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

儒家認為“人”之所以為“人”者，在于具有異于禽獸的“人性”。人之異于禽獸的“人性”，它體現(xiàn)在孔子所說的：“仁者，人也……”“仁愛”是人所具有的本質(zhì)?？鬃拥摹墩撜Z》中討論“人性”的地方不多，但他所關(guān)注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性與天道”的問題，“人性”之實現(xiàn)即為“人道”，“人道”體現(xiàn)“天道”，這個問題太大，所以他和他的學(xué)生很少討論，但它實為中國哲學(xué)之根本問題。另有“性相近，習(xí)相遠”一說，此說確立了人之為人者其性大體相同，開創(chuàng)了“人性”之共同性、普遍性之先河。自孔子以后到孟子時代，儒家討論“人性”的問題多起來，至少有五派（據(jù)王充《論衡》），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就把“人性”規(guī)定為“性本善”。所以孟子說：“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人與禽獸之不同就在于人有“惻隱之心”那點上，“惻隱之心”的發(fā)揮（實現(xiàn)）就是“善”。據(jù)此，儒家展開了他們的“以人為本”的“道德倫理”“政治倫理”“經(jīng)濟倫理”“社會倫理”“天人倫理”等諸多方面關(guān)于“人”的學(xué)說。

一、儒家的道德理想倫理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吨杏埂芬鬃拥脑捳f：“仁者，人也，親親為大?！薄叭蕫邸笔恰叭恕北旧硭哂?，愛自己的親人是“仁愛”的基礎(chǔ)。但此種“仁愛”必須推己及人，所以儒家為中國設(shè)計了一套道德理想社會的藍圖，這就是它的“天下為公”的“大同”思想。從儒家的“大同”論述可以看出，它是基于“仁者，愛人”而推廣于天下，所以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這種“天下為公”的“大同”道德理想信念，自然就是“以人為本”?；诖硕归_的儒家學(xué)說都沒有離開“以人為本”這一基本理念。我們可以把這種信念稱作“道德理想倫理”。然而“道德理想倫理”要落實，需要有儒家的“政治倫理”（政治）、“經(jīng)濟倫理”（經(jīng)濟）、“社會倫理”（人與人的關(guān)系）、“天下倫理”（天道與人道的關(guān)系）相配合來擴展而實現(xiàn)。

二、儒家的政治倫理

《大學(xué)》中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這就是說，沒有“以人為本”的“道德理想倫理”，“政治倫理”是無從談起的。

如何“修身”？孔子提出要“修德”“講學(xué)”“徙義”“改過”，這樣才能“下學(xué)上達”，成為君子，才能使自己有個“安身立命”處。

如何“齊家”？儒家把“孝”作為家庭倫理的基本。《論語·學(xué)而》：“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王弼注謂：“自然親愛為孝，推己及物為仁。”“孝”是出于“自然親愛”?！缎⒔?jīng)注疏》中說：“父子之道，自然慈孝，本乎天性，則生敬愛之心，是常道也?！庇终f：“孝是真性，故先愛后敬也”“愛之與敬，俱出于心”?！皭邸迸c“敬”發(fā)乎于人之本性，非外力所加，自然如此。費孝通先生對此有一新的解釋：家庭倫理中“孝”的意義在今天主要應(yīng)體現(xiàn)在“尊敬祖先和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后代”。這就是說，對祖先要尊敬，對后代要精心培養(yǎng)，這樣就做到“齊家”了。

如何“治國”？在中國，如果說“家庭”是個小社會，“國”則是一個大社會。一般認為，中國前現(xiàn)代是一專制的“人治”國家，而西方近代則是“民主”的“法治”國家。我認為，這種說法并不全面，應(yīng)該說在前現(xiàn)代儒家的理想應(yīng)是以“禮法合治”治國。我們從《二十四史》的“志”中常?？吹接小岸Y樂”和“刑法”兩志，這說明儒家不僅注重把國家建成禮樂之邦，同時也對“刑法”的建立頗為重視。

《禮記·坊記》：“君子禮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意為“禮”是君子所設(shè)立為防止超越道德的界限；如果用“禮”不能防止道德敗壞，那么就要用“刑”來制止為非作歹，禍亂社會；如果“刑”還有不足之處，則可以用“法令”來補充，以防止社會貪欲橫流。可見，“禮”“刑”“令”三者功能不同，但都帶有制度性的意義。

《論語·為政》：“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边@里不僅說明“禮”和“刑”的功能不同，而且說明二者的效果不同。因為用“政令”和“刑法”雖然民可以暫時避免犯罪，但不是自覺地遵守社會規(guī)范，因此對犯罪并無羞恥之心；如果用“道德”“禮教”來治理國家，那么人們就會自覺地走正道。賈誼《陳政事疏》中說：“然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這是說：“禮”的作用要在人們犯錯之前就加以防范；而“法”是在人們犯錯之后加以懲治?！靶谭ā钡淖饔靡滓姵尚В岸Y”的作用難以立竿見影。這說明，“禮”要靠道德教化長期養(yǎng)成（修身），“法”是一種外力所加的不得不備之舉，不遵守“禮”的要求，這叫“出禮”（或“越禮”），“出禮”就會“入刑”。所以在中國儒家認為“禮”和“法”有著表里相依的關(guān)系，不應(yīng)忽視。

《漢書·禮樂志》中說：“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政刑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薄岸Y”的作用是調(diào)節(jié)民心之所求，“樂”的作用是表達人民追求和諧相處的要求，“政”是要求處理“政務(wù)”，要順民情而能行通，“刑”是為了防止人民“出禮”而“入刑”所設(shè)立。我認為，這也許是儒家“以人為本”的政治倫理所求。

如何“平天下”？此句應(yīng)理解為“如何使天下平”。此“平”或有三義：“平”可作“和平”解，如堯?qū)λ凑f“協(xié)和萬邦”，各邦國和平相處；“平”也可作“平等”解，如孔子說“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亦可作“平安”解，如“仁者安仁”“老者安之”“修己以安人”。“天下平”，包括國與國、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和平”；還包括“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guān)系；又包括每個人身心內(nèi)外的“平安”“安寧”，這樣就真正“天下太平”了。

三、儒家的經(jīng)濟倫理

《論語·子路》：“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笨鬃涌吹?，衛(wèi)國的人口眾多，這和孔子的“來遠人”思想有關(guān)，因為眾多的老百姓都愿意安家落戶于此地，說明在此處生活能安頓下來，可以建立家業(yè)。

有家有業(yè)之后，國家就應(yīng)使人民富裕起來。為什么能生活聚集在一起，《周易·系辭》中說：“何以聚人，曰財?！币氚讶嗣窬奂谝黄穑苤匾氖且拷?jīng)濟的力量。所以孔子并不反對“富與貴”。《論語·里仁》：“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比俗非蟾毁F并非不應(yīng)當(dāng)，但取得富貴要有正當(dāng)性，“取之有道”。而如何使“取之有道”具有正當(dāng)性，這就要靠教化之功能。由此可見，儒家認為經(jīng)濟活動必須是合乎道義的。《二十四史》多有“食貨志”，可見當(dāng)時治國者對農(nóng)商工的各種政策和制度多以關(guān)注人民之經(jīng)濟生活為目的。

四、儒家之社會倫理

《禮記·禮運》：“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奘x，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這是說“人”與“人”之間的道義關(guān)系。日常生活中，人與人必然發(fā)生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相互發(fā)生關(guān)系的雙方即有應(yīng)有之權(quán)利（如“君”要求“臣忠”），但雙方也應(yīng)有承擔(dān)之相應(yīng)的責(zé)任或義務(wù)（如要求“臣忠”時，也就要求“君仁”），這樣相互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合理建立，社會才會“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這是“禮”所要求建立的雙向權(quán)利和義務(wù)之關(guān)系，這樣社會才能真正安穩(wěn)，而人人安居樂業(yè)，生活在“以人為本”的社會中?！叭恕辈荒茈x開他人而單獨存在，在“人”與“人”之間總是存在著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只是在“人”與“人”相對應(yīng)的較為合理的關(guān)系得以建立的情況下，社會倫理才可以達到相對的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和安寧。

五、天人關(guān)系倫理

朱熹說：“天即人，人即天。天即生此人，則天又在人矣?！碧烊瞬幌嚯x（天人相即不離），既然“天”產(chǎn)生了“人”，“天道”將由“人道”來彰顯，也就是說“天理”（天道）將由“人”（“人道”）來實現(xiàn)。為什么“天道”能由“人道”來彰顯？因為人具有與“天”相關(guān)聯(lián)的“人性”。朱熹說：“仁者”“在天地則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則溫然愛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貫四端者也”，所以“天道”與“人道”是相通的。朱熹說：“惟仁，然后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薄豆瓿啞分姓f：“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边@一思想又和后現(xiàn)代主義所主張的“人與自然是共一生命同體”有某些相合之處。處理好“天人關(guān)系”（即人與整個宇宙的關(guān)系），人們才能真正幸福、社會才能真正安寧、國家才可以真正富庶、老百姓才可以真正富足，此乃“以人為本”所追求。

以上，所討論的儒家“以人為本”的“人性”問題，以及由此展開的儒家“道德理想倫理”“政治倫理”“經(jīng)濟倫理”“社會倫理”“天人倫理”，都是說明儒家“以人為本”所蘊含的內(nèi)在精神。我用“道德理想倫理”，而未用“體系”“主義”，等等，蓋因“倫”者“?！币?，“倫理”者“常理”也。對儒學(xué)“常理”的傳承并給以合乎時代的詮釋，也許其“以人為本”之真義可見。但我們必須看到，“理想”往往終歸是“理想”，它并不必然會成為“現(xiàn)實”。儒家的“理想”是否一定圓滿，是否能見之于現(xiàn)實，這也是一問題。

從歷史上看，儒家為中華民族所設(shè)定的理想社會的諸多方面，在歷史的實際中并未實現(xiàn)，至少是并未能全都實現(xiàn)，這是由于歷史發(fā)展的各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但作為對自己民族以及人類社會抱有責(zé)任的真正儒家必須有其理想，此理想是真正儒者身心性命的命脈，是儒家為人處事“良知”的體現(xiàn)?？鬃釉诖呵飼r，由于“天下無道”，而卻一心一意地努力為把“天下無道”改變成“天下有道”，其實孔子也明白這不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對于“理想”我們也許常常抱著“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態(tài)度。我想，張載的《西銘》頭兩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說得對，人必須有理想，把“人”看作“人”，“以人為本”這是真正儒者可貴的精神；《西銘》最后兩句“存，吾順世；沒，吾寧也”，說得也很對。人的一生必須對社會盡倫盡職，追求“道行天下”，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才可以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