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月光光》這個小中篇,題目有童話的意味,但和王哲珠以往的小說一樣,并不以好玩、可愛、輕松等特征來贏得讀者。王哲珠的小說寫作,要么講述苦難,要么表現(xiàn)孤獨,或者書寫現(xiàn)代人的罪感、痛感,都不輕松。《月光光》也是如此,它的敘事結(jié)構(gòu)單純、明晰,但潛伏著多維度的人生艱難與疼痛。
小說的故事以單線展開,但越往后讀,意蘊空間愈繁復(fù)、含混。
故事開始,作為科學(xué)家的歐陽羿,帶他的農(nóng)民父親逛科技館,接著,歐陽羿的妻子月影打來電話問,爸“玩”得怎樣。一個“玩”字,可謂喻示了整個故事的情感博弈。嚴肅、縝密的科學(xué)家歐陽羿覺得“玩”字不合適,他是很認真地希望父親認識到科學(xué)、理性的重要。而月影的口吻則流露出她對歐陽羿許多想法、行為的不認同。他們各自的心理和性格差異,也決定他們對父親在信仰民間月娘這事上持不同態(tài)度。小說前半部分,歐陽羿固執(zhí),不體諒父親的迷信,有些不通人情;而月影對家鄉(xiāng)的月娘廟有感情,反而能夠理解父親,顯得通情達理。
故事發(fā)展到最后,一切都被顛覆了。歐陽羿給父親回老家建房的錢,全被父親捐去修月娘廟了。月影得知這個消息時,精神瞬間逆轉(zhuǎn)。月影一直希望用這筆錢在城里買房,解決在城市生活的不穩(wěn)定感;歐陽羿想用這錢在老家建房,光耀門面;最終,父親用這筆錢滿足了自己的心理需要,完成了一個奇怪的月娘托夢的愿望。
小說在敘述上直流而下,情感層面卻婉轉(zhuǎn)曲折。表面看,月影浪漫、詩情而賢惠,內(nèi)在卻非常物質(zhì)、現(xiàn)實。她之所以嫁給歐陽羿,個中緣由也是歐陽羿的身份和收入。作為舞蹈演員,她以演月娘神出名,看上去超凡脫俗,內(nèi)心深處卻依戀物質(zhì)。而歐陽羿雖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卻愿意去完成父親的囑托。這樣的固執(zhí)顯得特別可敬。當?shù)胤筋I(lǐng)導(dǎo)對月娘廟感興趣,打算開發(fā)成商業(yè)、旅游勝地時,當全村人都渴望月娘廟給自己帶來經(jīng)濟收入時,歐陽羿一直堅信科學(xué)、宣傳科學(xué)。父親這一形象也不是簡單的迷信和虛榮,他捐錢的緣由,主要是為了表達內(nèi)心深處對已逝妻子的愛,所以,面對月娘廟被改造為賺錢工具時,他也表達不滿,耿直而善良。
這三個人物,既純粹又世俗,很真實,可以映照出當前絕大多數(shù)平凡人物的基本狀況。月影的物質(zhì)追求一點都不過分,歐陽羿回家建房的想法也并不是多么嚴重的虛榮,父親的某種迷信更不是愚蠢,他捐那么多錢出去也有著為孩子著想的良愿初衷……都是好人,所犯的也都不是什么不可原諒的錯誤,但這樣的故事背后,卻藏著一種悲涼感。
是什么力量讓一個個平凡的好人走向了生活的窘境?到此時,我們才明白小說題目“月光光”的深意所在,它不只是說月光,更是在說人。月亮被世人的迷信、科學(xué)、商業(yè)等剝奪得毫無光彩,人的光彩也被這個時代各種具體而又虛幻的力量剝奪得一無可觀。月影詩情畫意般的美麗形象,歐陽羿癡情于科學(xué)的那份可愛,父親對自己妻子的想念和對月娘神信仰的純粹,這些本是人間最美好的人性特質(zhì),卻已越來越顯得不合時宜、難以維系。面對這種令人感傷的現(xiàn)實,我們不得不承認,社會已變得不再可愛,時代的精神出了問題。
無數(shù)種力量在剝離著我們,把我們?nèi)酥疄槿说墓廨x一點點消耗干凈。俗世里的精神堅守日益艱難,守護人心的力量日益稀薄,眼看著理想、靈魂在一點點潰決,卻無法挽回——《月光光》以一個小中篇的容量,寫出了這個尖銳而醒目的現(xiàn)實悲劇。這個小小的視角,可以見出王哲珠的寫作是誠實而執(zhí)著的,她在一些細微的變化中傷懷一種人性的黯淡,也召喚一種人性的光芒。她渴望接通現(xiàn)實這一粗大的血管,探出頭去,以實現(xiàn)對私人經(jīng)驗書寫的超越。
這是一種可貴的努力。現(xiàn)在很多青年作家,寫作普遍局限于自我那點私人經(jīng)驗的表達,或者刻意去寫自己并不熟悉、未曾深入鉆研過的歷史和社會問題,以致當前的小說,要么過于狹窄,要么過于空洞。王哲珠或許對這兩種寫作局限都有所察覺,從《月光光》可以看出,她的小說是有意在縫合這種狹窄和空洞,把時代性議題融入個體或家庭的遭際之中,以期讓寫作重獲關(guān)注嚴峻現(xiàn)實、思索生存命運的能力。這是王哲珠的文學(xué)抱負,值得期許。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