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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運之手

      2018-07-24 02:35韓秀
      書屋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說

      韓秀

      據(jù)說,英倫首席才子亞契(Jeffrey Archer)曾十一次登上《星期日泰晤士報》暢銷書作家排行榜第一名;自視甚高的丹·布朗在看了亞契小說之后搖頭嘆息,表示“嘆為觀止”。美國《時代》雜志的書評更加夸張,竟然表示亞契的書寫不輸大仲馬。各種讓人震驚的傳言背后有一個堅實的數(shù)字,《該隱與埃布爾》一書在譯成多種文字之后,在我們居住的星球上已經(jīng)有一億人讀過這本書了。好吧,既然是這樣,那么就買來看一看好了。萬萬沒想到,像我這樣挑剔的讀者也會掉進小說家設(shè)下的陷阱,手不釋卷地讀完了近六百頁的大書,而且意猶未盡。

      講句老實話,太久沒有讀到如此迷人的小說了。在颶風不斷侵襲、槍聲不時響起、山火不時蔓延的現(xiàn)實世界里,我們的心緒時時處在憂慮與哀傷之中。優(yōu)質(zhì)小說在某些時候會成為一劑解藥,讓我們深切體悟人性之善與人性之惡,讓一顆顆狂跳不已的心臟在命運之手的指引下慢慢地安靜下來。

      小說的時間點從1906年4月18日開始,在波蘭斯洛寧這個日后淪為戰(zhàn)場的地方,羅諾斯基男爵的骨血埃布爾降生在河灘上,被一家獵戶收養(yǎng)。同一天,銀行家之子威廉·凱因誕生在麻州大城波士頓,父親馬上為他報名,他在1918年9月進入圣保羅中學,之后自然是哈佛商學院,凱因銀行家的前途已然在望。

      戰(zhàn)爭改變了人生的軌跡,波蘭淪為一戰(zhàn)戰(zhàn)場,男爵的城堡陷入德軍之手,兒子被殺,兒子的伴讀與好友埃布爾成為男爵的繼承人。在地牢中,男爵竭盡全力為埃布爾傳授知識。埋葬了男爵之后,埃布爾卻被俄軍押送到西伯利亞的勞改營。天賦異稟的埃布爾竟然逃脫,經(jīng)由敖德薩來到土耳其,被英國領(lǐng)事救起,轉(zhuǎn)交波蘭領(lǐng)事館。1921年春,埃布爾搭船駛向新大陸,命運之手給了他機緣看到凱因。那一天,他是豪華飯店餐廳的基層服務(wù)生,凱因是餐廳的客人。

      泰坦尼克號船難改變了凱因人生的軌跡。凱因的父親死于船難,母親改嫁給一個無賴,這個無賴成為凱因人生路上的一個災(zāi)星。母親去世之時,凱因十六歲,成為自家銀行的委托人,趕走了無賴,繼續(xù)學業(yè)。二十一歲時,成為自家銀行董事。

      兩所學校在這兩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扮演著至關(guān)緊要的角色。凱因是哈佛高才生,埃布爾半工半讀以優(yōu)異成績?nèi)〉酶鐐惐葋喗?jīng)濟學學位。身為銀行家之子的雷士特是凱因的好友,伴他度過喪母、娶妻等人生大課,他的英年早逝卻為凱因提供了進入雷士特銀行的契機。埃布爾的好友喬治來自波蘭,他們搭同一條船來到美國。喬治的忠誠始終一貫,他成為埃布爾生命中的一顆福星。凱因卻沒有這樣的福緣。命運在這樣的關(guān)鍵問題上有所取舍,賦予小說更大的張力、更綿密的情節(jié)。然則,命運也是公平的,兩個孤兒的人生伴侶大為不同,凱因娶得忠誠的賢妻,埃布爾的婚姻卻是不幸的。

      1929年華爾街股市崩盤再一次改變了兩人的人生軌跡。凱因?qū)γ绹?jīng)濟狀況的預(yù)估與分析是正確的,為他在銀行界的迅速攀升奠定了基礎(chǔ)。埃布爾投身旅館業(yè),大蕭條奪走了他投資的飯店、奪走了他工作搭檔的性命,原因竟然是凱因銀行的董事們不肯接受他的建議,對埃布爾伸出援手。這件事不是凱因個人的錯,卻誤打誤撞在埃布爾心中種下了仇恨的種子,于是他開始不擇手段施展報復。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自己走投無路之際,正是心懷愧疚的凱因個人悄悄出手金援,救了埃布爾的事業(yè)。中間人遵照凱因的要求在漫長的歲月里嚴守秘密,親眼得見這兩人的明爭暗斗,心懷忐忑,卻直到凱因去世才能夠道出實情。讀者看到小說終了,明白了作者冷靜、毫不容情的設(shè)計,只能對命運之殘酷、小說家之心狠手辣搖頭嘆息。

      《圣經(jīng)》曾告訴我們該隱同埃布爾的故事,他們是亞當與夏娃的兩個兒子,該隱因為嫉妒與憤怒殺了埃布爾。在我們這本書里,凱因沒有因為嫉妒與憤怒殺掉埃布爾,他只是為了自家銀行的安全而檢舉了埃布爾在不完全知情的狀況下縱容了其搭檔對政府官員的賄賂,岌岌乎毀掉了埃布爾。埃布爾的反擊卻是致命的,他巧妙地運用了凱因銀行董事的貪念一舉扳倒了凱因,使得他不得不離開了自己的銀行,傷心欲絕。

      命運之手,或者說小說家亞契之心真是堅硬如鐵,一定要陷這兩個極為聰慧之人于這樣痛苦的境地之中。然則,小說寫到了這樣的程度必然會彰顯一些我們期待的特質(zhì)。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兩個在美國高枕無憂的富人義無反顧地丟開家庭與事業(yè)爭先恐后奔赴歐洲戰(zhàn)場。激烈殘酷的廝殺中,埃布爾竭盡全力在不知傷者是誰的情況下救護了重傷的凱因。這件事,凱因在去世之日已經(jīng)明白,埃布爾卻處在懵然不知的狀態(tài)。自己的義舉、對手的義舉,兩次至關(guān)重要的和解之鑰在毫無知悉的情況下被擱置了,導致兩人之間的對壘沒有寧日。

      更有甚者,凱因的獨子愛上了埃布爾的掌上明珠,兩位父親竭力阻撓,于是這對現(xiàn)代羅密歐與朱麗葉便赤手空拳到西部發(fā)展,迅速展示實力,非常的成功,十年后在曼哈頓第五大道設(shè)立精品店,開幕酒會空前盛大。此時此刻,兩位老人各懷心事遙遙站在對街觀望,旅館業(yè)大亨埃布爾一眼認出了銀行家凱因,凱因也從埃布爾手上的銀鐲認出了對方;無言,脫帽致意,擦身而過:這是他們最后一次晤面。凱因死于當晚,他竟然沒能同十年未曾謀面的兒子重逢、無緣見到自己美麗賢惠的兒媳。埃布爾也要等到凱因走后才了解凱因曾經(jīng)出手相救的真相。我們再次對小說家心生怨尤。

      戰(zhàn)爭,船難,國際國內(nèi)的、政治的、商業(yè)的險惡風云之中,人性之美與人性之惡同臺角逐,演出了精彩絕倫的人生大戲。美國這個移民國家、這個民主國家的諸般特色,光明的以及黑暗的,更是彰顯得淋漓盡致。最終,在埃布爾的遺囑中,本來屬于波蘭貴族埃布爾·羅諾斯基男爵的這只銀手鐲現(xiàn)在屬于埃布爾的外孫,他的名字叫作威廉·埃布爾·凱因,兩股血脈終于在祝福聲中合流。命運之手終于停止翻云覆雨的惡作劇,我們對小說家亞契也不再抱怨了。

      當今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希伯來語作家艾默思·奧茲以如椽之筆抹去了悲劇與喜劇之間的界線,抹去了小說與非小說之間的界線,甚至抹去了“好人”與“壞人”之間的界線,以一部史詩描述了二十世紀四十、五十年代耶路撒冷猶太民族的恐懼、跋涉、遷徙、掙扎、隱忍、短暫的歡樂,以及無盡頭的哀傷、憤懣、奮起捍衛(wèi)家園、反思、走向和解。一場夢想與庸俗之戰(zhàn),一部愛與黑暗的傳奇,成就了希伯來語文學的扛鼎之作。

      原名艾默思·克勞斯納的小男孩出生于歐洲納粹崛起的1939年,他出生在耶路撒冷,命中注定成為以色列命運的目擊者。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都曾經(jīng)自認為是歐洲人,為了躲避蘇聯(lián)的虐殺而從烏克蘭逃往波蘭治下的立陶宛,或從波蘭逃往捷克斯洛伐克。那時候的歐洲,到處都有成功的猶太人,他們是成功的商人,成功的學者、教授、作家、詩人、政治家。他們熱愛歐洲,但是,歐洲呵斥道:“猶太人滾回巴勒斯坦!”他們申請到英國、法國,甚至德國,全部遭到拒絕;他們申請到美國,回答是:“請等候十七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開始,他們沒有十七年可以等待,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他們完全不熟悉的耶路撒冷——祖先的應(yīng)許之地。留在歐洲沒有動身的親人們悉數(shù)死在納粹的屠刀下,遷徙使得在歐洲生活富裕的猶太人變得一無所有。艾默思同父母住在一個極其狹小的地下室里,父母的房間兼起居室、臥室、書房。父母的床白天要收成一張沙發(fā)的模樣,如此才有地方坐。而在這間陋室里卻有七千冊以上的藏書。父親懂得十七種語言,在波蘭取得學位,五十年代又在倫敦取得學位,終其一生擔任國家圖書館的館員未能承襲長輩的學術(shù)衣缽。艾默思看得很清楚,四十年代的耶路撒冷滿街都是學者,父親的命運不可避免。母親曾經(jīng)在布拉格大學修習文學,是一位感覺敏銳的夢想家,一位懂得六七種語言的詩人,一位俄羅斯文學孕育出來的講故事的高手。每天,她的精力消耗在燒菜煮飯洗衣清潔等家事之中,給兒子講故事成為母子之間最為愉悅的美好時光。

      1947年11月29日,在紐約附近的成功湖召開聯(lián)合國大會,投票表決在英國托管區(qū)的土地上建立一個猶太國家和一個阿拉伯國家的分治計劃。在耶路撒冷,在后半夜,投票即將結(jié)束之時,男女老少聚集在街頭,如同化石,沒有任何聲音地等待著整個民族的命運在遙遠的紐約由別人來決定。在艾默思家附近,音量開到最大的收音機里傳來美國播音員低沉嘶啞的聲音,唱票,……英國棄權(quán)、蘇聯(lián)同意、烏拉圭同意、委內(nèi)瑞拉同意、也門反對、南斯拉夫棄權(quán)?!奥曇絷┤欢?,一陣幽冥之中的寧靜突然降臨,凝固了整個場面,一陣令人恐懼的寧靜,幾百人屏住呼吸時的寧靜”,這是八歲的艾默思從未感受過的。歲月悠悠,那種寧靜也是他再未感受到的。美、蘇等三十三票贊成阿拉伯國家十三票反對,還有十票棄權(quán),決議通過。

      斷層一千九百年之后,猶太民族得到了活下去的權(quán)利。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在發(fā)出來自心底的吼聲之后陷入狂歡。七個小時之后,這些人當中的百分之一死于阿拉伯人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中,五個阿拉伯國家的正規(guī)軍前來助戰(zhàn),一心一意要將尚未建國的以色列消滅在血泊中。不知戰(zhàn)事將近,悲喜交集的父親在這個深夜來到兒子的小房間。黑暗中,艾默思的手“看到了”父親的淚水。這個民族的男人是不流淚的,艾默思從此沒有再見到父親的淚水,母親死去,父親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1948年5月14日、15日相交的午夜,持續(xù)了三十年的英國托管在巴勒斯坦宣告結(jié)束,以色列建國。午夜剛過,未經(jīng)宣戰(zhàn),阿拉伯正規(guī)軍的步兵縱隊、炮兵、裝甲兵從埃及、約旦、伊拉克、黎巴嫩、敘利亞長驅(qū)直入以色列。耶路撒冷老城猶太人居住區(qū)陷落,平民大量傷亡。對于九歲的艾默思來講,戰(zhàn)爭就在身邊,鄰居玩伴、母親的好朋友、自己的小烏龜咪咪全都葬身于戰(zhàn)火中。

      自此,猶太人奮起反抗,為生存而戰(zhàn)的結(jié)果便是“巴勒斯坦難民”這樣一個新的語匯的出現(xiàn)。這一回,輪到了阿拉伯人流離失所。母親去世后,父親再婚,十五歲的艾默思進入了以色列拓荒者基地胡爾達基布茲,滿心憤怒,他用改姓奧茲來“滅掉父親,滅掉耶路撒冷”,一心一意成為堅定不移的新希伯來人。但是他的同儕卻從阿拉伯人的角度看問題,“我們是天外來客,在他們的領(lǐng)土上著陸,逐漸接管了其中的一部分,他們拿起武器反對我們又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現(xiàn)在我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成千上萬的人住在難民營……”奧茲大為驚異便責問道,那么你在這里拿著槍所為何來?同儕道出心聲:“在這個世界上,哪兒也不要我們,任何人也不要我們,這是整個問題的關(guān)鍵?!倍?,“如果這里不是猶太人的土地,哪里還是呢?難道猶太人是世界上唯一不值得擁有一小塊土地的民族?”歷史的、現(xiàn)實的深刻矛盾層層糾結(jié),使奧茲成為一位深思的和平主義者,追求和解,追求人類的和平共存。

      1952年的耶路撒冷在圍困中艱難跋涉,生活基本所需極端匱乏。一百萬猶太人住在這里,三分之一是來自阿拉伯國家的難民,身無分文。母親的厭食、失眠、抑郁不斷加深,終至選擇自殺以求解脫。在母親生病期間,艾默思同父親聯(lián)手盡力照顧了母親。因此,在母親離去之時,艾默思非常憤怒,感覺母親背棄了他們父子兩人。但是,在母親離去五十年之后,作家奧茲同母親和解,明白在母親的話語中“蘊含著強烈的冷靜、懷疑、尖銳而微妙的嘲諷以及永不消逝的傷悲”。

      九歲時,奧茲見證了自己國家的誕生。十二歲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家庭的崩解。然后,他在胡爾達基布茲度過了三十一年歲月,在那里開始寫作、從軍、參戰(zhàn),進入希伯來大學攻讀哲學與文學、成為作家與教授,返回、結(jié)婚生子、繼續(xù)長時間地留在胡爾達基布茲。最后,定居南方沙漠城鎮(zhèn)阿拉德則是為了那里干燥的氣候比較有利于孩子的健康。

      奧茲在他的史詩巨構(gòu)中與過去的自己和解,細述悲愴的歷史、艱辛的現(xiàn)實生活,以及兩個善良的人無法繼續(xù)共同生活所揭橥出的殘酷。由此,更深邃地注視希伯來文學在他的血液中植入的美好。

      在很短的時間里,張煒這個名字在眼前重復出現(xiàn),會引發(fā)我特別的注意,是因為在我的心目中,張煒的文字好得沒話說。

      張煒大量的長篇小說,我都會不斷地重溫,尤其是這一部《遠河遠山》,它描寫了一些寫個不停的人,他們的書寫是文學長河里的涓涓滴滴,閃耀著獨特的光彩。

      小說以第一人稱書寫,一個幼小的孩子隨著母親來到中國東部一個濱海城市,同繼父生活在一起。我們便跟著這個孩子,感覺他所感受到的,同他一道走進夢境,同他一道觀察世界。這個孩子是一個寫個不停的人,不是為了寫給別人看,而是為自己而寫,而且停不下來,不能不寫。用“我”的話來說,這是一種“病”,幾乎是胎里帶來,永遠不會痊愈。不寫會怎樣?“我”的回答是“會死”。“書寫”帶來災(zāi)難的可怕行為,母親看到孩子寫個不停就非常的驚恐,而這個對生父一無所知的敏感的孩子竟然寫下這樣的句子“我的父親是一位詩人”,在夢境里,這位受到各種折磨的詩人被紙張抽打。紙張,在幾乎找不到紙的歲月里,一個寫個不停的人需要千方百計地尋找能夠?qū)懽值募垼驗闆]有紙,是沒有辦法寫的。這么一個簡單的真理帶給這個孩子的折磨是沉重而恐怖的。繼父有紙,大量的紙壓在褥子底下,用來卷煙;繼父見不得這個孩子,他的殘忍、暴虐、無知、狂妄同孩子的愛心、善良、好學、深思形成尖銳的矛盾,常常以孩子的被毆打收場。

      無論是母親的驚恐還是繼父的粗暴都沒能夠遏止住孩子寫個不停,他寫什么?他寫夢境,寫他的心頭所想。繼父在孩子面前開槍射殺了兩只松鼠,孩子記載了下來:“兩只松鼠的亡靈在濕淋淋的雨中向我哀號,聲音尖亮逼人。我是全家唯一聽到這悲聲的人?!睘榱斯?jié)省至關(guān)重要的紙,孩子的字寫得極小。這個世界上有著那么多別人不知道的奧秘,被他寫下來了,“這些隱秘分屬于逝去的人、未曾謀面的人,還有那些無言的花草、小蝶、鳥兒、小溪、河水、大樹、各式家具……這是真實的。它們和他們有奇怪的、對我來說卻是易懂的語言。我們的種種交談都悉數(shù)記下。我不能停息”。確實,人的內(nèi)心能夠感受到的遠比“親眼所見”真實得多,絕對值得書寫。于是,我們知道,小說已經(jīng)在那些紙片上發(fā)展;小說家已經(jīng)起步,他邁出的步子正走在一條荊棘叢生卻是完全正確的路上。我們也預(yù)見到,這條路將耗掉這位小說家一生的力氣。

      書寫是絕對孤獨的,“我”在無人理解的狀態(tài)里只能頑強地沉默,有時候很想奔到一個無人之處放聲大喊。就在這無奈之中,“我”出了城,隔著一條河,一間林中小屋出現(xiàn)了,護林人一家的關(guān)愛已經(jīng)令人欣喜。更重要的是,護林人的女兒小雪是另外一個寫個不停的人,紙上的字使得這兩個孩子在幾分鐘之內(nèi)建立了世界上最穩(wěn)固的友誼,“言為心聲”不再停留在紙面上。來自城市的這個孩子,在這樣的幸福降臨的時候,充溢于心的是感激。感激書寫讓他們知道了彼此的一切,感激世界上有小雪、“這片林子、無色無味的風、天上的云,還有狗、妖怪、海神、未知的一切”。之后,這種在一起交換朗讀平日所寫的幸福成為巨大的動力,“我”不斷地尋找機會排除萬難奔向河西、奔向那座林中的茅屋。連這孩子的外觀都發(fā)生了變化,“在冷靜的外表下被一種熱情鼓蕩著。這熱情從毛孔里滲流出來,太陽光下很容易識別”。

      無論相知相惜的幸福是多么的巨大,書寫依然是個人的、獨特的習慣?!拔摇焙芸彀l(fā)現(xiàn)了自己與小雪之間的不同:“我在不停地寫夢和幻想,而她寫的都是眼前的一切——故事、動物、植物和人。我即便在寫眼前的事,也一點一點寫進了幻想。”于是,小說同散文雖然依然手牽著手、依然心連著心,卻成為兩條深淺不同、響動不同、風景不同的河流。

      面對唯一的來自小雪老師的鼓勵,“我”回頭看自己的“書寫”,從不識字開始涂鴉在紙上畫出“字”的痕跡就開始了,“我愛‘字,更愛它們連接在一起。平靜回想的時候,這一串串字是溪水;心中激蕩難忍,它們就燃起長長的火龍。有人為此折斷我的筆,最后恨不得連我也折斷,可是我仍舊癡迷?!敝链?,小說家的命運已經(jīng)無法更改,他將勇往直前,文學獎不會讓他沾沾自喜,不公正的批評也不可能讓他更弦改輒。一息尚存,他便會寫個不停。

      小說毫不留情,繼續(xù)向前推進。少年為了奔向河西而在冰面上跌傷了胯骨,最后一段三百米的雪路,他是爬過去的,留下了終身的殘疾。母親在不盡的折磨之下,迅速衰老,倒了下去。母親過世之后,少年拖著傷腿離家出走,開始了十六年的流浪生涯。從山野到平原,遇到了好幾位同他一樣又各有特色的寫個不停的人,“有人病得快死了,還是要抓起筆。有人胖得虛喘,大熱天上氣不接下氣,還是要寫。有一個老人七十多歲了,還在寫厚厚的大書,而他只是一個住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無名老人”。由他們,少年邁向青年、走向壯年、接近老年,接近了人心的奧秘。其中,有一位寫出了最為優(yōu)美動人的辭章,“我相信自己受到了一生中最優(yōu)良的影響,最有力的牽引。我身上一定會帶有他的痕跡,直到最后?!眱纱沃酗L,杵杖才能行走,小說家感覺時間緊迫,持續(xù)默默地寫個不停。于是,我們看到一部又一部滿懷深情、充滿詩意的吟哦,帶給我們希望。

      張煒本人對作家這個稱號懷著特殊的敬意,“無論在什么年代,無論我年輕還是衰老,我都不能容忍那些誹謗作家的人。我像維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維護著這個稱號所代表和蘊含的一切。我把玷污了這個稱號的人視為可憐的人、不光彩的人和不能為伍的人”。

      上個世紀八十、九十年代,我有過四年旅居臺灣的經(jīng)歷。那時候,我便對華嚴小說充滿了興趣,從敘事中每每感覺到小說家的襟懷。許多人說,“華嚴是大家閨秀,大門不出,小說寫了一部又一部”。我心想,那很好啊,小說從來不應(yīng)當是靠“體驗生活”來創(chuàng)造的。我也聽到一些議論,認為閨秀文學盡是身邊瑣事,沒有什么價值,心中大為不平,若是紫式部、珍·奧斯汀在天堂里聽到這樣的議論,大概連冷笑一聲都嫌多余。文壇需要平心而論,而不是隨意說說。

      終于,我們等到了林黛嫚的《華嚴小說新論》。林黛嫚不是一般的學院派學者,她首先是寫手,散文、小說都很出色;然后是編者,真正見多識廣;然后才是學者,冷靜、細致的文學批評不失創(chuàng)作者的熱情,行文毫不晦澀,辯證條理分明。但是,同為小說作者相知相惜的情感卻流淌在字里行間,為這部學術(shù)著作增加了暖意。更重要的是,林黛嫚的論述讓我們看到了小說家華嚴的真性情,極為難能可貴。

      華嚴是名門之后,思想家、教育家、翻譯家嚴復的孫女,其母系臺灣望族板橋林家。從這本書里,我們知道嚴復辭世五年之后,華嚴出生。父親嚴琥是一位才學之士,卻因為證件晚到而失去了離開大陸奔赴臺灣的機會。那時候,華嚴同母親、兄姐已經(jīng)抵達臺灣,這樣的離散在華嚴的心中又有著怎樣沉重的分量也是不需要想象的。而更可嘆的是,“若不是她趕在七個學期加上兩個暑假把大學學業(yè)完成,便不可能在1948年底來臺灣;如果華嚴不是因為思念母親,而在不該來的時候跑來,可能就此留在上海出不來了”。說到這里,林黛嫚打住話頭,讓讀者用心去想。華嚴的苦讀,華嚴對母親的情感都無須再做任何說明,冥冥中就是有著一種力量,助華嚴成為小說家。

      有人也許會說,四十年代末的離散崩解了成千上萬的家庭。嚴家、林家的命運只是成千上萬人命運的代表。但是,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也是不一樣的。在同樣的時代變遷中,人間不同的悲喜劇上演著,成就著文學的豐富多元。

      這本書在最后附了一篇訪談錄,讓我們看到華嚴的自身說法,“我所寫的每個故事,可以發(fā)生在任何地方……”時間、地點的變化并不影響人性的對應(yīng),“其中的變化只有時間久了才會感受到”。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便是華嚴的學問,將這學問訴諸小說,它就有了駁不倒的真實性,較之歷史更為貼切,更發(fā)人深省。華嚴坦然,“人說寫作的人似蠶,大環(huán)境和人群是桑葉,但首先在我腦中的是將近百齡的老母床榻上分分秒秒的歲月。我一向?qū)懽骺口に迹肥抑凶杂形医油ㄋ姆降墓艿馈?。為了照顧母親,華嚴犧牲了個人一切的社交生活,“無怨無尤,因為我做了該做的事。反過來,可預(yù)見有天會痛悔莫及,那將是極沉重的枷鎖,扣附著我有生的年日時”。大門不出,靠冥思寫作,無怨無悔,坦坦蕩蕩,做了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這不只是人情練達,還需要很高的修養(yǎng)、很高的智慧。書中詳論華嚴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以及當時的文學發(fā)展狀況,并將其創(chuàng)作同當時幾位著名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橫向的分析比對,從學術(shù)研究的角度來講是完全必要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華嚴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定位。

      于我而言,最要緊的是想知道華嚴在小說創(chuàng)作技法上的各種嘗試。整體的印象是,華嚴是一位極有韌性的小說家,敢于走前人未曾走過的路,而且,她的體會是:“也并不是太難。”看她這樣說,我是很佩服的,所有艱難的跋涉都被輕輕地揭了過去,展示出小說家的寬容、大度與堅持。

      從1961年《智慧的燈》輝煌登場起,華嚴共創(chuàng)作了十九部長篇小說。而且,自1983年起,便開始發(fā)表全對話體長篇小說。第一部《神仙眷屬》是真正有別于戲劇文學的對話體小說,連劇本中時間、地點、人物的簡單交代也無,一開篇便是引號,引號中便是小說人物的話語。讀者必須靜下心來仔細閱讀,了解每一句話是哪一位人物說的,如此才能讀懂整部作品。速讀、一目十行、隨手翻閱,在這里都派不上用場,讓我大聲地為華嚴女士叫了一聲好,也讓我對出版這部書的出版社生出敬意。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啊,別說是全對話體未曾聽聞,連書信體小說都會遭到質(zhì)疑,猶記得我一篇不到兩萬字的書信體小說在九十年代曾遭到一位文學博士的質(zhì)疑:“書信也算小說嗎?”讓我哭笑不得。巴爾扎克的《兩個新嫁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豈不是書信體小說的典范嗎?這部小說幸得見多識廣的小說家青睞,得以順利發(fā)表。然則,書信體使用的是書面語言,收信人與寄信人與寫信的日期都清楚;信也可以寫得很長、很委婉、很曲折,大大方便了敘事,較之短兵相接的對話體容易掌握。

      全對話體小說要用口語寫作,要在交談中讓讀者聽到聲音,看到交談?wù)叩囊羧菪γ?,進一步了解人物的性格、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以及通過交談揭示出小說情節(jié)的復雜推展;甚至作者的見解、哲思也透過口語得到傳達,這就要求作者賦予交談?wù)咄耆煌恼Z境,非如此,不能成功。

      華嚴成功了,且一而再,再而三,樂此不疲。第三部《兄和弟》與第四部,也是最后一部全對話體小說《出墻紅杏》之間相距六年有余,這充分表達出小說家華嚴在創(chuàng)作上不肯接受熟極而流,而是步步為營,力爭更上層樓的堅持不懈。這就讓我在心底再次為這位優(yōu)秀的前輩作家喝彩。難怪樂于創(chuàng)新的小說家王文興對華嚴小說贊譽有加,平心而論,這許多的贊譽都是恰如其分的。

      石璋如是何方神圣?他是赫赫有名的歷史學家,他的專業(yè)是殷商考古,在七十六歲的時候成為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院士。后來,百歲老人仍舊上班,繼續(xù)他的研究,2004年以一百零二歲高壽在科研工作中辭世,他的研究重點是甲骨文。

      陳夢家是誰?他是“新月派”詩人,青銅器、甲骨文的研究者。1945年出版《老子今釋》,1946年出版《海外中國銅器圖錄考釋第一集》,1956年出版《殷墟卜辭綜述》,1957年出版《尚書通論》。因撰文反對漢字簡化、反對漢字拉丁化而被打成右派,飽受摧殘。上世紀六十年代堅持做學問,完成《武威漢簡》、《漢簡綴述》?!拔母铩背跗谟衷鈿埧崞群?,1966年“自縊”身亡時年僅五十五歲,其自殺緣由與死亡經(jīng)過有多種版本,記得他的人們尊稱他為“為漢字而死的國學大師”。

      那么,李學勤呢?他是古文字學家、清華大學教授、首席科學家、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1996年啟動“夏商周斷代工程”并擔任專家組組長。他在五十年代擔任陳夢家的研究助理,曾揭發(fā)陳夢家有“經(jīng)濟問題”。二十四歲的時候,曾經(jīng)寫文章嚴厲批判已經(jīng)被打成右派的陳夢家。在陳夢家所遭受的苦難中,有李學勤丟出的若干塊石頭。

      毫無疑問,這三個人都同甲骨文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是誰能夠在一部書中將這樣的三個人聯(lián)系起來呢?那就是Oracle Bones a Journey through Time in China,中譯本《甲骨文——一次占卜當代中國的旅程》,作者是一位非常特別的美國人,出生在密蘇里州,普林斯頓大學一畢業(yè)便出國了,在牛津大學拿到文學碩士之后參加了和平工作團。1996到1998年在重慶市轄下的小鎮(zhèn)涪陵教英文、學中文,開始了他在中國的旅程。他的學生多是農(nóng)家子弟,他同他們建立了長期的友誼,使得他對“改革開放”中的中國有遠比其他西方人更深入的認識。1999年,他到了北京,擔任《紐約客》駐北京記者,并且長期為美國《國家地理雜志》、《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撰稿,成為作家。他的名字是Peter Hessler,他的中文名字叫作何偉,一位腳踏實地的漢學家。對于他自己所擔任的角色,他這樣說:“我是個在不同的世界里過濾信息的外人。外國特派員永遠是個不自然的角色。當教師時,我從遙遠的地方拿取信息……美國文化、英美文學,把它們介紹給現(xiàn)今的中國學生。但作家的工作是從相反的方向介入,我從跟人的接觸開始,然后寫出文章,刊登在遙遠的國家。”

      這本書從河南北部安陽殷墟考古開始,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實與并非遙遠的過往交叉進行,間以文字的、歷史的、文化的深度思考。

      1936年6月12日,在安陽,春季挖掘計劃就要在這一天告一個段落。就在這一天的下午四點鐘,在標為H127的坑穴中發(fā)現(xiàn)大量的龜甲片,在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工作團隊挖出了三千片整齊疊放的龜甲片。這次重大的挖掘行動是年輕的考古學家石璋如率領(lǐng)的。之后的四天四夜,考古學家和當?shù)剞r(nóng)民一道工作,在重達三噸的泥土中發(fā)掘出一萬七千七百五十六塊甲骨片。在沒有路的荒野上,工作團隊將這些甲骨片牢牢地綁在板車上,推到火車上,運往南京,又運往重慶。石璋如同許多考古學家一道,伴隨著這批古代珍藏在戰(zhàn)爭的烽煙里穿越整個中國大陸,然后渡海來到臺灣,繼續(xù)他們的研究。

      2000年10月,當何偉在北京菊兒胡同的一間公寓安定下來的時候,一個四合院的主人趙景心老人正在對政府興訟,要求保護他的四合院避免被拆遷。他自己沒有提,但是何偉輾轉(zhuǎn)了解到,趙先生的妹妹是著名的翻譯家趙蘿蕤,芝加哥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第一位艾略特長詩《荒原》的譯者,晚年又譯出惠特曼詩集《草葉集》,已于1998年1月辭世。趙蘿蕤的丈夫正是陳夢家,已經(jīng)辭世半個多世紀的考古學者、詩人。

      還是安陽,在這里,考古工作者荊志淳向何偉介紹了一本書——1962年出版的一本圖錄,內(nèi)中有八百多張青銅器的照片,這些青銅器都是美國博物館以及私人的收藏。這本書是陳夢家的搜尋結(jié)果,書上沒有署名,因為當時“右派”不能出書,但是在科學院考古所人人知道這本書是甲骨文學者陳夢家寫的。順便,荊志淳簡單告訴了何偉有關(guān)陳夢家自殺的事情,而且,一位退休人員楊錫璋當時在自殺現(xiàn)場,于是何偉訪問了他。楊錫璋當年同幾個人負責“看守”陳夢家,以防他自殺,結(jié)果他們沒有成功。談話中,楊錫璋甚至還提供了陳夢家的所謂“男女關(guān)系”問題,作為他被批判的理由之一。何偉的觀察是這樣的:“我看不出他覺得愧疚、羞恥或有任何感覺,他臉上是一種中國人談到不好的記憶時那種常見的茫然表情?!焙蝹ピ诎碴栐噲D同其他考古學家談?wù)撽悏艏业倪^往則沒有成功。于是,他直接地來到清華大學,在李學勤的辦公室里同這位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文字學者見了面,談了些其他之后,何偉直接將那篇1957年的批判文章拿了出來,放到了李學勤的面前。

      圖窮匕首見,面對這位外國作家的詰問,“這男人看起來只有疲憊,眼袋重重地垂在眼下”。李學勤的解釋是他自己當時也在被批判中,寫批判陳夢家的文章是出于不得已,因為那時候,“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敵人”。他表示后悔,但是他沒有提到他自己1955年揭發(fā)陳夢家的所謂“經(jīng)濟問題”到底是什么,他一個字也沒有說。

      陳夢家到底是怎么死的,何偉同世間所有的人一樣沒有辦法得到真相,但是陳夢家用自己的性命保護的漢字呢?漢語拼音的主要設(shè)計人周有光先生告訴何偉,漢字的“字母系統(tǒng)化”早已蕩然無存;漢字簡體化則是失敗的經(jīng)驗,“毫無證據(jù)顯示,漢字簡體化提高了文化教育的普及率,因為文字系統(tǒng)的根本結(jié)構(gòu)并沒有改變”。

      何偉跨海來到臺灣,在“中央研究院”訪問了百歲老人石璋如,石教授送給何偉他的第十八本書是《侯家莊〈河南安陽殷商遺址〉》第十冊。他的研究不僅根據(jù)他自己在六十年前寫下的筆記,他對近日安陽考察了如指掌,因為安陽考古工作站的站長唐際根會將新的挖掘成果用傳真的方式讓遠在臺灣的石教授看到。于是,年輕的考古學家在安陽瀏覽著泥土,年長的考古學家在臺北撫摸著甲骨片,對照自己的筆記閱讀傳真來的繪圖,想念著付出青春歲月的廣袤原野。

      形同音符的甲骨文早已經(jīng)譜成昂揚的樂曲,數(shù)千年來漢字依然是億萬人安身立命的所在,而漢字保衛(wèi)戰(zhàn)也正在世界各地無聲地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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