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勇[玉林師范學院, 廣西 玉林 537000]
在畢飛宇長篇小說《平原》中,主人公端方被媽媽帶著磕了很多頭之后到了王家莊,高中是媽媽逼著繼父供讀的,異父異母的姐姐紅粉對他不錯,但為了給媽媽掙個名分,在紅粉出嫁的時候他卻逼著她喊媽。繼父對這個兒子并不看好,可他能夠挺身而出保護自己的弟弟,因此也承認了他在這個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在外面,端方用智慧和武力征服了佩全小團伙,雖然村里的地位得以確立,端方仍然是同學眼中的“下面人”,練就很好的身體仍然不能去當兵,而全村瞧不起的混世魔王最終得到了當兵的機會。端方終于認清了自己是誰,知道下跪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再也不允許親弟弟端正給沒有虧欠的人下跪。村支書吳蔓玲被迫答應混世魔王去當兵之后,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發(fā)瘋,一口咬住了心上人端方的脖子。
如果按照成長小說的類型特征來考量,端方并不是一個理想的主人公,因為他的主動性不夠強烈,雖然長相好,身體棒,有才能,但遇到阻礙卻容易退縮,找不到合適的解決方法。畢飛宇的高明之處在于,用這樣一個不太合適的主人公串起了性格鮮明的配角形象,儀式感的運用,奇觀化的展示,精描寫的手法,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時代的眾生相,并在端方身上燭照了普通人的努力與追求。
儀式感是在人類進化過程中由于程序動作長期重復而形成的集體無意識,它在形成個體對集體的歸屬和服從方面發(fā)揮重要的作用。作家通過儀式感的刻畫來喚起讀者對特定時代、人物、情感的記憶,產(chǎn)生共鳴,實現(xiàn)吸引讀者的目標?!镀皆吩谶@方面有突出的表現(xiàn),把最重要的儀式感分布在小說開頭、高潮和結(jié)尾處,涉及主人公端方的三次下跪。第一次下跪出現(xiàn)在第一章: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著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西潭村一直磕到興化市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那一年端方十四歲,還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在母親的帶領下一路跪下來之后,就有了保障衣食的場所,有了爹,并且這個爹供他上了高中,成了全家最有文化的人??念^不好,但磕頭能解決問題的觀念在其幼小的心靈里扎了根,也使得第二次磕頭成為可能。
端方想去當兵,因為在部隊上學會了做好喝汽水的能人王興隆告訴他“混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但是當所有的努力都抵不過村支書一句話的時候,當理想就要泡湯而自己又極其渴望的時候,他想到了最后一招:給支書跪下:
端方怕了,想都沒想,他的膝蓋一軟,對著吳蔓玲的床沿就跪了下來。這樣的舉動太過突然,太過意外了,連吳蔓玲的狗都嚇了一大跳,身子一下子縮了回去,十分警惕地盯著端方。端方的心思不在那條狗上,他的腦袋在地面上不停地磕,一邊磕一邊說:“吳支書,求求你!吳支書,我求求你了,你放我一條生路,來世我給你做狗,我給你看門!我替你咬人!我求求你!”①
第一次跪是被動的,這次跪是主動的,成年的主人公端方主動放棄了人格尊嚴,這是理想對不合理制度的屈服,這屈服把故事發(fā)展推向高潮。下跪的基本模式是低頭、彎腰、屈膝、頭觸地,對有獨立精神的人類個體而言,低頭本身就是示弱,彎腰是向?qū)Ψ嚼U械,屈膝帶有臣服的性質(zhì),頭觸地則可以看作為對方獻出一切,相當于放棄自身人格。然而卻失敗了!吳蔓玲看到這個內(nèi)定候選人的表現(xiàn),心涼了,失望了,把機會給了強奸自己的混世魔王,她覺得與其幫助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不如先為自己考慮退路。這次失敗讓端方迅速成長起來,他放棄了當兵的念頭,逃到養(yǎng)豬場用勞動去證明自己,下決心再也不跪。這時候第三次跪出現(xiàn)了。
母親沈翠珍接連做噩夢,她意識到該回鄉(xiāng)走親戚,看看曾經(jīng)幫助過自己的親人和朋友。她帶著端方和端正回到東潭村見到老母親:沈翠珍跪在地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把端正拽過來,讓他跪。端方卻一把拖住了,恭恭敬敬地尊了一聲“婆奶奶”。端方不能讓自己的親弟弟下跪,對誰都不能。人一旦跪下了,那你就跪不完了,這是沒完沒了的,會成為習慣。他的弟弟不欠東潭村什么,端方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在這個地方跪下去。
端方不讓端正跪,因為端正是端方的親弟弟,相當于端方的延續(xù),他不讓弟弟跪就是代表自己再也不會干跪人的事情了。
小說故事架構(gòu)要考慮三條線:事件線,邏輯線,思想線。初級作者往往把事件線當作故事的主線,事件發(fā)生、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事件結(jié)束了,小說就完了。中級作者則把邏輯線看得比較重要,事件的發(fā)展要符合日常邏輯,違背邏輯意味著小說的失敗。畢飛宇寫《平原》則超出了前兩種情況,甚至擺脫了“設定目標——遇到阻力——努力進步——取得成果——發(fā)生意外——柳暗花明——實現(xiàn)目標”的故事成規(guī),從主人公思想發(fā)展的角度去完成故事化。端方被動跪人的時候思想還不成熟,長大成人后為了目標主動跪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判斷是非的能力,想利用原有的規(guī)則,是思想的發(fā)展。最后他阻止端正去跪沒有虧欠的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確立了自己的價值觀,有了成熟的思想。如果從事件線去看,主人公去當兵的事并沒有講完;如果從邏輯線上去看,吳蔓玲咬住端方脖子的嘴應該松開;這兩條線都沒有完成,因此給人故事戛然而止、半途中斷的感覺,但是從思想線上看,故事到此應該結(jié)束了。
下跪的儀式感構(gòu)成了故事的思想線,其他的儀式感則可以喚起讀者對特定時代、人物、情感的記憶,產(chǎn)生共鳴。比如生產(chǎn)隊出發(fā)割麥的儀式:生產(chǎn)隊的勞力們一起匯聚在隊長家的后門口,大伙兒悶不吭聲,一起往田里走。比如吳支書站立的儀式:這一來好了,兩只手空下來,那就撐在腰的后頭吧,兩條腿做出“稍息”的姿勢,舒服了,這是吳蔓玲一天當中最清閑的時刻,也是最滿足的時刻。比如偷偷拜佛的儀式:孔素珍躡手躡腳,她來到了堂屋,把佛龕請出來了,凈手、點燈,燃香,孔素珍盤在了蒲團上,她的女兒三丫也盤在了蒲團上,孔素珍說:“清凈持戒者”,三丫說:“清凈持戒者?!北热缲i吃食的儀式:醒了再吃,吃了再醉,醉了還睡,睡了再醒,醒了還吃,吃了還醉,醉了還睡,睡了還醒,醒了又接著吃。比如端方吃趙潔送的金剛臍時的儀式:“打開來,一股香味撲面而來。端方嘗了嘗。好吃。饞了。咬了一大口,又咬了一大口。嘴里頭頓時就塞滿了。噎住了。眼淚也出來了,在眼眶里漂。端方想,不該讀高中的,不該讀。不該到鎮(zhèn)上來的,不該來”,等等。儀式是歲月的刻痕,有了儀式才有歷史,有了儀式才有人生。
小說里的人要比生活中的好人好,還要比生活中的壞人壞。這好和壞都有一個限度,純粹的好和純粹的壞已經(jīng)不能滿足讀者的要求,前者讓人懷疑,后者令人難受。這個限度控制在讀者看了新鮮但不陌生,了解而不熟悉的水平,就可以實現(xiàn)奇觀化,奇觀化帶來的精神愉悅是小說閱讀不竭的動力。
《平原》中類似的奇觀化很多。
螞蟻搬家是農(nóng)村人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但畢飛宇筆下的螞蟻搬家卻與眾不同:“它們把樹根當成了廣場,在廣場上,它們?nèi)f頭攢動——似乎得到了什么緊急通知,集中起來了,組織起來了,正在舉行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游行。天這么熱,它們忙什么呢,一副群情激奮的樣子。它們很積極,很投入,很亢奮,究竟是為了什么?天熱得近乎瘋狂,但更瘋狂的還是螞蟻。”
生產(chǎn)隊生活的人們對集合太熟悉了,農(nóng)民對螞蟻太熟悉了,但螞蟻像社員一樣的集合就新鮮了。說你了么?沒有。沒說你么,怎么左看右看都是你?
端方跟三丫在小學教室里辦完事后回到家,是沈翠珍發(fā)現(xiàn)端方身上有紅疙瘩的。最先是在臉上,一臉。脫下衣服一看,沈翠珍慌了,端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紅疙瘩。一張皮簡直就是一個馬蜂窩,人了。沈翠珍的頭皮一陣發(fā)麻,額頭上暴起了雞皮疙瘩,以為端方得了什么急病了。
誰都被蚊子咬過,誰都看過蚊子咬過的包,但是被蚊子咬成馬蜂窩的樣子就新鮮了,能被蚊子咬成馬蜂窩而渾然不覺的那種激情場面,就不言而喻了。讀者比沈翠珍明白得早,沈翠珍明白了,讀者會心地笑了。
端方想當兵,不敢直接跟吳蔓玲支書說,在顧先生那里也沒找到答案,嘴里淡出鳥來,想喝酒?;焓滥跫依餂]有酒,只有醬油。端方把醬油拿過來,咕咚咕咚倒了半碗,嘗了嘗,有點意思了,點點頭說:“有滋味在嘴里就好?!鄙囝^上還是有點兒寡,就又放了一把鹽。端方一不做二不休,又放了一把。這一來醬油的滋味已經(jīng)再也不像醬油了,咸得厲害,接近于苦了。端方端著醬油,慢慢地喝。他喝得有滋有味了,還滋呀咂的。喝到后來,他終于像李玉和那樣,端起了碗?;焓滥跽f:“你可悠著一點?!倍朔揭豢诟闪?,臉上痛快的樣子,放下碗,抹了抹嘴,說:“沒事的。我醉不了?!?/p>
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想吃東西,沒有想吃的東西就用可找到的東西代替,醬油拌鹽喝出了酒的味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失意?讀者看著端方一口干了,自己嗓子發(fā)緊,仿佛倒進了自己的嘴里。想象作為一種能力,可以把意念變成現(xiàn)實,奇觀化無疑是最佳的手段。
奇觀作為對審美對象的新異化展現(xiàn),主要有視覺奇觀、聽覺奇觀、觸覺奇觀、味覺奇觀和嗅覺奇觀,如前面的螞蟻搬家和端方身上的紅疙瘩,就是視覺奇觀。端方喝醬油,屬于味覺奇觀。文學是想象力藝術(shù),歸根結(jié)底這些奇觀都會轉(zhuǎn)化為讀者的意象,造成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意象奇觀,也使得文學欣賞呈現(xiàn)多元共生的局面。
文學具有圖解和記錄時代的功能和意義,不同于歷史記載真人真事,文學記錄真情感真體驗,這些體驗反過來更深刻地反映了情感發(fā)生的環(huán)境和氛圍。如果說儀式感是由內(nèi)向外的,奇觀化是由外向內(nèi)的,那么精描寫則是內(nèi)外兼修的。畢飛宇在平原中,把文字使用得臻入化境,手里有刀,仿佛無刀,手里無刀,卻刀光劍影。精描寫是精彩描寫,是精細描寫,是人物在素描大師眼前的舞蹈,而素描大師把這種舞蹈二次創(chuàng)作升華為藝術(shù)品展現(xiàn)給讀者,不怕你不懂,就是要你懂還不會產(chǎn)生求知的自卑。平原的精描寫表現(xiàn)在對顧先生、老魚叉、三丫等人物的集中展現(xiàn)上。
顧先生是個右派,自己掰著手指頭教給王家莊人自己是右派;寫一手好字,寫標語讓王家莊跟北京的距離空前的拉近;把做代課老師看成天降大任,一二年級的學生可以背出連公社書記、縣委書記都背不出來的馬克思主義;在清理隊伍的時候因為沒到農(nóng)忙,所以在學校多待了些日子,批斗會上佩全的頂頭一刀砍死了回學校的念頭,去給集體放鴨子;寡婦姜好花用投懷送抱的方式搶去一百四十六個鴨蛋,沉重的負罪感讓顧先生狠命地背誦馬恩列斯毛,說話全是革命領袖的文辭。集中的筆墨把顧先生寫活了,知識分子在特殊時期會干什么,能干什么,要干什么,干些什么的大問題就條分縷析地擺在那里,就像玻璃罩子里的恐龍骨架,雖然不懂,卻能夠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老魚叉是精悍農(nóng)民的代表,在村里任何事情都打頭,兒子是合作醫(yī)療的醫(yī)生,分到了地主家的老宅。就是這樣一個人,魂丟了,在院子里到處挖,并且看到了被殺頭的這個宅子的主人王二虎,要他還腦袋和房子。他想還,卻不知道該怎么還,于是拼了命賣力氣,但是王二虎總是在陰暗的角落里冒出來,逼得老魚叉上吊,即使這樣也死不了。終于1976年9月10日,老魚叉跟兒子興隆一起清理了大瓦房的瓦花,在瓦縫里點了三根香,朝著正北方磕了三個帶有金屬般聲響的頭,腦袋朝下,一頭栽了下去。老魚叉為什么會不踏實呢?人多力量大為什么也會孤單?沒有答案,答案自在人心。
三丫身份不好,可是喜歡端方,死心塌地地喜歡,主動獻出了自己的身子,但沒有拗得過母親孔素珍??姿卣湔埑銎兴_也沒能夠讓三丫放棄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念頭,于是把她鎖起來,把她很快地嫁人。三丫喝農(nóng)藥表示抗議,母親妥協(xié)了,端方露面了,全村人認可了。三丫勝利了,三丫卻死了,死在了曾經(jīng)給端方帶來幸福感的興隆從軍隊學來的技術(shù)制作的汽水上。年輕人,有勇氣,有魄力,敢愛敢恨敢付出,但是得到了什么呢?用物質(zhì)來衡量,什么都沒有。用精神來衡量,一切都空虛。路在何方?路在腳下。
顧先生、老魚叉、三丫都不是小說中的主人公,但他們都是時代的主人公,同樣的吳蔓玲、混世魔王、老駱駝、興隆、孔素珍、沈翠珍、紅粉、王存糧等也都是時代的主人公。作家用文學筆法寫出了歷史筆法,讀者在看故事的同時,看出了時代變遷。
《平原》是一部好書!
① 畢飛宇:《平原》,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文中所有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一一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