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女
我坐在礁石上,面對著浩瀚的大海,背后是散發(fā)著80年代氣息的沙洋漁村,涼涼的風帶著特有的魚腥味,徐徐吹來。那年夏天臺風起,翻涌的海水越過石頭筑的低矮的沙洋海塘,灌進了沙地,淹了拳頭大的西瓜,漫了花生稈,也緊鎖了那些老農(nóng)們擰成川字的眉。被咸澀的海水浸過的地,農(nóng)作物算是毀了,需要多少年恢復,誰也說不清。對于那些長吁短嘆,我并無多少掛心,反而是興奮與激動,沒錯,是興奮。不能怪我沒心沒肺,因為隨波而來的,還有許多魚、蝦和蟹。我、哥哥和爸爸一起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提著水桶出發(fā)到花生地、西瓜地里捉魚去了。
此時,潮水已退去不少,手拿著爸爸連夜制作的撈魚網(wǎng)兜赤著腳淌進了被海水漫過小腿腹的沙地里。憑著對阡陌縱橫的熟悉,我們準確無誤地踩在田間小道上。平日里鬼頭鬼腦的河鯽魚、神氣活現(xiàn)的老蝦公、橫沖直撞的小螃蟹似被按上了慢動作鍵,失去了往日的機靈勁兒,全都是手到擒來。海水里怎么會有河鯽魚?是從沙洋河里流出來的還是從海里游上來的?這是我至今都沒弄明白的事。在農(nóng)作物間逡巡,一只通體透明、長須細若游絲飄飛流轉的蝦,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視線,追逐著它的身影不住向前,深恐一眨眼,那蝦就會倏忽不見。
不久,海水退去,沙地又完整地裸露出來,只是那些農(nóng)作物都有點萎靡不振,其間還能看到來不及隨潮而退的魚擱淺在沙地上,嘴巴大口大口地翕動著,摩擦著身下的每一顆沙粒。小胳膊小腿的我當然比不上爸爸和哥哥的眼疾手快,最后的結果是爸爸和哥哥拎著滿滿一桶魚,而我的小桶里,除了最初的一條大河鯽魚外,就是那蹦跶的小蝦了。那年夏天以及之后的很多年,我的夢里多了一個情節(jié),那就是好多魚隨著潮水涌進了我家的院子,我捧著一條一人多長的大魚,咧著嘴笑。
那年夏天,鹿欄晴沙的夜晚特別美,月光下的鐵板沙熠熠生輝,似摻了金子和銀子一般,遠不是現(xiàn)在能媲美的。那么美的沙子,被一拖拉機一拖拉機地挖走,硬生生地掘地三尺啊!雖說是為了支持岱山建設,可每每看到這些雖還不錯但缺了靈性的沙子,心里還是留有遺憾。
在天特別悶熱的時候,我最盼望的就是爸爸大手一揮“走,起沙蟹去”。然后,背著一頭系著長繩子的白色粘網(wǎng)出發(fā)了,我和哥哥則提著塑料桶興奮地跟在后面。一路上,我和哥哥總會為抓到的螃蟹是讓媽媽炒著吃還是用鹽鹵浸泡了吃爭論不休。說著說著,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咂吧幾下,哥哥的嘴巴里嚼出的是什么味道我不知道,可我的唇齒之間溢出來的是那咸蟹的鮮美。經(jīng)鹽鹵浸制而成的沙蟹的鮮咸是一種撲入肺腑的美味,它比任何事物的味道都更原始、更醇厚也更具有穿透力,讓人沉醉期間,也深深保留在我生命的記憶里。
當我們走至鹿欄晴沙的長沙灘,那些閑庭信步的小蟹們慌不擇路地紛紛逃入洞中,至于那洞是不是它自己的家,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們到的時候,那些螃蟹溜得無影無蹤了。我們可不在乎它們此時的逃竄,找準那些蟹洞密集的地方,將白色的網(wǎng)鋪開,把繩子長長地拉伸開來,我們則在繩頭旁邊激動而又耐心地等候著。只一會兒,那些螃蟹就耐不住洞內的悶熱與寂寞探頭探腦地出來了。似是認為平安無事,便開始悠閑地在白色的粘網(wǎng)間橫行。等網(wǎng)間爬滿沙蟹時,爸爸一聲令下:“拉!”,哥哥便攥緊繩頭拼命往前跑,那網(wǎng)一下子收緊,很多回不過神來的螃蟹便被網(wǎng)纏住拖行了好長一段路。我們三個各拎著一個桶走到滾成一條長蛇似的粘網(wǎng)之間,右手捏住蟹殼,左手繞開纏著的網(wǎng)線,再將它們一個個扔進塑料桶里。桶里的螃蟹揮動著蟹鉗,火柴棒似的眼睛豎起,似是怒目圓瞪,可這又能嚇住誰呢!也有特別小的小螃蟹漏了網(wǎng),哧溜一下鉆進了洞,你也甭以為只要掘一下就能將它捉拿歸案,事實上你是再也找不到它了,不然我們家鄉(xiāng)也不會有“大蟹還是小蟹乖,小蟹打洞會轉彎”這樣的俗話了。這里的“乖”不僅是指聽話,也指聰明機靈吧。大蟹行動遲鈍,其藏身之洞穴打得直通通,比較簡單,容易被捉,而小蟹的洞穴直通到一定的深度就會轉彎,甚至會有分叉的兩個洞。
那年夏天,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有的只是人手一把的大蒲扇和坐著也會出汗的悶熱。我家是三間平房,一整天曬下來,房間里活似大蒸籠,而且是上面蒸下面煮的那種。爸爸將蓋房時買的那架竹梯子重新修整好。于是,那個夏天,除了下雨天,我們一家四口都睡在了房頂上。當徐徐的涼風掠過我剛洗過的身體時,我至今都能感覺到汗毛在風中起伏搖曳,洋溢的是一種酥酥的快意。爸爸看過的書很多,媽媽的腦子里也裝滿了故事和謎語,諸如《三打白骨精》《嫦娥奔月》這樣的故事,“麻屋子,紅帳子,里面睡個白胖子”這樣的謎語,總會在夏夜的屋頂被繪聲繪色地講述,然后,白骨精、嫦娥等又紛紛升上了星空,那些裝滿了故事的星星,眨眼間又傾瀉而下,一顆兩顆,落地為水,落地為桂樹,落地為唱歌的漣漪……
直到爸爸媽媽們沉沉睡去,我和哥哥會各自偷偷地拿出藏在枕頭底下的父親那些破舊的書籍,在星輝下,穿越古今,游歷世界,穿過危險重重的文明遺跡,解讀遺跡背后的謎題。那時的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就像宮崎駿電影里的哈爾一樣,將星星嵌入了心中的蒼穹。
又是一年夏天,天依然悶熱,我靜靜地坐在礁石上。我不敢往回走,一幢幢高大的建筑,已經(jīng)擋住了我們仰望天空的視線。那堅實的水泥地和柏油馬路,方便了我們的腳步,卻硌疼了向往自然的心。在這萬籟沉沉的夜里,我盡力地平靜心緒,屏住呼吸,諦聽那從80年代傳過來的咯咯咯的笑聲,那是多么肆無忌憚的快樂!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擁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