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語言大學
徐式婧
狀語從句是類型學研究中的重要參項,其概念源自西方語言學。在漢語的句法體系中,通常將狀語從句看作偏正復句進行研究,其研究重點、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與類型學研究存在較大差異。從類型學視角審視漢語的偏正復句,一方面,不僅能夠更加深入探究這類語言現(xiàn)象的內部結構——狀語從句與狀語之間的關聯(lián)、狀語從句與主句之間的修飾與被修飾、依賴與被依賴關系等等,使得研究更接近于語言事實;另一方面,狀語從句視角的研究可以促進國內偏正復句的研究成果與國際語言研究接軌,使得西方學者針對狀語從句的類型學研究能夠更多地看到漢語的身影。為此,本文從“狀語從句”這一基本概念出發(fā),借鑒西方類型學的研究思路,同時以漢語的語料事實為基點,立足于漢語的自身特征,對漢語的偏正復句進行重新審視。在探討狀語從句的概念起點“小句”“小句融合”等基礎之上,本文提出漢語狀語從句的判定標準及其分類方式,并對具體的狀語從句進行分析與討論。
在狀語從句的研究中,所涉及的最基本概念是“小句”(clause),國內學者對這一概念十分關注。20世紀90年代,邢福義(1995)創(chuàng)立了“小句中樞說”。李宇明(1997)認為,“小句中樞說”是在對漢語語法深入考察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有著篇章語言學的背景,而且也明顯受到了結合語用、語義研究語法的當代學術思潮的影響。邢福義(2002)認為,小句是最小的具有表述性和獨立性的語法單位。小句能夠表明說話的一個意旨,體現(xiàn)一個特定的意圖,或者表明一個陳述,或者表明一個感慨,或者提出一個要求,或者提出一個疑問。他還提出“小句三律”,包括成活律、包容律和聯(lián)結律。徐赳赳(2003)也曾提出關于“篇章小句”的概念,即以一個主謂結構(包括主語為零形式)為劃分小句的主要標準,以停頓和功能為次要標準。基于前人的研究,本文對小句的界定如下:
1)小句在漢語句法體系中具有至關重要的基礎性地位;
2)小句能夠有效地表達說話人的意圖,并帶有陳述、感嘆、祈使或者疑問等語氣;
3)小句的基本構件是詞或者短語;
4)小句之間不可以相互包含;
5)最常見的小句是主謂結構。
例如:
(1) 昨天,杰布·布什已經辭去在教育公司“學術合伙人”的顧問職務。
(2) 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3) 慧能三更領得衣缽。
(《六祖壇經·第一》)
(4) 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
(《水滸傳·第二回》)
(5) 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
(《金瓶梅·第一回》)
以上各例均為一個小句,例(1)、(3)、(4)、(5)表達陳述語氣,例(2)表達疑問語氣。在例(1)和例(5)中,小句中包含了標點符號,存在語音停頓,但停頓前的成分為時間詞或者名詞,它們都不是獨立的語義表達單位,而是在句子中充當句子成分。從語義上看,兩句分別單純地表達了說話人的某一個明確的意圖,因此均應視為一個“小句”。
兩個或者多個小句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融合(combining),它們反映了語言中不同的邏輯結構。Halliday(1985)提出,語言中的邏輯結構一般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是并列關系(parataxis),其二是主從關系(hypotaxis)。這兩類關系不僅適用于小句融合,也適用于詞或者短語的融合。兩種關系各自的特點如下:
并列關系連接的兩個成分具有平等地位。起始(initiating)成分和后續(xù)(continuing)成分都是自由的,它們具有獨立的功能,不存在相互依賴關系。并列關系在邏輯上具有對稱性(symmetrical)和可傳遞性(transitive),這一點可以用“和(and)關系”來說明。例如:salt and pepper可以理解為pepper and salt,可見并列關系具有對稱性;salt and pepper和pepper and mustard可以擴展出salt and mustard,可見并列關系具有可傳遞性。
主從關系連接的兩個成分的地位不平等。支配(dominant)成分是自由的,從屬(dependent)成分是不自由的,依賴支配成分。主從關系在邏輯上具有非對稱性(non-symmetrical)和不可傳遞性(non-transitive)。例如:I breathe when I sleep不能理解為I sleep when I breathe,可見主從關系不具有對稱性;I fret when I have to drive slowly和I have to drive slowly when it’s been raining不能理解為I fret when it’s been raining,可見主從關系不具有可傳遞性。
Matthiessen & Thompson(1988)也提出,篇章結構和語法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主要有兩種,其一是“列表”關系(list relation),其二是“核心-衛(wèi)星”關系(nucleus-satellite relation)?!傲斜怼标P系中的兩個成分地位相等,彼此互不從屬;“核心-衛(wèi)星”關系中的兩個成分地位不平等,一個成分是表達的中心,另外一個成分是對這個中心的補充(supplementary)或者輔助(ancillary),后者從屬于前者。Matthiessen & Thompson(1988)的這種提法與Halliday(1985)所提出的并列關系與主從關系是一致的。
若將上述兩種關系放在句子范圍考察,則對應于句子中并列句與主從句。類型學研究中,一般將句子分為簡單句(simple sentence)與合成句(composite sentence)。而根據小句融合方式的不同,合成句又可以進一步劃分為并列句和主從句。
并列句,也稱為復合句(compound sentence),是由兩個及以上小句融合而成的,兩個小句都是獨立的(independent),地位平等。下例中包含5個地位平等的小句:
(6) 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后園,把來一刀殺了。
(《水滸傳·第二回》)
主從句,也稱為復雜句(complex sentence),是由兩個及以上小句融合而成的,兩個小句地位不等,其中一個是獨立小句,稱為主句;另外一個是非獨立小句,稱為從句。下例中有下畫線的部分均為從句:
(7) 若使一慟果能傷人,浚沖必不免滅性之譏。
(《世說新語·第一》)
(8) 因為他不喜歡北京的天氣,所以來到了廣州。
從“從句”的角度,主從句還可以劃分為3個小類:補足語從句(complement clause)、關系從句(relative clause)和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其中,狀語從句是作為一個整體與主句發(fā)生聯(lián)系的,反映了上文所述的主從關系;補足語從句和關系從句則采用嵌套結構(embedding structure)*王力(1985)、黎錦熙(1924)將其稱為包孕句。,它們被包含在另一個小句或者名詞短語之內。(王春輝 2014)
漢語中的補足語從句,傳統(tǒng)上一般被看作主謂結構做主語、賓語或者表語,屬于漢語的單句系統(tǒng)。其實,這是一種嵌套結構,從句嵌套在主句之中,主從句之間的融合度非常高。例(9)中的補足語從句“看望您”包含在主句“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就是XX”之中:
(9) 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就是看望您。
(10)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莊子·秋水》)
傳統(tǒng)上,漢語中的關系從句被看作主謂結構或者動詞結構做定語,也屬于漢語的單句系統(tǒng)。與補足語從句類似,關系從句和主句也是一種嵌套結構,從句嵌套在主句之中,主從句之間的融合度很高。例(11)中關系從句“你上次見過的”包含在主句“XX那個記者又來了”之中。
(11) 你上次見過的那個記者又來了。
(12)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
(《史記·卷七十五》)
與補足語從句和關系從句不同,漢語中的狀語從句傳統(tǒng)上被看作偏正復句,進入了漢語的復句系統(tǒng)。狀語從句的特點與前兩者有所不同。它不采用嵌套結構,兩個小句在句法上相對較為獨立,從句作為一個整體與主句發(fā)生關系,小句之間的融合度低于嵌套結構。例(13)中,狀語從句“人雖有南北”和主句“佛性本無南北”同為兩個小句,相對比較獨立,不存在嵌套關系。
(13) 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
(《六祖壇經·第一》)
(14) 如果沒有這樣一支隊伍,就會造成生產過程中人力、物力、財力的巨大浪費。
在針對狀語從句的相關研究中,對狀語從句概念的界定是最基礎性的工作,西方學者在這一方面做過很多研究。Hengeveld(1998)曾提出用4個語義等級來判定狀語從句:實體類型(entity type)、時間依賴性(time dependency)、真實性(factuality)和可預期性(presupposition)。但這一判定較為復雜,并且是建立在獨立動詞和非獨立動詞(限定動詞和非限定動詞)基礎之上的,難為漢語所用。Kortmann(1997)認為,歐洲語言狀語從句的界定涉及3個連續(xù)統(tǒng):“從屬-并列”連續(xù)統(tǒng)、“介詞-狀語從句標記-副詞”連續(xù)統(tǒng),以及“標補詞-狀語從句標記-關系從句標記”連續(xù)統(tǒng),意旨狀語從句與其他相關語言現(xiàn)象之間存在不可截然分開的狀況。Diessel(2001)認為,狀語從句是一種包含很多不同構式的從句,是主句或者動詞結構的修飾成分,其功能是做狀語或者句子修飾語(Ad-sentential modifier),不是主句的必有成分,因此常可以省略,并由狀語從句標記詞引導,這些標記詞表達了主從句之間特定的語義關系。Li(2016)針對狀語性邊緣(adverbial margins)的研究,認為狀語從句是一種狀語性邊緣,是復雜句構式的功能槽,修飾句子核心或者與句子的核心之間存在環(huán)境關系(circumstantial relation)。這種關系即指比較常見的邏輯語義關系,如:時間、條件、原因、方式、讓步等。
借鑒前人的研究成果,本文提出,漢語狀語從句存在以下6項判定標準:
1)狀語從句是狀語的一個類別,具有修飾功能,它修飾并且詳盡描述主句,能夠顯示主從句之間特定的語義關系;
2)狀語從句是主句的修飾成分,不是主句的必有成分,因此省略后不影響句子的可接受性;
3)狀語從句是復雜句中的概念,狀語從句和主句組成一個復雜句,主句和從句之間一般有標點符號或者語音停頓;
4)狀語從句是一個小句,并且這種小句多以動詞或者形容詞為核心;
5)狀語從句必須有語法標記詞,該標記能夠獨立地標示句子的語義;
6)狀語從句可以前置于或者后置于主句。
例如:
(15) 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
(《左傳·隱公四年》)
(16) 因晏在宮內,欲以為子。
(《世說新語·夙惠第十二》)
(17) 待他身做處,只自不廉,只自不義,緣他將許多話只是就紙上說。
(《朱子語類·卷十三》)
(18) “雖是有些細軟家財,重雜物,盡皆沒了!”
(《水滸全傳·第二回》)
(19) 由于可可常年開花,因此樹上四季掛滿果實。
(20) 如果雨停了,我們就去散步。
(21) 大家雖然天天看書學習,但是往往不知道學習是怎樣進行的。
劉丹青(2005)提出,“漢語中難以把一切歸入偏句的分句都看作狀語從句”。如果籠統(tǒng)地將各類無標記現(xiàn)象歸入狀語從句,就會使狀語從句變成一個不易判定的類別。本文認為,狀語從句一定要有顯性的語法標記,無標記的意合表達不應認定為狀語從句。在甲骨文和西周時期,漢語中存在大量的無標記的意合句,而狀語從句標記的出現(xiàn)正是上古時期狀語從句產生的重要標志。
狀語從句標記(subordinator)是指能夠獨立標示小句的某種語義,以詳細說明它們引導的從句和主句之間的某種特定語義關系的虛詞或者超詞成分。狀語從句標記占用一個句法位置,它們引導一個從句,通常出現(xiàn)在所引導的從句的邊緣。狀語從句標記引導的是一個小句,但在語篇中,我們常常看到從句標記后加名詞性結構,這種情況應看作介詞短語做狀語,而非狀語從句。如例(22)和(23)中“由于”“為了”等詞語的這種用法,宜看作介詞而非連詞(劉丹青 2011):
(22) 由于種種原因,廣西曾經錯過了許多發(fā)展的機遇。
(23) 為了個人或小團體的私利,也會采取弄虛作假的手段,把事情攪混。
與歐洲語言類似,狀語從句標記主要由連詞(如“如果”“要是”“若”“雖然”“即使”“雖”“由于”“因為”“緣”“因”)充當,此外還有較少的介詞(如“及”“當”“每當”“為了”)和副詞(如“既”“未”)。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在上古、中古狀語從句標記的形成和演變過程中,很多標記的用法往往介于連詞和介詞、連詞和副詞之間,并非典型的連詞用法。例如,在上古時期,用“以”表達“因為”義時,“以+NP”的使用頻率比“以+小句”還要高,因此這一時期的“以”可以看作由介詞向連詞演變的過渡形式。
由于語言的不同,以及研究問題、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不同,學者們針對狀語從句的分類也多是基于個體性的研究。有的學者從形式角度進行分類,有的學者則從語義角度進行分類;有的學者將狀語從句歸為幾個大的類別,有的學者則分為復雜的幾十個小類。
類型學研究中最常見的分類方式是將狀語從句分為限定性從句(Finite)和非限定性從句(Nonfinite)*對于后者有一個專門的名稱為Converb,Converb是歐洲語言中一類重要的狀語從句,有不少學者(Killie & Swan 2009; Kortmann 1995)進行過專門研究。。這主要是基于西方語言學提出的,并不適合所有的語言。對漢語來說,由于漢語的謂語動詞缺乏明確的限定形式,因此這種分類方式難為漢語所用。此外,Thompsonetal.(2007)從形式角度將狀語從句分成5個類別,即可被單個詞替代的狀語從句(時間、地點、方式)、不可被單個詞替代的狀語從句(原因、讓步、目的等)、言語行為狀語從句、介詞狀語從句,以及超句子狀語從句等5類。Hengeveld(1998)提出用4個參數entity type、time dependency、factuality、presupposition來區(qū)分狀語從句的類別,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4個會話含義等級,等級間相互交互,非常復雜。Breul(1998)將狀語從句分為從屬的狀語從句(Adjunct Adverbial Clause)和分離的狀語從句(Disjunct Adverbial Clause)兩個類別。
Kortmann(2001)從歷時研究的視角提出了一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分類,常為其他研究所引用。他認為,狀語從句可以分為4大類、32小類。他對某些類別的歸并與其歷時的研究視角有關,具體為:時間狀語從句、情態(tài)狀語從句、CCC類狀語從句、其他4個類別。
狀語從句的研究不僅應該關注共時層面,同時也應該關注歷時層面,因此Kortmann(2001)所提出的分類方法具有很好的借鑒性。本文認為,CCC類狀語從句與語言中邏輯關系(logic relation)的表達密切相關,因此將其界定為“邏輯關系類狀語從句”;時間和情態(tài)狀語從句則主要用于描述主句事件或者行為的某個方面的特點,具有描述性(descriptive)特征,本文將其稱為“描述類狀語從句”。下面具體討論漢語中的這兩大類狀語從句。
4.1 漢語的邏輯關系類狀語從句
類型學中最具代表性的邏輯關系類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s of logical relation),也是漢語中最常見的狀語從句類別,主要包括:讓步狀語從句、條件狀語從句、原因狀語從句和目的狀語從句等。根據本文的語料調查,無論是現(xiàn)代漢語還是古代漢語,讓步、原因和條件狀語從句都是使用頻率最高的狀語從句類別。
4.1.1 讓步狀語從句
讓步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 of concession)和主句之間表達“讓步-轉折”的邏輯涵義,這種涵義與一般的預期相反。若將讓步小句記作p,轉折小句記作q,那么它們所蘊含的語義是“if p, then not -q”。讓步狀語從句可以分為兩個子類,其一為“讓步轉折句”,即針對“事實”的讓步;其二為“讓步條件句”,即針對“假設”的讓步。前者語義上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雖然……但是”,后者語義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即使……也”。從句法位置上來看,讓步狀語從句一般前置于主句。例如:
1)讓步轉折句
(24) 楚雖無道,有臣若是,可無存乎?
(《史記·卷六十六》)
(25) 他雖然反對內省,但并不摒棄言語報告,認為這也是一種客觀的行為。
2)讓步條件句
(26) 后雖悔之,豈有及哉!王勿遣也。
(《史記·卷一百二十八》)
(27) 今縱弗忍殺之,又聽其邪說,不可。
(《史記·卷七十》)
(28)即使正確分析出史事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也難說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
在類型學研究中,一般將子類一“讓步轉折句”稱作“讓步狀語從句”或者“讓步句”。本文為了與子類二相區(qū)分,將其稱為“讓步轉折句”。子類二“讓步條件句”(concessive conditionals)一般被認為是介于典型的條件狀語從句和典型的讓步狀語從句之間的一種形式。由于子類二前后兩個小句之間表達的是轉折關系(adversative),與典型的讓步狀語從句類似,而非典型的條件狀語從句的小句之間所表達的是因果關系(causal)(王春輝 2011)。因此本文認為讓步狀語從句也包含這個子類。在上古漢語中,兩個子類使用相同的語法標記“雖”,中古以后開始逐漸區(qū)分,唐宋時期形成兩套完全不同的標記系統(tǒng)。
4.1.2 條件狀語從句
條件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 of condition)和主句構成復雜句。在這個復雜句中,一個小句所表達的命題是另一個小句所表達命題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條件。其中,前一小句稱為“條件小句”(protasis),后一小句稱為“結果小句”(apodosis)(王春輝 2009),條件小句傾向前置于結果小句。一般認為,條件狀語從句可以分為3個子類:假想條件句、讓步條件句和特定條件句。其中,假想條件句是類型學研究中最典型的條件句,也是漢語條件狀語從句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子類,在漢語的傳統(tǒng)研究中一般稱之為“假設復句”;讓步條件句是介于典型的條件狀語從句和典型的讓步狀語從句之間的一種形式,兼具條件狀語從句和讓步狀語從句的語義特征,不過從小句之間的語義關系來看,讓步條件句更接近于讓步狀語從句(王春輝 2011)。因此,本文將其歸入讓步狀語從句大類中。從使用頻率來看,讓步條件句和特定條件句的使用頻率遠遠低于假想條件句。例如:
1)假想條件句
(29) 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
(《左傳·隱公四年》)
(30) 如果把成人教育也考慮在內,受學校教育的時間就更長了。
2)特定條件句
(31) 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世說新語·任誕》)
(32) 只要教育現(xiàn)象存在,教育規(guī)律就存在。
(33) 只有社會秩序安定,人民才能安居樂業(yè)。
4.1.3 原因狀語從句
原因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 of cause/reason)和主句之間表達因果邏輯關系。原因狀語從句可以劃分為兩個子類:其一為“說明因果句”,其二為“推斷因果句”。“說明因果句”的原因小句表達一種原因,結果小句表達由該原因所產生的結果。根據小句的位置不同,這個子類還可以細分為:“由因及果句(因句+果句)”和“由果溯因句(果句+因句)”?!巴茢嘁蚬洹钡脑驈木渑c主句表達的仍然是一種因果關系,不過這種因果關系是由推論得出,更注重由因及果的推導過程。與“說明因果句”相比,“推斷因果句”的主觀性更強,原因狀語從句作為第一小句,承認一個事實,第二小句由這個事實推斷出一種結果。舉例如下:
1)說明因果句
(34) 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
(《孟子·滕文公上》)
(35) 孟子熟讀易見,蓋緣是它有許多答問發(fā)揚。
(《朱子語類·卷十九》)
(36) 為因俺這里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
(《水滸全傳·第三回》)
(37) 由于可可常年開花,因此樹上四季掛滿果實。
(38) 我們叫這刊物作《獨立評論》,因為我們都希望永遠保持一點獨立的精神,不倚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
2)推斷因果句
(39) 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
(《史記·卷六十四》)
(40) 既然中國哲學與中國人的經濟條件聯(lián)系如此密切,那么中國哲學所說的東西,是不是只適用于在這種條件下生活的人呢?
4.1.4 目的狀語從句
目的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 of purpose)與主句之間表達的是“行為-目的”關系。與前3類狀語從句有所不同,目的狀語從句傾向于后置于主句。例如:
(41) 乃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純,以約諸侯。
(《史記·卷六十九》)
(42) 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
(《孟子·梁惠王下》)
(43) 必須對資產出售計劃進行投票表決,以便獲得下一筆貸款。
(44) 我得馬上買下那輛汽車,以免賣方變卦。
4.1.5 幾點說明
本文對狀語從句的分類方式與傳統(tǒng)的偏正復句研究有所不同。在漢語教材中,一般將現(xiàn)代漢語的偏正復句分為轉折復句、條件復句、假設復句、因果復句和目的復句5類(黃伯榮、廖序東 2011)。邢福義(2002)將復句分為3大類別:因果類(因果句、推斷句、假設句、條件句、目的句)、并列類(并列句、連貫句、遞進句、選擇句)和轉折類(轉折句、讓步句、假轉句)。本文的研究參考類型學的分類方式,將漢語狀語從句分為兩大類別,5個子類。
關于條件句,上述兩種觀點將類型學中的條件狀語從句區(qū)分為假設復句和條件復句兩類。從類型學視角來看,假設復句(如果……就)是最為典型的條件句,條件復句(只要……就、只有……才)則對應類型學中非典型的條件句。本文按照類型學的研究思路,將其合并為一類,統(tǒng)稱為條件句。
關于讓步句與轉折句,在現(xiàn)代漢語的研究中,有的僅討論轉折復句,未提及讓步復句(黃伯榮、廖序東 2011),有的研究將讓步句與轉折句歸為一類(邢福義 2002)。與現(xiàn)代漢語的研究相比,學者們對古代漢語的讓步復句更為關注,如:太田辰夫(1987)、吳福祥(2004)等人的研究。根據類型學的研究思路,讓步句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狀語從句類別,而不含讓步語義的單純轉折句則一般被歸入并列句*單純轉折句的兩個小句相對比較獨立,而非狀語從句與主句之間所存在的修飾與被修飾關系,因此學界一般將單純轉折句歸屬為并列句,而非主從句。(白兆麟 2008; 王春輝 2014),而非主從句(復雜句),本文遵從類型學的這一研究思路。
此外,王力(1985:97-100)還提到“結果式”主從句,也就是西方語言學中的結果狀語從句,即由連詞“以致”“至于”等引導的從句。他還提出“結果式”主從句與“原因式”主從句的區(qū)別:“‘結果式’主從句拿結果之嚴重來添加主要部分的力量,主要部分在前,從屬部分在后,從屬部分敘述結果(……,以致……);‘原因式’主從句則從屬部分在前,主要部分在后,從屬部分敘述原因(因為……,所以……)?!?王力 1985: 85)本文認為,在漢語中,因果關系的表達可以同時使用原因標記和結果標記,與英語中原因狀語從句只使用原因標記、結果狀語從句只使用結果標記大不相同。當漢語中原因標記“因為”和結果標記“以致”同時出現(xiàn)時(因為……,以致……),依照上述觀點,很難定位主句和從句。此外,結果小句既可以在某類主從句中做從句(主+從:……,以致……),又可以在某類主從句中做主句(從+主:……,所以……),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主從句系統(tǒng)的不協(xié)調。鑒于此,本文認為漢語中不存在結果狀語從句,統(tǒng)一將由“因為”類連詞引導的原因小句看作從句,將由“所以”類和“以致”類連詞引導的結果小句看作主句。
4.2 漢語的描述類狀語從句
描述類狀語從句(adverbial clauses of description)主要用于描述事件或者行為某個方面的特征,具體包括情態(tài)狀語從句和時間狀語從句,但本文認為前者在漢語中的表達并不是典型的狀語從句。
4.2.1 情態(tài)狀語從句
現(xiàn)代漢語教材(黃伯榮、廖序東 2011)針對復句的通行分類中并沒有提及這一類復句,但在黎錦熙(1924)、呂叔湘(1944/2002)等早期的語法著作研究中,談到了這一類主從句。黎錦熙(1924)在研究中將其稱作“比較句”,呂叔湘(1944/2002)在“表達論”中將其稱作“異同、高下”關系。其中提到的小類“平比/比擬”和“差比/勝過/不及”與類型學中的方式(manner)狀語從句和比較(comparison)狀語從句相近。例如:
1)平比/比擬
(45)那一叢蘆葦,映著斜陽,把堤岸密密遮住,很像粉紅絨毯做成了偌大墊子,實在奇絕!
(轉引自黎錦熙 1924)
(46) 從前縣官的職務是骯臟事業(yè)中的一種,恰如工程隊清暗溝一樣。
(轉引自黎錦熙 1924)
(47) 急得熱鍋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
(《兒女英雄傳·第三回》)
(48)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轉引自黎錦熙 1924)
(49) 門外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像那跳動的精靈一樣可愛。
2)差比/勝過/不及
(50)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轉引自呂叔湘 1944/2002)
(51) 我和你談話一夜,賽過我自己讀書十年。
(轉引自黎錦熙 1924)
(52) 我在學堂坐著,心里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
(轉引自黎錦熙 1924)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平比/比擬”關系的表達,較多地采用比況結構“像……一樣/似的”(如:像個小貓似的那樣輕;像在家里一樣舒服)。在近代漢語中,也有類似的結構“似……一般”(如:恰便似餓狼般搶入肥豬圈;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何洪峰(2006)認為,漢語中的比況結構是在元明清時期定型的。這種情況與上古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上古時期表達方式的小句末尾一般不使用“一樣”“似的”等詞語。例如:
(53)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
(《孟子·梁惠王下》)
(54) 民歸之,由水之就下。
(《孟子·梁惠王上》)
本文認為,在“平比/比擬”和“差比/勝過/不及”等關系的表達中,雖然上述的某些例子從語言表層看與英語等印歐語言中的方式和比較狀語從句的結構相近,不過漢語中的語法標記(如:“像”“恰如”“恰似”“若”“如”“不如”“賽過”“不及”等*黎錦熙(1924)認為這些語法標記都是連詞,呂叔湘(1944/2002)認為“像”類詞是準系詞。本文認為,這些詞語是動詞性的,不宜看作連詞。)都是動詞性的。而一般認為,狀語從句標記應為語法詞,而非實義詞(Kortmann 1997)。鑒于此,本文認為,漢語中不存在典型的情態(tài)狀語從句。
4.2.2 時間狀語從句
現(xiàn)代漢語教材關于復句的通行分類中,沒有提及時間復句,但王力(1985)、呂叔湘(1944/2002)、黎錦熙(1924)等早期漢語語法著作都提到作為主從句的“時間句”,并且對“時間句”做了詳細的分類??稆i飛(2012:123)在研究現(xiàn)代漢語時間復句時提到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早期的漢語語法著作大都談到過此類復句現(xiàn)象,但近幾十年來,它似乎突然從語法學者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提及它的人越來越少,以致在目前通行的復句體系中,一般找不到它的位置?!钡拇_,時間關系表達方式的歸屬一直存在一些不易明確的現(xiàn)象。這類現(xiàn)象是看作狀語從句,還是看作介詞結構做狀語,學者們有不同的見解。本文認為,與時間狀語從句相關的語言現(xiàn)象都可以區(qū)分作4類:
第一類:“時間標記+小句”,本文將其判定為狀語從句。這一類句子使用“小句句首狀語從句標記”(clause-initial subordinator)。例如:
(55) 當春天回歸,我的血液會注入花的蓓蕾。
(56) 及蘇秦死,代乃求見燕王,欲襲故事。
(《史記·卷六十九》)
第二類:“時間標記+NP”,本文將其判定為狀語。例如:
(57) 在這個時候,教育者能以恰如其分的方式給予受罰者關愛,常常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教學效果。
(58) 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
(《孟子·公孫丑上》)
第三類:“時間標記+小句+時間標記”,本文將其判定為狀語從句。本文認為,這一類句子同時使用“小句句首狀語從句標記”和“小句句尾狀語從句標記”(clause-final subordinator)。比如,“當/在+小句+時/之前/之后”等類似的句子。例如:
(59) 當財政擴張時,收入增加,進而導致進口增加和經常項目逆差。
(60) 在身體康復之前,不要去上班。
(61) 在秩序建立之后,共和制仍然是必要的。
第四類:“小句+時間標記”,判定為狀語從句。本文認為,這一類句子使用“小句句尾狀語從句標記”。比如,“小句+時/之前/之后”等類似的句子。例如:
(62) 學習教育學時,要認真讀書,聆聽教師的講解。
(63) 個人獨資企業(yè)法頒布之前,我國曾以雇工人數對個人獨資企業(yè)與個體工商戶加以區(qū)別。
(64) 內亂平定之后,日本仍不撤兵。
在第一類和第三類的“小句句首狀語從句標記”中,主要的時間狀語從句標記有“及”“未”“既”等。本文之所以將它們認定為時間狀語從句標記,主要基于以下原因:第一,從句法上看,“及/未/既+VP結構”中的VP是動詞性結構,因此整個句子可以看作時間標記引導小句;第二,從語義上看,“及/未/既”能夠獨立標示句子的“同時/前時/后時”等時間涵義;第三,這種語言現(xiàn)象有著相對較高的使用頻率,存在一定的規(guī)律性;第四,“及”“未”“既”一般認為是介詞、副詞,這兩類詞語包含在Kortmann(1997)從類型學角度提出的狀語從句標記的詞性范圍內*Kortmann(1997)曾提出可以做狀語從句標記的26類詞語,其中包含介詞和副詞。。
此外,本文將第三類和第四類情況判定為狀語從句,主要是基于承認“小句句尾狀語從句標記”(“時”“前”“后”“之時”“之前”“之后”“以后”“以前”等)的存在。不過,關于這些“小句句尾狀語從句標記”的認定問題,學者們的研究說法不一。本文的判定主要參考黎錦熙(1924)、王緗(1985)等人的觀點。黎錦熙(1924),劉月華、潘文娛(2001),王緗(1985),秦旭卿(1989),馬真(2015),王志(1998)等相繼直接或間接指出了“當”“恰好”“等到”“時”“當……的時候”“剛”“正”“一”以及能與它們配對出現(xiàn)的“就”“便”“還”“才”等都可看作時間復句的形式標記(匡鵬飛 2012)。王緗(1985)將“當”“時”“當……的時候”等都看作表示時間的關聯(lián)詞語。他還提出,“因為一部分介詞和方位詞以及某些動詞本身含有時間因素,所以時間復句經常利用介詞、方位詞的擴大引申的用法以及某些動詞的虛化形式來表示分句之間的時間關系……動詞或以動詞為中心的詞組凝凍而成的表示時間的關聯(lián)詞語,在時間分句里多數已經虛化或正在虛化的過程之中,有的雖還保留著動詞的意義,但其作用卻在于引進時間分句”(王緗 1985)。本文認為,上例中的“小句句尾時間標記”主要是從方位名詞或者時間名詞(詞組)演變而來,只是有些標記還處在演變過程中,尚未完全虛化成為典型的語法功能詞。
按照時間小句具體表達的內涵,漢語中的時間狀語從句可以分為3個子類:同時時間句(simultaneity)、前時時間句(anteriority)和后時時間句(posteriority)。例如:
1)同時時間句
(65) 及蘇秦死,代乃求見燕王,欲襲故事。
(《史記·卷六十九》)
(66) 每與之言,言皆玄遠。
(《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67) 每當想起這件事,他就覺得痛苦。
(68) 直到我從月餅上品出一股咸咸的、澀澀的味道,才知道自己竟沒出息地哭了。
2)前時時間句
(69) 殽之役,晉人既歸秦帥,秦大夫及左右皆言于秦伯曰……
(《左傳·文公元年》)
(70) 在發(fā)生了糾紛之后,如果不能通過管理規(guī)約來解決,則最終需要通過司法程序來解決。
(71) 自從有了化學分子式,世界上就有了統(tǒng)一的化學詞匯,就簡單多了。
3)后時時間句
(72) 未及期,衛(wèi)人來告亂。
(《左傳·隱公四年》)
(73) 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學誕生之前,人們一般從廣義上來界定歷史學。
作為類型學中的重要概念,國外學者對于狀語從句的研究非常豐富,這其中尤以針對歐洲語言的研究最為完善。歐洲學者們提出了一個構想:Standard Average European(SAE),即指歐洲語言的狀語從句,不僅存在“歐洲共性”(Euroversals),也存在地區(qū)差異,并在此基礎上勾勒出歐洲狀語從句地區(qū)分布的語言地圖。(Kortmann 1998)但在西方學者的研究中,針對漢語狀語從句的討論很少,僅有的研究或是簡單提及,或是零散性研究。而國內學者的研究,多從偏正復句的角度進行,與類型學的研究思路存在較大差別;嘗試從狀語從句角度進行的研究不僅數量較少,而且研究思路存在盲目模仿西方語言學的現(xiàn)象,對漢語狀語從句的自身特征挖掘得不夠;而針對漢語狀語從句的歷時研究,更未得到應有的重視。
本文在借鑒類型學重要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立足于漢語的語言事實和特征,同時關注共時和歷時雙層維度,提出了漢語狀語從句的判定標準和分類方式。整體來看,漢語的狀語從句包含如下類別:
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夠為理順漢語狀語從句的相關概念,為學者們針對狀語從句的深入、系統(tǒng)研究做一定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