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佳 黃?。劢K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女性文學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盡管那時婦女的自我意識還很不突出,但已經能表現出女性對平等權利的渴望。尤其是19世紀涌現出來的一批英國女作家,她們關注女性的生命體驗,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具有女性主體意識的女主人公形象,夏洛蒂·勃朗特就是這類英國女作家的典型代表。夏洛蒂·勃朗特是作為女性主義作家進入我們的視野的,從“互文性”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發(fā)現在她作品中一脈相承的女性意識?!盎ノ男浴笔侵溉魏我粋€文本都會與其他文本產生各種各樣的聯系。這些方法可以是公開的引證、隱秘的隱喻、文體特征的同化,也可以是對文學代碼和慣例的一種共同積累和參與等。同樣,夏洛蒂·勃朗特的人生觀、價值觀、婚戀觀以及她的情感痕跡自然也都會歷時性地流露在她的各類文本中。顯而易見,《簡·愛》《謝利》《維萊特》和《教師》,處處滲透著夏洛蒂·勃朗特對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地位與處境的思考和憂慮。夏洛蒂·勃朗特筆下的女主人公都顯得與當時主流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格格不入,她們都具有反叛精神,勇敢地追求自由、平等,有著獨立的人格和精神,表現出女性意識的覺醒,體現出女性主義的特色。
在《謝利》中,夏洛蒂·勃朗特塑造了謝利·基達爾和卡羅琳·赫爾斯通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但是無論是熱情爽朗、不拘世俗的謝利,還是聰明善良、溫順多感的卡羅琳,都能夠堅持自己的想法并最終獲得自由的愛情,在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這實屬不易。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在男性主宰的社會中,女性從小就被自己的父母灌輸以這樣的觀點:要學會不露鋒芒、逆來順受,要溫順賢德、自我克制。維多利亞時代,未出嫁的女子須聽從父親、兄長的意志,出嫁以后,應時刻為丈夫奉獻出一切。婦女不該有自己的意見或愿望,而應完全贊同丈夫的意見,即使受到虐待,也很少能離婚。但夏洛蒂·勃朗特曾說:“世上最受尊敬的人是默默地、堅持不懈地獨自謀生,而不靠丈夫和兄長供養(yǎng)的女人?!痹凇吨x利》中,夏洛蒂通過卡羅琳之口,揭示出這樣一個社會現象:女性都需要學會做好針線活這類看起來像個賢妻良母應該會的事務,并有心計地想方設法把自己嫁出去?!芭陨畹奈ㄒ荒繕司褪钦业浇o自己提供生存條件和庇護的丈夫,這就是維多利亞時代正統(tǒng)的愛情觀?!倍吨x利》中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主人公都突破了時代對女性的束縛,堅持自己的婚姻觀,勇敢地追求并最終獲得幸福,具有新時代女性的特點。尤其是謝利獨特的婚姻觀所體現的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實現,正是本文所著力探究的。正如李小江所言:“當謝利這頭母豹從現實社會的叢林中勇敢地沖出來的時候,我們在她身上看到了婦女潛在的力量和希望,看到了婦女解放的曙光。”
夏洛蒂·勃朗特的婚姻觀自然也會體現在她的文本中,謝利對愛情的期望與追求體現的正是夏洛蒂自身對愛情和婚姻的渴望,她和謝利一樣希望能有幸嫁給一個真正懂她、愛她并能馴服她內心的小野獸的人。她懷著理想主義的情懷,希望未來的丈夫能夠達到讓她愛到崇拜的地步,以致心甘情愿為他奉獻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夏洛蒂·勃朗特在致埃倫納西的信中說道:“假若我有朝一日結婚,我對我的丈夫必須懷著類乎崇拜的感情。……全世界比起他哪怕最微小的愿望來,都會像空氣一樣輕?!卑镂鳌じチ_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偶像崇拜型愛”其實是一種愛的虛假形式,“把所愛者當作偶像崇拜……把他或她作為至善和全部愛的承受者、全部陽光而加以崇拜,在這個過程中,他剝奪了自己的全部力量,在所愛者身上失去自我”。
實則不然,這種對愛情和婚姻的向往并非是一個弱者簡單隨意地找一個人,把他當作偶像去盲目崇拜和依附,而是一個強者尋找一個匹配的“對手”,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信仰,這個信仰不是“剝奪自己的全部力量”,相反,是在臣服的過程中獲得更多的力量,努力去成長,不斷去綻放,直到自己篤定、自信地與對方并肩前行。這種心理并不是個例,我們把它稱作為D/S情結。所謂D/S,即dominance & submission,支配與臣服。作為支配方,首先自身一定足夠優(yōu)秀,足夠敏銳,并有足夠的耐心和征服欲,簡言之,就是有欲望也有能力征服對方,并給予對方引導和管教、規(guī)訓與懲罰,從而獲得對方內心的臣服。在《謝利》中,路易斯與謝利的關系將D/S關系表現得淋漓盡致。謝利和姑父爭執(zhí)時說道:“他是十分和氣、十分出色、真正可敬,就是不能做我的主人,一點也不行?!覜Q不接受一個不能控制我的人的求婚?!薄拔也皇钦f我喜歡一個主人嗎?要有一個讓我在他面前,我會覺得該乖乖的,不得不乖乖的人。要有一個必須承認能控制我的急躁脾氣能力的人。要有一個人,他的稱許能夠得到回報,他能夠用不愉快責罰我。要有一個人,讓我覺得不能不愛,又很可能讓我懼怕?!倍芬姿挂舱f道:“總得先馴服她,然后再教她,先訓練,然后再愛?!薄拔液茉敢庀茸鏊睦蠋?,然后再做她的丈夫。我要教她說我的話,熟悉我的習慣,懂得我的一些基本原則,然后,以我的愛來報答她?!敝x利所追求的丈夫,首先是一個值得她愛的人,這個人絕不是她盲目崇拜的一個所謂“偶像”,而是能夠真正征服她的靈魂的人,是她整個精神的寄托乃至建立的精神家園。謝利心目中的“主人”,既不是地位和金錢的化身,也不是暴君,“暴君是一天也管不了我的”,而是一個精神上能和自己息息相通、志趣相投的強者,他能以他的才智和品格征服自己,是一個能夠教導自己的老師。而夏洛蒂所追尋的,也正是這樣一種婚姻關系。1842年,夏洛蒂和妹妹艾米莉一起去布魯塞爾·埃熱夫婦辦的學校學習法語,在這期間,夏洛蒂經歷了影響她一生的事件,她絕望地愛上了自己的老師康斯坦丁·埃熱。在夏洛蒂眼中,埃熱就是她理想中的男性,他修養(yǎng)超群、驕傲自信、充滿力量。在給埃熱的信中,夏洛蒂把他稱作“我的主人”。我們可以輕易看出,夏洛蒂的作品中,幾乎所有的男主人公都留下了埃熱的印跡。這段耗盡夏洛蒂全部心血和精力的愛情,對其造成的心靈的隱痛和挫折感都深深地塵封于她的潛意識中,而這種潛意識在她的小說中就會有明顯的體現,因此夏洛蒂·勃朗特的女主人公的婚戀觀大多都表現出這種D/S情結。簡·愛、謝利·基達爾和露西·斯諾,她們其實都是痛苦的理想主義者,而作者勃朗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D/S情結起源于歐洲,這在西方并不罕見,直到現在,依然有很多人存在著這種D/S情結,不分性別。它并非如弗羅姆所斷言的那樣依附和盲目崇拜,更不會剝奪自己全部的權利而失去自我,它是一種源于內心的渴求和理想主義似的追求,很多人苦苦追求一生也依舊無疾而終,用“偶像”這個詞去修飾D/S情結里的“崇拜”顯然是不恰當的。D/S關系至少是在單方面的塑造與養(yǎng)成的過程中,使臣服者獲得力量,尋找新的、更好的自我并為之不斷努力,并通過臣服者正向的反饋給予支配者力量,雙方得以共同進步,它是雙方在前進道路中的不竭動力與源泉。D/S情結的愛與臣服,不是基于傳統(tǒng)婦女軟弱的奴隸式的情感以及在愛情中屈從于命運而對男性敬仰崇拜的宗教式情緒,不是去消極地適應變化的世界,或把自己變成依附物去超越生存的環(huán)境,而是在善的牽引下,在彼此靈魂的呼喚中,女性的獨立感和自尊自重自愛自信的體現。由于D/S文化在國內的小眾甚至妖魔化,很多人對此存在誤解,如在張素俠的碩士論文《激進與保守的對立與平衡——從〈謝利〉論夏洛蒂·勃朗特創(chuàng)作的雙重性》中,全盤接納了弗羅姆在《愛的藝術》中所述的那種“偶像崇拜型愛”的觀點,將謝利婚戀觀里的D/S情結看作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創(chuàng)作局限,認為這樣的婚戀觀明顯地表露出對女性主體意識的質疑甚至反諷。
但是在筆者看來,這恰恰是女性主體意識蘇醒的體現。我們不能把D/S情結本身看作是判斷女性主體意識的標準,D/S情結只是一種內心的需求,它無關性別,無論在何種婚戀觀的驅使下,女性自己是否掌握主動權才是女性是否獨立、是否覺醒的標準。在D/S情結的婚戀觀的驅使下,女性是被動接受不得不屈服于自己的丈夫,還是主動尋覓挑選一個真正能夠讓自己臣服的人,是盲目服從還是給予對方征服的機會再自行判斷選擇,這些才是衡量是否表現出女性主體意識的標準。夏洛蒂的D/S情結和其婚戀觀,都是在女性自我選擇的前提之下的,這不僅并未體現其創(chuàng)作局限性,相反,這種對精神寄托乃至精神家園的苦苦追求,正是作為一個女性主義作家的女性主體意識和自我價值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