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希
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鶯飛草長,又是一年春夏。
家中長輩閑談時不經(jīng)意提到,竹林將要被伐去了?;蚴亲隽宿r(nóng)田,或是為了菜地,或是只為將那一片自成方圓的竹子砍去,干干凈凈的,不留下什么痕跡。我尚未聽得分明。只在聽到消息的片刻便急急趕赴后山。說不上是為了什么,許是為了給那片前途未卜的竹林報信。
因了平明微雨,縱橫阡陌尚帶了氤氳濕氣。我也曾赤腳跑過這里最泥濘的小路,在這里留下最干凈澄澈的光陰。道旁青翠的竹葉干凈的仿佛能掐出水來。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著我最美的那片林子不該是在這里,只能憑借幼年零星記憶苦苦追尋。
方知“流光容易把人拋”一語為真,昔年視作是路標(biāo)的小紅果或是山茶花,早已是不復(fù)可尋。沿途一家家問著,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比劃,“很大一片林子,蓊蓊郁郁的?!薄芭赃叴蠹s有條小溪穿過去?!北葎潟r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我既不知道一個方向,亦不知道那竹子是何年何月何時開始生長,徒留下斷簡殘篇般的記憶。那片竹子在我的記憶里便是籠于煙雨之下的,隔了氤氳水汽徒見伶仃倩影,卻如何也是看不分明。
終于,始見竹林。
自是郁郁蔥蔥,自是潑潑灑灑,自是無拘無束,自是酣暢淋漓,自是世外桃源,自成天地。風(fēng)過時萬葉翻舞,抱著輕松活潑的綠意臨風(fēng)婆娑。連匆匆趕來的腳步也慢下,怕驚擾了林間碎金般的陽光,怕驚擾了林間近乎是停下的時光。草木幾度枯榮,可這竹子卻始終是這樣子的,葳蕤茂密,終歲不凋。
時間總是刻意的偏愛某些地方,不自覺定格,不自覺停滯。一任世上換了顏色改了春秋。山中不知歲月長,而這里不過是做了一場天地玄黃的大夢。
兒時最愛的便是竹林,牙牙學(xué)語時念的幾闕詩經(jīng)里的“綠竹猗猗”自是向好友炫耀的資本。而知道的幾句娥皇女英淚灑斑竹的傳說,讀的絳珠仙子魂歸瀟湘館的典故更能坑蒙拐騙來些椰子糖。細(xì)細(xì)洗幾片竹葉,再拿竹葉卷收包好。沾了竹林氣味的糖果,便是可以升天成仙的蟠桃方可媲美的寶物了。喃喃幾句咒語,惹得一眾小伙伴人人艷羨,引得人人效仿,也頗有些自矜的得意了。挨著一個個看過去,這是誰家的糖果包的不好看,又是誰家的竹葉洗的不夠干凈,雞毛蒜皮,雞飛狗跳。那時的竹林因了一群七八歲狗都嫌的小屁孩,也無端多了幾分煙火氣。
不像眼前的,近乎是出塵離世的生長著的竹子。我學(xué)著小時候那樣念起咒語,卻連自己也覺得傻氣?!澳氵€聽得懂嗎?”我悄悄在心里問,不知是問竹子,還是問我自己。哪一個也不能回答,只有風(fēng)過的遺音。一桿桿竹子都長得很高很高,比那個小豆丁記憶里還要高上許多許多。我盡力墊腳向上望去,只能看到梢頭似是掛住了天邊的幾絲浮云。云也沉默,風(fēng)也沉默,連來時婆娑的葉子也歸于寂靜。
我嘗試著去找一些記憶里的樣子,淙淙水聲一點一點清亮起來了,聽著聲音一路尋去。溪水清凌凌的,也許晚上能在里面看到偷懶的星星。幼年掬一捧溪水,澆到我最喜歡的那桿竹子上,沖洗的比其他竹子還要干凈。那桿竹子又去了哪里?左三步,前三步,回頭,?!褪沁@里。手里捧著的溪水早已是流了個干凈,不礙事,再去取些來便是。四五個來回,竹子似也沒像童年里那樣更為碧綠,是它嗎?我不知道了。
也罷,那桿竹子便就算不是這桿,根也是要回到這里的。再來這一捧,只當(dāng)是故友來訪聊表心意。
竹林里的雨綿綿又密密,斜斜亦瀟瀟。雨打青竹的聲音,像是孔夫子的一句“歸歟,歸歟?!蔽覍W(xué)不得真名士自風(fēng)流那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瀟灑肆意。卻也知道,這雨是在催促我早些歸去。
好似有一首詩“雨打斑竹——”雨打斑竹什么來著?一聲一聲,滴滴噠噠,幾點相思在雨里生根,在雨里發(fā)芽。
走出竹林,雨聲漸停,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后半句詩。
回家偶然再問起家中長輩兒時玩耍的那片竹林,卻聽人笑言道“那片林子么,去年或是更早些,已經(jīng)是被砍去了。”
我大概是再記不起那首詩了,正如那片竹林大抵也再也記不起我了。
(作者單位: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