元,“有時還開不了張”。
無論是再生還是領養(yǎng),這些大齡父母心中普遍有一種年齡焦慮和危機感。何蓉的女兒6歲,差幾十天才能達到上一年級的年齡要求,但為了追趕流逝的時間,今年他們提前將女兒送入了永昌小學?!暗人L大,我們都杵拐杖了,所以她自己有出息很重要?!焙稳卣f。
對于這些父母來說,忘記過去并不容易,每個人都藏著傷痕在前行。何蓉有一個遇難者家屬群,群成員過百。有時候,每到某個遇難孩子的生日,母親就會在群里發(fā)孩子的照片,說些感思的話。這時候,大家都會一起出來安慰,說要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