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市民宋清池
宋清池吃飽了,喝足了,人也舒服了。
出租車停住,風(fēng)吹過來,路上的灰塵卷揚(yáng)飛舞,細(xì)小的紙屑圍成漩渦。初冬天氣,畢竟有些冷了。他裹了裹半長的風(fēng)衣,跺了下腳,又拉了拉褲兜,隔著褲子把內(nèi)褲拉順,下體扭曲的不適感消失了一些。這是愉快的一天,宋清池回想了一下唐麗娜的身體,忍不住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有些干。他懷疑他的嘴唇剛才咬破了。從灰冷的街上到他租的房子,走路的話需要八分鐘。宋清池扭了扭脖子,把手插進(jìn)褲兜,身體搖搖晃晃的。他喝得不算太多,白酒三兩,啤酒四瓶的樣子。他打了個嗝,令人討厭的煙熏味兒飄了出來。唐麗娜愛吃燒烤,宋清池想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愛吃燒烤??爵~、烤生蠔、烤韭菜、烤雞腎、烤茄子,只要是烤的,唐麗娜總是保持旺盛的食欲和激情。宋清池看著唐麗娜想,如果把他給烤了,唐麗娜估計一樣吃得滿臉口水。如果不是為了唐麗娜,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去吃燒烤。那玩意兒有什么好吃的?宋清池腸胃不好。吃燒烤,難免要喝點(diǎn)啤酒。到了第二天,刷牙時他能聞到他滿嘴的煙熏味兒。打嗝時,煙熏味兒更加強(qiáng)烈地沖上來,沖進(jìn)他的鼻腔,讓他想吐。
從下車的地方到住處,要穿過一條逼窄的巷子,他住在里面,車開不進(jìn)去。巷子黑漆漆的,遠(yuǎn)處的燈光漫射過來,微弱的一點(diǎn)光,勉強(qiáng)能讓人看清方向。走了大約五百米,宋清池停了下來,他想尿尿。離家不到四百米,他憋不住,也不想憋了。巷子里沒人,這個點(diǎn)兒,該睡的都睡了,沒睡的鬼知道死到哪兒去了。宋清池一只手扶住墻,另一只手拉開拉鏈,腦袋耷拉著,口水流成一條直線。尿液滋在墻上,發(fā)出“呲呲”的雜響。拉完尿,宋清池甩了甩,心滿意足地想,你算是舒服了。疲軟的下體讓他感受到一個小時前歡愉的真實(shí),真他媽太好了。排泄完畢,宋清池渾身輕松,酒意醒了大半,眼睛適應(yīng)黑暗后,他甚至能看清路旁的垃圾袋。又走了幾分鐘,宋清池到家了。他打開燈,喝了口水,澡不用洗了,洗過了。宋清池關(guān)掉燈,躺在床上。一米五的單人床,絲綿被,泰國買回來的硅膠枕頭,他習(xí)慣的床單和味道讓他覺得安全又舒適。他睡不著,又想了想唐麗娜。他給唐麗娜發(fā)了個微信,睡了沒?宋清池等了三分鐘,唐麗娜還是沒有回信息。宋清池起身上了個廁所,順便洗了個臉。等他重新回到床上,又拿起手機(jī)。他想,如果唐麗娜還是沒有回信息,那就睡了吧。手機(jī)顯示唐麗娜的信息“沒呢,躺床上,睡不著?!彼吻宄卣f,我也是。想了想又發(fā)了一條,我想和你一起睡。唐麗娜回,壞蛋。兩人聊了一會兒,宋清池身上熱了起來,又硬了。他問唐麗娜,為什么不讓我和你一起睡?唐麗娜說,不習(xí)慣,你早點(diǎn)睡。發(fā)完微信,宋清池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diǎn),該睡了,他都困死了。
宋清池,男,三十五歲,湖南耒陽人,某大型國有企業(yè)駐廣州業(yè)務(wù)代表。
宋清池工作不忙,他們這個行業(yè),沒什么好忙的,尤其是他這個崗位,重要的是做好溝通交流,售后服務(wù)。所謂業(yè)務(wù)代表,他并不需要拓展市場,市場是固定的,他只要做好貨物調(diào)配就行。按公司規(guī)定,他每天的住宿標(biāo)準(zhǔn)250元,每月總計7500元。剛到廣州那會兒,他每天住酒店。250塊錢,住的酒店什么樣子可以想象,更麻煩的是洗衣服什么都不方便。再說了,長期駐扎在一個城市,東西越來越多,資料文件也有一些,長期住酒店,也不是個辦法。他問了同行,都笑,說宋清池,你還真住酒店啊?宋清池一頭霧水。同行說,趕緊租個房子,租個大單間,3000塊夠夠的,多出來的說不定還能包個蠢姑娘。宋清池一下子醒過來了,他拍了一下腦袋罵自己,蠢,真蠢,怎么就沒想到呢。他打電話和王春芝講,王春芝說,好啊,那一個月還能多賺幾千塊錢。我到廣州看你,也不用住酒店,還是自己家里自在。兩個人在電話里越說越興奮,像撿了個大便宜似的。掛電話前,王春芝特意交代,你剛?cè)ィ芏鄸|西不懂,多問問同行,說不定還有別的辦法省錢,省下的都是自己的。宋清池請了一桌子同行吃飯喝酒,一頓酒下來,他才知道,做業(yè)務(wù)代表遠(yuǎn)比他想象的還要來錢。
來廣州前,宋清池不太樂意。他結(jié)婚才一年,新婚燕爾的,舍不得王春芝,還是王春芝動員他來的廣州。王春芝說,清池,你想啊,現(xiàn)在做什么都要錢,我們兩個家里條件都不好,別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做業(yè)務(wù)代表雖然要離家,可一個月比你在辦公室多三千塊錢。你知道吧,在長沙,好多人一個月都掙不了三千塊錢。再說了,廣州離長沙也不遠(yuǎn),高鐵三個小時不到,你廣州呆二十天,回家十天,其實(shí)也蠻好。就算家里有什么事兒,打個電話,一會兒就能回來。趁現(xiàn)在沒孩子,能多賺點(diǎn)兒多賺點(diǎn)兒。等有了孩子,開銷大著呢。王春芝一說二說,宋清池心動了。王春芝家里只有她一個,父母早年下崗,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讓她讀完大學(xué)算是盡了大力了。至于宋清池家里,他下面還有兩個妹妹,父母都是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他讀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還是畢業(yè)后還的。他們兩個結(jié)婚,婚禮簡簡單單,婚紗照、蜜月旅行、甚至結(jié)婚戒指一概沒有,親朋好友請了六桌,九塊錢領(lǐng)了個證,這婚就算結(jié)了。宋清池去廣州前夜,和王春芝纏綿了一整晚,他舍不得。王春芝摸著宋清池的背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又不是不回來。宋清池說,我放心不下。王春芝說,放心,家里的事有我。宋清池說,我放心不下你。王春芝說,我窮人家的孩子,生命力強(qiáng)得很。宋清池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春芝說,那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宋清池摸了摸王春芳下面。王春芝明白了,笑了起來說,傻瓜,我是你的,你的,放心,我會守身如玉的。宋清池又摸了摸王春芝的乳房,小小的一塊兒隆起,發(fā)育不良的樣子。戀愛那會兒,王春芝說,小時候生活不好,把該長的肉也給耽誤了。王春芝瘦瘦高高,只有屁股上還有點(diǎn)肉。
到廣州后,宋清池很快發(fā)現(xiàn),他喜歡廣州的生活。與長沙相比,廣州更自由,他不用坐在辦公室看領(lǐng)導(dǎo)臉色。吃的方面,廣州堪稱美食天堂,在這兒,你總能找到你想吃的東西。宋清池湖南人,嗜辣,廣州的湘菜滿大街都是,要滿足他的胃口輕而易舉。到廣州兩年后,宋清池對粵菜產(chǎn)生了濃厚的感情,這種感情甚至超過了湘菜。休假回家,王春芝炒菜,宋清池總說,不要搞那么辣,除了辣什么味道都沒有。王春芝指著宋清池笑罵,你個假洋鬼子,還真把自己當(dāng)廣州人了。宋清池也笑。三年業(yè)務(wù)代表后,家里條件明顯改善,剛結(jié)婚時買的小房子賣了,他們住進(jìn)了一百八十平米的電梯房,首付五成。買車時,宋清池本想買臺二十八萬的越野車,他喜歡那車的造型,高大寬闊,坐在上面有種君臨天下的快感。王春芝說,還是不要了,低調(diào)點(diǎn),不要讓人覺得你有問題,周圍的人都看著呢,誰知道會不會有壞心眼的見不得別人好。宋清池想了想,也對。他們買了臺十來萬的標(biāo)致,王春芝說,有個車代步,這就很好了。家庭生活的改善,讓王春芝豐滿起來,她的乳房讓人意外地大了一些。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宋清池關(guān)注的了。新婚的熱情過后,宋清池深刻地體會到,一個已婚男人還有獨(dú)立的生活空間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他二十天在廣州工作,獨(dú)自一人,山高皇帝遠(yuǎn),王春芝即使嘮叨,也只能在電話里說幾句,這還要看宋清池愿不愿意聽。不愿意聽,他不接電話,王春芝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還有十天,他回長沙,王春芝好好伺候著,好吃好喝好睡。二十天的離別,王春芝積壓的性欲爆發(fā)出來,熱情又放蕩,宋清池喜歡。
換了大房子,生孩子的事情被王春芝提上日程。她對宋清池說,清池,家里穩(wěn)定了,我們也該要個孩子了,女人年紀(jì)大了難生,帶著也辛苦。趁現(xiàn)在爸媽身體還好,還能幫著帶,我們把孩子生了,早晚都要生的。對王春芝的提議,宋清池表示贊成,他爸媽都催了他好幾年。三十歲,也該要個孩子了。他們同學(xué)的孩子有的上幼兒園了。對一對健康的男女來說,要個孩子總是簡單的,不外乎多做幾次愛。王春芝懷孕了,王春芝臨產(chǎn)了。宋清池站在產(chǎn)房外面,時不時看看手機(jī),王春芝進(jìn)去快兩個小時了。等護(hù)士把王春芝推出來,宋清池看到了王春芝蒼白的臉,還有兒子帶著血色的小臉,他的頭發(fā)濕答答地貼在頭皮上。順產(chǎn),母子平安。宋清池突然想感謝上帝,上帝對他太好了。短短幾年時間,該有的他都有了。像他這么平凡的男人,似乎配不上這種福分。宋清池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宋大江。他喜歡東坡先生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边@豪邁,這氣派,宋清池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是女孩,他想的是“宋海棠”,取自“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溫雅嫻靜些。宋大江滿月,宋清池去了廣州。這次,他又有些舍不得了,因?yàn)閮鹤印?/p>
等宋大江滿周歲,王春芝和宋清池商量,清池,你跟公司申請一下,調(diào)回來吧。宋清池一愣說,干得好好的干嗎要調(diào)回來。王春芝說,孩子大了,我聽人家講,男孩子最重要是要有父親陪伴,光靠母親不夠。宋清池說,我又不是不回來。王春芝說,你偶爾回來一下,和天天陪在一起不同,都說三歲看終身,孩子習(xí)慣養(yǎng)成也就兩三年的事兒,這兩三年搞好了,省心一輩子。宋清池說,我這不是一個月還有十天假嘛。王春芝說,清池,除開孩子,我也想你回來。前面那幾年,我們是沒辦法,家里條件太差了。現(xiàn)在我們也算過得去,房子車子該有的都有了,我一個女人也沒太多想法,就想一家人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宋清池說,這點(diǎn)錢怎么夠?你也太沒見過世面了。王春芝說,我是沒見過世面,也不想什么富貴,有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滿足了。沒個男人在家,我一個女人底氣不足。宋清池不耐煩地說,要我出來是你,現(xiàn)在情況剛剛好些,你又要我回去,你能不能不要想到一出是一出?你讓我怎么跟領(lǐng)導(dǎo)開口?王春芝垂著臉說,這不是情況不一樣嘛,你還講不講道理?宋清池說,我怎么不講道理了?我一個男人像個包袱似的,你想推出去就推出去,想拉回來就拉回來,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賺錢機(jī)器,奴隸,還是長工?王春芝昂起頭說,你要這么說就沒意思了。宋清池說,我也覺得挺沒意思的。
談了幾次,不歡而散。王春芝換了手法,不催不逼不叫,她拿著手機(jī)讓兒子叫爸爸,或者視頻通話時鏡頭對著兒子,讓宋清池看著。宋清池疼兒子,王春芝清清楚楚。兒子臉臟得像個花面貓,宋清池責(zé)怪王春芝,你怎么搞的,兒子臉那么臟也不給洗一下。王春芝說,家里事情多,忙起來顧不上。再忙,給兒子洗個臉的時間總會有。王春芝故意的,宋清池知道,王春芝也知道宋清池知道。試過幾次,宋清池妥協(xié)了,他對王春芝說,調(diào)回來的事情你給我點(diǎn)時間,我找機(jī)會和領(lǐng)導(dǎo)講,你把兒子照顧好。
宋清池不想回長沙,喜歡自在是一個方面,收入高是另一個方面。還有一個原因不好說,他想搞唐麗娜。和唐麗娜怎么認(rèn)識的,宋清池不記得了,無非是飯局、酒局、酒吧或者KTV之類的,還能是什么地方?作為一名稱職的業(yè)務(wù)代表,他出入這些地方實(shí)屬正常。湊巧的是唐麗娜也是做銷售的,不在一個行業(yè)罷了。和王春芝不一樣,唐麗娜高而不瘦,要命的是她有一對洶涌的大乳房。第一次見到唐麗娜,那對大乳房把宋清池晃暈了,他努力把視線從唐麗娜身上挪開。可那是塊磁鐵,他只是一片細(xì)小的鐵屑。再次遇到唐麗娜,宋清池和唐麗娜打了個招呼,喝了兩杯酒,加了微信?;氐郊依铮吻宄刈屑?xì)翻閱了唐麗娜的朋友圈,她未婚,不到三十歲,貌似無男友。除開成功學(xué)和心靈雞湯,唐麗娜的朋友圈有大量自拍,宋清池下載了十幾張,每張上面都有一對囂張的乳房,乳溝深邃。宋清池硬了。他試探著給唐麗娜發(fā)了條微信,在干嗎呢?大約過了七八分鐘,唐麗娜回了一條,我在吃燒烤。接著,發(fā)了一張圖過來,面前擺了兩個方頭方腦的不銹鋼盤子,裝滿了肉串、雞翅、還有羊腰子和生蠔,盤子邊上隱約看見幾瓶珠江純生。宋清池說,你可真喜歡吃燒烤。唐麗娜回,是啊是啊,我最喜歡了。又問了句,你來不來?宋清池說,不去了,準(zhǔn)備睡了。放下手機(jī),宋清池摸了摸下體,硬。他一陣竊喜,唐麗娜對他的反應(yīng)是積極的,這意味著她至少不討厭他。
約唐麗娜吃飯在五天后。宋清池算過時間,太急切地約她,可能會讓她警惕。五天,不算太急,又不至于遠(yuǎn)得讓唐麗娜失去印象。這幾天,他一直保持著和唐麗娜的交流,每天來往十幾條微信,不咸不淡,談幾句熱點(diǎn)話題,談幾句各自的工作。吃飯約在唐麗娜住處附近,一間泰國菜館,說不上私密,又不太鬧。唐麗娜放下包問,就我們兩人?宋清池說,你嫌人少?唐麗娜說,那倒不是,好久沒正經(jīng)吃個飯了,挺好。吃完飯,宋清池送唐麗娜回去,兩人都有點(diǎn)不自在,唐麗娜欲說還休,宋清池努力擺出一副輕松的樣子。他講了好幾個微信上看到的段子,唐麗娜笑得拘束。等唐麗娜上樓,宋清池打了個車回家。他看了看手機(jī),沒有唐麗娜的信息。宋清池給王春芝打了個電話,問了問家里的情況。除開他爸的老胃病犯了,別的一切正常。宋清池洗完澡,看了會電視,十一點(diǎn)了,他想睡覺了。躺在床上拿起手機(jī),點(diǎn)開微信,唐麗娜發(fā)了條信息給他,要不要來吃燒烤?下面是位置。宋清池想了想回復(fù),算了,洗完澡了,懶得出來。如果是別的地方,宋清池可能會去的,燒烤,他實(shí)在受不了。他不吃,坐在那兒像個傻瓜,簡直無聊透頂。
過了兩個月,兩人的關(guān)系親密起來。都是成年人,雙方的心思一目了然,沒必要說透。他們親過嘴,宋清池隔著文胸摸過唐麗娜的乳房,和唐麗娜的相比,王春芝的太可憐了。宋清池把唐麗娜按在床上,狗一樣舔著唐麗娜的臉、脖子和肩膀,舔著唐麗娜汗津津的大腿和屁股,陌生的大和軟讓宋清池眩暈。他想要她。她不肯,她對呼吸急促的宋清池說,你要是敢脫我的文胸和內(nèi)褲,別怪我翻臉。宋清池硬著親唐麗娜,撫摸她,捏她,想讓她興奮起來,唐麗娜扭動著身體,手握住宋清池的下體。她翻過身,讓宋清池躺在床上。唐麗娜說,我?guī)湍闩鰜戆?,要不你不得消停。唐麗娜俯下身,宋清池叫了出來?/p>
一過兩年,宋清池搞不懂,他問唐麗娜為什么。唐麗娜說,不為什么。宋清池說,為什么就不行呢,別的都做了。唐麗娜說,和你不吃燒烤一樣,沒那么多理由。宋清池陪唐麗娜去過三五次燒烤店,看著唐麗娜吃,他坐在旁邊喝啤酒。去過幾次,唐麗娜說,以后我吃燒烤,你別去了。宋清池說,沒事,你喜歡就行。唐麗娜說,看你在旁邊那個勁兒,我吃不下。宋清池說,我怎么了?唐麗娜說,一臉的鄙視和看不起,吃燒烤怎么了,怎么就那么讓你看不上?宋清池說,我沒看不上。唐麗娜說,你是沒看到你那副嘴臉,憐憫眾生似的。再去吃燒烤,唐麗娜不準(zhǔn)宋清池跟著,她說,你不要逼我翻臉。不去就不去,宋清池本就不想去,他樂得自在。
如果不是王春芝催他回去,宋清池覺得這樣也挺好。有一個姑娘,雖然不給你搞,但你可以摸啊,她還給你口,這就很好了。一想到要回去,宋清池不淡定了,他還是想搞一搞。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他成功脫掉了唐麗娜的文胸和內(nèi)褲,只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了。他相信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以至無數(shù)次。宋清池和唐麗娜說起王春芝要他回去的事,唐麗娜表情平淡地說,那很好啊,合家團(tuán)圓了。宋清池說,可我想你。唐麗娜說,時間長了,就不想了。
晚上和唐麗娜吃完飯,看了場電影出來,快十點(diǎn)了。唐麗娜說,我又餓了。宋清池說,我也有點(diǎn)餓了,找個地方吃點(diǎn)東西吧。唐麗娜說,去哪兒?宋清池突然說了句,要不,我們?nèi)コ詿景?。唐麗娜愣了一下,你沒搞錯吧?宋清池說,沒搞錯,我們?nèi)コ詿景?。唐麗娜說,還是不要了,看你那個死樣子,我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宋清池說,去吧,我也想吃點(diǎn)了。唐麗娜說,當(dāng)真?宋清池說,當(dāng)真。他們找了個燒烤店,宋清池主動點(diǎn)了一大堆東西,又點(diǎn)了六瓶珠江純生。啤酒倒上,宋清池和唐麗娜碰了下杯,喝了口酒,他拿起一串肉串。唐麗娜怔怔地看著他。宋清池擼完一串,擦了下嘴,舉起杯。唐麗娜笑瞇瞇地舉起酒杯說,很難吃?宋清池說,也不難吃。唐麗娜高高興興地喝了杯酒說,就是嘛,本來就不難吃,也不曉得你以前干嗎老是那副死樣子,自己不吃倒也罷了,還見不得別人吃。六瓶啤酒,宋清池喝了四瓶,唐麗娜喝了兩瓶。桌上的燒烤一掃而光。和唐麗娜回去的路上,唐麗娜挽著宋清池的胳膊,頭親密地靠在宋清池肩膀上。一回到家,兩人急切地脫衣服,宋清池含住了唐麗娜的乳頭,手順著伸到唐麗娜下面,唐麗娜的雙腿張開了。宋清池意外又驚喜,以前她的腿是夾著的。宋清池挺了挺身體,他的下體碰到了他渴求已久的地方。他進(jìn)去了。
真像一個夢。宋清池摸了摸下體,它早已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宋清池看了看手機(jī),凌晨兩點(diǎn),該睡了。
農(nóng)民候定一
候定一和兒子候三明站在醫(yī)院門口等車。039路公交搖搖晃晃地蹭過來,車廂里滿是人。四天前,候定一和候三明從039路下來,他們以為當(dāng)天能回去。候定一咳嗽有些天了,胸悶、呼吸短促。候三明擔(dān)心,他說,爸,我陪你去看醫(yī)生吧。候定一說,看什么醫(yī)生,過幾天就好了,哪有那么嬌氣??攘舜蟀雮€月,候定一撐不住了,咳一聲,胸口像是被重錘擊打一下。他對候三明說,三明,你請個假,我受不住了。聽候定一這么說,候三明慌了,他說,爸,你沒事吧。候定一說,看過醫(yī)生再說。候三明趕緊請了假,他怕。不是實(shí)在受不了,候定一不肯去醫(yī)院。從039路下來,候三明伸手想扶著候定一,候定一把候三明的手推開說,我還走得動。
到了醫(yī)院,檢查完。醫(yī)生望著候三明說,辦住院吧。候三明嚇了一跳說,有這么嚴(yán)重?醫(yī)生斜眼看了下候三明,你說呢?候三明趕緊給候定一辦了住院。在醫(yī)院住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醫(yī)生把候三明叫進(jìn)辦公室說,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候三明心里一陣亂跳。醫(yī)生說,情況不太好。候三明說,醫(yī)生,我爸到底怎么個情況?醫(yī)生說,你做好心理準(zhǔn)備。候三明看見醫(yī)生辦公桌晃了一下。醫(yī)生接著說,肺癌晚期。候三明頭低了下來,他想過候定一情況不太好,沒想到這么不好。候定一五十三歲,身體一直很好,鄉(xiāng)下人,吃得苦耐得勞,來廣州前,候定一算是村里最壯的勞動力。他咳嗽,候三明沒放在心上,人哪還能不生病的,咳嗽感冒再正常不過了。候三明問,那,還有多長時間?醫(yī)生說,這個說不定,每個人情況不一樣。想了想,醫(yī)生補(bǔ)充了句,一般半年到一年吧,也有熬過兩年的,少。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候三明喉嚨干澀,脖子像是被什么東西掐住了,他吐了兩口痰,臉上像是糊了一層漿糊,硬邦邦的難受。他走到消防樓道拐角,狠狠抽了三根煙。進(jìn)了病房,候定一問,你跑哪里去了?候三明說,出去抽了根煙。候定一問,醫(yī)生和你說什么了?候三明說,沒什么,你安心治病。候定一又問,醫(yī)生說是個什么情況?候三明說,咳嗽,過幾天就好了。候定一挪了下身體,這個時候你還騙我,咳嗽能把人搞垮?你老實(shí)跟我說。候三明頭又低了下來。候定一說,你從小不會騙人,你說。候三明不敢抬頭看候定一。候定一明白了,人像泄氣一般松垮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問了句,你就說,我還有多少時間。候三明聲音像蚊子一樣,醫(yī)生說不一定,有長有短,看情況。候三明說完,候定一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往枕頭上靠了靠說,不治了,你去辦出院。候三明說,爸,有病要治。候定一說,醫(y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不在這兒浪費(fèi)錢了。
辦完出院。候定一和候三明站在站臺等車,他們看著039路開過來,一群人從車上瀉下來。候定一看著他們對候三明說了句,這里面說不定也有回不去的?;氐阶庾〉姆孔?,候定一坐下來喘了口氣,對候三明說,三明,你該上班上班,不用管我。候三明說,爸,要不我送你回去,屋里方便照顧。候定一說,回肯定是要回的,過幾天再說,這工是打不成了,我和人家告?zhèn)€別,這些年公司待我不薄。候定一生病前在一家高科技公司當(dāng)門衛(wèi),他人和氣又熱情,手腳勤快。送過來的快遞,他分類擺好。什么人什么時候出來,什么習(xí)慣,他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把快遞放在趁手的位置,人一來順手拿走,不耽誤時間。再加上候定一喜歡說笑,臉上笑瞇瞇地,大家都叫他“老候”,客氣中帶著尊重。候定一喜歡這個地方,喜歡身上的制服,制服讓他覺得責(zé)任重大,一舉一動都有不可替代的儀式感。公司里多是大學(xué)生,候定一聽說還有好幾個博士。看到他們,候定一想起了候三明。候三明聰明,如果不是家里窮,高中沒讀完,他應(yīng)該能考個大學(xué)。等他大學(xué)畢業(yè),會和公司的年輕人一樣,坐在明亮干凈的辦公室里。想到這兒,候定一覺得有點(diǎn)對不起候三明,是他把他給耽誤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給候三明找了個好媳婦兒,候三明滿意,他也滿意。兒媳婦在鄉(xiāng)下老家,帶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小的是孫子,剛滿周歲。兒媳婦想和候三明一起出來打工,候定一不同意,他說他們父子倆出來夠了,孩子沒媽帶著不行。候三明有點(diǎn)不高興,他想和老婆一起。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候定一懂,他是過來人。相比而言,他覺得孫子孫女更不能離開媽。人一病,候定一想家了,想孫子孫女。
過了半個月,候定一對候三明說,三明,我回去了。候三明說,爸,我送你回去吧。候定一擺了擺手,不用了,我能走,你天天上夜班,辛苦得很,多注意休息,別把身體搞壞了,身體垮了,什么都是假的。候三明還是有些不放心。候定一笑了起來說,我好些了,人也有精神,沒事的,浪費(fèi)那個錢干嗎。從醫(yī)院回來,候定一去藥店買了藥,止痛的。他想,肺癌晚期,這意味著人間已無藥可治,他能做的事情僅僅只能是讓自己過得不要那么痛苦。他呼吸順暢了些,身上跑掉的力氣回來了一些,這大概也算回光返照。候定一家在湖北鄉(xiāng)下,普快要十一二個小時,高鐵四個小時出頭。買票時,候定一特意叮囑候三明,你幫我訂高鐵吧,我還沒坐過高鐵,試試。以前回家,候定一坐普快。他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對他來說時間不值錢。多坐七個小時的車,能省下三百來塊錢,對候定一來說等于賺了。有這筆錢,他能給孫子孫女買一堆零食玩具。候三明把候定一送到高鐵站說,爸,你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打個電話。候定一說,好,到了告訴你。上了高鐵,車開動了,候定一望著窗外,看著車慢慢駛離廣州,這個他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城市。這條線路,他跑了多少個來回,數(shù)不清了。這次離開,他不會再回來了。奇怪,在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還是沒能建立對廣州的親切感。他在這兒吃過宵夜,喝過啤酒,去三元里找過小姐。在三元里,他見過一群一群或胖或瘦的黑人姑娘,她們來自贊比亞、剛果或南非。他做過五份工作,最喜歡的是門衛(wèi)。他喜歡制服,喜歡怯生生的陌生人緊張地看著他,這讓他覺得他重要,具有某種不可言喻的權(quán)威感。高鐵到底比普快快多了,車窗外的樹木、電線桿快速地后退。和普快相比,高鐵干凈、寬敞。候定一靠在座椅上,他閉上眼睛,廣州的人事電影快進(jìn)一般掠過他的大腦,虛幻而不真實(shí)。
到了武漢站,杜月蘭和陳思寧來接他。一見到候定一,杜月蘭眼睛紅了,想哭的樣子。候定一拍了拍杜月蘭的肩膀說,別哭,別哭,我這不是回來了。杜月蘭擦了下眼淚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好。陳思寧背起候定一的包問,爸,三明什么時候回來?候定一說,下個月就回了,他好得很,你放心。陳思寧說,爸,我不是不放心,隨口問一下。候定一說,自己男人在外面,不放心也對?;氐郊依?,杜月蘭問候定一想吃什么,候定一想了想說,你去買兩條鯽魚,煎碗鯽魚湯。杜月蘭說,還有呢?候定一說,其他的你看,我也吃不下好多東西。做好晚飯,杜月蘭把湯端上來,又掐了兩根香菜到碗里。候定一舀起一勺,喝了口,還是屋里魚湯好喝,廣州的總做不出這個味兒。杜月蘭說,湖里野生的魚和市場上養(yǎng)殖的魚哪能一樣。喝了碗湯,候定一吃了大半碗飯。這一個多月來,這頓飯他算是吃飽了。吃完飯,候定一和孫子孫女玩了一會兒。他給孫女買了兩個山寨版芭比娃娃,她要過好幾次,給孫子買的是變形金剛。到了九點(diǎn),陳思寧過來說,爸,你早點(diǎn)睡,坐了一天的車。候定一看看陳思寧,又看看孫子孫女說,嗯,反正以后我也不出門,天天能看到他們。
杜月蘭加了床毯子問候定一,屋里冷,被子夠不夠?候定一說,夠了,多了壓得胸口不舒服。杜月蘭眼睛又紅了,她問,真不治了?候定一說,不治了,也治不好。杜月蘭說,我心里過不得。候定一說,人有個命,跑不脫。杜月蘭說,好不容易屋里好過一些,你又得了這個病。說完,杜月蘭問了句,你是不是舍不得錢?候定一說,不是舍不舍得的問題,關(guān)鍵是錢花了,病也治不好。杜月蘭說,我心里還是過不得,三明和我說了后,我哭了好幾天,一想起來就想哭。候定一拉住杜月蘭的手,手上滿是繭子,粗硬得很。他想起在三元里叫過的小姐,比候三明還小,手上和身上都是軟的。候定一扭過頭說,不說了,不說了。他說不下去了,幾個月時間,誰能想到這天上地下的。杜月蘭牽了被子,候定一說,你要是怕吵,你去隔壁睡,我夜里要咳。杜月蘭說,我就這兒睡,你不舒服還有人看著。
天亮了,候定一搬了張板凳坐在門口。門前種了棵沙梨樹,樹冠展開遮住半個院子,到了夏季,樹上結(jié)滿褐色的沙梨,樣子不好看,果肉顆粒狀,甜味卻足。候定一好幾年沒吃過自己家的梨了。房子外墻的瓷片,看起來還很新,保養(yǎng)得好的緣故。剛蓋好那會兒,候定一和杜月蘭早早搬了進(jìn)去,一樓才粉刷完沒幾天,墻面尚未完全干透,石灰水泥的味道有點(diǎn)扎人,床鋪臨時支起來的。兩人躺在床上聊天,有一句沒一句,每個字都帶著喜悅。候定一看著房子,恨不得朝墻上啃幾口。在門口坐了一會兒,村里有人經(jīng)過問,定一,回來了?候定一笑瞇瞇地回答,回來了。不出去了吧?不出去了。一問一答,簡單明了。候定一的病,村里人怕是都知道了。問一句禮貌,深了聊又不好。杜月蘭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捧著一只碗,一雙筷子。把碗筷遞給候定一,杜月蘭說,早上隨便煮了碗面,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叫思寧去買。候定一說,吃什么無所謂,也吃不下。你有空給劉先生打個電話,我找他。杜月蘭說,大清早的說什么找劉先生。候定一說,早準(zhǔn)備比晚準(zhǔn)備好,這個時候,不講究了。
劉先生是個木匠,壽房打得尤其好。木匠叫先生的,只有這一個。一說劉先生,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是特指,做壽房的那個。手藝好,脾氣也怪,做事挑剔。一般百姓舍不得用好木材,不是好木材,劉先生不出工。等到下午,劉先生來了,手里夾著根煙。在候定一家門口坐下,杜月蘭泡了杯茶。劉先生丟下煙頭,喝了口茶問,什么時候回來的?候定一說,昨晚到的家。劉先生說,回來了好,屋里總還好些。候定一說,回來要麻煩劉先生了。劉先生說,你這是哪里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兩人聊了會兒,漫天四野的,壽房幾句話打發(fā)了。聊完,劉先生起身準(zhǔn)備走,候定一掏出個紅包塞到劉先生手里說,還望先生把事情放心上,我這說不好是哪一天。劉先生推脫了下,收了說,定一,放心,我拿了你的錢,不把事情做好,天上雷公要劈我。等劉先生走了,杜月蘭出來說,劉先生走了?候定一說,走了。杜月蘭說,劉先生手藝好,也貴。候定一說,是貴,貴得值。杜月蘭沒再說什么。候定一看了看杜月蘭說,我把后事安排好,你也少費(fèi)點(diǎn)心。說完,回屋拿了張卡,遞到杜月蘭手里說,卡里有點(diǎn)錢,辦事應(yīng)該夠了。杜月蘭猶豫了下,伸手接了過去。
過了兩天,候定一約了風(fēng)水先生,他想找塊好墓地,旺子孫的。早在十幾年前,鄉(xiāng)下也不準(zhǔn)土葬了,一律要求火化。規(guī)定是這樣規(guī)定,鄉(xiāng)下做起來還是不同。人火化了,終歸要把骨灰盒裝進(jìn)壽房土葬,請道士念經(jīng)。土地一點(diǎn)沒省下,反倒增加了火化的麻煩。村里對這些事,態(tài)度寬容,沒哪個多事的去舉報。家里都有老人,壞了人家的事,等于斷了自己的后路。風(fēng)水先生給候定一選的地方山青水秀,說是“前面一條川,后面一個灣,世世代代會做官”。這說辭,合候定一心意。川其實(shí)是條小河,一到夏天,男人常在里面洗澡。灣不過一座突起的山丘,取有靠山之意。候定一站在山坡上,有風(fēng)陣陣吹來,這地方算不錯了。地方選好,候定一對杜月蘭說,也不知道誰家的山地,改天和人家談?wù)?。杜月蘭說,平地都沒人種,何況山地,應(yīng)該好說。候定一說,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候定一忙,種種事情一一安排妥當(dāng)。道士班、上山的八腳、伙食等等,事無巨細(xì),能想的都想到了??吹胶蚨ㄒ幻Γ旁绿m害怕,她對候定一說,你這是干嗎,看著怪瘆人的。候定一說,遲早要來,往后不如往前。打壽房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冬日的陽光曬在地上,空氣干凈透亮。候定一摸著木頭問劉先生,這是什么木?劉先生笑了起來說,上好的柏木,要在過去,這木裝的都是地主老財,你是有福了,這么好的壽房。候定一“嘿嘿”一笑。等壽房打好,別的事情大致安排妥當(dāng)了。壽房擺在門口,烏漆蘊(yùn)藏著細(xì)亮的光,肅穆莊嚴(yán)。候定一拍了拍壽房說,這一生,別的沒趕上,倒落了個好壽房。
萬事準(zhǔn)備妥當(dāng),候定一放松下來,一口氣瀉出,胸口的疼痛陣陣涌來。到了吃飯時間,杜月蘭喊,老候,吃飯了。候定一說,你們先吃,我不餓。等杜月蘭和陳思寧帶著孩子們吃完,杜月蘭過來問,你還不吃?候定一搖了搖頭。杜月蘭坐下來,撫著候定一后背問,不舒服?候定一說,氣透不過來。給候定一按了一會兒,杜月蘭說,吃不下先休息,想吃了喊一聲。候定一說,好。回來大半個月,候定一瘦了,臉上干得沒了血色,脖子上的皮耷拉下來,像一只脫毛的火雞。到了晚上,杜月蘭端了碗魚湯到候定一面前說,給你熬了點(diǎn)湯,加了幾塊豆腐,你好歹喝點(diǎn)兒。候定一喝了兩口說,喝不下,不喝了。一連三天,候定一除了喝幾口湯,飯菜不沾。杜月蘭慌了,她哭著說,老候,你這是怎么了,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候定一勉強(qiáng)撐出幾個字,吃不下,你們不用管我。杜月蘭還哭,候定一說,你別哭,吵得我難受。等杜月蘭出了房間,陳思寧拉過杜月蘭細(xì)聲說,媽,你沒看出來?杜月蘭說,看出來什么?陳思寧猶豫了一下說,媽,爸這是在求死。陳思寧說完,杜月蘭大哭起來,他這是何苦,屋里也沒哪個嫌他。陳思寧說,我打電話叫三明回來吧,爸這樣下去,怕是拖不了幾天。
等候三明回來,候定一只剩下最后幾口氣了。候三明坐在候定一旁邊說,爸,我回來了。候定一眼皮抬起來,看著候三明說,三明,爸沒讓你讀書,虧欠你的。候三明說,爸,我挺好的。候定一又說,你要讓兩個娃兒讀書。讀書坐辦公室,沒讀書出苦力。候三明說,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候定一說,后事我安排好了,不花你們的錢。候三明說,爸,你說這個干嗎,好好休息。候定一說,三明,你扶我起來。候三明連忙扶著候定一靠在床頭。候定一眼光轉(zhuǎn)向杜月蘭,他說,月蘭,你去給我熬碗魚湯,屋里的魚湯比廣州的好喝多了。杜月蘭連忙說,我這就去買魚。又說了幾句,候定一躺下了。杜月蘭買了魚,匆匆忙忙煨好魚湯,拿碗盛了,端到候定一床前,喊了句,老候,起來喝湯了。候定一沒動。杜月蘭放下魚湯,對坐在旁邊的候三明說,三明,你幫我把你爸扶起來。手一碰到候定一的身體,杜月蘭覺得不對。她對候三明說,三明,你爸怎么了?候三明一驚,把手伸到候定一的鼻子旁。他死了。
候定一埋在了他選定的地方。那天白天,溫暖無風(fēng)。晚上,明月照松崗。沒幾個人知道,有個叫候定一的人,沿著河面走了。
警察朱文高
朱文高停好車,正準(zhǔn)備去辦公室,門衛(wèi)喊了聲“朱隊長”。朱文高應(yīng)了聲,什么事?門衛(wèi)說,門口有人鬧事,不肯走。朱文高有點(diǎn)不耐煩,早上起來,他和喬晨露吵了一架,這會兒還沒平復(fù)過來。走到門口,他看見一個民工打扮的人,手里拿著個快遞信封。朱文高問門衛(wèi),怎么回事?門衛(wèi)說,他要報警,問他又不肯說,說是要親手把資料交給管事的。朱文高轉(zhuǎn)過身,努力語氣和藹地說,我是刑偵大隊朱文高,你有什么事情?來人把快遞信封交給朱文高說,我老鄉(xiāng)托我把這個交給警察,特別交代一定要交給管事的。朱文高接過信封,對門衛(wèi)說,你登記一下資料。說完,去了辦公室。
進(jìn)了辦公室,朱文高抽了根煙。他還想著和喬晨露的爭吵,她是越來越不可理喻了。喬晨露做老師,華師附小的。華師附小一位難求,老師隨著尊貴起來。和喬晨露談戀愛,還是戰(zhàn)友牽的線。戰(zhàn)友說,文高,你做警察,忙,以后家里的事情顧不上。娶個老師,寒假暑假,周末節(jié)日大把空閑,把家里料理妥當(dāng)了,你做事也安心,對不對?再說了,華師附小的老師,小孩讀書也解決了,你知道華師附小學(xué)位多緊張吧?有錢也不一定進(jìn)得去。戰(zhàn)友一說,朱文高想想也是,他整天忙得沒個正點(diǎn)兒,家里有個人總好一些。見了喬晨露,印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喬晨露長得普普通通,怎么個普通法呢?朱文高和她見了三次,依然想不起來她的樣子。再見,才知道,哦,原來這樣。這副面孔,做間諜或者線人倒是不錯,不招人耳目。和喬晨露結(jié)婚,朱文高猶豫了一下,很快放下了。他不年輕了,條件同樣說不上好,這么說來,兩人倒也般配。結(jié)婚后,喬晨露對朱文高說,她選他,主要因?yàn)樗蔷?,她相信警察作風(fēng)正派,不會在男女關(guān)系上出岔子。喬晨露說,她最見不得男女關(guān)系混亂的。朱文高想起他們第一次上床,喬晨露躺在下面偶有呼應(yīng),不太熱情。他理解成害羞。時間長了才知道,這是常態(tài)。朱文高想換個體位,喬晨露有時勉強(qiáng)配合一下,有時皺著眉說,朱文高,你一個警察,怎么這么流氓呢?你腦子里整天想什么?隨著孩子出生,他們的性生活更加寡淡無味。僅僅如此,倒也罷了,她覺得朱文高肯定在外面有人了,要不然怎么會對她沒興趣?被逼無奈,朱文高說,你整天一副死樣子,哪個還有興趣?喬晨露哭,我知道你在外面有人了,外面的小婊子浪,騷逼讓你舒服了,是不是?朱文高說,你看看你都說的什么,你還像個人民教師嗎?喬晨露哭鬧起來,還不是你逼的,我以前這樣嗎?朱文高的厭惡與日俱增。等他做到刑偵大隊長,喬晨露對他的懷疑也從異性升級到了同性。早上出門時,喬晨露說,朱文高,你真讓人惡心。朱文高說,我怎么惡心了?喬晨露說,你喜歡女的倒也罷了,男的你也搞,你是個變態(tài)。朱文高強(qiáng)壓住憤怒說,喬老師,你該去看看醫(yī)生了,你瘋了。喬晨露嘴角帶著一絲笑說,我瘋了也比你好,變態(tài)色魔。
喝了杯茶,朱文高拆開快遞,看了幾眼,他臉色大變,給門衛(wèi)室打了個電話,剛才送資料的登記了沒有?門衛(wèi)說,登記了。朱文高說,你馬上給他打個電話,把他帶到我辦公室來。朱文高要了電話,交給辦案民警說,趕緊查下這個電話。交代完,又去主管副局長辦公室匯報了情況。過了半小時,人到了朱文高辦公室。朱文高問,你叫什么名字?來人緊張地說,候四方。你和候定一什么關(guān)系?老鄉(xiāng),我們一個村的。朱文高指著快遞信封問,你什么時候收到的快遞?候四方說,有半個月了。朱文高說,你怎么不早點(diǎn)交到公安局?候四方說,候定一交代過半個月再交,說怕出事。朱文高問,候定一電話多少?候四方拿出手機(jī),找了下,報出一串?dāng)?shù)字。朱文高又問,你現(xiàn)在和他有沒有聯(lián)系?候四方說,沒有,我們出來打工,彼此很少聯(lián)系。朱文高撥了號碼,關(guān)機(jī)。候四方問,朱隊長,出什么事了?朱文高不耐煩地說,不關(guān)你事。打發(fā)走候四方,朱文高拿起一份案卷,看看上面的照片,再對比候四方交過來的資料,直覺告訴他,這個案子算是結(jié)了。遇害者宋清池,男,三十五歲,湖南耒陽人,被鈍器擊殺。他還記得案發(fā)現(xiàn)場的情景,死者被綁,頭部遭受重?fù)簟0l(fā)現(xiàn)死者大約在四天后,房東報的警。宋清池房租晚了一個星期,這不正常。平常,宋清池最多晚一天兩天。房東打宋清池電話,不通。不得已,房東等到晚上親自找上門來,想著宋清池應(yīng)該回來了。敲了半天門,里面沒一點(diǎn)反應(yīng)。房東拿出備用鑰匙打開門,里面的情景嚇得他說話都結(jié)巴了。好像是星期六,碰巧朱文高值班,接到報警,他快速趕到現(xiàn)場。幾天時間過去,雖然是初冬,宋清池尸體還是略有浮腫,看不清面目,一股熟悉的死亡氣味彌漫整個房間。
回到局里,從死者手機(jī)上,朱文高發(fā)現(xiàn)了宋清池給唐麗娜的微信。他有點(diǎn)意外。值完班,天亮了,朱文高給唐麗娜打了個電話,問,你認(rèn)識宋清池?唐麗娜像是沒有睡醒,懶洋洋地說,怎么了,你怎么想起問這事兒?朱文高說,你出來,我們見個面。見到唐麗娜,唐麗娜顯然精心打扮過了,她笑瞇瞇地望著朱文高說,怎么舍得主動打電話給我了,想我了?朱文高臉色陰郁。唐麗娜往朱文高面前湊了湊,你吃醋了?朱文高說,出大事了。唐麗娜說,出什么大事了,看把你緊張的。朱文高問,你最后一次接到宋清池電話是什么時候?唐麗娜想了想說,四五天前吧。朱文高想了想說,他死了。唐麗娜拿著筷子的手僵住了,不會吧?朱文高說,被殺,他最后的微信是發(fā)給你的。唐麗娜臉色寡白,朱文高說,你把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情況給我說說。唐麗娜說完,朱文高默默抽了根煙,滿嘴滿心的苦澀。送唐麗娜回家的路上,唐麗娜篩糠一樣渾身發(fā)抖。
認(rèn)識唐麗娜六七年,朱文高第一次看到唐麗娜嚇成這樣。唐麗娜膽兒大,心野。朱文高非常清楚地記得,他們是在燒烤檔上認(rèn)識的。一幫同事約著去喝酒,唐麗娜是誰喊來的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唐麗娜非常愛吃燒烤,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人互相留了手機(jī)號碼。這種號碼,他手機(jī)里留了上百個,隔段時間清理一次。廣州那么大,有些人坐在一起吃一次飯,下次可能是半年,也可能一年,也許永遠(yuǎn)不會坐在一起了。唐麗娜再次約他吃燒烤,他有點(diǎn)意外,還是去了。剛剛和喬晨露吵完架,他心里一萬頭草泥馬奔騰不休。見到唐麗娜,只有她一個人。朱文高開了個玩笑,孤男寡女的,很曖昧啊。唐麗娜說,操他媽的,沒勁得很。朱文高說,那喝酒吧。兩人喝了一打。散場時,唐麗娜走路歪歪扭扭的,朱文高問,要送嗎?唐麗娜說,不用了,我能回去。這么些年下來,朱文高和唐麗娜保持著友好的酒友關(guān)系。上床的機(jī)會不是沒有,唐麗娜主動暗示過好幾次,朱文高當(dāng)沒看懂。有次唐麗娜喝多了,送她回去的的士上,唐麗娜摸著朱文高的襠部嘻嘻哈哈地說,你是不是不行???朱文高說,試試?唐麗娜說,試就試唄,誰怕誰啊。朱文高把唐麗娜送到樓下,轉(zhuǎn)身回去了。一上樓,怕是回不了頭了。他喜歡唐麗娜,她那對洶涌的乳房讓他硬過好多次。不和唐麗娜上床,沒別的,他不想讓喬晨露的攻擊變得有據(jù)可依。和喬晨露結(jié)婚后,他敢摸著良心說,他沒有和別的女人搞過,男的更不可能了,他是個死硬的直男。和唐麗娜的交往,喬晨露后來知道了,她認(rèn)定朱文高和唐麗娜有奸情,朱文高一口否認(rèn)。喬晨露說,朱文高,你真讓我看不上,你既然敢睡人家,怎么就不敢承認(rèn)呢?朱文高說,操你媽,我沒睡憑什么往自己頭上栽贓?喬晨露笑笑說,看看,看看,氣急敗壞了吧。朱文高殺人的心都有了。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著和唐麗娜的交往,每次和喬晨露吵架,他特別想唐麗娜,想把她睡了。好好的,舒舒服服地操一次。他沒那么做,自己都覺得變態(tài),做了又能怎樣?
和分管副局長匯報后,朱文高和兩位同事坐上了去武漢的高鐵。他給喬晨露打了個電話,說出差,有案子要辦。喬晨露“哼”了兩聲,似信不信。掛掉電話,朱文高和同事分析了一下案情。當(dāng)初做案情分析時,他們把重點(diǎn)放在情殺和劫殺。情殺調(diào)查圍繞唐麗娜展開,一圈下來,一無所獲。劫殺似乎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支持,他們查過宋清池的銀行記錄,沒有異動。他們沒想到,宋清池會在住處放那么多現(xiàn)金?,F(xiàn)在誰還用現(xiàn)金啊,銀行卡、微信、支付寶都能用。朱文高平時身上只放五六百塊現(xiàn)金,以備不時之需。從候四方提供的資料顯示,候定一也沒有想到宋清池會在住處放十幾萬現(xiàn)金。出發(fā)前,朱文高聯(lián)系過候定一所在地方派出所,讓他們幫忙查一下候定一的信息。過了一會兒,地方派出所回電,候定一死了,已經(jīng)銷戶。朱文高說,不會吧?對方回答,我們查過了,真的死了,火化記錄和銷戶記錄完整。朱文高罵了句,操!朱文高查過候定一的資料,最近的就診記錄顯示,他得了肺癌,晚期。正常來說,即使肺癌晚期,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據(jù)候四方提供的資料,候定一殺宋清池屬臨時起意。他看到宋清池住處有那么多錢,銀行里還不知道有多少,他生氣了。他病得快要死了,宋清池卻那么健康,他還喝酒,他更生氣了。他沒想到宋清池那么不經(jīng)打,三錘子就打死了。候四方交上來的資料里有一小塊布,上面沾有血跡,硬硬的發(fā)黑?;?yàn)結(jié)果和宋清池DNA完全一致。做了那么多年刑警,朱文高的心情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復(fù)雜又平靜。他知道結(jié)果,案情清晰明了,他只是去證實(shí)一下。
下了高鐵,轉(zhuǎn)乘汽車,朱文高聯(lián)系了地方派出所,很快到了。到達(dá)候定一所在的村子已是傍晚,和廣州比,明顯冷了。朱文高穿得單薄,他打了個冷戰(zhàn)。傍晚的光,柔和清涼。這是個依山傍水的村莊,四野靜謐,唯有雞鳴桑樹顛。見到杜月蘭,朱文高問了句,候定一死了?杜月蘭說,埋了沒幾天,肺癌。朱文高說,他做的事情有沒有和你講過?杜月蘭緊張地看著朱文高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事情,老候犯什么事了?朱文高有點(diǎn)不忍心,還是說了句,他在廣州殺了人。朱文高一說完,杜月蘭嚇得成了一具木雕,過了一刻,她的身體微微抖動起來,接著,幅度越來越大,她哭了出來,嗓音破碎地說,老候都得了肺癌,他還能殺人?朱文高站了起來,對同樣嚇傻了的陳思寧說,你帶我們?nèi)ズ蚨ㄒ粔炃翱纯础U驹诤蚨ㄒ粔炃?,朱文高抽了根煙,你倒是自在了,一了百了,我還得幫你擦屁股。
回到車上,朱文高給唐麗娜發(fā)了條微信,死了。一會兒,唐麗娜回,誰死了。朱文高回,殺人者候定一。發(fā)完信息,朱文高給局里打了個電話,匯報了這邊的情況。主管副局長交代,死了歸死了,把人證、物證查實(shí),證據(jù)鏈必須清晰,人死了,案子還沒結(jié)呢,做結(jié)實(shí)了。朱文高說,明白,請領(lǐng)導(dǎo)放心。掛掉電話,朱文高搖下車窗,一股冷風(fēng)撲了進(jìn)來,他想起了喬晨露。