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晗
2018年4月27日,印度總理莫迪訪華,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武漢與他舉行了非正式會晤。作為山水相依的友好鄰邦、世界上第一大與第二大的發(fā)展中國家,中、印關(guān)系在最近一百年里可謂走過了各種艱辛曲折,但在合作、友好、共贏中持續(xù)健康地發(fā)展將是總方向與大趨勢。就可預(yù)期的未來而言,這畢竟是服務(wù)“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基礎(chǔ),更是有利于增進兩國人民友誼、加強亞洲區(qū)域間合作的主要動力之一。因此,這點不能改變,也不容改變。
就我個人而言,之于中、印關(guān)系問題有著更為特殊的感觸。當中有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我供職的深圳大學圖書館六樓有一個面積不大但影響不小的“譚云山紀念館”。但凡近些年在深圳大學讀書或教書的人,對于這座紀念館都不陌生。但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譚云山這個名字確實不能說耳熟,有的甚至完全從未聽說過。
記得好幾年之前,我在一個學術(shù)會議上發(fā)言,就中、印關(guān)系偶然間提到了譚云山先生的名字,沒想到會議主持人在評價我的發(fā)言時,徑直將“譚云山”改成了“譚平山”。我立即打斷這位主持人的評議,告知他中、印友好使者譚云山不是國民黨元老譚平山。主持人驀然一愣:“他們倆是兄弟?”
譚平山是廣東人,譚云山是湖南人,莫說不是一家人,他們倆甚至可能同宗而不同支。但是這位常被誤認為是“譚平山弟弟”的譚云山先生,卻是一位在成就上絲毫不遜色于譚平山先生的國際主義者。
一
譚云山不但是湖南人,而且還是大名鼎鼎的“湖南一師”的學生。
1915年,譚云山考入湖南第一師范,同學當中有偉人毛澤東、革命烈士蔡和森、“中共監(jiān)察之父”何叔衡、著名民主人士周世釗、著名教育家蕭子升。讀書時的譚云山參加了毛澤東發(fā)起的“新民學會”和“文化書社”活動,與毛澤東結(jié)為摯友。
如果譚云山照此發(fā)展下去,他斷然不會處于今日“無名”的狀態(tài),而是一定會和蔡和森等人一樣,成為與知名革命家們名氣不相上下的黨史名人。但是就在波譎云詭的1924年,時年二十六歲的譚云山做出了一個當時很多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下南洋,而且目的只有一個,到新加坡教中文。
這個舉動現(xiàn)在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南洋,即今日的東南亞,也是世界上海外華人最多的地區(qū)之一。晚清的太平天國運動,使得一批華人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成為定居南洋的華僑。雖然身處異國他鄉(xiāng),但南洋華僑們的愛國之情始終如一。孫中山先生數(shù)次發(fā)動革命,都是在南洋籌款,可以說,南洋華僑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中國近代革命有力支持者。譚云山選擇南洋,當然很大程度與這個因素有關(guān),也與當時錯綜復(fù)雜的政治形勢有關(guān),譚云山不愿意卷入到無休止的政治斗爭當中,他選擇了去國離家,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世界主義者。
就在南洋任教、主辦華文刊物時,譚云山結(jié)識了印度大詩人泰戈爾,這個偶然的結(jié)交,改變了譚云山的一生。
1928年,譚云山應(yīng)泰戈爾之邀,從南洋來到印度,擔任泰氏創(chuàng)建的印度國際大學的中文教師,成為印度中文教學第一人。
如果我們把時間退回到譚云山下南洋的1924年,那一年,大詩人泰戈爾訪問中國,并與梁啟超、蔡元培、胡適、徐志摩等中國文化界名流會面。在那次會面上,泰戈爾提出了一個在當時頗為大膽的觀點:延聘中國教授前往印度講授中文。
盡管泰戈爾訪華被中國文化界視作一件大事,但當時中國戰(zhàn)亂頻仍,知識分子尚沉浸在“科學救國”的思想當中,或紛紛開始選擇自己的政治陣營,以作未來打算,而并無太大興趣關(guān)注千里之外的印度。但泰戈爾對這一理想一直念茲在茲,直至四年后的1928年,當譚云山和他相遇之后,泰戈爾終于發(fā)現(xiàn),譚云山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
這一次印度之行,決定了譚云山一輩子的道路選擇,終其一生,他再也沒有回國定居過。
二
曾經(jīng)與一位從事對外漢語教學的教授閑聊,忽然他問我一個問題:“現(xiàn)代對外漢語教學先驅(qū)是誰?”
我個人認為,如果嚴格來說,“先驅(qū)”一詞并不好定義,像為緬甸華僑錄制華語唱片的趙元任先生、在倫敦大學教書的老舍先生等等,都應(yīng)算是先驅(qū)。但我想,如果把譚云山先生列為先驅(qū)之一,那么是沒有太大爭議的。畢竟譚先生不但是印度國際大學首位華人漢語教席,而且還在中國成立“中印學會”——該學會由蔡元培先生任會長,譚云山先生任秘書。不久之后,譚先生又在印度籌建“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并擔任首任院長。這是印度最早的中文學習機構(gòu),更是當時全世界唯一一所漢語教學的學院。這些貢獻擺在面前,即使他不是唯一的先驅(qū),起碼也應(yīng)是非常重要的先驅(qū)之一。
“中國學院”的創(chuàng)辦與泰戈爾先生的努力分不開,但事無巨細的操辦,卻是譚云山先生一人傾力完成的結(jié)果。當時的印度與中國都屬于非常落后的國家,但是又是世界上唯一一對彼此相依的文明古國。在印度興辦“中國學院”,這既是一個了不起的壯舉,對于中、印關(guān)系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而且,也揭開了印度乃至整個南亞地區(qū)“對外漢語教學”的序幕。
與現(xiàn)在的“孔子學院”相比,譚云山先生創(chuàng)辦“中國學院”可以說難度要大很多。當時中國積貧積弱,又處于內(nèi)戰(zhàn)當中,首先就是籌措經(jīng)費的問題??梢赃@樣說,“中國學院”的創(chuàng)立經(jīng)費幾乎全部是譚先生“化緣”而來,這當中既有中國文化界、政界人士的鼎力支持,也有海外華人的贊助,甚至還有一些熱衷于中、印文化交流人士們的幫扶。時任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特意為“中國學院”題寫院名,以示支持。
“中國學院”在上個世紀上半葉的國際中國研究界有著標桿性意義,該院成立之日,也是中國陷入抗戰(zhàn)硝煙戰(zhàn)火中之時。譚云山先生不辱使命,將泰戈爾給蔣介石的信帶到中國,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民抗戰(zhàn)的信心。從這個角度來說,譚云山已經(jīng)大大地超越了作為一名學者、漢語教師的職責。而且值得一提的是,譚云山與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印度的“白求恩”柯棣華大夫之間,也有著非常真摯的友誼。
1938年,印度派出“五人醫(yī)療隊”援助中國抗日戰(zhàn)爭這一正義事業(yè)。來華前,譚云山先生與這五位大夫進行了會面,并為他們分別取了最后一個字為“華”的中文名字,當中就有中國人非常熟悉的柯棣華大夫。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與另一位白求恩大夫一樣,為了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永遠地長眠在了中國的土地上。
在抗戰(zhàn)十四年間,譚云山先生一方面篳路藍縷地開拓印度的中文教學事業(yè),另一方面更是無私、積極地支持中國的抗戰(zhàn)事業(yè),可謂是以知識報國的楷模。譬如他曾多次勸說尼赫魯、甘地等印度政界要人支持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并在1942年以民間學者的身份,促成了蔣介石訪問印度以及與尼赫魯?shù)臅劊@一會談大大地支持了中國的抗日后方事業(yè)。而且,甘地曾明確就支持中國抗日問題表態(tài),同意同盟國將印度作為抵抗日軍進攻的軍事基地。
抗戰(zhàn)勝利之后,譚云山獲得國民政府頒發(fā)的“勝利勛章”,這在知識分子當中,自是非常罕見的,當時國內(nèi)許多知識分子都未能獲此殊榮,僅就此而言,譚云山先生的歷史地位,絕非一般知識分子所能比擬之。
三
譚云山先生不及而立之年便在印度生活,一生中有近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印度,可謂名副其實的“在印華僑”。但他對于國家、民族的關(guān)懷與熱愛,甚至在特殊歷史時期所做出的一些歷史功績,是令常人難以想象的,可謂是真正的“公共知識分子”。
今日一些中國的知識分子在以“公共知識分子”為志向時,個中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因素:現(xiàn)代社會的公共性基礎(chǔ),很大程度是國家、民族的利益。如果脫離了為國家、民族鼓與呼,“公共知識分子”的“公共”也就無從談起。
1956年,譚云山被聘為全國政協(xié)特邀委員,并被邀請在國慶節(jié)時登上天安門參加國慶觀禮,這一榮譽極大地激勵了他的報國之心。當中、印邊境發(fā)生沖突時,譚云山積極斡旋于中、印之間,希望做邵力子那樣的“和平老人”,可惜因當時處于氣氛非常的“冷戰(zhàn)時期”,他的努力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效果。但作為一介書生,其家國情懷、赤子之心可見一斑。
而且,譚云山先生將自己的兒子譚中也送入“中國研究”的隊伍當中,培養(yǎng)成印度第二代漢學家,這在海外中國研究領(lǐng)域,可謂鳳毛麟角。
印度出生的譚中,名字里就有一個“中”字,意謂時刻不忘自己是中國人。譚云山不止讓自己的孩子時刻不忘自己是中國人,而且還有意讓譚中繼承自己的中文教育與中印文化交流事業(yè),做印度中國研究的“志愿軍”?;⒏笩o犬子,譚中果然遂了父親的心愿,他在1971年就出任了德里大學的中文系主任,嗣后又執(zhí)教印度第一名校尼赫魯大學,成為國際馳名的中國學者。
從這個角度來看,譚云山對于國家、民族的情感是相當深厚的。筆者研究海外漢學多年,幾乎從未聽說過漢學界的“父子兵”,畢竟海外漢學界人數(shù)少,比起IT、金融界來說,收入也不算高,盡管因“無華不成?!?,華人漢學家不在少數(shù),且“兄弟連”(如夏志清、夏濟安兄弟)之類的佳話也時有耳聞,但如譚氏父子這樣的“父子同行”,則極其罕見。
因此,記得一位學者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是贊賞譚氏父子的風骨,“雖然客居他鄉(xiāng),但一輩子做中國人,說中國話,以文化昆侖之姿態(tài),時刻提醒身邊的印度人,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中國”。譚氏父子是否真的是一對熱衷“時刻提醒”他人的民族主義者,我想恐怕不是的,但“文化昆侖”一說卻洵非過譽,因為無論如何,印度中國研究界乃至印度的人文學界都無法忽視譚氏父子的存在,猶如南亞漢學研究的巍巍昆侖山,這是文化的力量,也是中國的力量。
四
中國與印度是兩個相鄰的大國,隨著譚云山先生的故去與譚中先生的老去,目前中、印之間文化使者越來越少。毋庸諱言,對于大多數(shù)年輕人來說,他們感興趣的國家是美國、英國、日本,或新加坡,甚至柬埔寨、尼泊爾與馬來西亞。印度,似乎被大多數(shù)人忽略了。
我曾在課堂上問過學生們,提到印度,你們想到什么?沒想到的是,課堂上發(fā)出了揶揄的聲音,他們想到的是擁擠的人口以及落后的交通。我問他們知道譚云山嗎?他們都搖了搖頭;我又追問他們知道柯棣華嗎?他們又接著搖頭。這代人心中的印度,如果說還有什么正面的東西,恐怕只有阿米爾·汗的電影以及泰戈爾的詩歌,其余的,早已不復(fù)存在了。
這讓我想到一位外交界資深人士對我說過這樣一個事實——請原諒我隱去這位老先生的大名。當談到中、印交流人才匱乏這一問題時,他不禁感嘆: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兩個人口大國,而且山水相連,印度在很多領(lǐng)域比中國做得要好很多,譬如科研的自主創(chuàng)新與傳統(tǒng)文化的弘揚等等,因此中國太需要了解印度,當然印度也需要了解中國??墒蔷湍壳岸?,卻沒有人愿意做這些工作,甚至連一些年輕外交官都拈輕怕重,不愿意去印度使館工作,這怎么行?
說這些話之前,我們正好聊到譚云山。老先生對于譚氏父子當然非常了解。他表示,今后中印關(guān)系必然需要譚氏父子這樣的“志愿軍”來推動。因此對于譚云山,我們不應(yīng)該陌生,也沒有任何理由陌生。他甚至還建議,如果有可能,由政府出面設(shè)立“譚云山中印友誼獎”,專門鼓勵年輕人從事中印交流事業(yè)。他認為“印度很多地方環(huán)境不如中國,中印關(guān)系有時候也變幻莫測,因此中印文化、經(jīng)貿(mào)交流,特別需要能吃苦耐勞、有情懷、情商高的人”。
不過有幸的是,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推動,世界格局正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與印度在文化、經(jīng)貿(mào)與科技領(lǐng)域又開展了深入的合作,譚云山先生的事跡漸漸地又重新回到了新媒體的視野當中。因此,我堅信,云山遺風勢必薪火相傳,從而深遠地造福著喜馬拉雅山兩側(cè)的偉大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