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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之死

      2018-07-29 07:21張映勤
      江南 2018年3期
      關鍵詞:老夏學校老師

      張映勤

      文學院教師的例會每星期開一次,定在周一的下午。老師們平時都不坐班,上完課就走,難得有一次相聚的機會,加上院里的會又記考勤,和年終的獎金掛鉤,所以大伙來得就比較全。平時開會,院里沒什么正經事,也就是念念報紙文件,布置一下院里的工作等等,好在老師們住得離學校都不遠,基本上都在北院的教師村,正好借這個機會碰碰面。

      開完會,年老的教師坐在辦公室聊聊天,寒暄兩句,說說各自的見聞,發(fā)發(fā)牢騷,各自離開;年輕的教師就湊兩把手,躲到里屋休息室玩玩撲克,平時大伙都在家悶著,難得在一起聚聚,想散散心也找不著合適的理由,院里例行開會,大家也好輕松輕松。

      今天的會不同于往常,除了布置日常工作以外,主要是開每年一次評職稱的會,大伙的反應都很平常。這種會一年開一次,老調重彈,沒有什么新鮮內容,除了今年準備申報職稱的教師以外,一般人的熱情都不高。這兩年院里的氣氛不好,教師之間關系不太融洽,你爭我奪,勾心斗角,很大一部分因素都跟評職稱有關。在學校教書,熬來熬去,熬的還不就是個職稱。

      職稱這東西,有人說是有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實際上還不光是個錢的問題,說雅一點是實現自身價值,說俗一點是臉面問題。到了一定的年限,沒有個相應的職稱,說明你的能力水平,乃至為人處事都大有問題。

      每年的評職稱都是讓院領導最頭痛的事,院里并沒有人事權,條條框框由學校來訂,具體的評議審核有專門的評委會,院里只作一些資格認定、收集材料等事務性的服務工作,發(fā)發(fā)表格,收收材料,搞搞初評,僅此而已。但是誰報誰沒報,誰評上了誰沒評上,最后的矛盾焦點都集中到院里,集中到幾個具體干事的老師和評委身上。

      唐石卿既是具體干事的,也是初評委之一,他是文學院負責教學的副院長,上任剛兩年多,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得罪了哪方神圣。報職稱的有的是教過他的老師,有的是他上下屆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別看這些人平時都客客氣氣的,也給你幫不了什么忙,可是要擺弄不好,壞你的事卻易如反掌。為了職稱,有些人眼睛都急得快變藍了,超然度外的能有幾個?

      會后,申報職稱的教師留下來,畢竟又等了一年,人們三三兩兩地在那議論,唐石卿招呼大伙安靜下來,開始介紹今年的情況,他扶了扶眼鏡說:

      “各位老師,各位同仁,我把今年學校有關職稱評審的新精神傳達一下,鑒于往年職稱評定中存在的一些問題,今年學校在廣泛聽取意見的基礎上,對歷年的條文做了一些新的規(guī)定和調整。在教學方面,課時量以院里安排的課時為準,校外兼課授課的不予考慮;科研方面,有專項課題的,以結項的資料為準;省市級的獲獎成果要出具證書及相關材料;發(fā)表、出版的著作和論文必須是本專業(yè)的,國內正式出版社出版的成書及省級刊物上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不包括港澳臺圖書,像往年那樣只有書號證明或校對清樣的不能作為業(yè)績上報;非專業(yè)的書籍文章不在評審之列。另外,重申一點,上報的成果必須是任職期間的,以前的成果不要上報。具體的參評條件和細則一會兒由小白跟大伙宣讀。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請大伙兒提出來。”

      他說完以后,院辦公室的小白在前面念著文件,逐條解釋,參評的老師有的是第一次晉升,尤其是一些進中級評講師的年輕老師,對小白講的內容聽得挺認真。

      唐石卿把登記表發(fā)給大伙,最后又簡單說了幾句就散了會。

      唐石卿回到家的時候,愛人舒雅婷正圍著圍裙在廚房做飯,兒子明軒上學還沒回來。開了一下午的會,開得有點頭痛,他到廚房看了一眼就進屋躺在床上。

      舒雅婷在廚房一邊切菜一邊喊道:“你別從外邊一回來就躺在床上,你倒是幫我收拾收拾。一會兒孩子回來馬上就要吃飯?!笔嫜沛靡娝麤]反應,又說:“要不你就給周一同回個電話,他好像找你有事?!?/p>

      周一同是他們的大學同學,兩人平時經常來往,畢業(yè)后唐石卿留校當了助教,后來又考上了研究生,周一同則分到了房管局。誰想到二十年過去了,人家周一同下海經商,買賣干大了,如今成了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總。蓋房子賣房子倒騰地皮,投機倒把坑蒙拐騙,竟然成了同學之中最先發(fā)起來的大款。

      唐石卿不耐煩地說:

      “等一會兒再說,反正他找我也沒有什么正事,除了吃飯就是喝酒。”

      說完,就蒙頭睡下。這幾天院里的事弄得他頭昏腦漲,當了個副院長整天都是一些窮事,越是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行政工作越不好干。本來他不愿意干這個受累不討好的差事,平時教教書,搞搞研究,寫點東西,也挺清閑自在,可是前兩年文學院院長汪用光提名非讓他干主管教學的行政副院長,還三番五次地勸說。汪老師過去教過他,對他的業(yè)務能力、為人品性都很欣賞,這次讓他配合一起做院里的工作,既是老師又是領導,如此信任抬舉他,唐石卿就不好一味地推辭。他所在的學校,說是大學,其實是前些年才升格成為二本,屬于在省里排名比較靠后的普通高校。文學院在學校不是優(yōu)勢專業(yè),歷來不受重視,正教授的名額不多。如今定崗定編,一個蘿卜頂一個坑,狼多肉少,搞得院里人際關系很復雜。

      職稱問題,牽扯到每一個教師的切身利益,年深日久,矛盾累積,弄得一些人積怨日深,有的老師見了面如同烏眼雞,隨時都有干架的可能。唐石卿夾在中間,安撫這個,開導那個,左右為難,費盡心機,總算表面上風平浪靜,沒出什么亂子。

      當個副院長,職位不高,操心不少,除了名聲好聽點以外,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工資多不了多少,卻占用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就拿評職稱來說,唐石卿今年本來也到了年頭,有資格申報正教授,可是院里的名額緊張,和他一個教研室的老教師夏仲凱還沒評上,他要是申報了,心理上就有所顧忌。夏仲凱畢竟是老教師,而且到了馬上要退休的年齡,申報的機會不多了,自己今年要是也湊這份熱鬧,勢必給人留下以權謀私擠兌人的印象。從做人的角度他有些于心不忍,尤其是有了這么個不關痛癢的職位,他更得注意影響,時時處處都得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

      兒子明軒今年初中就要畢業(yè),眼下正是考學的關鍵時期,每天學習很緊,回來的時候已經快7點了,孩子這兩年長得瘋快,個頭快趕上他了,回到家就像餓狼似的狼吞虎咽。

      三口人圍在飯桌旁吃飯,每天吃晚飯的時間是一家人交流最多的時候,舒雅婷隨便問起他職稱的事,唐石卿低著頭一邊吃一邊說:

      “你別問了,到了年限只能說你有申報的資格,但是院里的名額太少,前面排隊的老教師太多,夏老師的正高還沒解決,你說我好意思和他爭嗎?況且不是說報上就一定能行。我心里有數,東西不行,沒有專著,硬件不過關,報了也是白搭,院里這一關就通不過。”

      舒雅婷停下手里的筷子,揚起臉說:

      “你別犯傻了,這年頭,還管這么多?夏老師一輩子評不上你都等他呀?!行不行,你倒是先排上隊,把號掛上,你在院里做了這么多工作,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東西差點他們也應該照顧。”

      唐石卿有些不耐煩,

      “評職稱又不是評勞模,跟工作多少沒有關系,得有那真才實學。課題評獎加科研,都有硬性要求。我自己幾斤幾兩還不知道?報上也沒用。正高不像副高,越往上越難,院里好幾個老教師等了好幾年,我剛夠年限,東西也不過硬,湊這份熱鬧,報了要是連院里這一關都沒通過,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舒雅婷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堵氣說:

      “我就不明白你圖個什么,干脆你把那個副院長辭了算了,成天在學校泡著,連家也管不了,還受累不討好,有什么干頭。你還是抽時間干好你的專業(yè),把書想辦法搞出來比什么都強,別聽領導忽悠,到時候沒人看你干了多少工作,沒成果還不是照樣不行?!實在不行,在外面多兼點課也好呀,每個月還能多一點收入?!?/p>

      唐石卿“哼”了一聲說:“書我不是不想弄,可是弄完了誰給出?出版社現在都講效益,賠錢的事誰愿意干?文學院老師出的這些書,我還沒聽說有不花錢的。書稿在出版社壓了快一年了,人家編輯連內容都沒看,只看了一下題目,就明確告訴我,出書沒問題,只要交社里兩萬塊錢,別的事自己負責。兩萬塊錢的書號費還說是照顧我最低的,我讓內行的人算了一下,連排版帶印刷,印個一兩千冊最少還得兩萬塊,你說我上哪去弄這筆錢?還是等等再說吧。”

      一聽這么多錢,舒雅婷不說話了。每年唐石卿在外面兼課的講課費也能掙好幾萬,可是家里用錢的地方太多,出書的錢是掏得起,可是總覺得花錢出書太冤枉,不值得。尤其是今年孩子要考高中,看樣子還得給他花錢,三年前上這個初中就花了三萬塊,還不算送禮的錢?,F在的學校,考重點高中的分不夠,就得托人辦個借讀什么的,否則將來高考就成問題,可是找個好點的高中做借讀校,沒個三五萬的辦不下來。當初唐石卿為當副院長的事,猶豫了好長時間,是舒雅婷反復攛掇才拿定主意的,她覺得雖然耽誤一些校外兼課,講課費是少掙了,可畢竟當了領導,從長遠看,以后慢慢在仕途有所發(fā)展也不失為一種選擇,更重要的是,別人“唐院、唐院”地叫著,讓她覺得在同事朋友面前挺有面子。如今可好,錢不多掙,活不少干,有了機會還得讓著別人,這是何苦呢。

      兩口子活得挺沉重,覺得生活的意義實際上很簡單,現在不管你干什么,首先得想辦法弄錢。大學教授怎么樣,教授也是人,也得吃飯,也得買房買車、看病養(yǎng)家,教授也不能喝西北風。

      孩子每天回到家都快7點了,進了門就要吃飯,飯量比大人都多。唐石卿想,現在的學校抓得也太緊了,早晨6點多從家走,晚上6點多回來,吃完飯功課得做到十一二點。就是這樣,披星戴月,埋頭苦讀,孩子的學習成績還是不太理想,只能維持個中等水平,如此下去,今年的中考怎么辦?他挺犯愁,對孩子又心痛又著急,正想問問他的學習,屋里的電話響了。

      唐石卿放下碗,嘴里還嚼著東西,進屋接起電話。

      電話是老同學周一同打來的。

      “喂,我說唐院,明天晚上有事沒有,咱們兩家坐坐。”

      唐石卿一邊咽著嘴里的飯一邊說:

      “算了,算了,都挺忙的,不年不節(jié)的,沒事聚什么?再找時間吧?!?/p>

      電話那頭的周一同說:

      “非得有事才行?你現在升官了我請不動你了。來吧,我不想你還想雅婷呢!你怎么也得給我們點機會吧?”他們是要好的同學,平時說話隨便慣了。

      “你這小子,到什么時候也沒正經。你做生意做得累了,讓我們陪著你聊天開心,改日吧!改日你到家來,讓雅婷做你愛吃的餡餅。孩子現在正準備中考,非常時期,我們正在全力以赴準備應戰(zhàn),等忙完了這一陣再說。”唐石卿急著要掛電話。

      周一同趕快攔住他:

      “別掛,別掛,不光是吃飯,我找你還有正經事,上班時間打電話不方便講。孩子學習緊,你們兩口子來,就一晚上的時間,耽誤不了事。我和雅婷說好了,明天晚上6點,咱們兩家在‘食唯鮮會面。就這么定了,到時不見不散?!闭f完不等他答應,對方的手機就斷了。

      唐石卿回到飯廳看了看舒雅婷,舒雅婷輕描淡寫地說:

      “去就去吧,反正也不花他的錢,肯定吃的是公款。你也別總在學校待著,有機會多接觸接觸社會也不是什么壞事。孩子的飯我給他安排好,不用你管?!?/p>

      唐石卿知道上學的時候周一同追過舒雅婷,可那時候舒雅婷還是個心高氣傲、天真純潔的少女,對周一同這種不求上進不務正業(yè)的同學根本不放在眼里,倒是頻頻地向他發(fā)射一些信號。他那時是班里的班長,學習成績優(yōu)秀,為人穩(wěn)重踏實,畢業(yè)留校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而周一同則在大學實足混了四年,整天除了踢球就是追女同學,對舒雅婷窮追不舍、死纏爛打,最后無功而返,知難而退,成了他們夫婦共同的朋友。

      年逾不惑,到了這種年紀,唐石卿對老婆倒是十分放心,二十年過去了,再漂亮的女人也失去了魅力,過去又白又細膩又苗條的舒雅婷現在已經皮膚松弛,皺紋漸多,身材發(fā)福,再也沒有了原來的風采了。

      舒雅婷在廚房沖洗餐具,唐石卿一邊幫著收拾一邊說:

      “一會兒,你幫孩子檢查檢查作業(yè),我得去汪院那一趟,今天的會,老汪沒來,我跟他念叨念叨?!?/p>

      “你幫我收拾完了再走,到人家那別說個沒完沒了。晚上還有一大堆衣服要洗,家里的事你也管管,我整天累得臭死,成了你們爺兒倆的保姆了?!笔嫜沛靡贿吀苫钜贿厙Z叨,唐石卿習以為常,充耳不聞,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進屋給汪用光打了個電話。

      汪用光雖然是院長,可是平時不來上班,院里的事也不大過問。唐石卿心里明白,他說是不管,放開手讓底下人去干,可那是指瑣碎的事務性工作,真要有點涉及到權力利益的事你不和他打招呼,那就離壞事不遠了。

      汪用光今年五十七八了,以他的資歷水平和威望當個校級領導綽綽有余,可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年就一直沒升上去。人們都說文學院這個小廟盛不下他這位大和尚,老汪得不到上級的賞識,錯過了晉升的最佳年齡,仕途無望,也就破罐破摔,得過且過,沒心思管院里的工作。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自己的事上,社會上的活動就忙得他應接不暇,報社電視臺出版社等等單位經常請他開會搞各種活動,有時連晚上的時間都不夠用。

      要通了電話,汪用光告訴他晚來一會兒,現在家里正有客人。唐石卿一時走不了,就坐在沙發(fā)上看報。

      文學院的兩大權威或者說是臺柱子是汪用光和孫家楨,老汪是院長,搞當代文學研究,在省城文學圈子里有一幫作家哥們兒,那幫作家在還沒有成名的時候,汪用光經常用他的筆為他們鼓噪捧場。如今這些人都功成名就,在省城新聞出版宣傳等部門負點責任,人家也不忘舊情,有些什么活動總要拉著他。汪用光也不負眾望,他口才好,腦子快,水平也不錯,在各種場合都說得頭頭是道,見報率上鏡率都挺高,漸漸成了省里數一數二的著名評論家。孫家楨則不一樣,老孫搞的是古典文學研究,是全國公認的研究明清小說的權威,文章不多,質量很高,還編過幾本在學界頗有影響的資料書,又是文學院土生土長的元老級人物,大學畢業(yè)就留在學校干了幾十年,不少中青年教師都當過他的學生。有這兩個人在,學校的領導就得高看文學院一眼。

      文學院的職稱評定要經過兩道手續(xù),一是院里的評審組要通過,然后報到學校的高評委。院里的評委由7位教師組成,主要負責初評。汪用光和孫家楨既是院里的高評委,又是學校文科系列的高評委,所以他們兩人的態(tài)度就至為關鍵,院里這一關通過了,到了學校,誰介紹情況,介紹得怎么樣,對別的評委影響很大。學校的文科高評委都是由各個文科院系的名教授組成,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關系、門生,都希望自己院系的教師能夠順利通過,所以相互之間心照不宣,配合得都很默契。

      老汪每年遇到評職稱都很頭痛,評上的人覺得自己理所應當,從不知道感謝;評不上的就怨氣沖天,把矛頭直接對準他和孫家楨兩個人。老孫是無官一身輕,不怕得罪人,汪用光當著院長,工作不好做。兩個人在有些事情上,意見還經常不一致,面和心不和。不和的原因除了互相看不起之外,還有一些說不清的問題。前幾年,文學院原來的老院長突發(fā)心臟病身亡,本來院長的位子應該是孫家楨的,老孫從學識水平到威望資歷都是院長的最佳人選,雖然院里也有一些不同的聲音,但是推薦他當院長的呼聲很高。盡管孫家楨口口聲聲說不愿意干這種受累不討好的差事,可是心里也盼著能過一把當官的癮。正當他躊躇滿志打算大干一場的時候,沒想到學校突然提倡干部要年輕化,最后把汪用光從研究生院調來當了文學院院長。汪用光只比孫家楨年輕兩歲,是個在社會上有一定影響的活躍人物,他的知名度之高,就連校長見了他都客客氣氣,十分尊重。一所二流高校出了他這樣一流的專家學者,也是學校的榮譽。孫家楨是搞古典文學的,這個行當出名比較難,出頭露面的機會不多,在圈子里行,都知道他是學界的權威,外行的人就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所以知名度、社會影響和老汪沒法比。但老孫從骨子里看不起老汪,汪用光過去也研究過古典文學,搞了多少年沒搞出點名堂,迫不得已這才半道改行搞的當代,他的那些東西在老孫看來簡直就是小兒科水平。

      文學院歷來分成兩大派,一派是本校畢業(yè)留校當老師的土著幫,一派是這些年從校外調進來的外來戶。兩派明爭暗斗,矛盾由來已久。土著幫都是師生師兄師弟關系,師出同門,盤根錯節(jié),別看平時像散沙一盤,各自為政,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尤其是涉及到一些利益的時候,總能團結一致,共同對外。這些年,從校外調入的外來戶教師,備受打壓排擠,開始的時候還各自為戰(zhàn),做做抵抗,后來發(fā)現個人的力量畢竟勢單力薄,于是便相互串通聯(lián)合,擰成一股繩,與土著幫抗衡作對。院里那些老教師退休以后,孫家楨資歷老、水平高,敢做敢為,心直口快,逐漸成了文學院土著幫的領袖人物。

      汪用光是外來戶,但是介于兩派之間,他先在學報,后在研究生院工作,與文學院沒什么瓜葛。他當了院長以后,始終對老孫挺尊重,孫家楨在文學院德高望重,有相當的勢力,院里不少老師都是他教過的學生。汪用光明白,要想在文學院站穩(wěn)腳跟,絕不能得罪老孫這樣的元老。可是上任不久學校給了院里一個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名額,這個名額讓老汪用了,實際上是學校量身定做,“戴帽”下來的,老孫不知道內情,總覺得汪用光假公濟私,利用工作之便,占了他的好處。

      汪用光來文學院之前也是處級,到這來本是平調,文學院院長除了名聲好聽點,院里的人事關系復雜,事務性工作多,也沒什么太多的實惠可言,對他來講談不上升遷。

      老汪之所以接受任命,也有自己的打算,那年他還不到五十歲,是進入校級領導班子的合適人選,當時的校長也暗示過讓他到文學院鍛煉鍛煉,熟悉熟悉下面的情況,有兩個處級單位的工作經歷,也好為將來主持學校的工作打下基礎。沒想到前幾年老校長退休,新調來的校長對他不感興趣,班子調整時讓汪用光坐了冷板凳。他今年已經五十七八,再升到校級領導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了,職稱也早就拿到頭了,目前他唯一關心的就是在退休之前拿下“博導”,成了博士生導師不僅名聲好聽,能拿到一筆課題經費,還可以晚退休5年。如果不是這點誘惑,他根本沒心思敷衍學?,F任的那些領導。像他們這種普通高校,博士點相當少,文學院師資力量弱,汪用光費盡心力,屢次進京活動,總算有了一點眉目。

      老汪之所以讓唐石卿晚來一會兒,是家里來了位客人——學校科研處的處長陸道倫。兩個人以前并不熟,只是在學校的中層會上偶爾打個照面,最近為了報博士點的事情才逐漸有了些來往。陸處長是新校長從教委調來的,職位不高,權力不小,身體過早地發(fā)福,臉上的肉擠得本來不大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

      陸道倫進屋就坐在沙發(fā)上,也不用老汪讓,自己掏出口袋里的香煙點上,很隨便地說:

      “汪院長,給您打了幾次的電話都進不來,您真是太忙了,我一看,沒辦法,只好登門拜訪了?!?/p>

      陸道倫如此隨便,反倒弄得老汪不好意思,怕人家覺得招待不周,忙喊老伴倒水。

      老伴見來了位不認識的客人,油頭粉面像個生意人,又放肆地在那噴云吐霧,倒了碗白開水,皺著眉頭出了屋。老汪的老伴常年有哮喘病,聞不得煙味,家里沒人吸煙,也從來不準備煙待客,常來的客人都清楚她這個習慣,盡量克制著不在他們屋里吸煙。

      汪用光見老伴臉色不好看,知道她是嫌屋里的這股煙味,忙把門關上,說:

      “將就著先喝點白水,茶沏不開,等一會兒燒開了水再說。”

      陸道倫無所謂地說:

      “不客氣,不客氣。長話短說,我也別占用您太多時間,咱說正事,前幾天我叫人把這回博士生導師的申請表給你們院的唐院長送去了,不知道您見到了沒有?”

      老汪認真地說:

      “見到了,見到了。這事讓你費心了,表示感謝。聽說每次都是您親自跑教委落實這件事,夠辛苦的吧?”

      “應該的,應該的,我是從那出來的,多少還有點熟人,辦起事來很方便。我來是和您說一下填表時注意哪些內容。咱爭取在材料上別讓人挑出毛病來?!闭f著從包里拿出份樣子交給老汪。

      汪用光寒暄著接過來,找出眼鏡,仔細地看著。

      陸道倫繼續(xù)說:

      “這次爭取博士點的事,校長很重視,幾次過問此事,派人到部里、省教委做了大量的工作,這關系到咱們學校重點學科的建設??蒲刑庍@回下了大力量,專門派人在教委盯著這事。文學院準備報您和孫教授,前期工作做得越充分越好?!比缓鬁惖窖矍爸钢牧仙系膬热葜痦椪f給老汪。

      汪用光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不住地點頭,不住地客套。陸處長畢竟是從教委調來的官員,對文學院、對自己的事這樣重視,親自登門指導他填表申報,老汪有點受寵若驚。

      翻弄完了那些表格材料,陸道倫回過身坐好,又點上支煙說:

      “還有個事,汪院,我和您打個招呼,就是今年院里評職稱的事,去年你們院的夏仲凱夏老師又是寫信又是上訪,反映了一些情況,說是院里的個別評委對他個人有成見,在底下動手腳進行竄聯(lián)抵制他,這事鬧到了教委,對學校的影響很不好。校領導這一次很重視,專門開會研究,不希望再出現類似去年的上訪事件。夏老師反映的情況,從教委到學校的領導都了解一些,希望院里慎重,以人為本,做好工作。當然,我們不會聽信一面之辭,最終還是要尊重評委的意見。為了杜絕以往出現的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今年的情況有點變化,您是院長,私下里不妨和您通通氣,這次院里初評時,不要完全被名額限制死,只要夠條件的盡量拿到學校,文學院雖然不是咱們學校的重點專業(yè),但是對有些確有一定水平的骨干教師,尤其是快到退休年齡的老教師,學??梢栽诿~上適當靈活,指標可以調劑嘛。這樣下松上緊的做法,也是為院里著想,科研處是服務單位,職稱的事,到了學校這一層,我們會大力協(xié)調好!”

      汪用光是何等聰明之人,早聽出了陸道倫的話外之音,心里納悶,沒聽說老夏有什么背景,如果說他和教委、學校的領導有什么關系,何至于職稱的事拖到今年。陸處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只要這一次院里初評能夠通過,其他的事學校一律可以擺平,至于省里,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自己為何放著河水不洗船,放著好人不做呢。況且“博導”的事還要仰仗于陸道倫幫忙,于是趕忙說:

      “陸處,放心,放心,只要學校有這個意思,我們院里一定積極配合。老夏的事也的確讓人同情,可是您清楚,問題不在我這,院里的情況你也許了解一些,復雜得很呢!今年就一個正高名額,你說誰上誰不上?水平都差不多,專業(yè)又不一樣,沒有什么可比性,按說都夠推薦條件,過去學校給幾個指標我們就報幾個,這次我明白了,不受名額限制,一定放寬,一定放寬,只要符合條件的就往上報,讓學校去平衡去選擇,工作由我來做,有情況及時和您溝通?!?/p>

      倆人正說著話,聽見客廳有人敲門,老汪聽老伴開了門,讓客人進了另一間屋,并沒有進來喊他,也就沒有理會,繼續(xù)發(fā)著牢騷,說說自己這些年來的苦衷。

      陸道倫笑著安慰道:

      “我考慮到您的難處,您是咱們學校的一桿大旗,德高望眾,不能讓您為難,所以才盡可能地提供點方便,為咱們文學院網開一面。老夏也是快評退的人了,水平也不錯,還是以團結為重嘛!我們絕不能讓老實人吃虧,不允許公報私仇搞小動作,個別人可以做做工作,你們院的情況我多少有點耳聞,這個幫那個派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老教師都退得差不多了,不就是孫先生嘛,最近為報‘博導的事我正好要和他接觸一下,順便也打個招呼,我想,說明了情況,孫先生也會顧全大局配合學校的工作的。當然,也拜托汪院和院里的其他評委做好工作?!?/p>

      兩個人沒話找話又閑聊了幾句,聽見客廳里來的人出了門,陸道倫這才站起身告辭:

      “這么晚了,我就不打擾了,有什么事隨時跟我電話聯(lián)系。”

      送走了陸道倫,汪用光回到房間琢磨他話里的意思,老伴在廚房說:

      “你快把窗戶打開,換換空氣,這個人真是太沒有教養(yǎng)了,在別人家屋里抽煙,和煙筒似的,一棵接一棵,真是讓人受不了?!?/p>

      老汪沒心思和老伴斗嘴,打開窗戶,回到廚房問:

      “剛才是誰來了?”

      老伴兩手正收拾著魚,頭也沒抬說:

      “小高,你們院的高建國,他聽說屋里有人就沒進去打招呼。也沒什么事,送來了兩條魚一箱蝦,說是他自己釣的,大伙分著吃點?!?/p>

      高建國是院里的中年講師,除了講課,平時根本就不到學校來,有時連開會都見不到他的面,什么年終獎、季度獎、考評之類的,人家一概不放在眼里,院里發(fā)錢就拿著,不給連問也不問。聽說在外面做了生意,開了公司,教師不用坐班,他正好教課生意兩不耽誤,到學校來上課,開著輛幾十萬的小車,抽煙永遠是“中華”不倒牌子,活得那叫一個瀟灑、一個滋潤。院里有一些老師對他有看法,可這種事又不好出面干涉,只要不耽誤院里的課,汪用光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人家那也是本事,如今不像過去,誰不想有個第二、第三職業(yè),大學教師,就那點死工資,想清高可得清高得起來。人家高建國成天在外面忙活,上完課就走,從不摻和院里的是是非非,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比有些又酸又臭又是非又計較的老師強出不少。

      老汪湊近了一看,魚有兩尺多長,蝦有小半斤一個,這點東西少說也得幾千塊錢,忍不住說:

      “你以后別收他的東西。這小子嘴里沒實話,這是釣的魚?簡直胡扯,你看這是什么魚?比目,這是海魚,而且是深海的,他坐著船釣的?”

      老伴支愣著兩只手,也忍不住笑了:

      “我說他在哪釣的這么大的魚,還有這蝦,這才叫對蝦,現在市場上根本見不到這么大的?!?/p>

      老汪沒再說話,他知道高建國是為了什么,不年不節(jié)的,這個時間來送東西還不是為了職稱?這小子別看心思不在業(yè)務上,人情世故方面倒是精明得很,逢年過節(jié)準會到家里來看看,來了總不忘帶點東西,每次出手還很大方,一來二去和老伴也混得挺熟,汪用光挺煩他這一套,更煩和他推來讓去,都是教師宿舍,叫人看見聽見了影響不好。

      汪用光坐在那琢磨著剛才的事,科研處的陸道倫來干什么?為“博導”申報材料的事?顯然只是借口,這種官場上的小官僚會為了與他沒利的事跑前跑后?那才見鬼哪!為夏仲凱說項?沒聽說過他們有什么關系。一個教授的指標在科研處根本算不上個事,學校每年申請的博士點、碩士點都是陸道倫往教委跑,校長都很看重他,那些教授、權威更不敢得罪他。如果老夏和他早就認識,憑這層關系,職稱的事早就解決了。

      汪用光琢磨不透。又想起剛才陸道倫說的申請博士生導師的事,文學院報了他和孫家楨,批誰不批誰,結果很難說,教委雖然很重要,但實際上陸道倫這一關才真正是關鍵,有句話叫什么來著,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這種官場上的人一定要敷衍好,弄好了,他會為你鞍前馬后賣力氣辦事;弄不好,明里暗里給你使絆子、下黑手。今天他來訪,實際上是另有所圖,人家把話已經挑明了,順水做人情的事。老汪想,這回職稱的事一定要慎重處理,把老孫的工作做好。

      正在那苦思冥想,唐石卿敲門進來了。

      “坐、坐,石卿?!蓖粲霉廒s忙迎進來,把他讓到里屋的沙發(fā)上坐下。

      倆人說起今天院里評職稱的事,汪用光說:

      “老孫也是太不像話,沒事就在人家老夏的文章中挑錯。老夏怎么把他得罪得這么苦?跟他沒完沒了地過不去。今年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袖手旁觀了,人家老夏的業(yè)務不錯,人也老實,文學院像他這種水平的能有幾個?聽說書也快出來了,好歹是獨立完成的,不像老孫他愛人林老師,出了本書還惹出這么多的麻煩。我是不怕得罪他孫家楨的,該主持正義的時候就得主持正義,你也把我的意見透露給他,什么事都要適可而止,不要拉幫結派,不要搞小圈子,更不要逼人太甚。他也不想想,老夏通不過,他們家林老師就能通過?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兩個人我看都夠條件嘛!不就是指標嗎?我這回舍把老臉找校長及陸處長說說,看看能不能再增加一個名額,手心手背都是肉,文學院不能總是領導手背上的肉,校長這次再不給咱們解決職稱指標,我這個院長是沒法干了?!?/p>

      唐石卿認真地說:

      “如果學校這次能多調劑一個正高指標,問題也就解決了。孫先生要是知道這個消息,也不會堅持原來的做法?!?/p>

      “你回頭做做老孫的工作,不要意氣用事,你就說是科研處陸處長代表校長的意思,不能再讓老夏的事造成不好的影響,名額問題由我出面和學校通融,院里不要人為地制造障礙,回頭我也給他打電話,咱們兩邊一起努力,爭取皆大歡喜,尤其是老夏的職稱,再不解決實在是說不過去?!?/p>

      唐石卿點點頭說:

      “這些話我一定和孫老師講,另外,您的申報‘博導的材料還得抓緊寫出來,科研處急著這兩天就要材料。弄完以后我讓院里抓緊打印送過去?!?/p>

      老汪答應著,忙在書柜里找著材料,一邊翻著一邊說:

      “石卿,按說你今年也到年頭了吧?該準備準備了,就算今年不報,也得早做打算。書稿不能光指著一家出版社,多聯(lián)系兩家看看,不行我給你找人試試?”

      唐石卿站在那幫他接從書柜里翻出來的書,說:

      “時間還來得及,忙過這一段,我也得干點自己的正事,寫點東西,為過兩年評職稱打點基礎?!?/p>

      “干嗎要過兩年?今年他們解決了,明年就輪到你們這些人了,在院里同齡的人里邊,誰有你的條件好?石卿,只要把東西弄出來,硬件條件夠了,評委那邊有我呢,一定會竭盡全力,我覺得你沒問題?!?/p>

      聽汪用光這樣一說,唐石卿心里覺得挺舒服,兩個人越說越投機。

      第二天下午,唐石卿到院里的時候已經三點多鐘,院里的學生都在上課,樓里靜悄悄的。辦公室只有小白一個人在看報紙,小白是上兩屆留校的學生,負責辦公室日常的事務性工作。

      見他進來,小白抬起頭說:

      “唐院,您來得正好,校辦轉過來一封檢舉信,讓院里拿個意見?還是林老師那本書的事?!?/p>

      唐石卿拿過信看了一眼,隨手扔在一邊:

      “別管它,這種事咱們最好別插手,學校這是來回踢皮球,他們充紅臉,白臉讓咱們院里做。再說這封信早就沒用了,聽說人家上星期已經起訴到法院了,是非曲直走司法程序,由法院來裁定,就算是最后調解也應該由學校出頭,讓院里拿什么意見?”

      小白不住地點頭:

      “就是,就是,林老師是咱們院的老師,又是孫教授的愛人,咱也不了解具體情況,讓咱們拿意見,這不是叫院里為難嗎?”

      接著又說:

      “林老師的書鬧了糾紛,這次報職稱,那本書還算不算成果?”

      唐石卿看了一眼小白:

      “當然算了,告到法院,是輸是贏還不知道,沒下裁決之前,我們當然以出版社的書為準?!?/p>

      唐石卿他們說的是學校最近的一場學術官司,院里的林老師,也就是孫家楨的愛人,去年年底出版了一本專著,這本書是她花了幾年時間完成的。沒想到書出來以后,有人提出她盜用了別人的一些成果,說是林老師在前幾年約過省里幾個年輕學者寫過其中的部分章節(jié),當時說好了是合作編寫,由林老師掛名擔任主編,誰想到書稿放了好幾年,林老師在原稿的基礎上做了些加工修改。書終于出來了,卻只署了她一個人的名字,成了獨立創(chuàng)作,其他人的名字只字未提,連前言后記都沒提一個字,書是自費出版,稿費當然是分文沒有。這幾個人都是省城搞研究的年輕學者,其中有的還是林老師的學生。他們知道真相后,和林老師屢次交涉,鬧得很不愉快,對方一氣之下就聯(lián)名控告她侵權,把事情捅到了報社,搞得滿城風雨。雙方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最后竟鬧到了法院,林老師是院里的老教師,又是孫家楨的愛人,雖然有人在暗中幸災樂禍,但是多數人都是冷眼旁觀,不置可否,這種說不清的官司院里自然不好過問。

      唐石卿從包里拿出幾張紙,對小白說:

      “小白,這有兩份材料,是向學校申報博士生導師的情況介紹,科研處要得挺急,你受累給打印三份,下班以前交給科研處的陸處長,去以前打個電話,他不在辦公室,就在家里。”

      小白接過來翻了兩下,進到里屋去打字。

      唐石卿有些內急,撕了兩張紙直奔廁所。

      文學院的教學樓年久失修,又破又爛,廁所常年又臟又味,臊氣熏天,清潔工是學校后勤處雇來的,除了校長辦公樓每天認真打掃以外,各個教學樓都是每周打掃兩次,即使這兩次,要不是趕上后勤處檢查,平時也是稀松二五眼,大體上收拾一下完事。廁所臟,一方面的原因是清潔工不負責任,一方面是現在的學生也成問題,連一點起碼的公共道德也不講,小便不知往前站,隨處亂撒;大便解完了,紙不扔到簍里,有時連沖都不沖。真不知道這些大學生的父母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學校似乎也沒有這方面的教育。

      唐石卿皺著眉頭蹲下,關上門,看見隔板上寫著畫著三五處不堪入目的內容,圖文并茂,生動具體,還配有打油詩,都是些污七八糟,與性有關的下流內容。這種“廁所文化”由來已久,從他上學的時候就有,可謂是經久不衰,屢禁不絕,清理一次,過不久就又會出現。這些東西,全學校每個教學樓的男廁所都有,人們也就見怪不怪。曾經有人提議把廁所蹲坑的門拆掉,看誰還敢藏在里面胡寫亂畫??墒谴蠖鄶道蠋煻疾煌?,教學樓的廁所都是老師和學生共用,拆了門,沒有私密性,老師用著就不方便。老師蹲在里邊用功,讓學生看見,實在是不太雅觀。

      他一邊欣賞著隔板上的內容一邊排泄,就聽門外傳來小白的喊聲:“唐院,唐院?!?/p>

      唐石卿答應著,匆匆收拾完,走進辦公室問:“小白,你找我?”

      小白從里間屋出來說:

      “您瞧,越忙越來事,學校保衛(wèi)處的電話,說是院里有一名學生偷自行車,讓人送到了保衛(wèi)處,他們叫咱們院里去人解決問題。您先盯一會兒,我過去看看就來?!?/p>

      這會兒院里沒有其他辦公人員,小白又要忙著打印材料。唐石卿便攔住他說:“你別動,打印材料要緊,我過去看看?!?/p>

      保衛(wèi)處離文學院挺遠,唐石卿在路上想,這幾年學生素質是一屆不如一屆,過去說大學生分成“麻派”“托派”“舞派”什么的,現在可好,都清一色成了混派??忌线@所二本學校的,成績都不會太高,學生中沒有幾個認真讀書的,大多是混文憑、混日子而已。在路上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明軒,將來要是考上他們這樣的學校,真還不如不上的好,上了四年,這也叫大學,畢業(yè)了連個工作也不好找。

      到了保衛(wèi)處,在樓道里就聽見里面的吵吵聲:

      “告訴你,就憑你這態(tài)度,給你送分局去?!?/p>

      唐石卿推開門一看,只見里面兩個小伙子坐在辦公桌上正訓著一個學生,仔細一看,這學生他還認識,是大四的學生楊國棟,如果換了別人他會好好嚇唬嚇唬兩句,然后回來交給輔導員去處理,可是對這個學生他實在于心不忍。

      楊國棟是文學院很出名的學生,一個原因他是特困生,從安徽山區(qū)考來的,家里窮得連飯都吃不飽,靠助學金維持生活,小伙子放假經常不回家,在城里打工節(jié)省點路費,平時上學經常是一天就吃一頓最便宜的菜,剩下的就是用醬油泡點米飯對付。另一個原因是他今年年初考上了院里的研究生,小伙子窮歸窮,可是學習卻很刻苦用功,在學校的學生論文比賽中拿過一等獎,平時找他輔導過一些專業(yè)上的問題,今年考的就是他們教研室,導師暫定為夏仲凱副教授。

      楊國棟見了他很不自在,叫了句唐老師就低下頭,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唐石卿自我介紹了幾句,問那兩個保衛(wèi)處的年輕干部:

      “怎么回事?有什么情況跟我說說,我們回去好好教育他?!?/p>

      保衛(wèi)處的小伙子見是文學院的領導來了,語氣變得和緩:

      “噢,是唐院長,是這么回事,這個學生偷了自行車,是外語學院大三的,人家把他抓住了送到我們這來。車子挺破,值不了幾個錢,可這個學生態(tài)度不好,犯了錯還強詞奪理,拒不認賬。不承認偷車,說是騎錯了?!?/p>

      唐石卿掉過頭問坐在一邊的楊國棟:

      “你到底偷沒偷人家的車?沒偷,人家怎么會抓你哪?”

      楊國棟紅著臉爭辯說:

      “我哪知道是他們的車?上個星期日我在校門口逛書店,出來一看自行車沒了,找了半天沒找著,正好看見那放著一輛,和我的那輛破車差不多,也沒鎖車,我以為是別人騎錯了,就把這輛車騎回來了。我哪知道那是外院同學的,他們非說我偷他們的車,連拉帶拽就把我送這來了?!?/p>

      “那還是的,”唐石卿說:

      “你丟了車把別人的車騎走,人家并沒有騎你的車,這和偷別人的車還不是一樣?你也別爭辯,趕快和這兩位同志承認錯誤,回去我再好好教育你?!?/p>

      楊國棟很不情愿地道了歉,唐石卿和保衛(wèi)處的小伙子又客氣了幾句,這才帶著他一塊出了門。

      出來的道上,唐石卿有點納悶,楊國棟是院里有名的特困生,平時窮得連菜都吃不起,哪來的錢買自行車?他推著車問:

      “你成天待在學校,又挺困難,買自行車干什么?”

      楊國棟低著頭說:

      “那車不是買的,是去年上一屆畢業(yè)的老鄉(xiāng)留給我的。我現在雙休日在外邊給別人當‘家教,路太遠,得騎車去?!?/p>

      唐石卿嚴肅地說:

      “不管你算不算偷,把人家的車騎走了也是不對的,你不能因為別人偷了你的車,你就騎走別人的車。你跟保衛(wèi)處的人爭吵,人家當然不能放你。行了,車丟了你認倒霉吧,這件事咱就到此結束,我也不說你什么了。你現在考上了研究生,不同于一般學生,雖然還沒開課,可是要注意點形象,這種事要是傳出去,對你影響多不好?!?/p>

      又說:“我不反對學生打工,可是要分清主次。等下學期開了學,你就有了助學金,吃用問題都不大,還是把精力多放在學業(yè)上?!?/p>

      楊國棟不住地點頭,倆人說著就到了院門口。

      回到辦公室,小白已經打完了材料,正坐在那看報紙,見到他問:

      “怎么樣?唐院,誰偷的車?”

      唐石卿輕描淡寫地說道:

      “小題大做,是大四甲班的楊國棟,騎錯了人家的車,鬧了場誤會,我去說了兩句,解釋清楚,沒事了?!?/p>

      小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對了,您愛人來了兩次電話,說是別忘了今天晚上的事,她已經坐車先去了,叫你也趕快去?!?/p>

      唐石卿這才想起手機沒電了,今天晚上周一同要請客,看了看表,已經5點半多了,就問:

      “你知道‘食唯鮮在民主道的哪個口?”

      小白聽罷,故作驚訝道:

      “行呀唐院,臺面越來越大了,‘食唯鮮你都敢去,那種地方貴死人,人均沒個大幾百的可別想出來?”

      唐石卿說:

      “反正又不是我做東,有個同學請客,暴發(fā)戶,土財主。你快說在哪吧?一會兒去晚了不合適?!?/p>

      小白告訴他在民主道和正義路交岔口。唐石卿囑咐他別忘了把材料給陸處長送去,然后風風火火地騎著電動車走了。

      “食唯鮮”是省城最著名的一家飯店,看門口那豪華的裝飾,一般人就不敢往里進。院子里放滿了各種小汽車,最次也是四個圈的“奧迪”。這兩年唐石卿也經歷過不少各種場合,大多是參加會議或朋友聚會,但是到這樣豪華的大飯店還是第一次,他發(fā)現,進出這里的人,男的大多是西裝革履一身名牌,女的都是涂脂抹粉珠光寶氣,自己的一身打扮和這里顯然有些格格不入。

      走到門口,卻發(fā)現沒有存車處,左右觀望不知道電動車該放在什么地方。問了問門口的引車員,人家告訴他飯店只有停放汽車的車位,自行車、電動車附近隨便找地方停就行,車丟了飯店概不負責。唐石卿想發(fā)火爭辯兩句,忍了忍終于沒發(fā)作。到這樣豪華的飯店用餐,極少有騎車的,除了開車,就是坐車,像他這樣騎著一輛破電動車,絕無僅有。

      他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又怕丟車丟電池,把電池拿下來拎進去?又覺得不好意思。無奈之下,只得找了一家報刊亭,給了人家五塊錢,算是存好了車。

      匆匆來到飯店門口,兩個服裝筆挺的保安用一種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他,很不情愿地給他打開大門。

      進到大廳,唐石卿發(fā)現周一同兩口子和舒雅婷坐在沙發(fā)上正等著他。

      周一同站起身迎過來:

      “你可真是官大架子大,讓我們等了你快一刻鐘了?!?/p>

      唐石卿連連說: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本來說下午沒事可以早點出來,誰想到臨時有點事走不開,這不是緊趕慢趕還晚了?!?/p>

      幾個人一起往里走,兩家都挺熟,也用不著客氣,隨服務員進了一間單間。四個人坐定,唐石卿說:

      “一同,不年不節(jié)的沒什么事你怎么想起來坐坐了,你這擺的不是鴻門宴吧?”

      舒雅婷瞥了他一眼說:

      “瞧你說的,人家周一同現在是身價過億的大老板,能找你有什么事?!?/p>

      周一同笑著說:

      “什么大老板,做點小生意而已,我不是和你說了嗎?今天主要是請雅婷,你作陪,好長時間沒見,我主要是想她了。不過今天還真有點小事,咱們之間,我也不用跟你繞彎子,你們那現在是不是要評職稱了?”

      唐石卿用手指著他說:

      “我說怎么樣?準有事吧?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你小子沒事能想起我來?我們學校評職稱跟你有什么關系?怎么著,想改邪歸正,混個職稱到外面蒙事去?”

      周一同笑道:

      “別逗了,我早就看透了,費那個勁干嗎!你們那教授的待遇還不如我們公司的一個小職員,就是倒貼我倆錢也不換呀!咱說正事,你們院是不是有個叫高建國的,比咱低幾屆?”

      “對呀,沒錯,是有個高建國,怎么,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人我是不認識,可我和他老丈人關系不錯,生意上常有來往,人家知道我是咱學校畢業(yè)的,跟我提起這事,我明白那意思,是想讓我找熟人墊個話,關照關照,受人之托,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你無論如何得想想辦法放他一馬?!?/p>

      唐石卿聽說這事,面露難色說:

      “按說高建國論年頭也夠條件了,可是這個人玩世不恭、不務正業(yè),院里的反映不太好,他本科畢業(yè),這些年年輕教師都讀研讀博繼續(xù)深造,全院的年輕教師差不多都參加了,就他一個人不去,業(yè)務上不求上進,就知道在外面賺錢,你說這樣的人評了副高,別人會怎么看?”

      周一同一板正經地說:

      “不是我說你,老弟,你真是在學校待愚了,現在誰不是二職業(yè)三職業(yè)地兼著干,你們除了在學校教書,不也在外邊兼課給出版社編書嗎?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為了糊口,你也別假清高,現在就是這么個社會,你管得了嗎?人家高建國院里的課不是沒給你們耽誤嗎?業(yè)余時間你管人家干什么?別人愛怎么看怎么看,還管這么多?!?/p>

      “高建國一直活得挺瀟灑,平時自由自在,從不拿學校的事當回事,開豪車、住別墅,牛氣得很,怎么現在也想起來評職稱了?”

      “這話說的,人家為什么不能評?畢竟在學?;祜埑?,都是教師,都有資格參加,又不是從誰的個人口袋里掏錢,都是國家的錢。再者說,不還有個名分問題嗎?在學校這么多年,好歹也得修成正果,混個副教授吧!”

      唐石卿想到自己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最后要和這種人平起平坐,混為一談,不情愿道:

      “行呀!他當然有資格報了,這事又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還有評委會呢。就怕他光有課時沒有科研成果,院里初評這一關都過不去?!?/p>

      “這你就官僚了吧,不了解情況。我告訴你,人家高建國雖然沒什么論文,可是有一本書馬上要出版,據說和出版社簽好了合同,很快就要印出來了?!?/p>

      “他也能出書?我還真看不透?!碧剖溆行┎恍嫉貑枺?/p>

      “哪方面的?不會是從網上扒的,東拼西湊的吧。我們可有專人查這方面內容,他應該知道的?!?/p>

      “你別瞧不起人,人家為什么就不能出書,聽說是一本教材,正式出版社出的?,F在是什么社會?商品社會,有錢就行,不是說吹,我只要出錢,立馬有人給我寫本自傳,你信不信?”

      “這個我信,現在欺世盜名的騙子到處都是,花錢雇個‘槍手還不容易,不過現在人們也都看透了,花錢買名已經不時髦了。你剛才說的事,只要他符合申報條件,院里也有名額,我這里自然不會攔著?!?/p>

      周一同將臉扭向舒雅婷:

      “你瞧,幾天不見,學會了打官腔了不是?什么叫你不攔著,人家夠條件你憑什么要攔著?我是說,你得給想想辦法,跟別的評委做做工作,把他的情況好好介紹介紹,多美言兩句。你好歹是院長,這點小事他們會不給你面子?”

      唐石卿很勉強地說:

      “盡力而為,盡力而為吧?!?/p>

      周一同不依不饒道:

      “別盡力而為,應該說全力以赴。跟你明說了吧,我們公司的生意很大程度上指望著那老爺子,你把這事辦成了,就等于幫了我的大忙。”

      唐石卿開玩笑說:

      “你悶頭發(fā)大財,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們生意上有交往,和我有什么關系?你賺了錢也沒我的分。”

      “給你你敢要嗎?我剛才和雅婷說了,今年孩子上學,無論上哪個學校,花多少錢贊助費,全算我的,誰讓我是你哥,是孩子大爺呢。真的,我,你還不了解,什么時候玩過虛的?!?/p>

      周一同的愛人也在一邊認真地說:

      “真的,真的,別的他幫不了,做點小生意,錢上還沒問題。尤其是和你們兩口子,這么鐵的關系,他一定會盡全力的?!?/p>

      唐石卿拱手道:

      “心領心領了,真到了我有揭不開鍋的那一天,一定叨擾周總?!?/p>

      四個人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吃飯,喝了點酒,唐石卿掏出盒“玉溪”,是他在道上特意買的,沒想到周一同扔過來一盒“黃鶴樓1916”,“抽這個,抽這個?!彼麤]推辭,接過來點上,果然味道不一樣,心里想,這小子檔次是越來越高了,多貴的煙他也敢抽,這種煙他聽說過,一條起碼在一千塊錢以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周一同吸著煙問:

      “你怎么樣,今年的職稱評定有戲沒戲?”

      “我年頭倒是夠了,就是東西弱點,這不是有一本書稿壓在了出版社,沒錢出呀?怎么著,你是想給我點贊助?”

      “多少錢?”周一同認真地問。

      “四五萬吧?!?/p>

      “出一本破書得四五萬,也太黑了點。你說你們出那書有什么用?誰買呀?有時我真替你們著急,研究來研究去,一點價值也沒有。就說紅學吧,非研究人家林黛玉得過什么病,這不是沒事干了嗎?你算是誤入歧途、無藥可救了,這種歲數想改行都來不及了。怎么著,不行,出書的錢我給拿?只當我少賣兩平米房子?!?/p>

      “算了,算了,你賺的都是人民血汗的昧心錢,我用著害怕,心里不踏實。還是你留著一點點自己造吧!”

      周一同笑著對舒雅婷說:

      “你看,雅婷,不是我不幫他吧,他總跟我玩清高,反正也是公司的錢,我只要能下賬咱就辦。”

      “得了吧,你敢給我還不敢要呀,哪天出了事,我還得跟著陪綁?!?/p>

      舒雅婷看了一眼唐石卿,對周一同兩口子說:

      “他這人就是打腫了臉充胖子,在學校都待傻了?!?/p>

      周一同想了想說:

      “你這人身上的臭毛病我了解,不食嗟來之食。我還就看中你這一點,耿直、純厚!這樣吧,你幫我們公司寫篇報告文學,也算是給我們樹碑立傳,回頭我讓秘書和你聯(lián)系,把材料提供給你,你給我們弄篇東西,我花倆錢自己印刷或是找地方發(fā)表,順便把你的書帶出來,咱把話說清楚,稿費是一分錢沒有,你的報酬就是出本書,我不賠你不賺,互不相欠,這樣心安理得了吧。”

      舒雅婷見他還笑著搖頭,就說:

      “行,行,你別猶豫了,這種機會除了一同這樣的老同學,人家誰會替你想?!?/p>

      周一同的酒喝了不少,跟舒雅婷說:

      “就憑石卿的腦子、才干、為人,干點什么不好,非窩在學校里,屈才嘍。這么多年我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在學校學習好的人到了社會上不一定耍得開,相反,那些平時踢球打蛋的也許倒能干出番事業(yè)。什么時候,安分守己的老實人都發(fā)不了財?!?/p>

      舒雅婷大有同感,點頭稱是,兩人說得挺熱乎。

      吃完了飯,說完了事,唐石卿見周一同的手機不時地響,就站起身告辭。周一同看樣子還真有事,跟他也不客氣,兩家人說說笑笑地分手了。

      唐石卿夫妻倆從外邊回來,在學校的湖邊正碰上孫家楨甩著手在那遛彎,他停下車,上前打著招呼,“孫先生,遛遛呀?”

      孫家楨見了他,站住腳忙說:

      “石卿,從外邊剛回來?正好我要找你說點事呢。怎么著,要是沒什么事,上我那坐坐?小舒,叨擾了,你們夫妻小別片刻,不介意吧?!?/p>

      孫家楨當年教過他們,先是老師,后是同事,熟悉得很。舒雅婷見了忙從電動車后座上下來,不停地點頭寒暄:“孫老師,瞧您說的,你們聊,你們聊,我先走一步,家里還有孩子,失陪了,失陪了?!?/p>

      唐石卿把電動車讓妻子先騎回家,望著舒雅婷離去的身影,對老孫說:

      “不去家里了吧?外面涼快,陪您在湖邊活動活動,消消食,咱們邊走邊說,一樣的?!?/p>

      “那好,那好?!睂O家楨答應著,和唐石卿在湖邊散步。

      說到院里要評職稱的事,孫家楨很氣憤:

      “我和你說件事,真把我氣壞了,今天下午,夏仲凱突然到我家,跟我表白了半天,他說他今年已經五十八九了,這次評職稱也許是最后一次機會了,實際上評正高對他也就是個名分,在學校干了一輩子最后連個教授都不是,和親朋好友沒法交待。我說理解理解,可評教授看的不是年齡,是水平、實力,評委會也不是慈善機構,水平夠了自然不成問題。老夏說您高抬貴手,大人不記小人過,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請多原諒。你聽聽,好像他評不上教授是我的過錯,是我從中做了什么手腳,這是哪對哪呀!他背后敗壞我的那些話我都清楚。評委一人一票,我哪有左右別人的能力,況且,我是背后給人使手段的人嗎?他這是小看我、污辱我。咱大人大量,不和他計較。我說這你就多想了,職稱看的就是能力水平,學校里從副教授崗位上退休的人有的是,情況我知道了,凡事都作兩手準備吧。說著說著,你猜怎么樣,絕對想不到,老夏突然給我跪下了,說是要不答應他就不起來?!?/p>

      唐石卿心里一驚,脫口而出:

      “夏老師能做出這種事?不可思議!”

      孫家楨認真道:

      “想不到吧?當時氣得我就拍了桌子,我說,老夏你這是干什么?評職稱憑的是學問本事,你怎么弄這一套,還有沒有點廉恥?石卿,你聽聽,這還像話嗎?老夏這人也太無恥了,還有沒有點知識分子的人格和自尊?就憑他這種表現,在高等院校當教授不是給教師丟臉嗎?不管他以前學問怎么樣,人品上我可是從沒有說過他一個不字,這回我算是徹底看扁了他了,為了職稱,臉都不要了,卑躬屈膝到這種地步,還算個人嗎?你是主管教學的副院長,必須為組織把好關,讓這種人混進教授隊伍,我們干脆都辭職別干了。”

      唐石卿聽了也覺得出乎意料,夏老師這是怎么了,整個變了個人,不由得苦笑著:

      “您也別生氣,夏老師也是一時急得犯糊涂。真是的,大不了不評就是了,何苦這么想不開。這件事您也千萬別跟別人講,影響不好。夏老師這一年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像是受了刺激,別為了職稱的事再坐下什么病。您多理解,多理解。自從去年評審沒通過,他的情緒就一直很低落,像變了個人,神神叨叨的,見了人就低著頭,像做什么虧心事,一句話也不說,人也萎靡不振,瘦得沒法看了。這塊心病把他折磨得夠嗆,有點失態(tài)的舉動情有可原。”他苦口婆心地勸著老孫,接下來說:

      “我也正有件事要找您,昨天汪院長說,科研處的陸處長說是這兩天要找您,有關申請博士生導師的事。陸處長也挺關心院里評職稱的事,說是校長答應了今年正高的指標學校可以想想辦法調劑。夏老師為職稱的事這兩年找上面反映過多次,鬧得滿城風雨,學校領導的壓力很大,讓咱們院里顧全大局,盡量做好工作,以和諧穩(wěn)定為重,不能再出亂子。學校今年有意給咱們調劑名額,夏老師和林老師都有希望解決,水平都不錯,硬件都沒問題,尤其是林老師,畢竟年輕幾歲,夏老師明后年就該退了,騰下來指標,對院里其他老師也有好處。孫先生,您德高望眾,說話有分量,成全了這件事,功德無量,從領導到群眾誰不念您的好。況且既然上面開了口子,咱們院里何樂而不為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說完,他做出要走的樣子,“孫先生,您考慮考慮,于公于私,這都是件大好事。咱們改日再聊,家里孩子還在等著,我先走了?!?/p>

      孫家楨見他這么說,覺得有些意外,增加名額,如此一來,自己老婆的職稱也能順理成章地一并解決,真像唐石卿說的是件大好事。沉吟片刻,還有些不放心,隨口說道:

      “老汪說的話有準嗎?這可不是兒戲,到時候兌現不了,還不得鬧出人命?”

      唐石卿信誓旦旦地說:“我昨天晚上找他匯報工作,陸處長剛從他們家離開,是陸處長親口說的,您也知道,他是校長的紅人,從教委出來的,他的話當然代表校長,對他們來說,從別的院系調個指標也不是難事。況且,他這兩天為申報博導的事會找您親自談,到時候您當面問一句不就清楚了?!?/p>

      “那好,那好。石卿,你先忙你的,咱們改日再說話。改日……”

      唐石卿脫身而去。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里感覺很沉重,夏仲凱評了四年正教授都沒有通過,誰都清楚是孫家楨從中作梗的緣故。老夏是從外省引進的教古漢語的老教師,脾氣古怪,迂腐倔強,在院里和孫家楨這些土生土長的老師不對付,有時愛說三道四,發(fā)發(fā)牢騷,曾經公然挑戰(zhàn)過老孫的權威,有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孫家楨下不來臺。前幾年文學院教師推薦院長人選,他參與組織一部分教師向學校反映院里的幫派問題,極力反對老孫當選。為這事,孫家楨一直耿耿于懷,平時倆人井水不犯河水,老孫無職無權,也奈何不得老夏,可他是學校和學院的雙料高評委,正好在職稱問題上拿老夏開刀,四處活動,處處刁難,況且自己的老婆林老師也要申報正高職稱,他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夏仲凱不擅交際,性子倔,認死理,只會一門心思做死學問,雖然沒什么專著,可畢竟在全國一流的雜志《中華漢語》上發(fā)表過幾篇論文,這種水平在他們學校評上正高應該沒有問題。問題是與孫家楨結下了難以化解的矛盾,兩人勢不兩立,水火不容,明里暗里處處較勁,況且老孫的愛人林老師也申請正高,去年兩個人在院里初評時都通過了,論水平老夏還明顯占上峰,可是院里只有一個正教授的名額,到學校高評委討論時,孫家楨專門對老夏的文章展開了批判,逐條逐條地分析,橫挑鼻子豎挑眼,扒的老夏一錢不值。學校的文科高評委都是老孫的熟人和朋友,見老孫如此認真,知道他是極力反對,毫不通融,投票時也就有所顧忌,差一票沒有通過。夏仲凱沒評上教授,林老師自然也就沒評上,沒評老夏而評林老師,傳出去就不好聽,評委是干什么的?林老師是第一年報教授,沒評上也很正常。可老夏報了四年,院里也通過了,卻在最后一關給刷下來了。老夏氣不過,就找科研處,找校領導,甚至找到省教委告狀,鬧到最后也沒辦法解決。評職稱不像任命干部,上面領導一兩個人說了就算,程序上走個過場就完事,職稱評定有專家評委會,那都是些學術權威,學校既然聘人家當評委,就得尊重人家評議的結果。夏仲凱窩了一肚子火,還不敢大鬧特鬧,鬧得出了格,得罪了人,明年評委還是這幾個人,你的小命還在人家手里攥著,到時再整你一把也沒法。所以老夏反映了幾次,見沒有什么結果,也就忍氣吞聲自認倒霉了。老夏心里有氣,還不敢大發(fā)作,郁結在胸,人也變得越加古怪了。

      夏仲凱是院里唯一一個學術上出人頭地而至今仍是個副教授的老教師,他80年代既是國內某學術權威的高足,三年研究生畢業(yè)后來到學校任教。如今老一輩的學者只有給人寫序題跋整理舊作的精力了,新一代的教師還在吸收營養(yǎng),埋頭苦讀。只有他們這批年富力強的教師還在勤奮耕耘,他的學識水平,當之無愧地被公認為是這門專業(yè)的學術帶頭人,可副教授和正教授不同,正教授像酒,越老味道越醇,即使跑了味,至少還可以拿那招牌嚇人,作為炫耀的資本;而副教授像姑娘,越老越不值錢,過了一定年齡就有待字閨中嫁不出去的危險。夏仲凱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不論是為了照顧教齡,還是確屬學術上有所建樹,這幾年在別的院校差不多都上了正高,只有他還在獨來獨往,原地踏步。為了評這個教授,老夏真可謂窮經皓首,急得頭發(fā)都白了,可是因為得罪了孫家楨,職稱年年通不過。

      孫家楨去年不同意老夏評教授的主要理由有一條,就是他沒有專著,教授沒有出過書,你讓那些出了書的老師們心里怎么服氣,你的學術成果總不能就是幾篇論文吧?所以今年老夏也把過去的論文收到一起,從家里拿出數萬積蓄,準備把書出了,書的名字起的挺大,叫《古漢語修辭研究》。

      院里評職稱的材料收得差不多了,每個人都送來厚厚的一大摞,有報屁股的豆腐塊,有內部刊物上發(fā)表的千字文,還有為書商編寫的暢銷小冊子,亂七八糟,什么東西都有,當然,真正的學術著作和理論文章也占有一定的比例。如果真按條文死摳,那職稱還就沒法評了。全國有多少家和他們專業(yè)有關的雜志、出版社?一年能發(fā)表多少正經的有質量的學術文章?每年這個系列又有多少人參加評職稱?如此一算,國家并沒有給這些搞研究的人提供足夠的陣地和平臺,你怎么能要求人人都夠條件呢?上面規(guī)定的條文是一回事,下面具體怎么經辦是另一回事,唐石卿對辦公人員小白交待過,凡是院里老師報上來的東西,只要夠了條件,從寬不從嚴,盡可能地往學校上報。

      高建國的材料早早交到了院里,一本出版社出的教材和幾篇單獨發(fā)表的小文章,別管水平如何,東西是白紙黑字印在那,這些文字,從數量上講,申報副教授職稱也夠條件了。

      林老師的專著也擺在那,洋洋灑灑40多萬字,厚厚的一大本,雖然有人指控里面有一些內容是盜用別人的研究成果,可是既然目前法院還沒有做出任何結論,只能當作人家獨立完成的專著。至于爭議,林老師在材料里一句也沒提,倒是附上了不少專家的鑒定意見和朋友寫的評介文章。因為這本書,她還有幸被邀請到國外參加了一次學術會議,成了省內研究這方面為數不多的專家。

      只有夏仲凱報來的還是去年那6篇論文,他的書還沒有拿來,夏老師的老伴來電話說他正在外省一個小縣城的印刷廠等著裝訂,三兩天就會帶著樣書回來。

      唐石卿讓小白把材料和表格整理好,準備定個時間讓參評的教師述職。

      小白說:“汪院長打過電話,說今年申報正高的教師就不用述職了。他讓您回個電話?!?/p>

      唐石卿也早想過這事,老夏評了四年,林老師評了一年,年年坐在那像被告似的述職,彼此都挺尷尬。可是要免掉這個程序,會不會有人挑毛病?尤其是老孫,恨不能找你點什么毛病。為了以防萬一,他給汪用光打了電話。

      老汪在電話里說:

      “老夏還沒回來,說是去外地催印他的書呢,不能光等他一個人,林老師最近處境也不好,讓人告了,官司壓法院,灰頭土臉的,你讓他們當著這么多人怎么講?再說,評了幾次,回回述職,都是那些東西,也沒有什么新鮮內容,還是讓他們少遭一回罪吧!”

      唐石卿擔憂地問:

      “此例一開,就怕別人會有看法,您最好和院里別的評委打個招呼,免得有人說三道四?!?/p>

      汪用光笑了:

      “告訴你吧,這個主意還是老孫想出來的。我們倆談過,他征求我的意見,說這回評正高的述職院里這一關是不是可以免了?情況大伙都了解,看看材料就可以了。我明白他的心理,現在林老師被那幾個人鬧得挺被動,他正活動著找人私下調解,把事情壓下來。真要讓林老師坐在那述職,有些話不好講,也說不清楚,再說老夏也不在。我又把學校領導的意思和他仔細講了,他說科研處陸處長也找過他,談得不錯。老孫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表示積極配合院里的工作,至少不會再去活動別的評委抵制老夏。石卿,我覺得這回上面領導既然開了口,咱們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也許真能達到大伙的滿意?!?/p>

      唐石卿聽罷,心中暗笑,孫家楨硬頂了半天,最后還不是得買人家陸道倫的賬,正高的指標、“博導”的名額都在人家領導手里攥著,你老孫不低頭行嗎?

      評職稱準備的時間長,真正評的時候也就是一半天的時間。院里作為初評,這一次很平靜,幾個評委都接到了口風,老孫也自顧不暇,忙著消除林老師涉嫌抄襲的負面影響,對夏仲凱也不再糾纏不放。院里評委會投票時,人們比較關注的夏仲凱、林老師,還有高建國都超過三分之二票順利通過了,夏仲凱差一票,林老師差兩票,高建國全票通過。這種結果皆大歡喜,唐石卿喘了口大氣,總算院里初評這一關過去了。到了學校,幾個人通過不通過和他沒有關系。

      院里的事剛告一段落,家里又出了點麻煩。這次畢業(yè)模擬考試,兒子的成績直線下滑,7門功課只考了500分出頭。唐石卿到學校開家長會,老師講,550分以上的上重點高中才有希望,550分以下的只好分流到普通高中?,F在離中考還有一個多月時間,讓家長提前做好思想準備。

      唐石卿接到分數單,心里的火頂到了腦門上,兒子小學升初中時就是不夠上重點的分數,他花了錢托了關系才辦到這所重點中學,沒想到孩子這么不爭氣,考出這種成績?,F在這個社會,到處充滿了競爭,考不上重點高中,上一所理想大學的希望就很渺茫,沒有個“一本”或重點大學的文憑,將來在社會上還怎么混?尤其是他和舒雅婷都是教師,一個在大學,一個在中學教書,連自己的孩子都培養(yǎng)不好,這臉面往哪放?可兒子不管這些,一心迷上了要當警察,說將來非要考警察學校不可。

      唐石卿頂著一腦門子官司進了家,壓住火氣對孩子說:

      “這回考得不理想,我也不說你什么,咱倆好好談談,把后面這一個月的時間計劃好,只要你認真復習,學習得法,還有機會趕上。”

      孩子低著頭,任憑他怎么說也沒反應,最后迸出了一句話:

      “干嗎非要上重點高中呢?我就是天天不睡覺也不一定能考上?!?/p>

      唐石卿一聽火就不打一處來:

      “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實在不行,花錢借讀也得上重點高中,分流到那些收底學校,和那些壞孩子混在一塊,早晚你就廢了,你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準備,沖刺重點高中,將來考個好點的大學,別打別的主意,這一個月靜下心來好好復習?!?/p>

      孩子嘟囔道:

      “上了大學又怎么樣,你和我媽倒是上了大學,現在照樣還不就是個窮教師,我們有的同學,他爸爸倒是沒什么文化,可人家都成了大款,開著豪車,住著別墅,放假就到國外去旅游,你們不還在學校當老師,掙那點死工資嗎?”

      唐石卿氣得目瞪口呆,孩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個社會發(fā)展變化得太快,想想他們上學的時候,大學老師在人們心目中是多么神圣的職業(yè),而今卻變成了這種樣子,他沖孩子喊著:

      “你別跟人家比!我們雖然不富裕,可我們有知識有文化,也不羨慕那些大款,你以為有錢就能代表一切?有錢就會幸福?不好好讀書將來你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p>

      為孩子的學習他傷透了腦筋,費盡了口舌,現在他突然發(fā)現自己的話不僅無的放矢,而且軟弱無力。

      “我知道,有錢不能代表一切,有錢不一定幸福??墒菦]錢肯定會不幸福。”

      孩子的話氣得唐石卿僵在那不知如何回答,身不由己,做了個要打人的假動作。

      舒雅婷趕忙過來說了孩子幾句,拉到另一間屋關上門。每當在管教孩子的關鍵時刻,她總能毫不費事地叫你前功盡棄,兩個人沒少為管教孩子拌嘴。

      唐石卿無可奈何地愣在那,想起了他幾天前在報紙上看過的一幅漫畫:一個小孩在賣貨時低頭看著一本書,他身后的父親舉著一棵木棍,做出要打他的樣子,畫面的文字是:“你再不好好做買賣,長大了讓你當老師去!”如今教師的社會地位在有些人的心里還不如一個小商販,如此世風,怎么能叫孩子好好學習呢?兒子說的不假,他唐石卿從中小學到大學、研究生,上了近20年的學,如今也成了大學的副教授、副院長,可既沒在書中看見“顏如玉”,也沒掙出“黃金屋”,每月就掙那點死工資,還不夠像周一同他們那樣的經理老板們在外面吃兩頓飯的。點燈費蠟,搜腸刮肚地寫本書,不僅換不來分文稿費,還得搭上家里的積蓄,真是何苦來呢!孩子的話讓他產生了疑問,我們苦苦追求的東西,到底有多大價值?

      跟孩子生了一肚子氣,唐石卿也無心干別的,看著本閑書早早睡了。夜里12點多,他突然被一陣電話鈴驚醒,這個時候來電話非常叫人惱火,舒雅婷嘟囔著翻過身,“這是誰呀,大半夜的,真討厭,還讓不讓人睡覺。”

      唐石卿迷迷糊糊連忙打開床頭的手機,電話是院辦公室小白打來的。

      小白在電話那邊急切地說:

      “唐院,對不住,事情緊急。剛才夏老師的女兒打來電話,說一個小時以前,夏老師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我現在穿好衣服馬上就到夏老師家里去,您看院里的領導誰去一趟合適?”

      唐石卿聽罷,頭“嗡”地一下大了,連忙說:

      “別人夜里就先別通知了,我跟你一塊過去看看?!?/p>

      他趕忙穿上衣服,和舒雅婷說了一聲,就匆匆趕到老夏的家。只見夏仲凱躺在床上屈卷著身子,雙眼緊閉,很痛苦的樣子。老夏的老伴由兩個親戚照顧著,待在另一間屋,他們的獨生女兒和一個小伙子守在老夏身邊。

      唐石卿教過老夏的女兒,這孩子不僅學習用功,知書達理,典型的大家閨秀,而且長得十分漂亮,明眸皓齒,膚白如玉,尤其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形如彎月,見了人就面帶微笑,相當的客氣禮貌,莊重大氣,沉靜溫婉,是北院的教師村家屬區(qū)人見人愛的好姑娘。只可惜人過于老實本分,家教又嚴,談戀愛高不成低不就,成了讓老夏兩口操心的老大難問題。

      姑娘心情沉重地他說:

      “唐老師,下午我爸爸打電話讓我叫小陸過來一起吃飯?!彼妙^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小伙子,

      “這是他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我爸爸今天挺高興,破例喝了幾杯酒,他平時很少喝,今天喝得不少,話也比以前多,過去他一直反對我們交朋友,這次高興,算是認可了我們的關系,讓我主動約上小陸到家里吃頓飯。到了夜里,我回來得晚一點,看見我爸屋里的燈滅著,他平時有晚睡的習慣,我以為他喝了點酒,早睡了一會兒,也沒介意,我爸常年一個人睡在小屋,他的臥室兼書房。11點左右的時候,我突然聽見對門屋里有什么東西掉地下的聲音,進去一看,發(fā)現床頭的臺燈掉到了地下,爸爸伸著一只手不動了,他很可能是要開燈去拿藥,也許是心臟病發(fā)作了?!?/p>

      那個叫小陸的小伙子說:

      “我過來的時候,伯父的身體還熱著,可心跳和呼吸沒有了,120的大夫趕過來,說是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我趕忙叫她找人把衣服穿上?!?/p>

      唐石卿安慰著:

      “夏老師平時光知道搞自己的學問,也不注意身體,這么大年紀了,前幾天還跑到外地印刷廠催他的書,真是一門心思都放在搞學問上了。對了,你父親在晚飯時沒和你們說過什么,他的職稱聽說批下來了?!?/p>

      老夏的女兒抹著眼淚說:

      “這件事學校雖然還沒有對外公布,可是一開完評委會他就知道了,是他爸爸打電話通知的?!彼噶酥敢慌缘男£?。

      “他爸,就是咱學??蒲刑幍年懙纻愱懱庨L。這兩年我爸被職稱的事折騰得筋疲力盡,日思夜想就想著能評上教授。我們平時都不敢問,他也極力回避這個話題。吃飯的時候爸爸隨意提了一句,我們清楚他是為了這件事心里高興,這是他多年來的一塊心病?,F在問題解決了,他沒有什么可操心的了,所以破例叫我們來家里吃飯,還多喝了點酒,誰想到夜里就犯了病,走得這么快……”

      唐石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為了那一張紙,夏老師付出的代價太多了,他不能理解,這個時候了,還有人把這種不值錢的名分看得這么重。他細心留意了一下,屋里窗戶對面的地上碼著一垛半人多高的一包包圖書,那是夏老師前幾天從外地拉回來的自費出版的專著,一個年近花甲的老教師,畢生的心血完成的這本《古漢語修辭研究》,除了評職稱申報材料和送給各級評委的幾十本以外,其余的都堆在自己不大的家中。

      說話間小白也到了,兩個人長噓短嘆了半天,都為夏老師的突然辭世感到惋惜。為了評上教授,夏老師這幾年窮經皓首,一心弄他的文章和書稿,時間精力金錢在所不惜,光為了出書,他就花了好幾萬,沒想到墨香未盡,最后竟落得這么個結局,連教授的聘任證書都沒來得及看到,就撒手人寰了。

      夏老師的女兒眉清目秀,文文靜靜,和善賢淑,舉止優(yōu)雅,旁邊的小陸卻又黑又胖,粗粗拉拉,似街上的販夫走卒,兩個人如蘭花野藤,極不般配,夏老師也許為了自己的職稱,竟認可了一個小官僚的兒子做自己的女婿,他生前能接受女兒的這種選擇,不知心里承受多大的委屈!

      夏仲凱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家屬沒有提出什么要求,只希望在報紙上登一段訃告,唐石卿讓小白起草了一個,特意囑咐一定要注明“教授”兩個字,夏老師為了這兩個字嘔心瀝血,如他九泉有知,也算是能瞑目了。

      夏老師的突然去世,新招的研究生由誰來帶就成了問題,唐石卿琢磨,雖然這件事院里還沒有來得及研究,但事情是明擺著的,古漢語教研室就他們兩個副教授,夏老師一死,帶研究生的任務非他莫屬。

      夏老師的研究生楊國棟這兩天也來幫著料理老師的喪事,小伙子跑前跑后十分賣勁,沒事就圍在唐石卿身后。

      通過兩天的接觸,唐石卿對這個學生越來越有好感,小伙子穩(wěn)重踏實,思維敏捷,待人接物也十分謙和得體,是一塊難得的做學問的材料。

      楊國棟也許意識到了將來導師的變化,有機會就和唐石卿搭訕,又像是有什么心事在找機會開口。在送走夏仲凱回來的路上,小伙子突然對他說:

      “唐老師,我想和您說點事,我考慮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拿定主意。今天先和您透個信,希望您能理解?!?/p>

      唐石卿有些詫異,不知道他要說什么。

      “什么事?說吧。”

      小伙子猶豫了一下說:

      “我,我不想讀研究生了。”

      唐石卿聽了心頭一驚,忙問:

      “好好的怎么不想上了?這事可非同小可,你得慎重考慮?!?/p>

      楊國棟心事沉重地說:

      “我反復想過,還是早一點工作好,報社最近招聘校對和廣告編輯,我在那考了第一,雖然是合同制,可人家登的廣告說,保底的工資每月不少于4000元,我想了想,不能放過這次機會,研究生只好先放棄了?!?/p>

      唐石卿腦子很亂,過去他上研究生那會兒,讓人羨慕得不得了,現在的學生怎么說不上就不上了。他還沒從夏老師的追悼會中緩過神來,又聽到這個消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本想勸勸他,可是現在又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話可說,他們這個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就業(yè)十分困難,能到中學當個教師就不錯了??墒钱斄死蠋熡帜苋绾??就算讀到博士能分到一所高校當教師,熬到退休最多混個教授,夏老師就是例子,自己倒是研究生畢業(yè),現在不也是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就說:

      “不上就不上吧,你家里困難,早點上班掙錢也可以為家里分擔點負擔,你好自為之,別扔了專業(yè),將來工作一段再考在職的研究生也是一樣。”

      唐石卿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舒雅婷給他倒了杯水,問:

      “夏老師的事料理完了嗎?”

      他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舒雅婷把水遞到眼前說:

      “院里的事忙完了,家里的事你也操點心,你最近什么也別干,晚上就一手給孩子弄功課,最近到了最后沖刺的關鍵階段,孩子考上了重點高中就能給家里省下幾萬塊錢。實在不行就得找人辦借讀,這些事都得提前著手和人家打招呼?!?/p>

      唐石卿有氣無力地說:

      “算了吧,別難為孩子了,是什么材料就讓他干什么,他考不上重點高中,勉強也沒用,將來考不上大學,能上警校就讓他上警校,咱也別一條道走到黑,我也想開了,什么孩子的前途,咱考慮的主要還是做家長的面子。干什么不是活人,孩子沒興趣,花錢硬逼著他上了重點高中,將來也不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學。就算是考上了大學又能怎么樣?你還看不出來嗎?現在這個社會得有點真本事才有立足之地,在他這個年齡我正在一千里以外接受再教育呢。還是隨他去吧,咱也尊重一回孩子自己的選擇。”說完轉身進了屋,一頭躺在床上。

      舒雅婷看著他愣了半天,沒想到這么兩天工夫,唐石卿像是變了個人。

      躺在那蒙蒙朧朧還沒睡著,就聽對門屋里的手機響了,舒雅婷在電話里聊了幾句,聽口氣肯定是個熟人,過了一會兒,就聽她在那屋喊:

      “喂,石卿,你接一下,周一同的電話。”

      唐石卿不耐煩地走過去接過電話,周一同總是那么大的精神頭,“喂,老弟,高建國的事人家老爺子表示感謝,他們非要請你,讓我給攔下了,人家也沒別的表示,送來了一張兩萬塊錢的卡,在我手里?!?/p>

      唐石卿忙說:

      “不要,不要,你把我當什么人了,趕快替我退回去,這么做回頭要是傳出去,叫我以后怎么在學校做人?現在查的這么嚴,收人錢物,你是讓我犯錯誤呀。一同,聽我的,千萬別給我找事。再者說,我也沒幫什么忙,高建國本來就夠條件,這是他該得的,四十好幾的人了輪也該輪到他了,現在的副教授遍地都是,不值錢,他也用不著這么興奮?!?/p>

      周一同在電話里遲疑了一下:

      “好,好,聽你的,卡的事我會處理好,絕不給你添麻煩。其實,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毛毛雨,表示點心意而已?!彼又f,“不說這個了,現在說你的事,上回咱們說的寫稿出書的事,我已經讓人準備好材料了,什么時候給你送過去?”

      唐石卿無精打采地說:

      “算了,算了,一同,你別費心了,稿子我沒心情寫,也寫不好。書的事,出版社愿意出就出,不出就拉倒,我反正不打算花這份冤枉錢?!?/p>

      “怎么,說好的事你怎么變卦了。錢不用你出,公司這頭我都安排好了,把材料整理整理就行,你要是忙,我讓雅婷代勞,書的事就這么定了?!?/p>

      想到夏仲凱的死,想到最近院里評職稱的煩心事,唐石卿百感交集,

      “一同,說心里話,我謝謝你的好意,別為難就好,這次聽你的。其實,書出不出都沒意思,當不當教授也沒意思。我就覺得,沒勁,沒勁透了。”

      “你這是怎么了?是和誰賭氣還是兩口子鬧別扭呢?”周一同在電話里跟他喊。

      唐石卿無精打采地說:

      “沒有,沒有,既不是賭氣,也不是鬧別扭,就是覺得活得太累,沒意思。另外,告訴你一件事,夏仲凱夏老師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教古漢語、戴瓶子底眼鏡的老學究。說死就死了,就在前天,教授評下來的當天晚上,消息沒公布,證書沒看到,熬了一輩子,突然就踹腿了。就這樣吧!我已經兩天沒好好睡覺了,現在就想睡一會兒了。”

      說完,他放下了電話,對愣在一邊的舒雅婷說:“有什么事也別喊我,我得好好睡一覺,實在太累了。”

      然后,唐石卿回到屋里,一頭栽在床上,蒙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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