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獻[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南方翻譯學院,重慶 401120]
臺灣詩人紀弦說過新詩是橫向的移植,而當代詩歌研究專家楊景龍則認為新詩不僅是橫向的移植,也有縱向的繼承。楊景龍在他的著作《古典詩詞曲與現(xiàn)當代新詩》中探討了余光中與屈原姜夔李白的詩歌繼承,舒婷與晚唐溫庭筠的承繼關系等,資料翔實,有理有據(jù)。龍泉明認為在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轉換過程中,盡管西方詩歌是重要的參照,西方詩歌中很多特有的歷史經驗和文化經驗及其基本技能都成為中國新詩創(chuàng)建中非常活躍的因素,但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思想和形態(tài)觀念仍然是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的根基,是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之保持民族特色的重要因素。應當說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化并不都是西方式的,而是保持了中國特色的。
其實中國新詩的先驅們對傳統(tǒng)既有否定也有肯定。龍泉明認為,五四時期胡適選擇“明白易懂”作為白話新詩的美學標準,是以“元白”所代表的白話詩的潮流為源頭和正路的。在他看來,五四以來的白話新詩乃是三百篇以來“元白”代表的中國詩的必然趨勢。對這種必然趨勢的看法,成為五四白話新詩的一股內在推動力量。由此他對難懂的“溫李”一派的詩歌趨勢做了排斥性評價。而到了20世紀30年代,廢名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則不滿于白話新詩的“晶瑩透徹”而推崇晚唐“溫李”一路詩風,因為“溫李”詩朦朧含蓄的傳統(tǒng)風格正滿足了他們在“表現(xiàn)和隱藏之間”的審美追求,而他們也正從“溫李”詩中獲得了新詩現(xiàn)代性追求的一種依據(jù)和信心。這種對傳統(tǒng)詩歌的兩種趨勢前后迥然不同的選擇和認同,并非是矛盾的,而是與不同時期新詩建設的具體目標相適應的。五四以后,中國詩歌走向現(xiàn)代,但與過去的傳統(tǒng)詩歌并沒有明顯斷裂。
梁漱溟認為文化之本義,應在經濟政治乃至一切無所不包。傳統(tǒng)文化對國人的影響是深入靈魂,深入骨髓的。每個中國人也在自覺不自覺中接受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每個人的血液里都有祖先的鬼造成國民的劣根性,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也在人的靈魂里散布種子。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徐志摩自然也不例外。
新月派是在反對胡適的白話詩太白開水和郭沫若詩歌的只有感情的基礎上形成的。故他們更講究格律,形式,意境。作為新月派主將徐志摩,其詩歌根基不僅有英國浪漫派拜倫雪萊濟慈華茲華斯的影響,也有傳統(tǒng)文化中的古典詩歌的滋養(yǎng)。古典詩歌對徐志摩詩歌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徐志摩對星星月亮雪花等異乎尋常地喜愛,對自然田園風光也別有鐘情,如《我有一個戀愛》:“我有一個戀愛;——/我愛天上的明星;/我愛它們的晶瑩:/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風雨后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像一堆破碎的水晶,/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人生的冰激與柔情,/我也曾嘗味啊,我也曾容忍;/有時階徹下蟋蟀的秋吟,/引起我傷心,逼迫我淚零!//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獻愛與一天的明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康德說過有兩種東西感動我們,一是天上的星辰,二是內心的道德律。仰望星空,星斗之光冷峻而又神秘。這樣的繁星點點夜幕高張是契合詩人浪漫的心的。神秘而安寧的星空給了詩人心靈的慰藉,詩人借此安頓疲憊的靈魂和在塵世跌跌撞撞的心??梢哉f自然是大地母親的懷抱;在母親的懷抱里,詩人可以暫時擺脫背后的滾滾紅塵。
讓我們再讀《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驅散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wǎng)羅與扭結,/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迷惘迷惘!也不知來自何處,/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殘酷,/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曾經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嘲諷我這蠶繭似的不生產的生存?/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辜負!辜負自然界叫喚的殷勤,/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回,/更有那漁船與杭影,亭亭的粘附/在天邊,喚起遼遠的夢境與夢趣:/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是何來悠忽的神明,為我解脫/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愁露內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這顯示的神奇,在現(xiàn)在與此地,/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變一顆塵埃,一顆無形的塵埃,/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詩人為何如此熱愛自然,愿與之融為一體呢?靈魂的安頓固然是其原因,但更深的原因應從傳統(tǒng)文化中去尋。古典詩歌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以山水田園詩人王維孟浩然為例,他們在自然的懷抱里心與物齊,超塵出俗,悠然自得。王維的《鳥鳴澗》在動與靜之中,在花、鳥、月亮、山澗織就的自然里,詩人的心境變得恬淡,靈魂變得安寧祥和。王維詩中的審美情趣是傳統(tǒng)文化在詩歌里的展現(xiàn)。吳曉東在《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說有一條重要的線索是老莊所代表的自然哲學對于自然律的側重。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把宇宙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上升到哲學本體論的高度,它不僅開啟了中國古典文學中把自然當作一個永恒的主題的文學傳統(tǒng),而且在對山水田園的歌詠之中還隱藏著把自然視為人生歸宿的心理動機。與自然的默契成為生命歸于大道的一種至高的和諧與理想的境界。徐志摩的詩歌也是對自然的歌詠和渴望融入自然的吟詠。由此可見,徐志摩的詩歌也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也是對古典詩歌的繼承。
抒情言志是古代詩歌最突出的標志之一。新詩進一步承傳了古代詩歌以抒情言志為本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把詩歌當作抒發(fā)內在思想感情、傳達人生態(tài)度和社會理想的工具。浪漫詩人徐志摩的作品就是用情志譜成的一幅幅心靈的畫卷。在《為誰》里詩人因秋風蕭瑟而感到凄惘。在《無題》里詩人也渴望自己像朝山人那樣用靈魂之勇沖決迷霧的人生。在《滬杭車中》詩人心機一動,將匆匆的車輪奔飛想成了光陰的飛逝。在《大帥》《人變獸》中詩人用間接的詩句表達了對戰(zhàn)爭毀滅人與人性的憤怒。在《梅雪爭春》中詩人站在正義的立場為“三·一八”死去的學生聲討政府的罪惡。
胡適用愛、美與自由來形容徐志摩個人的主要氣質和追求,愛是徐志摩傾注心血創(chuàng)作的主題。徐志摩詩歌中的愛分為三個層次。一是人道主義之愛。《古怪的世界》里詩人為老年人在新年拋卻家鄉(xiāng)流落他方而起了沉思:是誰吹弄著那不調諧的人道的音籟?二是天倫之愛?!端劾镉心恪分猩系墼诤⒆拥难壑?,在母子之愛中。三是愛情?!遏淅浯涞囊灰埂防锒嗍菍矍榈谋磉_。《我等候你》是一個癡情人的自白,《兩地相思》寫戀人之間的阻隔,《最后的那一天》渴望真正實現(xiàn)自己的愛情。
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主要是格律詩傳統(tǒng)。現(xiàn)代新詩大多數(shù)是自由詩。但古典詩歌講究藝術節(jié)制的詩風被現(xiàn)代詩人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下來。徐詩批判當時郭沫若詩歌感情泛濫,所以講究形式的建筑美,講究押韻。朱自清說新詩一開始就注意押韻,這押韻自然首先是現(xiàn)代生活和外國的影響,但也曾在我們的泥土里滋長過。足見寫作新詩不能完全甩開它。這可算“新詩獨獨接受了這一宗遺傳”。
徐詩講究形式,幾乎每篇都有規(guī)范的形式,有時為了形式的整齊甚至會將一句話里的字移入下一行?!对賱e康橋》是人們熟悉的名篇,他的形式的規(guī)整只是徐志摩詩歌當中形式探索的一斑。卞之琳在為徐志摩詩選做的序言中說過,四行一節(jié)固然是古、西歷來如此的最普通形式,但是我國《詩經》和詞曲就有多種大體整齊的形式,外國也是如此:多樣化。對稱也是整齊。詩是文學的一個門類,借鑒外國,也是理所當然。而我們一般詩讀者,通過不負責任的翻譯,看見外國詩(“自由體”除外)就是七長八短的分行,就是毫無章法押幾個韻,以為這就是人家寫詩的原來的樣子,也就受了影響?,F(xiàn)在我們再讀幾首徐志摩的藝術形式上較為完美的詩篇,或者還可重新感到一些新鮮味道、新鮮花樣。他的短詩就不是一個模式。那里的節(jié)式就有多樣,而大體整齊;那里的腳韻也有多樣,還有交錯押韻的。說是來自歐西,其實我國《詩經》和《花間集》就有,甚至還有押“陰韻”這個好像完全外來,其實也是從《詩經》到現(xiàn)代民歌都有的玩意兒。由此可見,對古典詩歌的吸收繼承也是徐志摩詩歌藝術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